“亲爱的, 如果能和你再次相遇,我多希望在春天。桃花落在你美丽的锁骨上,是春风的吻痕。

  而现在, 我只能拾起一片花瓣,放在你低低矮矮的墓碑上, 用它转交我的吻。”——《某个平行时空的来信》

  ***

  “……我妈妈变成星星了。”方祁夏指着天空说, 暗淡的蓝透不过一丝光点。

  周正默默的听, 似乎怕惊扰到他,所以从始至终没有发出声音。他静静地守在方祁夏的身边, 表现出了之前从未有过的耐心。

  这是他和方祁夏相处很久后,他第一次谈及自己的母亲, 用了最唯美的一种说法。

  方祁夏并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儿, 也不是情感缺失的木头。

  他爱撒娇、爱搞怪,脸上总挂着漂亮的笑容, 也是个娇气包、粘人精。每当他仰着一张精致的小脸,甜甜的叫周正哥哥时,周正突然会生出想守护他一辈子的冲动。

  只是和同龄人相比, 方祁夏能更好的掩藏起自己的情绪。

  但周正还是能从他故作轻松的声音里听出难过。

  母亲的骤然离世,对于成年人都是一道坎, 而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是足以致命的打击。

  周正见不得方祁夏难过。

  方祁夏星点翠绿的眼睛里藏着一片森林, 伤心时,林中会泛起雾,淅淅沥沥的下起低温的小雨, 周正会觉得很冷。

  于是他只能把小小的方祁夏抱得更紧, 源源不断的与他传递体温和心跳,这似乎是他仅会的安慰人的方法。

  周正也知道, 方祁夏口中的爸爸并不是他的生父,他的爸爸对他并不好,只当他是留住老宅的砝码。

  他经常能在方祁夏细皮嫩肉的手和腿上,看见伤口和淤青,这样的丑陋的伤疤很惹眼,不应该出现小漂亮的身上。

  他很想哄一哄方祁夏,可他除了能帮方祁夏揉一揉吹一吹,别的什么也做不了,连让他开心都做不到。

  “哥哥,你知道天上最亮的星星是哪一颗吗?”方祁夏吸了吸鼻子,继续望着黑漆漆的天幕。

  周正拿卫生纸帮他擦干净鼻子,又有些担心的拿手背试探他额头的温度。

  方祁夏这几天在感冒,总是在流鼻涕,偏偏这小孩儿特别喜欢去雪堆里打滚,拦着不让他去,他又会委屈巴巴的撒娇。

  纵使周正有一百副冷硬的心肠,方祁夏也有一百零一种让他心软的方法。

  周正回答不出他的问题,反问道:“是什么?”

  “是参宿七,我妈妈告诉我的。”方祁夏声音闷闷的,带着浓浓的鼻音。

  周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看,今天是阴天,月亮隐藏在厚重的云层之后,浑浊的发散出淡色又脏的光。

  他的身形同时也隐入这片黑暗中,像一个混乱的幽灵。

  周正总喜欢把棉衣的拉链拉到最上方,露出他瓷白色的脸庞和一小截脖颈,发丝坠着银亮的光点,团团水雾从他的鼻下呼出。

  他的眼睛依旧是黑白分明的,可他看向方祁夏的目光不再是死气沉沉,一汪纯净透明的淡色包裹在他的眼睛中,是倒映在他眸中的另一双眸。

  方祁夏失落的垂下眼,小声嗫嚅道:“今天看不见星星……”

  周正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说:“没关系,至少我们知道,星星躲在云层后面,参宿七也藏起来了。”

  “云走了,就可以看见星星了。”方祁夏顺着他的话说,眼角挂上一丝笑意。

  “真棒,”周正笑着夸赞道,又问:“冷不冷?”

  方祁夏吸吸鼻子,说:“有点点冷了,哥哥我可以去你的床上玩儿吗?我想钻被窝窝……”

  周正又笑笑:“好。”

  方祁夏还是第一次来到周正的宿舍,他的床铺和其他两个舍友的对比鲜明,被子整整齐齐叠好,床上干净的一尘不染。

  方祁夏看了眼自己有些脏兮兮的衣服,用小手掸了两下,可还是脏,会把哥哥的床弄脏的。他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诶?哥哥,我给你的零食你怎么都放在床底下啊?你不喜欢吃吗?”方祁夏失落的问。

  “没有。”周正敷衍的回答道。

  其实方祁夏给他的所有东西,他都没有动过,连一块糖都没有拆开,全部好好地保存起来了。

  只是方祁夏送给他的礼物实在太多,储物柜放不下,才会把一部分放在床底。

  ……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总有一种方祁夏很快会离开自己的错觉,可能明天夏夏就不会再出现在秘密基地,后天也不来,他就再也见不到这个漂亮的小少爷了。

  就像徐婉婉对他的不告而别一样。

  周正展开被子,拍拍床问:“不是说要到床上玩儿?怎么不过来。”

  “……我的衣服好脏。”方祁夏扭扭捏捏的。

  “没关系,来吧。”

  方祁夏抿着唇瓣绽开一个笑容,不好意思的蹭过去,小猫扑食似的扑向周正,一骨碌钻进被窝里。

  周正淡淡的笑了一声,帮他盖好被子,接着说:“今天晚上回家之后要好好吃药,别贪凉,要是晚上发烧就不好了。”

  “明天你过来的时候不可以不带手套了,手指生冻疮可是很难受的,听见了吗?”

  周正又唠叨了他几句,杯子中央鼓着一个小小的隆起,老老实实的缩着,方祁夏把头埋在被子中,一直没有反应。

  周正心生诧异,凑过去看他,悄悄拉开被子一角,却发现方祁夏在偷偷抹眼泪。

  “……怎么了?身上难受吗?”周正慌了神,手忙脚乱的掀开被子,探他的体温。

  这是方祁夏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之前失手把他拥到雪堆中没哭,身上受伤没哭,提起自己的妈妈也没哭,现在却在为什么哭?

  “不烫啊,是不是感冒太难受了?和哥哥说说……”

  周正心急如焚,额头急的出了一层薄汗,他忽然想起方祁夏刚才埋怨自己没有吃他送的零食,是不是因为这个哭。

  “是不是我没有吃零食你才哭啊?我这就吃……”周正病急乱投医,忙撕开一块奶糖的包装,塞进嘴里。

  “你看,我这不是吃了,没有不喜欢你……”

  但方祁夏还是哭,眼泪决堤一样止不住,像是藏了一片海。

  周正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哄他才好。

  “……哥哥,我今天先回家了……”方祁夏抹了把脸上的眼泪,迅速从他怀中钻了出来,边低头哭边跑了出去。

  周正起身追到门口,望着方祁夏小小的背影逐渐缩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他呆愣的坐回床上,奶糖逐渐在他口中化开,他却尝不出一丝丝甜。他的心脏像是破开了一道口子,跟随着方祁夏离开了,寒风从心中那处缺口钻了过去,留下无尽的冷。

  方祁夏生我的气了吗?他是不是讨厌我了?他明天还会来吗?

  周正无比珍惜能和方祁夏相处的日子,以后难受的时候可以回想这几月短暂的回忆坚持下去。

  他知道自己以后一定会经历孤单困苦的日子,方祁夏是会在那时让他鼓起勇气,并给他活下去的理由的人。

  周正从未意识到,方祁夏已经在他的生命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

  如果今后再也见不到方祁夏了该怎么办,他真的能有魄力把方祁夏的影子完完整整的从心脏里摘除吗?这就是所谓的不安的情绪的吗?

  痛苦的波浪拍打着周正的胸口,就像白云接二连三地匆忙掠过骤雨后的天空。

  那种痛苦时而勒紧周正的心脏,时而又放松开来,让他的脉搏起伏不定,仿佛浑身的力气已经顺着手指尖溜走,连思考都无法继续。

  ***

  方祁夏一边“呜呜”的哭,一边跑到刘同洲的车旁。

  他苦着一张漂亮的小脸,精巧的五官皱巴巴的,像是一块被泡软的海绵,轻轻挤一挤,就有一串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好像经受了莫大的伤心,整个人委屈的不行。

  刘同洲把他抱上副驾驶,看见他哭得像只小花猫,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忙拿卫生纸给他擦脸,又问:“怎么了夏夏?谁欺负我们夏夏了?”

  方祁夏只能摇头,断断续续的抽噎让他说不出话。

  刘同洲只能猜:“和周正哥哥吵架了吗?你不是说最喜欢和周正哥哥玩儿了吗?天天嚷嚷着要找周正哥哥。”

  方祁夏哽咽着说:“……周……周正哥哥的床好硬,硬邦邦的……被子也薄,比我的薄好多……周正哥哥最怕冷了……我不想他睡觉冷……”

  刘同洲恍然大悟,笑着安抚他:“所以我们夏夏是因为周正哥哥睡觉会冷才哭鼻子,是吗?”

  方祁夏使劲点点头,眼睛红彤彤的,认真的说:“我想让他和我一样睡觉暖呼呼的。”

  “那夏夏想怎么办?光靠哭可是不行的。”

  方祁夏止住哭泣,歪着头认真思考,刘同洲趁着这个机会坐回驾驶座,扣好安全带。

  “要不我和爸爸商量,把周正哥哥领养,让他住进家里来吧,好不好刘叔?”方祁夏眼神恳切的盯着刘同洲,两簇睫毛一眨一眨的,像两羽漂亮的灰雀羽毛。

  刘同洲:“……夏夏,领养孩子的条件是很苛刻的,而且我认为你爸爸应该不会同意。”

  方祁夏撅起小嘴嘟囔:“为什么爸爸不同意,他要是见过周正哥哥,肯定会非常喜欢他的。”

  “这个……”

  方祁夏认为自己的想法非常聪明,全然没有了刚才的低落,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一路上絮絮叨叨的说:“要是周正哥哥能住进我们家里,那我一睁眼就能看见他啦,不用去孤儿院找哥哥,可以和周正哥哥从早玩儿到晚,好幸福呀!”

  刘同洲无奈的笑笑,对这个小人精没有办法。

  车开进宅子,刚刚停好,方祁夏迅速解开安全带跳了下去。

  “夏夏!别摔着!”刘同洲急忙在他身后喊。

  方祁夏环顾楼下一圈,没发现沈德的身影,立刻断定他在书房。

  他蹦蹦跳跳的跑到沈德的书房门前,踮起脚“咚咚咚”的敲门,大声喊着:“爸爸,夏夏想要一个哥哥!!”

  沈德没有开门,方祁夏便不知疲倦的继续敲,拉着长音说:“爸爸,夏夏想要哥哥——”

  沈德创作剧本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向来不许方祁夏进来打扰他,他被那阵令人心悸的敲门声扰得心烦意乱,忽然把本子推向一边,大步走过去拉开门,厉声呵斥:“你又在作什么!?”

  “……爸爸。”

  方祁夏怕的缩了缩,无辜的大眼睛自下而上的盯着他,眨巴眨巴眼恳求道:“我们把孤儿院的周正哥哥接到家里吧……”

  “周正?谁?”沈德不耐烦的问。

  “……是夏夏在孤儿院交到的朋友。”

  沈德冷声道:“我本来就不同意管家带你去那种地方,要不是看你在学校里孤单,我才不会允许。孤儿院,都是一群没娘没爹的孩子!能学到什么,交了朋友又有什么用!”

  方祁夏最怕沈德对他发脾气,谁也说不准他的巴掌会在什么时候落下来。他畏惧的腿发软,但还是继续央求道:“夏夏想要一个哥哥,怕哥哥睡觉冷,爸爸答应夏夏吧。”

  沈德听得云里雾里,呵斥道:“不行,家里有个你就够我操心的了,要什么哥哥!”

  “周正哥哥不会闹的,夏夏也听周正哥哥的话……”方祁夏拽着沈德的衣摆,喋喋不休的说。

  沈德忽然喊道:“刘管家!把夏夏带走,赶紧让他睡觉,别来烦我!”

  刘同洲在两人身后等待许久,他早就料到了会是这个结果,于是走过去,旱地拔葱似的把委屈巴巴的方祁夏从地上拔起来,抱在怀里往楼上带。

  夏夏又气又伤心,小脸憋的通红,还是忍不住呜呜哭起来,趴在刘同洲怀里细细发抖。

  “……讨厌,夏夏就是想让哥哥睡觉暖和一点,爸爸什么都不肯答应我。”

  刘同洲失笑,三下五除二脱光方祁夏的衣服,把白净净的小人儿放进兑好热水的浴缸中。

  方祁夏睫毛上泛着水汽,眼睛哭得红红的,像顶着两个小灯笼,他抽抽鼻子,在刘管家的注视下不情不愿的开始洗澡。

  刘同洲是方徵留下的人,他给方家做了快二十年的管家,是方家的心腹。

  他没有跟随方徵回到鸣乾,而是继续留在老宅做管家。

  其中一个原因是替方家监视沈德,方徵做了一辈子的生意,疑心重,对这个倒贴上门后飞黄腾达的女婿很有顾忌。另一个原因便是照顾方祁夏。

  他是看着方祁夏长大的,对待方祁夏和自己的孩子没什么两样,自然也见不得方祁夏受丁点儿委屈。

  每当沈德对着方祁夏发脾气,他永远是第一个冲上去阻拦的人,得知方祁夏在学校受了委屈,去接方祁夏回家的人也是他。

  沈德对刘管家的行为向来很不满,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毕竟刘同洲的西装领扣上,缝制着一枚显眼的“乾”字。

  刘同洲看着方祁夏嘟个小嘴气鼓鼓的样子,忍不住发笑,问道:“能告诉叔叔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周正哥哥吗?”

  方祁夏嘴唇翕动,细声细语的说:“……因为周正哥哥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可是孤儿院所有的小朋友都没有爸爸妈妈啊,是所有没有爸爸妈妈的小朋友夏夏都喜欢吗?”

  “不是不是……”方祁夏急忙摇头,语无伦次的解释道:“因为孤儿院的小朋友和老师都不喜欢周正哥哥,他们说周正哥哥很凶,让我不要和他玩儿。”

  “可是周正哥哥一点儿都不凶,他是对我最好的人,不是因为我送他零食才对我好的……我不想让周正哥哥继续留在孤儿院了。”

  刘同洲点点头,哄道:“那叔叔一会儿去找你爸爸商量,就算不能把周正接到家里,也一定能让周正哥哥睡得暖呼呼的,可以吗?”

  方祁夏的眼睛瞬间亮了,点点头:“好!叔叔加油!”

  翌日,云川孤儿院收到了来自沈德的一笔捐赠,是一批厚厚的床垫和冬被。

  方清絮的讣告不久前刚刚发出,知名舞者因抑郁在家中自杀身亡,沉浸在丧偶之痛的沈德却在这时捐助孤儿院,让人赞不绝口,云川市媒体也对他的行为大肆褒奖。

  ***

  方祁夏沉浸在一种以他的年龄还不能完全理解的矛盾中。

  周正不能和自己回家,这件事让方祁夏十分失落,但哥哥从今以后就能睡暖融融的被子了,方祁夏又觉得非常开心。

  他窝在周正暖洋洋的床铺中,忍不住打滚,“咯咯”笑着说:“哥哥,你今天晚上睡觉一定不会冷了,现在这里和我的小床一样又软又暖和啦!”

  周正看着失而复得的方祁夏,木讷的发不出声音。

  “哦对了哥哥!”

  方祁夏忽然想起自己的小礼物,他从书包里拽出一张小毯子,说:“这是我睡觉时候会搭着的毯毯,也送给哥哥!”

  方祁夏环顾周遭,悄悄凑过去,一只手盖在嘴唇边,伏在周正耳边神神秘秘的说:“这个是别的小朋友没有的哦,只有哥哥有。”

  周正担惊受怕了一整夜,他很怕方祁夏生自己的气,再也不会来了。

  然而方祁夏却出现了,还忙活了整个早晨帮他铺床,虽然铺得皱巴巴的,可他懂得这是漂亮小孩儿的心意。

  周正揉着方祁夏软乎乎的小脸,像在揉一块面团,问道:“你昨天哭,是因为我的床太薄了吗?”

  方祁夏轻轻点头,倾身抱住周正,笨拙又生疏的拍着周正的背,说:“我想哥哥睡觉的时候热乎乎的,醒来也热乎乎的,以后都热乎乎的。”

  搂着方祁夏小小的肩膀的手臂慢慢收紧,周正牢牢地把他扣在怀中,低低的说:“你以后多陪着我一点,可以吗?”

  “当然可以呀。”方祁夏甜甜的回答,安抚着不知为何情绪忽然低落的哥哥。

  他想了想,温声细语的说:“哥哥,孤儿院很好,小朋友们也很好,但是……我觉得这里不适合你。”

  周正不明白方祁夏要说这些,因为从没有人周全的替他考虑过,但是这个小他四五岁的小孩儿却在认认真真的替他着想。

  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极大概率,他会在十六岁那年走出孤儿院,活得像条野狗,最后死在混混的群殴的拳头之下。

  亦或许,他会在无尽的苦痛与孤独中度过灰败的一生,像紧扒着墙角的蝼蛄,死在瑟瑟秋风中的枯叶堆中。

  “放心吧哥哥,我以后一定一定会带你出去的!”方祁夏声音嫩生生的,语气却无比坚定。

  周正忽然想起他昨天说的那颗星星。

  天是阴的,没有星星,可周正分明记得自己看见了参宿七,天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星星。

  周正始终觉得,方祁夏能出现在他的世界,是他积攒十年的运气才换来的。

  方祁夏就是个小天使,是他心中最漂亮、最可爱、最善良的小天使,他最喜欢的小天使。

  周正曾经认为,方祁夏会陪伴他很久很久。这种期待在他这样犹如丧家之犬的人身上,是极其罕见且不容深究的。

  他拿不出让众人哑口无言的证据,只有空口凭证。

  因为方祁夏答应过他会一直陪着自己,因为那个小孩儿从来不会骗人,所以他像个傻子一样深信不疑,但是方祁夏食言了。

  平安夜的前一晚,周正像往常一样目送方祁夏的背影离开,那道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的,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只是他还没意识到,这会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方祁夏。

  方祁夏的生日在平安夜,二十三号那晚,他和周正约定好,要和他一起过生日、吃蛋糕,还会带给周正一个礼物。

  周正习惯了等待,从他认识方祁夏那天开始,往后的日子他就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平安夜那天,他带着准备送给方祁夏的礼物,在秘密基地从白天等到了次日凌晨。

  夜晚出奇的宁静,他甚至能听见雪片落在地上的声音,可小小的鞋底踩踏积雪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响起。天地之间,仅有他一人的呼吸声。

  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第四天……方祁夏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周正陷入了一种溺毙的压抑中,这种间隔不明的焦躁时不时就会涌上,从内心的不安,逐渐有了恐怖的预兆,常常又伴有夜间的噩梦。

  他逐渐明白——是真的,方祁夏不会再来孤儿院了。

  直到最后,周正也没等到方祁夏的出现,却等来了方祁夏送给自己的礼物——他被领养了。

  周正离开孤儿院那天,天空少见的放晴,积雪融成一颗颗明灿灿的水珠,挂在树梢,流转着太阳的辉色。

  陈钊在那对领养周正的夫妻到达之前,把周正叫到了办公室,告诉了他领养的真相。

  方祁夏不想让周正继续留在孤儿院,一直想让沈德收养周正,但沈德不会松口,于是他求了刘同洲很久,求他帮助自己寻找能带周正出去的方法。

  刘同洲想起了自己的好友,这对夫妻家境殷实,两人结婚二十年依旧恩爱如初,只是没有孩子。

  他们本想领养一个更小的孩子,从幼儿时期开始教育,周正这种年龄的孩子,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可刘同洲劝说他们考虑一下领养周正,方祁夏也在这对夫妻面前说了很多周正好话,无非就是“哥哥很乖”、“哥哥非常听话”诸如此类,把周正从头到脚夸了一遍。

  陈钊作为孤儿院的院长,不能对领养人有丝毫的欺瞒,于是将周正收养进入孤儿院的前后,如实告知了这对夫妻。

  这对夫妻听完,并没有打消念头,却始终担心无法管教好周正,于是偷偷观察了他很久。

  后来,他们发现周正确实是个会照顾人的好孩子,并没有陈钊口中恶劣的暴力行径,反而会疼人也懂事,每天都会把夏夏哄得很开心。

  最终,他们同意收养周正。

  那一瞬间,周正无比清晰的意识到,方祁夏改变了他的人生,扭转了他像蝼蛄一样庸碌的命运。

  ***

  “周正,怎么不上车?”

  周正的养母名叫沈姜,是个非常温柔优雅的女人,她穿着单薄的羊绒小衫,陪周正站在雪地中,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

  那个方向沈姜知道,是周正和夏夏的秘密基地,她和丈夫偷偷躲在角落里观察过两人很久。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方祁夏了?”

  周正的声音化开寒风中,像风吹落树梢上的积雪,落地无声。

  沈姜轻轻叹了口气,眉间绕着淡淡的忧伤,徐徐说道:“夏夏家的管家,就是刘叔,刘同洲。他在二十四号那天出了车祸,人没了。根据警察的调查结果,他在车祸前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是蛋糕店……夏夏他应该……再也不会来孤儿院了。”

  蛋糕店……是夏夏的生日。

  周正低低的应了一声,像是回应方祁夏的不告而别。

  他的心脏仿佛一瞬间破开了一个大洞,席卷起一场飓风,足以毁灭他心中的一座城。可除了他,谁也不知道。

  “你很喜欢夏夏吧?”沈姜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喜欢。”周正答。

  沈姜说:“现在我们可能没有办法再见到夏夏,但以后可说不定,如果你之后,能以体面、光鲜亮丽的样子站在他的面前,不是更好吗?如果你以后能把夏夏领回家里,我也是很支持的。”

  “或许不相见的日子,是留给你们两个人各自成长的。”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注定是为了追求某件事物而活着,是什么不重要,但必须有,没有牵挂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陈钊讲的道理,周正在他十岁这年明白了。

  方祁夏就是他的牵挂,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周正是为了寻找方祁夏而活的。

  而周见唯,是为了方祁夏的活着而存在的,并忠诚的守护他一生的幸福。

  ***

  之后的十年,周正从朋友口中得知了方祁夏的近况,他正在就读的学校,是周正的高中母校,这个消息让他内心无比雀跃。

  周正在放学的前两个小时便候在门口,他原本只是想偷偷望一眼方祁夏,但人总是贪心不足的,便得寸进尺的想凑近看看方祁夏。

  放学时,一大波学生从校门口涌出来,乌央乌央的人头如同潮起潮落,翻起一个个眼生的面孔。

  终于,周正在人群之中,找到了方祁夏。

  十年过去,方祁夏的个子长高了很多,气质清冷出众,身形清瘦,衣摆里空空荡荡的,不再是从前那个低低矮矮的小豆丁了。

  漂亮的脸蛋像白白净净的羊脂玉,风吹开方祁夏的发梢,露出浅淡细腻的眉眼,有一种淡墨朦胧的美感。

  方祁夏走在人群的最后,他似乎没有朋友,显得很孤单。

  周正脑子发木,几乎忘记了如何呼吸,他眼睁睁的看着方祁夏向他走近,落在每一步都像重重敲打在他心口的石头。

  该怎么和他打招呼?应该叫住他吗?万一他不记得自己了该怎么办……

  那半分钟,周正脑子里闪过了一万种两人在十年后相逢的场景。

  此时,方祁夏轻轻抬头看了他一眼,疏离的目光仅仅落在他脸上一毫秒便匆匆移开了。

  接着,方祁夏低下头绕过周正,与他擦肩而过。

  方祁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然淡漠,周正不想用那个词来形容方祁夏的眼神,但也想不出会有什么更加贴切的词语——死气沉沉。

  就像孤儿院的他一样。

  方祁夏过得并不幸福,他这十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周正能想象出来,但他却无能为力。

  他依旧是个无能的人,连让自己的心上人幸福都做不到。

  十八岁那年,周正参加艺考,在江大就读时通过参演小成本制作网剧,已经小有名气。

  毕业那年,他签约进入嘉裕,挑选“见唯”这个艺名,正式成为了演员周见唯。

  方祁夏同样选择走艺术的道路,继续在他喜欢的音乐领域深耕。

  进入了无数个剧组,拍摄了无数部优质影片。周正的名气越来越大,逐渐在娱乐圈站稳了脚跟。他想,这样的自己,足够体面,已经有能力给方祁夏幸福了。

  可就在那时,方祁夏从云川消失了,像人间蒸发一样音讯全无。

  紧接着,周见唯通过各种渠道得知,方祁夏去了伦敦留学。

  在伦敦辗转数日后,他在那条小巷子知晓了方祁夏已有男朋友的事实。

  周见唯无数次的想,如果他早一点去找方祁夏,早一点和他坦白心意,那此时站在他身边的人,亲昵的啄吻他的脸颊的人,会不会是自己?

  他无法忘记自己当时的绝望,痛苦化作实感,像密密匝匝的针脚,一针一针的刺穿心脏的瓣膜。

  那是周见唯最狼狈的一天,此生或许都不会再有一次流浪狗的体验,他第二次感受到了被人抛弃的滋味。

  经历了一番痛苦的自我挣扎,周见唯最终选择返回中国,他逐渐和自己妥协——就算给予方祁夏幸福的人不是他,就算和方祁夏共度余生的人另有他人。可只要方祁夏能过的快乐,对他来说依旧是满足的。

  方祁夏是他一生的牵挂,但他不奢望自己也会变成对方的挂念。

  如果我不是周正,如果我和你的相遇不是在孤儿院,如果我能以更好的样子站在你的面前,就好了。他不止一次这样想。

  周见唯无比嫉妒在幼年时期遇见方祁夏的周正,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到方祁夏的依赖。

  但同时他也深深鄙弃着周正。

  周正与方祁夏的距离实在太远了,那像是一道无法填补的巨大的鸿沟,鸿沟深处,传来亡音。

  ***

  不久后,他得知了方祁夏的死讯,在无数个无比真实的梦中。

  其实,那更像是从某个平行时空的缝隙中掉落的碎片。

  最开始,虚空中只弥漫着一股死亡的味道,周见唯茫然的站在梦中,跟随着那缕血腥味道慢慢行走。

  后来,他的目光被一片诡谲的血红的取代,萦绕不散的血腥味便是从这里传来,飘飞弥散,幻境一般蔓延进感官的深处。

  他像驻足在另一个梦境之外,将目光缩在缝隙中,洞窥着内里。

  当他看清内里的一切后,一种无端的恐惧倏然间充斥了他的身体,密密麻麻的啃食着他的大脑和躯壳,肆意的将他拖入无光的角落。

  里面发生了一场车祸,车祸的地点在某一处盘山公路,而死的人是方祁夏,那一瞬间周见唯觉得自己快疯了。

  方祁夏是在无尽的绝望中慢慢死亡的,这么久竟然没有一个人去救他。

  周见唯恨不得砸烂面前这层屏障,不管不顾的冲进去。

  或者让他代替方祁夏去死,他心甘情愿,下一秒就死都可以。

  但他仿佛失去了掌控梦境的权利,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方祁夏无助的挣扎。

  方祁夏能唱出悦耳动听歌声的嗓子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一台老旧的机器被拧动开关,锈粝之间摩擦剐蹭的难听声音。

  方祁夏孤零零的躺在驾驶座上,偌大的雪片逐渐淹没他的身体。

  他一点点看着自己的血流干,感受着意识缓缓的从身体皮层溜走,在无边的痛苦之中缓缓消亡,这或许是世间上痛苦的死法。

  大雪将方祁夏的尸体埋没,他成了雪中无声的坟墓。

  骤然惊醒的那一刻,周见唯无比庆幸那只是个梦,可梦境实在太过真实,像发生在他眼前一样。

  之后,更加离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个恐惧的梦经常在他意识最浅薄的睡眠时刻侵入,而且频率越来越高。

  梦的内容从一始终,只有方祁夏的尸体和车祸现场。

  他被迫在梦中目睹了方祁夏的无数次死亡。

  那对他来说,是一种比抽筋扒皮更加残忍的酷刑。

  可他似乎隐隐感觉到,这或许并不是个梦,而是透露给他的一个预兆。

  周见唯对梦境预兆和平行时空这种事从来不信,但这些一旦牵扯到方祁夏,他便像失去了思考的神智。

  只要方祁夏能平平安安的,他愿意做任何事。

  三年间,他无数次隐藏行程,辗转于伦敦与云川之间,每次他都会躲在暗处,只为了确认方祁夏健康的活着。

  方祁夏回国后,周见唯的恐惧感越来越深,梦魇的次数也更加频繁。

  周见唯的日程表上多了雷打不动的一条,他几乎每日都会开车去往云川那一段盘山路,就算自己被工作绊住了脚,也要派人去溜一圈,只为了确认梦境的真实性。

  最终,在22年的平安夜,那个噩梦真实的发生在了周见唯的眼前。

  盘山路,车祸,雪夜以及方祁夏。

  唯一和梦境不同的是,方祁夏还活着。

  周见唯在探到方祁夏的鼻息那一刻,几乎欣喜若狂,仿佛下一秒就会因为激动过度而猝死。

  巨大的悲痛和绝望,被失而复得的欢喜掩盖。

  周见唯无比庆幸自己找到了方祁夏,并把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最重要的是,他终于有了可以坦然照顾方祁夏的理由,也有机会向他坦白自己的心意。

  醒悟过来后,周见唯逐渐意识到自己曾经的想法有多愚蠢。

  方祁夏从不安全,从不快乐,他脆弱的根系在这二十年中根本无处落地。

  他似乎忘记了方祁夏是个多么会隐藏自己情感的小孩儿,他的所有情绪都不会表露出来,只会自己慢慢消化。

  方祁夏不会在别人身上得到幸福,这一点周见唯可以确信,因为这世上不会有比他更爱方祁夏的人。

  在喜欢方祁夏这件事情上,他是永远且绝对的王者。

  人注定是某一种事物,或者某一个人的奴隶。这种牵挂逐渐会化成一条具象的锁链,牢牢的将他扣押。

  方祁夏是他一生的牵挂,是他的参宿七,是他一个人的国王。

  而他是国王唯一的奴隶,所以他心甘情愿的在方祁夏面前展示无限的忠诚。

  周见唯逐渐明白,在他与方祁夏之间,从不存在单方面的救赎,而是双相的互救。

  方祁夏改变了周见唯的一生,周见唯延续了方祁夏的生命。

  像一本厚厚的书一样,目录中有着无数个扁平的平行世界。

  而这里,是唯一一张他们都活着,并且可以相爱的书页。

  “亲爱的,这次我们依旧没有相遇在春天。

  但没关系,我们会有无数个春天,也会有无数个春风般的吻。”——《自这个平行世界的回信》

  ***

  2023年10月27日,云川。

  “泡芙,快去叫你爸爸起床吧,天都黑了……”

  周见唯感觉到鼻尖上的瘙痒,忍不住偏头,缓缓掀开眼皮,模模糊糊的视线中,方祁夏漂亮的小脸渐渐清晰起来。

  方祁夏软软笑了笑,丢掉泡芙毛茸茸的大尾巴,忍不住凑过去撒娇:“哥——不是说只睡一小小会儿的嘛,怎么睡了这么久,晚上还要不要睡觉……”

  方祁夏小小惊呼了一声,感觉到身体腾空了一瞬,紧接着稳当当落到周见唯的身上。

  周见唯埋头在方祁夏颈肩蹭来蹭去,偏头在他软软的脸颊用力啄吻了一下:“……宝宝。”

  方祁夏被这个黏糊糊的称呼搞得羞红了脸,抿着笑问:“怎么啦?”

  “想你。”

  方祁夏趴在周见唯的身上,羞赧的说:“我不是一直在这里吗?”

  “……刚刚不在。”周见唯说。

  “就是一直在。”

  方祁夏觉得周见唯是睡糊涂了,抬脸盯着他看,忽然注意到他发红的眼眶,问:“……眼睛怎么红了,刚刚做伤心的梦了吗?”

  周见唯点点头,委屈的看着方祁夏:“做噩梦了宝宝。”

  “做什么噩梦了?”

  “嗯……梦见你特别狠心的抛弃我,独自去了非常远的地方,我找了很多年,去了很多地方都找不到你。”

  原来梦魇的罪魁祸首是自己。

  看着周见唯仿佛还心有余悸的样子,方祁夏心中愧疚,觉得应该补偿他。

  于是,方祁夏慢慢俯身凑近,学着周见唯的做法,在他的脸颊印下一个香香软软的吻。

  离开时,发出了轻轻“啵”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