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期望

  这晚收工已经是凌晨两点,从片场出来,深夜的老城区只有路灯亮着,偶尔能听见几声小孩子的夜啼,宁静的夜晚也带着生气。

  剧组的车全停在巷子外面,宋涵和张邈远两个人并肩往外走,张邈远连打了两个哈欠。

  宋涵笑他:“年纪大熬夜受不了了吧。”

  张邈远道:“我只是作息比较规律,突然熬夜当然会犯困。”

  他侧头看宋涵,路灯把他的眼睫下方打出一片暖色的阴影:“你怎么这么精神?”

  “拍戏时那几支烟给我抽精神了。”宋涵呼气。

  换场景,NG,切镜头,一晚上的戏拍下来,他那盒烟就只剩三根了。

  宋涵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打开抖了抖。

  他感觉到张邈远的目光落过来,仰起头,一张脸清清楚楚地对着他:“你怕我抽啊?”

  张邈远不掩饰:“我就是好奇你的烟戒掉没有。”

  宋涵嘿嘿一笑,故作玄虚地靠近他:“你靠过来我就告诉你。”

  他又要逗人了,但张邈远乐意中这样的圈套,靠过去微微低下头。

  在后半夜微凉的空气里,宋涵在他耳边吐出一口热气:“你带糖没有?这烟好苦,我忍了一晚上了。”

  张邈远牙关一紧,垂眸看宋涵的眼睛:“那你今天抽得急不可耐。”

  宋涵推开他,笑道:“我那是要练习,我想好好演。”

  “所以,”宋涵伸出手,“糖呢?你有没有眼力劲儿啊。”

  张邈远直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棒棒糖来,糖纸在灯光下闪出七彩的光斑,但他没给宋涵,而是把糖高高举起。

  “来抢。”

  “你幼不幼稚。”宋涵挑眉,“爱给不给。”

  但张邈远还是成竹在胸地把糖高高举着,宛若自由女神像。

  两个人对视几秒,宋涵目光往张邈远肩后一投,手指着糖,大喊一声:“王幡!”

  张邈远闻声猛地回头,那一瞬间宋涵如同灌篮般一跃而起,劲瘦修长的手臂一探———

  一举夺魁!

  “Shameless!”张邈远终是破了防。

  巷子倾斜的道路上,宋涵举着糖奔跑而下,风把他的头发都吹乱了,他喘着气回头:“我总算是赢你一局了!”

  张邈远追上去,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熟睡的城市传来几声嬉笑,很快又密不可闻。

  但报应来得很快,那几支烟让宋涵精神到凌晨五点才睡着。

  一进剧组,不到杀青就每天都是工作日,这部戏拍摄周期又短,戏排得非常紧凑,宋涵上午九点就有戏份,他六点起床后,眼下一片青黑。

  窝进张邈远的专车里,宋涵闭着眼睛深呼吸,张邈远凑过来捋了一把他的头发:“睡眠不足?”

  那一把跟给猫顺毛似的,宋涵“嗯”了一声:“感觉心跳有点快。”

  “饿吗?”

  “嗯。”

  张邈远望向车外,目光在车窗外探寻,在过一个地铁口的时候,他对王幡道:“停车。”

  清晨的交通有些拥挤,王幡拐来拐去才停到了路边,还来不及询问,张邈远就开门下了车。

  此时的地铁口岩浆一般地涌出上班的人群,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快速地在地铁口的摊位上买一杯豆浆几个馒头。

  宋涵透过车窗玻璃,看着张邈远卡进人群里,逆流而上,挤到一个卖早餐摊上点兵点将,掏出手机要付钱的时候身后的人群一涌,手机猝然从手中滑落。

  接着他便从宋涵的视线里消失了。

  宋涵几乎贴到了车窗玻璃上,左顾右盼中正要开车门,捡到手机的张邈远又站了起来,他的风衣被挤出了数道褶皱。

  张邈远回来的时候,宋涵先开了车门,张邈远却没上车,而是把手伸了进来。

  白色的塑料袋里兜着几个包子,一杯豆浆。

  宋涵接了,张邈远坐回车里:“你先吃,明天我让酒店把餐送到你房间,不去剧组吃了。”

  豆浆摸着热乎乎的,宋涵喝了一口,清甜暖胃,“你手机没事吧?”

  张邈远示意王幡开车:“屏幕碎了,小事。”

  宋涵咬着吸管默不吭声,但豆浆很快就下去了半杯。

  这一天的拍摄宋涵得全靠咖啡续命,一有间隙就找个角落养精蓄锐,睡是不可能睡着的,但闭目养神总比持续消耗要好,他需要在镜头前拿出最好的状态。

  上午的拍摄在一个菜市场,在设定里,男主万一乐在这里有个摊位,卖菜是他的主要营生。自金店抢劫杀人案后,罗嘉学清点收获的时候,发现少了一张套着交通卡保护套的银行卡。

  金店店主说,里面存了八百万,是他的全部积蓄,他求罗嘉学饶他一命的时候把密码写在了卡的后面。

  罗嘉学本不想杀人,却因万一乐的突然出现,荒唐中错手将人误杀,按他的想法,万一乐也留不得,但误杀和直接杀人那是两回事,他下不去手,便把万一乐捆上车,打算绑着人扔到江里。

  万一乐夹缝求生,在车里不动声色地摸走了那串挂着“交通卡”的钥匙,用钥匙边缘低开了绳索,在被推下江水后,夜色下水中逃生。

  发现“交通卡”不翼而飞后,罗嘉学回忆细节认定,是万一乐偷走了,但茫茫江水,哪里去寻一串挂着“交通卡”的钥匙。

  但很快他又从顺走的店主手机里看到短信提示,那张卡被取走了一千块。

  好啊,还活着。

  钱还在。

  这场戏便是罗嘉学找到万一乐,两人再次正面冲突。

  饰演万一乐的赵琛今年三十三,是特技演员出生,身材很结实很能打,他演技也实打实的好,能在卖力中把握住角色的懦弱,分寸感十足,宋涵可太乐意和这样的演员演对手戏了,这比上表演课还有用。

  正式开机,菜市场里群演人头攒动,宋涵和赵琛两个人东碰西撞,茄子白菜左右横飞,面对实力派的赵琛,宋涵没有怯场,狠狠抓着赵琛的衣领把他掼倒在一个摊位上。

  “叫你他妈的跑!”宋涵恶狠狠的,“‘交通卡’呢!拿出来!”

  赵琛疼得龇牙咧嘴,手颤抖地在一旁奋力摸索,很快他够到摊主削土豆的刀,喘着气猛然划过去,牙齿打着冷战:“我,我没拿!”

  宋涵往后一仰,身体重心全然往后倾斜,一屁股就坐到了身后的鱼铺池子里。

  水花四溅中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抄起水箱里的一个团鱼扔了过去。

  “放屁!给老子站住!”

  下午宋涵喝着保温桶里的团鱼汤说:“它好可怜。”

  张邈远捧着宋涵的手又往他的食指边缘擦了点药,一脸冷漠:“它敢咬你,它不可怜。”

  宋涵看着张邈远:“我话还没说完。”

  “它虽然好可怜,但它挺香的。”

  王幡都笑了,张邈远却只是从鼻腔中传出一声叹息:“演员真是高危职业,干点什么都能受伤。”

  “但是我们收入高啊。”宋涵笑起来,又把汤喝了一口,“这点伤不值一提。”

  他说完把手指从张邈远手里抽出来,食指被张邈远的药膏抹得痒痒的,汤又暖胃,搞得他又困了。

  把另一份汤递给王幡,宋涵说:“一会儿你把这个给琛哥他们吧,我要眯一会儿。”

  他们还在菜市场,剧里女主黄椿在这个菜市场开着一家糖铺,就在万一乐的摊位旁边。

  此时饰演黄椿的楚千羽已经到场,她穿着一件明黄色的荷叶连衣裙,头发大卷,妆很艳俗,她不愧是拿过影后的人,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把耳朵旁的头发往后一别,翻白眼的同时把嘴里瓜子壳一吐,嘴角扬起一脸得意样子,对点头哈腰的赵琛说:“瞧你那样,你不还钱我又不会说你什么,我可是把欢欢当我女儿看的。”

  她说完眉眼一挑,带得眼角的皱纹都飞起来似的。

  就那么市井,那么风情,又那么低俗。

  她脱得下镶满钻石的礼服,也放得下头顶的王冠,宋涵看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下一场拍摄他和赵琛进了糖果铺子里屋彻底看不见,宋涵才又阖上眼,继续犯困。

  张邈远坐在他旁边,身后是一家关了门的炒货店,清了场的菜市场也借不到椅子,宋涵坐在一个塑料凳子上,直接靠着身后的卷帘门,脏不脏的他顾不上了,他得养精蓄锐。

  “诶。”张邈远发出不满的声音,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这一大活人看不见?”

  宋涵半睁眼睛,斜着看他,试探道:“我们直接把‘污名’坐实是吧?”

  张邈远把屁股下的小板凳又往宋涵跟前拉了一把,彻底挨着他:“你介意?”

  “你不介意?”

  “我又不是在杀人放火,我怕人知道。”

  宋涵笑了一下,眼睛弯成月牙,他直起身斜过去,把头枕着张邈远肩上。

  “记得提前叫我起来。”

  别说,还真别说,有个肩膀靠着就是比抵着卷帘门舒服,宋涵迷迷糊糊的,又被那股淡淡的百合气味熏着,思维很快断了线。

  他的头发蹭在张邈远的颈窝里,斜斜往下看去,就能看到他因为放松而变平坦的锁骨三角区,也能感觉到他呼吸下胸膛的规律收缩,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做梦了,没意识地把头又往张邈远的颈窝深处探了探。

  周围偶尔跑过几个剧务,有人看一眼就急忙收眼,有人怕到目不斜视。

  张邈远觉得颈窝痒痒的,他想伸手抓一抓,手抬起,却停留在宋涵的鬓角上。

  手指在鬓角边缘抚了抚,两个人竟然同时发出了舒适的叹息。

  收回手时仍心猿意马,张邈远掏出手机想要办公,才记起屏幕碎了。

  碎了......也好。张邈远把手机又放回口袋。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陪他一会儿吧。

  比起买个新的手机导资料,给手机换个屏幕要快捷得多,晚上下了戏,宋涵陪张邈远去了直营店修手机。

  维修人员说要两小时,问他们是要等,还是过一会儿再来取。宋涵觉得张邈远的手机信息也算机密了,就说他们等。

  两个人四只眼睛盯着维修师傅,宋涵觉得这一刻似曾相识。

  他和张邈远是......碎屏二人组!

  宋涵暗暗地笑,张邈远瞥见了,又看了看他已经一分为二的手机,无聊似地说:“把你手机给我,我给你看你的猫。”

  宋涵“啊”了一声:“我的手机里只有它以前的照片。”

  张邈远说:“我在家里安了一个监控,能看。”

  宋涵忙不迭地把手机递过去。递完才察觉这挺冒昧的,这不是拥有了对张邈远以及他家的监视权吗。

  宋涵想那不行,他看完就当着张邈远的面把软件给卸了,张邈远却毫不在意,接了手机下了应用,登录账号之后实时监控就显现出来。宋涵把头凑过去,手指试探地操控摄像头旋转,但他还未找到目标,目标先凑了过来。

  张邈远不在家,小猫是他家的保姆在照顾,如今小东西长得飞快,体型比之前大了好些,猫头跟跳新疆舞似的,冲着摄像头左摇右摆。

  宋涵激动道:“喵喵!我是你爸!”

  小猫继续晃着脑袋,嗅了嗅摄像头。

  张邈远凑近喊道:“你吃饭没?”

  小猫说:“喵。”

  宋涵:“......”

  宋涵就看着张邈远对着他的猫嘘寒问暖,真想当场把张邈远掐死。抢人孩子,这算什么事。

  但张邈远有理有据地说:“也就是现在我还算是在休假,有时间陪你进组,等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一进组就得好几个月不着家,但我下班得天天回家啊,我估计以后我们得孤男寡猫地在家等你回来,它和我亲我们还能相互作伴,你说对不对?”

  人质......不,猫质就是猫质,还说得这么好听。

  宋涵捧着手机疯狂对着监控截图,试图记住他这不孝子童年的可爱模样,嘴上愤愤:“你哪个男德学院毕业的?”

  手里的图还没截爽,小猫没再听见张邈远的声音,转头缩进一旁的猫窝继续睡觉,宋涵恨铁不成钢地打开相册要看刚才的截图,张邈远在一旁惊道:“我才应该把你送去男德学院,你怎么还存着那么多你和他照片。”

  宋涵手指一滞,才发现他的手机相册里有一个他和李淇风的专属相册。

  宋涵咂舌:“我忘了。”

  他确实忘了,以前他还偶尔点开照片看一看,现如今要是换成是相片,可以说灰都两尺厚了。

  把那个相册点开滑了滑,缩略图从上往下,场景基本都是家里和火锅店,上面几乎都是李淇风单人,越往下,越是如同时间倒流,两个人的合影才逐渐变多。

  点开一张两个人在B市风景区的合影,照片里宋涵带着口罩比了个大拇指,李淇风站在他的身侧口罩帽子遮得像个路人。这算是他们难得的室外合影。

  张邈远看着:“不舍得删?”

  宋涵说:“没有,我真的很久都没翻过这个相册了,突然想再看看。”

  他这么说着,手指也是这么做的,隔着屏幕摩挲了一下自己脸,那张脸只露出了眼睛,有笑意,却只是逢场作戏的纪念。

  他记得那次出去玩是他突然去探李淇风的班,李淇风没戏的那个下午陪他去的,却被欧阳箐打着电话催了好几回。

  退圈那三年微博不需要营业,他没再被摄影师拍过,也没怎么自拍过,三年下来,他的照片少得可怜,把这些照片都删了的话,他那三年也就彻底空白了。

  宋涵眼里没有犹疑,但确实有不舍,那不舍与李淇风没有丝毫关系,他的目光只落在他自己的身上。

  那是他最坏的三年,却会是能让他未来更好的三年。

  手指还停留在自己脸上,宋涵转头去看张邈远,他还没开口,就看见店里冷白灯光反射进张邈远眼里,让他眼里像映着月亮。

  月亮和太阳交替,太阳暖,月亮冷。

  他是不是不高兴。

  宋涵还在想怎样去措辞解释,张邈远先笑了:“那就不删。”

  宋涵眨眼:“我以为你介意。”

  “那本来就是你的过去。”张邈远的手指在相册上点了返回键,“放下是在心里,而不是浮于表面,我不想你敷衍我,也不想掌控你的自由。”

  宋涵想了想:“秦窈说你过你占有欲很强,她骗我吗?”

  “她没骗你。”张邈远说,“她小时候惦记过我的很多东西,书,礼物,收藏,我从来不让给她,她哭也不管用。”

  “我只是对你这样。”张邈远眼里的冷是月下的水波,平静,祥和,“你以前过得不快乐,我舍不得再让你左右为难。”

  “你和他大学就认识了,我却没见过你大学时的模样,但我想你现在能像你大学那会儿一样———”

  蓝色的月色下,他种下一排禾苗:“你要像你当初一样,对事业满怀憧憬,对爱情无限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