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口贴

  张邈远来的时候宋涵瞪大了双眼,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张邈远看样子已经做好了搬砖的准备,穿的深灰小v领体恤配着黑色长裤,没戴表,他得意地说:“还有我办不到的事?”

  宋涵作势要踢他。

  张邈远说:“哎,你是不是喜欢家暴啊。”

  宋涵这回是真要踢他了。

  张邈远才老实道:“剧院公众号在招暑假志愿者,我昨晚就填了报名表,今天上午审核通过了。”

  他既然是来为社会做贡献的,宋涵也不好说什么,把手里的钢管放到张邈远怀里:“行吧张董,一天工资50,包盒饭的工作确实比你在酒店无聊地吹空调好得多。”

  但有一说一,张邈远干活还真是不盖的。

  宋涵以为张邈远这种层次的人,怎么着都是养尊处优惯了吧,没想到抱起钢管跑得飞快,布景的门窗他徒手一扯就下来了,扛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宋涵忍不住曲了曲手臂看了看自己微微凸出的肱二头肌,羡慕极了。

  每年寒暑假都是话剧院小剧场最忙的时候,这座剧院的文化发展方针之一就是为青少年奠定良好的社会价值观和提高文化素养,每到假期都会出教育类的话剧,学生购票会打折,场场售罄。

  小剧场的演员也多是年轻人,忙的时候也是一人掰成几个用,什么都干。

  年轻人都爽朗率性,大家打着杂都不觉得累,嘻嘻哈哈地聊着天。

  一眼望去,好像就张邈远一个人看着有三四十,但他的性格宋涵真是一点都不怕他融不进去。

  到饭点,张邈远还嘿咻嘿咻地扛着拆下来的木板,宋涵看他把木板放到指定的地点,两个巴掌拍了拍,然后头微微往下,又拍了拍头发上的灰。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如果不是宋涵知道他身上那件极简的上衣价值四位数的话,宋涵觉得他真的蛮像一个打工人。

  “吃饭了!”宋涵喊他。

  张邈远露出自己的手掌:“哪里洗手?”

  “那里。”宋涵指了指侧门旁边的洗手间。

  张邈远去了很快就回来了,一群人零散地坐在座位的第一排,端着盒饭有说有笑。

  一位男演员给张邈远递了一瓶水,夸奖道:“兄弟你好厉害,那么重的门,你怎么一下子就扛起来了。”

  张邈远接了水说谢谢,然后道:“以前有练过,我拉背,七十公斤都不怎么费力气。”

  “哇,好牛。”

  宋涵把自己盒饭里的鸡腿夹给张邈远:“吃饭也堵不住你吹牛,不饿?”

  张邈远没拒绝,夹起鸡腿就吃:“我哪里吹牛了,是真的,但现在我估计够呛,回国没时间练。”

  你放弃你这追人的闲工夫,我相信你依旧能拔山举鼎,宋涵心里说。

  他这么想着,又忍不住去瞄张邈远的身体,张邈远大概是用水洗了一把脸,额前的头发微湿,但也有可能是被汗水打湿的。

  目光顺势往下瞟,就瞅见张邈远的手臂上有一道小划痕。

  不深,但起皮了,张邈远大概根本没注意到,盒饭吃得津津有味。

  等盒饭一扫而空,张邈远喝了口水:“这感觉让我想起十几年前我在南非做志愿者。”

  宋涵已经借来一个医药箱,从里面抽了一个碘伏棉签掰断,一边贴到张邈远的手臂上,一边随意问:“做什么志愿者?”

  棉签抵着皮肤摩擦,似是春日里新发的狗尾草扫过人皮肤,让心都酥酥麻麻起来,张邈远低头看了一眼:“大白鲨保护。”

  “嗯?”宋涵感觉自己那点地理知识真的都还给老师了,“南非有大白鲨?我理科生,你别骗我。”

  张邈远没展开解释,只是笑,然后又说:“这么点小伤,用不着。”

  宋涵没听他的,又拿了个创口贴贴了上去。

  张邈远说:“贴这个太矫情。”

  宋涵想了想,抽了一支签字笔出来,贴近张邈远的手臂。

  尖细的笔尖隔着创口贴滑动起来,明明很轻,却让张邈远能从心底细细描绘出了那一笔一划的走势。

  撇,竖,横折钩。

  比棉签擦拭的感觉还让人发痒。

  心痒。

  最后一笔落幕,宋涵收了笔,畅然一笑:“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觉得硬气了很多。”

  看着创口贴上的“帅”字,张邈远不由摸了摸,满意道:“很配我。”

  下午收工后,宋涵说要送张邈远回酒店,张邈远却说:“都累了一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自己能回去,明天见。”

  宋涵看着张邈远的上衣多出来的几道灰痕,心想,张邈远这辈子大概没这么灰头土脸过,就帮他拍了拍袖口。

  “明天见。”

  第二天宋涵就要跟着剧团排练了,张邈远被分配去搭新的场景,宋涵想张邈远大概会觉得失望,但没想到张邈远什么话都没说,而且似乎很忙,只是在午饭时给他发了几张照片。

  [张邈远:[图片],[图片],[图片]]

  [张邈远:你看那个灯,我挂上去的,我这一八八的身高搁这儿很有用吧?]

  [卖火柴的小男孩:]

  [卖火柴的小男孩:]

  [张邈远:]

  这一天两个人没见上面,张邈远那边四点就收工了,宋涵却要排练到六点半,宋涵收到了张邈远发的微信,说他先回酒店了,明天见。

  他似乎不黏人。

  但宋涵却有点愧疚。张邈远好歹也是为他打飞的过来的,自己应该尽地主之谊带他玩一玩吧,至少不应该是现在这样,让他当了苦力,还要自己掏钱续酒店。

  第三天是正式演出,他这种临时龙套用起来就是这么便捷,头天排练第二天就可以上场,但演话剧和演影视剧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首先就是分寸感不一样,影视剧偏生活化,而话剧更“夸张”。

  严如茉说以前演话剧没现在的设备辅助,全凭着肢体语言和一副嗓子喊,动作嗓子放不开,观众都能看睡着,这也是环境影响的结果之一。

  而且话剧不能NG,两三个小时,必须都处在一个强度演绎人物,演技也是直接面向观众,不存在配音,对台词的要求比较高,你好与不好,观众尽收眼底。

  宋涵以前在影视剧里做背景板是没有台词的,任务就是走来走去,这次他有一两句台词,虽然是一群人一起说的,但他还是去请教了剧里的专业话剧演员。

  “老师!老师!老师你听我说!”

  那位演员全身心地为宋涵饰演了一遍。他眉头紧皱,一声哽咽,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只手长长地伸了出去,脚下快速地迈出两步。

  “就这样。”他收回动作,“声音要洪亮,底气要足,脚下步子别太大,你要记得观察人群的状态,保持整体的协调,但手抬高是没问题的,微表情还是要有哈,别手脚一出表情就忘了。”

  宋涵点点头,自己练了好几遍。

  副导演在旁边陪练,观察了一会儿宋涵,说:“我看你身形台词都不错,跑龙套有些浪费,年底我们话剧院招人,你有兴趣可以来试试。”

  主演的男一笑着解释:“霍老师,宋涵是影视演员,是明德老师叫他来帮忙的。”

  上了年纪的副导哦哦点头:“这样啊,那也好,也好,都是做演员,有舞台发挥就都一样。”

  宋涵笑了两声,心想,他这个影视圈混得还不如这剧的男一呢,人家才26岁,表演时松弛有度,收放自如,那叫一个潇洒。

  宋涵上午有一场演出,下午那一场要排到三点后,六点结束。

  候场的时候他给张邈远发微信问他在哪里,却没有得到张邈远的回复。

  他表演的剧目是一个老师去山村支教的故事,他和另外七八个人饰演长大后的学生,他们一起回去看望那位那老师,她操劳一生,半头白发,却依旧站在三尺讲台之上,为那些孩子铺着走出大山的道路。

  宋涵夹在其他群演里,男一站在最前面,聚光灯打在他和老师的身上,把他们单独地圈了出来。

  即使是在灯光之外,那七八个群演依旧万份认真,他们有人粗重地喘息,有人小声啜泣,有人目光眺望,就维持这样的情绪一直到主演的表演结束,他们才集体向前了几步。

  “老师!老师!老师你听我说!”

  七嘴八舌的声音让头发花白的老师回过头,那是一位老演员了,她此时拿枯槁地手理了理头发,眼泪决堤而出。

  “孩子们......”

  低沉的音乐起来,宋涵的眼泪无声地滑到下巴。

  他能熟练地掌控自己的泪腺,但在这样直接有音效的环境里,加上集体不间断的感情喷涌,情绪的共鸣快速地奔向高.潮。

  在这一刻,他看着那位老演员颤抖的双手,听着耳畔旁人的啜泣,他深深地被代入到了这个环境之中,仿佛一切都是真的,他就是被这位老师带出大山的孩子,他敬佩这位老师的人格,他深陷其中。

  灯光暗去,掌声如潮。

  上台谢幕时,按顺序宋涵站在舞台的最边缘,他微微转身揉了一把眼睛,以为没有人会看见,但一回头,就看到坐在最后一排的张邈远。

  张邈远笑着向他挥了挥手,然后又同所有人鼓起了掌。

  舞台座位如同漩涡,让他们隔着层层人群,宋涵站在漩涡的中心,看不清张邈远具体的眼神,却能拨开所有掌声,独听到张邈远手掌分开又合拢的声响。似是为盛大宴会的欢呼。

  陌生的环境有这样熟悉的气息,宋涵心里有一丝柔软,他浅笑,同全体人员拉住手,集体鞠躬致谢。

  张邈远好像买了全天的票,下午演《李太白》的时候他也坐在最后一排,宋涵藏在后门偷偷地看他,但张邈远聚精会神地只看着台上。

  宋涵也就看向舞台。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舞台正中挂着的孔明灯。那是张邈远挂上去的灯。

  灯下,那位饰演李太白的老师台词功底了得,对着仆人大喊一声:

  “拿剑来!”

  那声喊,带着长袖一掷,似乎是甩在宋涵脸上的,让他怔住了。

  下午的演出谢幕后,宋涵掏出手机定了一场《李太白》的票,刚想给张邈远发消息,张邈远却先发过来了。

  [张邈远:我在剧院门口等你,我结工资了,一百块,我请你吃饭。]

  宋涵不禁莞尔,和他爸妈打了招呼说今晚估计会晚点才回家,然后就跑出了剧院。

  剧院外,张邈远靠在一棵树上看手机,手臂上竟然还贴着那个创口贴。

  宋涵走过去一把给他撕了:“皮肤要透气,不能天天贴着。”

  张邈远伸手去抢:“贴的好好的。”

  把创口贴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宋涵掏出一个新的:“给你给你。”

  张邈远说:“这上面没字。”

  宋涵笑了:“行吧,我写我写。”

  “那这次要个‘酷’字。”张邈远讨价还价。

  宋涵瞅着他还怪委屈的,就应了,“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