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哗哗地砸在地上,秦弦垂眸看着剑上飞舞的白色雨点,声音微乎其微,“叶家灭沈家那日,你在,对吧。”
“对,如何?”徐正卿情不自禁地握紧剑柄,声音又冷又硬,“你自己选的路,我辅佐叶家,不可能背叛叶绝明。”
“背叛……”秦弦突然笑出声,嗓音低哑得不成样,“师兄啊……我最后叫你一声师兄。你知道吗?我以前看到那些普通人死了,只觉得他们可怜,因为他们没有修仙的天赋。我从出身起就在尧山,师父没有告诉我山下的事,只教我怎样能迅速增进修为。”
徐正卿皱了皱眉,“师父教得没错,如果没有那些本事,你我早就死了。”
秦弦没有接话,而是仰头看着拼命往下落的雨珠,双目失神地说:“我第一次下山的时候,是一百岁生辰。师父说我到时候了,该看看人情世故。那年,刚好遇上饥荒,我落脚的第一个村子死了很多人。他们说我是仙人,求我给他们一条活路。我用术法变出了粮食,但我修为有限,也不可能一辈子在那个村子里停留。他们刚开始很高兴,但很快开始不满足,觉得我藏拙了。一天夜里,我看见屋外起了大火,我的房子被锁了,原来,他们要烧死我,如果我不变出足够的食物,他们就不放我出来。”
“哼,蠢货。”徐正卿刻薄地冷笑出声。
“我那个时候也是这么想的。”秦弦平静地说,“我离开了村子,感到很伤心,很困扰。明明是帮他们,他们为什么要害我呢?”
徐正卿不屑地看了秦弦一眼,“你也是个蠢货。”
“或许在你眼里是。”秦弦仍旧平静,“我后来遇到越来越多这样类似的事情,游历了大概五十年,我上了山,重新闭关。再次下山,我遇见了妖患,死了很多普通人。他们哭着问我,他们又没有挖妖的妖丹,为什么妖不找我们,而是找他们这些没做过坏事的普通人?我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谁叫你们弱小可欺?”
秦弦的气息重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傲慢,这简直太可怕了。我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呢?尤其是越到最后,我越痛苦不堪。这个想法甚至影响到了我的修行,一直到加入沈家,这样的想法才退散了些。”
沈家是修仙世家中,唯一一个食人间烟火的家族。
他们愿意收没修为的普通人作家仆,也愿意在周遭的村子受妖魔侵袭时派人制止。那段时间,秦弦的“高高在上”感低了很多,过得很快乐。有时候,他甚至会忘了自己是修仙大能。
沈家的做法让其他修仙世家不满,因为人们常常会说,还是沈家好,搬走吧,受到沈家的庇护最好了。
叶绝明对老凤帝说:“沈家深受民心,恐怕,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哦。”
等老凤帝彻底动摇,叶绝明领兵杀进沈家,其他三大家的高手纷纷参与,秦弦最后只保住了沈家家主尚在襁褓中的小儿子。
十几年的流浪对秦弦来说不算什么——毕竟这只是他修炼生涯中微乎其微的十几年。
但对阿雉却不同。阿雉没见过繁华盛世,也没跟着师父正儿八经在山里修行过,他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身负血海深仇。
有时候秦弦跟他说起沈家那些年的事时,还会恍然原来一切都没了。
“他们已经走了,如果你跟我说这些就是为了拖延时间的话,那你成功了。”
徐正卿冷漠的声音中断了秦弦的思绪。
他微微抬眸,穿过雨幕看向曾经的大师兄,在模糊的雨点下,他渐渐看清徐正卿的脸——
早已不是当年人。
“多余的话我不想说,虽然你不怎么想要承认我这个师弟,但终究同门一场,我就提醒你一句,”秦弦轻轻地道,“别再靠近叶绝明了。”
“为什么?”
“你不必要知道。”
“秦弦,你觉得我凭什么听你的?”徐正卿冷冷地牵起唇,“我是凤帝身边的人,叶绝明是四大家之一的家主,难道你要我在凤帝发布任务的时候回绝,说我当年在尧山修行的师弟提醒我不能靠近叶绝明?”
“凤帝,呵……”秦弦向来平和的脸上流露出讥讽,“你还觉得他是当年那个人吗?哦,不,这话不该问你,毕竟你也跟当初不一样了。”
“是人都会变,你不变,就会被所有人抛在身后。”
“谁抛谁还说不定,往后退也是一种退。”秦弦不假辞色地道,“从凤子兰背叛萧纪河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是凤子兰了,他是凤帝。叶绝明会死的,不止叶绝明,整个四大家该跑的,跑不了了。”
徐正卿想出言嘲讽,但在触及秦弦古井无波的眼神时心弦一动。
他信了。他当年总嫌秦弦古板,后来才知道,秦弦身上有着当今世道少有的坦诚。
徐正卿深吸一口气,“你怎么知道?”
秦弦没有回答,而是抬手指了指天空。
徐正卿有一瞬间的头皮发麻。
“我看见了。很多的线,从每个人身上联结到天,”秦弦平静地道,“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的身上没有线了,越来越多的线指向了叶府……”
他止住了话头,没说他见过丝线最多的人是简玉酌。
“正卿,如果还想活着,如果还想保住凤子兰,就让他收手。我不信这件事,只有叶绝明知道。”
秦弦闭了闭眼。
在查出叶绝明偷走气运的那一天,他很震恐。
气运是天给的,叶绝明偷气运,是在天道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他以前以为那些人天生没有修仙的天赋,是上天不公。直到发现越来越多的人无法修炼,而修仙世家天才奇出,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气运或许在几千百万年前是公平的,但在某个节点,突然不对了。
叶绝明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动了气运的分配。
“我的提醒就到这了。”秦弦收剑,淡淡道,“简玉酌你别追了。他身上有东西,我会去查清。”
他也怀疑过简玉酌是否跟叶绝明是一丘之貉,但容墨竹身上偏偏丝线全无。如果简玉酌真的有那么大的本事,又何至于费这么大功夫跑前跑后都没能接触容墨竹身上的魔骨?
雨声渐渐弱了。
徐正卿对秦弦的劝告没有回应,转过身,如当年一般选了一条和秦弦截然相反的路。
山路一片泥泞,透亮的天光从逐渐散开的云层中钻出几道夺目的光束。
茂密的丛林间,一道类似野兽般的黑影飞速地移动着。仔细看,黑影的背上似乎还驮着一个受伤的人。
人眼不能确认的东西,野兽的嗅觉倒是轻易认出来了。
容墨竹在虎视眈眈下硬生生连翻了三座山,若不是还背着简玉酌,他用土遁可以更快。
不过,若没有简玉酌,他也不会逃了。
可能直接沦为丧失理智的魔物,跟徐正卿缠斗在一起,然后死在徐正卿的剑下。
鼻尖有关徐正卿的气味淡了。
容墨竹逐渐放慢了步伐,停到一处隐蔽的溪水池边,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人放在地上。
青年早已面如白纸,唇上染着不正常的血红,不用碰都知道他发着高烧。
容墨竹想了想,跳进冰凉的水池里。刚下过雨,溪水冰凉入骨,不过不知是不是他半魔后体质发生变化的缘故,他竟也不觉得冷。
等身上的温度降下来一些,他游上岸保住滚烫的青年。
“唔……”
湿凉的衣服滴滴答答,水全落在青年乌黑的鬓发上。
容墨竹呆了一下,懊恼自己的愚蠢做法,笨手笨脚地解开衣裳,又轻轻敷在青年的额头上。
“哎哟,小伙子,你这样不行的啦。”
突如其来的女声吓了容墨竹一跳!
他半蹲着,目光凶狠看向发声的地方。
就见一良家女子模样的少女头包方布巾,衣着朴素,手里还抱着一个洗衣盆。
良家女子似乎完全没觉察到危险,好心地道:“小伙子,你朋友受了很重的伤,再不救就要死啦。”
她话里带点蜀南那块特有的口音,容墨竹心中的谨慎退了一些,又因为女子后半句说的话而皱紧眉。
“他是我哥,不会死。”
“是人就会受伤,受伤不及时救就是要死的啦。你哥哥胸口的伤还没止血呢,看样子还发高烧了吧?早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要心气太盛,这深山的妖兽都很凶的,你取人家的妖丹,人家当然要你的命了。”
女子嘀嘀咕咕地说着,竟然还帮容墨竹想了个理由。
容墨竹努力转动已经开始迟钝的脑子,眯缝起眼睛,“你能救吗?”
“哎哟,我哪里是什么神仙呢。不过啊,我家先生会点医术,你们跟我来吧。”女子笑了,露出并不十分完整的牙齿,“哦,我叫何樱,你们兄弟俩怎么称呼?”
容墨竹看着何樱,没有说话。
何樱迟钝地眨眨眼,“哦!你们不想说啊?为啥子?都一个地儿的,难道你们是……”
“不治了。”
清冷而虚弱的男声从地上传来,容墨竹瞳孔一缩,顾不上分辨真假就往地上扑过去。
“哥,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