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简玉酌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漆黑。
他也不知自己维持这个姿势多久,身子麻了半边,半晌才缓回点劲,慢吞吞的撑着美人榻站起来。
两个小幼崽都睡熟了,其中还有一个泪痕未干。
简玉酌轻手轻脚的拿起薄毯盖在小家伙们的身上,犹豫了片刻,脚步调转,对向地上侧躺着的一片阴影。
现在看来,容墨竹是真长开了。修长的腿交叠在一起,仅仅是从后看,都能发现肩背比初时宽阔了许多。
简玉酌一时有些愣神。他想起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容墨竹对他来说只是一个任务对象。
半年过去,某些东西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静默的身影立在黑暗中良久,才拾起羊绒毯从后盖在少年的身上。
屏风后的热池不大,刚好能泡一个人还有富余。
简玉酌轻手轻脚的在屏风后褪去衣物,仅剩中衣了,他垂头解开腰上松松垮垮的系带,露出一截白皙透亮的脖颈,连带着耳后那一片肌肤,仿佛是整个房间唯一的亮色。
哗啦。
玉足入水,紧接着是漆黑的发尾被水珠沾湿。
凌乱的发丝黏在肩上,随着水波晃动,锁骨里积着的一小汪水流不断滚落,汇入半人高的池子里。
简玉酌轻声倒吸了一口气。
[宿主,你的伤口再不处理,会化脓的。]
那道最终没入容墨竹胸口的箭也擦伤了他,不过因着容墨竹的那些话,他一路上大脑都没法思考,这伤口就留到了现在。
短短两个时辰不到,伤口竟然就开始发炎。可想而知,如果没有玉荫石,容墨竹可能会遭受怎样的无妄之灾。
“统子,你说我是不是太圣父了。”简玉酌趴在岸边,眼睫低低垂着。
系统迟疑半晌,决定实话实说,[宿主,这里不是你原来的世界,不要太把人命当回事了。]
这么说似乎太过无情,系统灵机一动,换了个表达方式。
[在这个世界,请宿主务必谨记,只有自己的命才最重要。要是因为其他无关紧要之人,失去了至亲朋友,得偿不失。]
水波荡了一下。
简玉酌低低的道:“我知道了。”
玉荫石的使用需要重现伤痛发生时的百分之六十,容墨竹的伤痛是转移到简玉酌身上的,眼下知道这个必要条件的只有简玉酌一人,他也不打算把熟睡中的容墨竹拽起来,自顾将疼痛转移到自己身体的另一个部位。
末了,他整个人仿佛水洗过一般。
“玉荫石不能升级吗?”简玉酌真诚发问。
再多几次,他恐怕以后都无法正视疼痛了。
[理论应该可以,只是玉荫石本身就是顶级炼器大师造就,万一一个不慎,这个法器就彻彻底底毁了。]
“……”简玉酌叹了口气,“行吧。”
他静静的趴在岸边,已经休憩过,他没先前那么疲惫了。
[宿主,你想知道现世发生的事吗?]
系统冷不丁一句,让简玉酌禁不住发愣。
他不是没想过回去看看。
但半个月十二年的时间流速实在让他望而却步。
系统谆谆善诱,[现在距离你离开现世还不过半天,你弟弟报警说你失足跌下山崖了,现在大家都在找你呢。]
失足……
简玉酌讥嘲的笑了,“他总说自己不聪明,这个方法倒是找的不错。”
[宿主,只要你在规定时间内将气运之子洗髓,本系统可以让你回去三天。]
三天,相当于修仙界快四年的时间。
“我回去了,容墨竹怎么办?”简玉酌禁不住皱了皱眉。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倘若换作半年前,他铁定不会管容墨竹死活。
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早在他决定救六眼飞鱼幼崽的时刻,就已经不再是任务世界那么简单的了。
这个改变让系统内部的警报拉满,简玉酌睡着了,系统可是不眠不休的,是以,容墨竹那掺杂着浓烈情欲的吻瞒住了简玉酌,却没有瞒住它。
[宿主放心,气运之子洗髓以后,会陷入沉睡。]
具体沉睡的时间,要根据他的魔骨究竟有多强以及他自身素质决定。
洗髓的材料难寻是一码事,能不能成功洗好又是另外一码事。
简玉酌完全没注意到系统说这句话时语气的微妙,沉浸在该将洗髓地点定在何处的思绪之中。
“水快凉了。”
屏风后立着的黑影不知站了多久,简玉酌差点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呛水,匆匆用浴巾裹着身体,强作镇定的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黑影沉静的站在原地没动,等到简玉酌拢紧云锦水纹衣,才冷冷的吐出一个字:“吵。”
“……”简玉酌不知是不是该嘲一句娇气,毕竟两小孩儿在美人榻上睡得可香了,思及他们目前岌岌可危的关系,他还是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抱歉。”
黑影转走了。
简玉酌松了口气,回到房间,轻轻揭开窗口的一角帘布,就看见城内的白雾一如既往的飘荡。
他侧眸看了一眼房间中各睡各的三个,静立片刻,悄无声息的放下帘子,推门而出。
整个白石镇好像只有紫离的客栈比较坚持黑暗……整个楼道都隐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如若没有灯,下楼绝对要摔跟头。
木质雕花扶手也上了年头,好在没有沾灰,简玉酌一手提灯,一手搭在凹凸不平的雕花扶手上,信步下了二楼。
这回紫离不在摇椅上了。
四丈宽的堂厅被一尊三人高的神像就占了三分之一,摇曳的红色烛光下,唯有常年空无一人的掌柜台和功能与床无异的摇椅落下了影子。
简玉酌往前走了一步,确认自己的影子也跟着晃动,才暗自松了口气。
刚刚那感觉也太诡谲了,他竟然有一瞬间怀疑自己会不会没有影子。
“紫离?”他试着呼唤两声,没等到答复,就被自己的回音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算了,直接出门吧。
城内白雾缭绕,简玉酌独自穿梭在白雾中,时不时还能听到一些活死人嘶哑的叫声。
[宿主,你要做什么?]
怕云锦水纹衣沾上水汽,简玉酌还专门披了件棕褐色的蓑衣,“去挖坟。”
[什么?]机械音难得嗓音劈叉。
“我说我去挖个坟,”简玉酌不禁笑了笑,从灵戒里取出一个铁锹,“城门那儿堆了太多尸体,我帮忙埋了吧。”
[……]
[宿主,你不是说好不当‘圣父’了吗?]
它还以为出城时简玉酌说回来帮忙让他们入土为安是说说而已。
“圣父吗……”简玉酌停在城门前,尸体腐烂的臭味已经开始蔓延了,“也许吧。我只是想做一些我觉得对的事情。”
况且这尸体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很有可能引来城外某些东西的觊觎,到了那时候,才叫麻烦。
好在偏门几十步的距离就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林子,用来埋这些尸首正好。
黑黢黢的树干杂乱无章的扎根在土壤中,浓密的枝叶遮蔽了大半的天光,连白雾都渗透不进去。
简玉酌弯腰开始一铁锹一铁锹的往下挖,不知是不是随着修为的提升,他的身体素质也比以前强了不止一星半点,没出半个时辰,就挖出了一个两尺宽的大洞。
身上出了层薄汗,他靠着树,铁锹被扔在坑旁。
“出来。”
随着这声轻呵,一道影子从树上荡了下来。
紫离半吊在树梢,眯着眼睛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那中间有你的亲人吗?为什么还亲自来埋。”
“你不在客栈?”简玉酌被感染的也有点想打哈欠了,“中间有翠漾的爸爸。”
他顿了一下,突然想起紫离好像不知道翠漾是谁,解释道:“翠漾就是我带回来的那个小孩。”
紫离扯了扯就要掉到地上的外袍,整个人恨不得融化在树上似的,懒得像个蛇蛋,“你好喜欢多管闲事。”
“……”简玉酌有些无言以对,“嗯。”
“还站着干嘛?”紫离悠闲地晃着腿,嘴里还叼着根草,“坑都挖好了,埋啊。臭死了。”
之前还不确定,但听着语气,紫离绝对是个少爷。
简玉酌失笑着摇摇头,弯腰提起铁锹,往那边的尸泥去了。
很多尸块都碎的不成样子了,简玉酌干脆把他们全埋在了一起。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城内的雾气更浓了,简玉酌把最后一捧土填上,身上被水汽熏得湿了衣裳。漆黑的鬓发粘在他雪白的面颊上,让紫离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做过的一个陶瓷娃娃。
“喂,”他背靠大树,一条腿搭在枝干上,一条腿则晃晃悠悠的荡着,“你叫什么名字?”
简玉酌微微仰起脸,素白的脸透出点浅淡的笑意,眼尾的红痣惊心动魄,“简玉酌。”
他用铁锹在湿软的土地上笔划自己的名字,末了,他还加上了三个字。
“容墨竹……”紫离哼笑一声,“你弟弟?”
“嗯。”简玉酌的目光穿过浓浓的白雾,仿佛在看着什么人,“这次上山,也是为了取得能给他洗髓的灵草。”
紫离矫健的从树上跳了下来。
他从简玉酌身旁擦过,明明比简玉酌矮了半个头,但气势却逼迫感十足,没头没尾的道:
“他看起来可不像你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