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明决【完结】>第30章

  “阿决,我好羡慕施世朗呀。”

  这是在莱茵河岸,江屿跟明决说过的话。

  当时明决略为不解,转向他问:“你羡慕他什么?”

  “虽然你只跟我提过他一次,”江屿把手托到了下巴颏上,看着午夜时分,黑玻似的安静河面说,“关于这个人的描述也是寥寥数语……”

  “相貌无可挑剔,”他细细列举着记忆里明决给出的主观描述,“但为人无趣,举止轻佻……”

  “有些莫名其妙,甚至是不可理喻,还怕黑。”

  听着江屿的复述,明决心底产生了少许的困惑。

  他有说这么多吗?

  “虽然你对他好像不是十分满意,”江屿笑着看向他,“也跟我说过你们之间相处不算融洽。”

  明决点了点头,这是事实。

  江屿看着他的反应,不由得笑了笑,然后放慢了语速:“但在那么多人里面,你只记住了他。”

  明决觉得他这话不太对,很快纠正他:“当时你是问我,有没有印象深刻的人。”

  “是啊,”江屿怪认真地点了下头,“那不就够了。”

  明决还是觉得他的说法不正确,但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反驳。

  江屿注视了他一阵后,会心地笑了起来。

  “阿决,”他看着明决说,“你的生命里出现过这么多优秀的人。还有你最看重的——有趣的内在,具备这种品质的人应该也不会少。但当我问起时,你都没有想起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明决还在认真思考他的话时,江屿忽然开口说:“时间久了,我也会成为他们里面的一个的。”

  闻言,他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江屿。

  江屿扬起唇,对他展露了他们在菩提树下大街,第一次见面的笑容。

  “阿决,”他对明决说,“总有一天,你会像我爱你一样,去爱另一个人的。”

  当天晚上,在与江屿分开之后,他回到自己的住所,重新思考了一遍江屿的话。

  但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他从来不去思考还未发生的事情。

  明决从来没有想过,他回来以后会重新遇上施世朗,更没有想过,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这么多年来,他始终认为,他是除了那些被温子霖猥亵过的当事人以外,最厌恶温子霖的人。

  他曾经不止一次看见过,温子霖明目张胆地,用那种好像盯着猎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施世朗,也曾经听过他跟别人在私下里讨论施世朗,笑着说这位公学甜心是乳白色的。

  他曾经亲眼目睹过,温子霖一边猥亵希恩一边用拳头把他揍得无力反抗的场景,他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这个不谙世事的,看起来什么都相信的少年身上。

  尽管后来发现施世朗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纯真,他也没有后悔,至少施世朗可以无忧无虑地去睡不同的女人。

  而当在会所,发现温子霖在男洗手间里哄弄施世朗时,他简直是气坏了。如果不是考虑到事情闹大,会给殷燃的会所带来不好的影响,他说不定会直接动手教训一顿卑鄙龌龊的温子霖。

  以施世朗的性子,他知道,事后自己如果回到餐厅,他一定会抓着自己问个不停,所以他直接知会了殷燃一声就走了。

  而他不会也不想承认的是,那时他之所以不想见到施世朗,是因为他心里也在生施世朗的气。

  他很生气,为什么这个人会对寻常的突发状况反应过激,动辄就被吓得惊恐无措,却对潜在的真正危险毫无戒备之心。

  面对温子霖是这样,面对他也是这样。

  那个晚上后,明决陷入了一种无以复加的自我谴责里面。

  从小到大,他自问行事端正,从未做过一件有愧于他人,有愧于自己的事情。

  所以即便温家财大气粗,他也有底气直接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自己对温子霖的不耻。

  他那么看不起温子霖,可他做了什么呢?

  他伤害了一个毫无保留相信他的人。

  他这样的行径和温子霖又有什么区别。

  醉酒从来都不是做错的理由。

  那个凌晨,他醒过来的时候,施世朗还在睡。

  施世朗躺在床上,右脸轻压着枕头,似有似无的天光从外面透进来,落在他睡的床这一边,令他看上去单薄苍白得很。明决看见他用一只手掖着被子,手指骨很细很长,安静地微微弯折着。

  明决的视线从他的手移回到他伤痕已经干裂了的下唇。

  他看起来好纯洁,明决不觉想,就像童话书里,纤尘不染的人物。

  这样的想法三年前在医院时也曾出现在明决的脑海里。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回他不笑了。

  人在遭受到伤害以后,第一反应是害怕,是逃跑。而如果这个人没有逃跑,反而频频找上伤害自己的人,就说明他不正常了。

  因此,当施世朗见到明决,没有流露出恐惧和厌恶,而是要他吻自己的时候,明决便知道,他出现问题了。

  而当他听见施世朗对自己说,他爱上了自己的时候,他意识到,施世朗的精神问题比他想象中严重。

  谁都可能爱上他,唯独施世朗不会。

  施世朗喜欢女人。

  当一个几乎每天都要跟女人睡觉的男人,在被你侵犯了以后,突然跑来跟你说,他爱你,这意味着什么。

  明决心里清楚,想让施世朗精神恢复正常,最重要的是自己远离他。

  可施世朗比他想象中执拗,不仅没有被他喝走,反而天天守在他家门口,不分场合地跟他纠缠,也毫不顾及他自己的名誉,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自己反复提起那晚发生的事情。

  那天早上,他回到报社的时候,一个同事突然走了过来,说他周末时去看望他的表姐,在屋里听到上面的楼层传来争吵声。

  他随口问了一句,然后被他的表姐告知是一位很出名的画家跟楼下的邻居起了争执,具体情况她不太清楚,但这种争执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新闻人对这种事情最是敏感。

  他记起明决也是住这栋楼里,便想着来问问他,看他认不认识这位画家或者清不清楚具体什么情况。

  明决跟他说不了解,然后把他打发走了。

  那位同事离开后,明决意识到了一件不容忽视的事情。

  这样下去,施世朗受侵犯的事情迟早会被公众知道,他不能再待在唐楼里面了。

  傍晚下班,他一回到唐楼,就告诉关先生,让他通知施世朗搬走。

  他本来想的是搬得越快越好,施世朗最好立刻搬出去。但考虑到已经天黑了,他还是把时间宽限到了第二天。

  明决自省,他在处理自己与施世朗的事情上,用的方法庸钝且笨拙。

  而当施世朗在清晨的餐厅里,一字一句地诉说他对自己的爱时,明决才发现,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蠢人。

  他既看不见施世朗对自己的用心,也看不见自己对施世朗的在意。

  当施世朗问自己爱他是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时,明决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

  爱上施世朗并不难,只是他这颗榆木脑袋,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这一点。

  就像那天晚上,他把施世朗气走以后,看见关先生面露忧色地站在大门边,便随口问了他一句怎么不进去。

  关先生转过身来,告诉他,施世朗看起来病得很厉害,这么晚一个人走了,他有些担心。

  他几乎是一听完关先生说的话,就从楼梯上迈步跳了下来。

  从唐楼出来,他沿着去药房的路到处寻找施世朗的身影。

  可施世朗不知去哪里了,他根本就找不到施世朗。

  那时,在他的意识深处,他很怕会失去施世朗。

  他一边找,一边责怪自己,在心里不停反省,自己不应该这么跟施世朗置气。

  又在想,风这么大,施世朗穿得那么少出去,肯定会很冷。

  他去了附近所有的药房,每一家的店员都说没有见过施世朗。

  从药房出来,他又沿着相反的方向去找。

  那个晚上,他在外面找了施世朗两个小时,也可能是三个小时。

  他知道自己这么漫无目的找人毫无意义,说不定施世朗早就打车离开了,可他就是想找到施世朗。

  当时他甚至在想,如果施世朗回来,他一定不会赶他走了。

  最后,他没有找到施世朗,一个人沿着原路返回。

  当走到一个路口时,他蓦地停了下来。

  这一处的街景,他记得一清二楚。

  大概是两个月前,就在这个地方,他和施世朗一起目睹了罕见的行星合月。

  明决安静站在那里,看着夜空中银白色的光晕,他突然跟月光坦诚了。

  除了施世朗,他不会想和别人看月光了。

  他爱施世朗。

  是爱,不是喜欢。

  明决心里深知,施世朗身上有太多他不怎么中意的地方,要挑剔的问题也大有所在。

  比如,对待感情过于随意,总是莫名挑衅自己,乱给自己佩山茶花。

  明明爱寻事惹非,却怕痛得要命,哭了还不让人说。

  最不喜欢他喝得醉醺醺的,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他就生气。

  还有许多别的,他都记不起来了。

  对了,还有一个。

  嘴唇很软很红,总是跟没长大一样咬自己的嘴唇。

  这是缺点。

  因为他总是不由自主地会被它们分散了注意力。

  尽管对施世朗有诸多不满,明决还是不得不承认——

  施世朗深深地吸引着他。

  当你爱上一个人时,你的身体比你的大脑诚实,会自动作出反应。

  你的视线会经过他身上每一处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甚至可以穿透衣服,看到你想象中的那一部分。

  你的鼻息会不自觉跟着他走,从发鬓间的男士香水、他衣衫上的皂粉味道,到他餐前洗手乳的味道。

  你的手会变得不够听话,会忍不住想去触碰他的脸、手、眉梢眼角,以及各个你碰过没碰过的部位。

  他喜欢江屿,江屿是他认识的,为数不多聊得来的人。

  江屿达观风趣,脑袋里时常会蹦出些他从没有过的天马行空来,说出来的笑话往往令他捧腹不禁;为他演奏的钢琴曲,无需片刻,便会令他的心情宁静下来。

  江屿还是一个很大大落落的人,会直接指出他的问题,比如他不经意间的傲慢与负评,时常过于收敛情绪,还告诉自己不应该用固守的偏见去看待施世朗。

  他很钟意江屿,但他从来就不会去关注江屿的身体。

  他只对施世朗存有这样的心思。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靠近施世朗,他的身体深处就会产生一种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的躁乱,既令他不适,又令他欢愉。

  爱上施世朗是迟早的事情。

  那个晚上过去后,他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激怒他的是别人,他是不是还会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最终,他得到的答案是:不会。

  如果是别人,他可能会直接把对方赶出家门。

  如果是温子霖,他会先把他打一顿,再让他从自己家里滚出去。

  爱是放长线钓大鱼。

  欲便是那根牵扯着他与施世朗的,断不了的长线。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爱上施世朗的。

  可能是莫名其妙捏完他脸后,走进浴室时发现自己呼吸过快的那一次;可能是在山地会所的那个晚上,施世朗靠在自己怀里,毫不掩饰地向自己袒露他的脆弱的时候。

  可能是在他极其不成熟地、大费周章把西洋芥末和生姜抹到鲔鱼寿司上,再小心翼翼地把它恢复原样的时候。

  可能是在柏林,他拒绝江屿为自己佩戴白色山茶花的时候;也可能是三年前,施世朗误吻了自己耳朵的那一次。

  不管什么时候,都一定不是在他和施世朗发生了关系之后。

  他无比肯定这一点。

  就像施世朗跟他说的,爱不一定会被治愈。

  心口不一是他做过最难的事。

  他不想再继续了。

  如果施世朗永远都治不好,他会陪着施世朗一起病下去。

  这座港城最美丽的时刻,是在阴沉天,雨线飘散后。

  他这一生,只想与施世朗一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