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重新打开后,明决站直起身。
紧接着,有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明决一见到他,瞬时无语地抿了一口气。
怎么到哪里都可以碰到这个人?
施世朗倒听不见他的腹语,步履轻快,面色怡然,像是心情不错,还满面春风地笑着跟他打招呼。
“哟,真是有缘啊,在这也能碰见明公子。”
未待他开口,施世朗兀自接了下去。
“明公子今天怎么会来医院,可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明决心想自己跟眼前这人左右不过是同住几年的校友,另加上下楼邻居,关系粗浅如此,实在没什么必要跟他说太多的话。
但他转念又想,这个人虽然是无趣了点,毛病多了点,桃花债一大摞,说话也不着调,夜里回来还总是踹他家的门,也没有什么别的值得诟病的地方了。
于是,虽然本意是不想搭理他,明决还是稍显礼貌地,措辞精简地回了他一句。
“来探病。”
说完,他不知怎么回事,条件反射地问一句:“施先生呢?”
施世朗像是也没料到他居然会问候自己,略显缓慢地转过身来,侧着脸琢磨他的神情。
明决被他看得不是很自在,刚想开口让他别看了,施世朗却比他快了一步,在他俯下脸来的瞬间把脸偏转回去,同时回答他:“我啊,当然是来看病的咯。”
明决没来得及收回视线,看见施世朗说完话后,嘴唇软软地抿了一下。
他转回脸去,没什么表情地说:“嗯,儿科。”
接着补充一句:“很适合你。”
施世朗扯了扯唇。
他翘起双手,语气悠哉地讲:“今天既然都让明公子撞见了,我也不好再说谎了。”
“这里面其实涉及到一个很深的秘密……”
明决不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
施世朗装得好像这个密闭的电梯里除了他们俩还有第三第四第五个人一样,多此一举地用手掩着嘴,压低声音对他说:
“我来这儿,其实是来看我儿子的。”
停顿两秒钟,他接着往下说:“明公子也知道,我这种有头有脸的公众人物,还没有结婚,怎么能让别人发现我在外面有个私生子呢……”
他越说越近,脸都快挨到明决的肩膊了。
明决拧着眉微微后退,在垂下眼去丈量他的脸距离自己身体还有几公分的时候,看见几绺乌黑的发梢沿着他的肩颈无声滑落至耳畔,露出了领子下面一小抹的雪白来。
他从那抹雪白上移开视线,施世朗的不着边际还在继续。
“所以啊,我偷偷把他藏在了这里。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有谁知道他亲生父亲是我。”
“今天是他的生日,我特地来看他的。”
施世朗的话多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对了,明公子还不知道我儿子今年多少岁吧?”
说着,他的上身慢慢倾了过来,
“我偷偷告诉你,你不要去跟别人说。我儿子啊,他今年……”
看着越靠越近的施世朗,明决心里突然涌上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总觉得这人接下来要对他进行什么恶作剧了。
就在他抬起手臂准备要推开身前之人的时候,施世朗一下子回过身来,括着张大笑脸朝他竖起三根手指。
“三岁啦!”
明决下巴稍抬,微俯着脸,冷静地看着施世朗那双靠近看才发现很湿润的眼睛,一点都不想笑。
这一边,施世朗很快就感受到了冷场的氛围。
他佯装自定地抽回身,站直以后整理了下衣服。
好吧,他宁愿让明决觉得他是一个开无聊玩笑的幼稚园小班生,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来这里的意图。
两个月前,他从一篇报导上得知明决资助了圣心医院的一台心脏手术。当事病患是一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五岁男童,父亲是码头的一名工人,家境清寒,爱好是喜欢画画。
手术成功后,他已经来看过这个小男孩几次了,今天是来给他送画具的。
他可不会给明决机会笑话自己跟在他屁股后面做慈善。
电梯里面,施世朗站了一会儿,突然发现哪里不对。
“奇怪,这电梯怎么没动啊?”
闻言,明决扫了一眼电梯的操纵盘,心情一言难尽起来。
从刚才进来到现在,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发现跳键了。
站了大半天,他们还在十五楼。
施世朗伸手去按了一层键后,电梯开始匀速下行。
尔后,他退了回来,和明决各自站在电梯的角落两侧。
电梯上方的数字显示到“10”时,施世朗开始觉得闷了。
他往另一角落里的明决那边瞥了一眼,努了努唇道:“那个……”
他刚说出两个字,一声极其细微的电流声突然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下一秒,周围暗了下来。
电梯停了。
轿厢里面一片漆黑,连半点声音也没有,似乎是角落里的人还未反应过来。
几秒钟过去,首先响起的是施世朗的声音。
“怎么回事?”
明决转动瞳仁,巡了一眼伸手不见五指的四周,回答道:“可能停电了。”
施世朗紧靠着厢壁,将手放在胸口前,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断电了也不至于没灯吧,应急照明呢?”
明决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在他不远的对面响起。
“应该是失灵了。”
“为什么会失灵啊!”他叫了起来。
“你那么大声做什么?”
明决毫无心理准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叫惊了一下,抬手按了按耳屏,借着幽暗中仅存的丁点微亮,走过去按求助按钮。
电梯另一头很快就传来了回应,在得知他们被困在电梯里面后,工作人员告诉他们在里面安心等待,电梯工马上就到,很快就会来电了。
通话结束,明决又走回到原来的位置。
他靠在角落里,在听了无数遍急促沉重的呼吸声后,声调平淡地开口:“怕的话就说。”
“谁在怕?”黑暗里,施世朗的回答来得很快,“明公子吗?”
明决默默收回了后面的话,闭上眼睛准备清静一会。
可施世朗没给他机会,在那里兀自笑着说:“反正我没什么好担心的,算命的说我可以活很久。”
“巧了,”明决闭着眼睛回答他,“算命的说我活不久。”
“眼下,就看谁命数硬|了。”
施世朗这时心里本就忐忑,原是想和明决斗斗嘴转移下注意力,却没想到得来一个这么触霉头的回答,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捏圆拳头气闷地转过身去。
施世朗闭上嘴巴后,明决的耳根总算是清净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便靠墙稍作休息,略微平缓地呼吸换气,以保存体力和这密闭空间里稀少的供氧。
过了一阵,在幽暗混沌之中,明决感到有人靠近了自己,下意识皱了皱眉。
“你做什么?”
话落,那阵异样的体热霎时离他远了些。
紧接着,施世朗的声音在他附近响起。
“没做什么,医生说我感冒了,不能受凉。那边冷,我往这边挪挪,太黑了没看见你在这里。”
“是吗?”明决抿了抿唇讲,“施大画家不是来看你今天满三岁私生子的吗?”
他说完以后,施世朗没有接话,不清楚是不知如何应对他的拆穿还是别的什么。
明决没有理会,往旁边挪了一步,离他远了些。
大概过了几分钟,阖着眼睛的明决又感受到了那阵怪异的体热。
他不想和施世朗再浪费口舌浪费氧气,便继续往旁边挪了一步。
还没过去三分钟,那阵温热又覆了上来。
明决想要开口,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又往前迈了一大步。
可那阵热就像香口胶一样粘着他不放,怎么也甩不掉。
如此两三次后,明决忍不住了,皱着眉喊他的名字。
“施世朗。”
两三秒过去,没有人回应他。
明决无话可说地摇了摇头,迈开脚步又要往旁边走,鞋尖还没着地,冷不防被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臂膊。
“你别走了。”
施世朗低声求他:“就一会。”
明决很是嫌弃地在微亮中回过头来,忍耐了一阵后,无言以对地平了一口气。
大男人也怕黑。
他把迈出去的那只脚收了回来,无计可施地仰靠在电梯厢壁上。
尔后,在寂静昏暗的狭小空间里,他感觉到一张柔软的脸伏上了他的肩膊,贴着他的衬衣,一下接着一下,很轻很轻地呼吸。
明决稍稍抬起了脸,看着轿厢上方那沉寂失灵的照明,平静无言地眨着眼睛。
这一边,施世朗察觉到明决不再走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使劲抱紧了这根救命稻草。
他怕黑的毛病,是小时候落下的。
在他还很小,他家老头还没有发迹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海港边一个很小很破的铁皮屋里。
那时候,他们家穷到连电费都交不起,三天两头就会被断一次电。
记得那是一个很炎热的下午,他家老头出去找人借钱。他坐在床上,看着他的妈妈在屋里焦急地来回踱步。
他那时也还小,记不清是三岁还是四岁,根本不明白他妈妈在心烦什么,但心里隐隐约约觉得害怕,便怯怯地喊了一声妈妈。
他妈妈听见他的呼唤声后,转过身来,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对着他笑了笑。
他看到妈妈对他笑了,才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过后,他妈妈哄他睡午觉,一只手慢摇着蒲扇,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前,很温柔地轻轻抚拍着,一直到他合上了眼睛。
他好像睡了很久。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
周围通黑一片。
他什么也看不见,下意识大喊:“妈妈——”
没有人回应他。
他开始怕了,扯着嗓子接着喊:“妈妈,妈妈,妈妈——”
这些喊叫的结果和前面是一样的。
没人理他,这阴森的黑房子里面就他一个。
那个夜晚,他在可怕的黑铁皮屋里哭到嗓子都哑了,他家老头才从外面赶了回来,匆忙点了一盏蜡烛灯,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后,往桌子上捶了一拳,骂了一句脏话。
施世朗在几年以后,才知道原来在那个停电的夜晚,他的妈妈因为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贫穷的生活,抛下他和他家老头走了。
他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他家老头本来就是既当爹又当妈的角色,适应了也就好了。只是从那以后,他这怕黑的后遗症,是怎么也摆脱不了了。
大概十分钟后,来电了。
电梯里恢复了光线,而后继续下行。
明决抬起右手,面无表情地沉默少时后,拍了拍施世朗的额发,提醒他好松开自己了。
施世朗放开他手臂的时候,电梯门正好开了。
明决理了理上衣,提步走了出去。
施世朗走出医院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抬眼看了看四下,忽然发现一切都是那么的沉闷无趣,顿时意兴索然起来。
靠海的港城总在下午刮风。
风声经过耳边时,施世朗听见自己的心里空荡荡的,空虚到需要用什么来填补。
正巧这时看见有个人站在角落里抽烟,便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