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114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4

  

  持盈的声音疑惑,若有所思:“你是说我嫉妒?”

  若云走到他身前,半蹲下来,抚着他的膝盖,持盈低垂着眼睛看她:“我?”

  他再一次重复、确认了一遍。

  若云说:“你不仅嫉妒,而且小气、自私、霸道。”

  一些从来没用到过持盈身上的贬义词,他可以是好色、荒淫、昏庸、贪玩、愚蠢,但不应该有人说他小气。

  就算有,这个人也不应该是郑若云。持盈对她尽到了一个君主丈夫应尽所有的责任,以无子立后,推恩外家。郑若云的父亲郑绅仅是一个小官,在东京生计艰难,母亲因为忍受不了贫寒便改嫁他人,郑绅就把女儿卖——一般称之为送——入了掖庭,持盈即位以后,将郑绅一提再提,把他一个省直官封作了乐阳郡王,而郑若云的母亲那一边,持盈甚至将她的继父也封做了节度使,推恩之隆,无有过者。

  进士之中有一位姓郑的,持盈便将他寻来,认做若云的兄长,光耀若云的门楣,并亲近倚重,使他一步步坐上宰执的位置。

  除了孩子,持盈自觉没什么亏欠她的。

  若云告诉他另一件事情。

  她是皇后,从静和开始,持盈的每一位妃嫔的死亡都由她见证:“是我让刘玉柔死在芭蕉树下的。”

  刘玉柔是持盈的明达皇后,持盈和她感情很好,茂德、询德和赵焜就是她的孩子,他俩曾经一起种过一棵芭蕉树,可玉柔没有看到那棵树长大。

  “她死的时候,你不在,我去看她,她求我照顾好她的孩子。”若云说。

  人死之前,是不会很漂亮的,哪怕是刘玉柔也不例外。皇后是很贤惠的,她拉着皇后哭泣,她的孩子们都还那么小,要怎么办啊?她请求若云照顾他们。

  若云很遗憾地告诉她:“能照顾好他们的,不是我,只有官家。”

  可官家在哪里呢?他会不会忘记我?

  若云指了指门外的芭蕉树,作为最后的指点。寒风里,刘玉柔裹着厚厚的毛毯死在芭蕉树下,持盈快马从宫外赶回来,只有一树的枯枝。

  持盈在芭蕉树下追悔莫及,将她的谥号加到了四个字,可加完了还是哭,若云就说,把她收作我的养女,我来抚养她的孩子,让她做皇后吧。

  明达皇后的葬礼哀荣备至,持盈亲临哭奠数次以后才觉得内心好过了一点,他又去找道士,让玉柔和他梦里相见,好几次他醒来以后,发现玉柔并没有复生,就恹恹地坐在芭蕉树底下不说话。

  “她死前嘴里一直说‘鹿’、‘鹿’,我开始以为她在叫七姐,把七姐叫过来以后,她也还是不改口。”郑若云向他慢慢地回忆,“后来我才想起来,你和她种芭蕉树的时候,是不是讲过‘蕉叶覆鹿’的典故?怪不得七姐的小名叫这个。西王母者,鹿也;她是西王母,你是穆王。”

  穆王何事不重来?

  持盈茫茫然地想起那株很高很高的芭蕉树,叶子绿油油的,可大家不都说玉柔是小病吗?她自己也说是小病,她那么难过,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抓紧了膝盖上的衣料,但无济于事。

  若云把他的衣袍一点点展平了:“她怕你忘记她,我就让她死在芭蕉树下,你看到她全心全意想着你,就更爱她了。十一哥,你总要别人爱你都要爱死了,才肯大发慈悲地去爱别人。”

  持盈爱若云,也爱在那个冰冷的冬天,他病倒在福宁殿里,若云跑来告密,太后和皇后要杀了你,你的儿子要取代你。我没有孩子,我只爱你——果然持盈没有再让她有孩子,让她保持一种纯洁的,赤子一样的爱。

  “还有刘玉华。”若云送走过这么多人,她随手指了两个持盈最爱的,“她一直生病,死得又太快了,什么征兆也没有,你当时跑过来也没赶上,她早就在帕子巾上写好遗书,又把它盖脸,等着你来解开,上头让你不要哀痛,不要因她伤怀,可你更伤怀了,她是故意的,她要叫你一辈子也不要忘记她。”

  刘玉华是刘玉柔的养女,一种互为守望的关系,她有一段时间身体不好,持盈干脆让她活着的时候就享受祭祀,以求她延寿,可还是什么用的没有,她死得那样快。

  若云的画风转了转,她好像蹲不动了,坐在地上,上半身倚靠着持盈的小腿:“你猜,王静和死的时候跟我说什么?”

  好久违的名字,持盈有一段时间都忘记了她叫什么名字,太久了,持盈不要想起她,可还是不可自抑地把她的名字想出来。

  静和去世的时候,赵煊只到持盈腿旁边那么高,可忽然就比持盈还要高出一截来。显恭皇后是宫中的禁忌,谁都知道她和皇帝闹得那样不愉快,不愉快的证明,怨恨的结晶,在东宫寂寞地生长。

  她死前会说起我吗?

  若云满足了他的好奇心:“她临死前,把她的一对儿女托付给我,连合真的夫婿都想好了,她半夜里起来查了所有勋贵的族谱,选定了曹家这一代的儿子曹晟。她说,她不多麻烦我,她知道赵煊的婚事我无法做主,只求我保住合真。”

  持盈喃喃地重复:“什么叫‘保住’。”

  若云解释道:“‘保住’的意思,就是她觉得你迟早会杀了赵煊,她恨你,她不要你了,她死前一句话也没提起过你,你们的‘家’没了,哥哥,你懂我的意思吗?”

  持盈的眼睛眨了眨,他觉得自己被静和冤枉了,可静和就是这样子的,静和一般没有什么主见,但有起主见来比谁都可怕,赵煊真不愧是她的儿子,赵煊比她还犟。

  若云抬起手,一寸一寸地抚摸持盈的脸颊:“所以我说你嫉妒、小气、霸道,你恨她,因为我告诉你,你重病的时候她选择了赵煊,放弃了你。你就连自己的儿子都要嫉妒,你恨她不爱你,因为你们有一个‘家’,只有全家围着你转你才开心。十一哥,你才是天底下第一号的妒夫,毫无理由、蛮横霸道。”

  持盈站起来,缓慢地,好像在犹豫要不要站起来。

  若云坐在地上,仰望着他。持盈的衣摆带着湖光,粼粼地扑向若云的脸颊。

  “不仅如此,你还要大娘娘爱你,要哲宗皇帝爱你,大娘娘和你什么关系也没有,她只是你父亲的妻子,你一边说她不是你的生身母亲,可你以为她不要你的时候,却还是跑到隆佑宫里去求情,你心里依仗的是什么?”郑若云把他的衣摆整理好,“哲宗皇帝一和十二哥亲近,你就要瘪嘴,跑回阁子里去生闷气,你以为别人看不出来?这不是嫉妒吗?人家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同胞兄弟,你还要他最爱你,又凭什么?这不是霸道吗?”

  “若云!”

  “蔡瑢一有瞒着你的地方,你就疑心大作、穷追猛打,他敢背着你和赵煊往来,你连赵煊和他一起发作,那幅字本来不就是你写给赵煊的吗?这不是株连吗?至于蔡攸,你要他和自己的父亲恩断义绝,完完整整、全心全意地追随你,你才肯去爱他,这不是自私吗?”

  ——可这些,不是有恃无恐吗?

  寂寞的隆佑宫,福宁殿简陋的侧阁,皇帝扑下阴暗的密道,还有金明池上遥遥的那一个回头。

  持盈很长久地不说话,他发现自己好像是很坏。春花烂漫地生长,夕阳一寸寸斜落,寂静的瑶华宫,二百六十七只纸鹤,簌簌地吹动飞翔。若云站起来,他俩又并肩,皇帝和皇后,丈夫和妻子,持盈恍惚间想起来,自己原本就很喜欢郑姐姐,她跟持盈唱和,洞明持盈的内心,她好学,持盈去隆佑宫里请安,若云在廊下等着他,他是老师,若云是学生,很聪明很聪明的学生。他在等待娘娘午睡,若云在他旁边练字,学他的书法,持盈抽出来一张纸,手动了动,纸鹤落在若云的案上。

  他想追封玉柔做皇后,可是仁宗皇帝并不爱曹皇后,才追封温成,这样做岂不是叫若云难堪吗?若云就抱着他,若云说,这有什么好难堪的,哥哥,我们是一家人,你如果因此为难,才是我的最大难堪。

  他让若云归宁,他的妃嫔都可以轻松地回娘家去看。他让若云带着很多很多的钱、赏赐回去,若云不要。可走着走着,持盈就从押送礼物的侍从里面冒出来,若云被他吓坏,持盈带她满东京去逛,若云和他说哪里哪里的东西很好吃,可其实哪里的东西都没有宫里的好吃,若云小时候没有的吃,闻到味道就很馋,这种味道在她和持盈聊天的时候一点点弥漫出来,天汉桥,虹桥,叫卖声,杂耍声,说书声,持盈让她快吃,腿脚再快的索唤送过来也会冷的,怎么不自己吃呢?

  她有一点想哭,觉得那是自己应得的,持盈本来就很喜欢她——

  可一切都是虚假的,若云又心虚。持盈在她面前吃面,腾腾的热气熏了一脸,他们这样算不算一家人?街市很吵,若云的心很宁静。她没有孩子。没有孩子也很好,非常好,她就只爱赵持盈一个人,虽然她很寂寞。

  刘玉华喜欢诗词,她喜欢谁的,持盈就把他叫过来给玉华写词,连蔡瑢都不能免俗,持盈要玉华谢谢蔡瑢,让玉华给他倒茶,一杯茶一首词,蔡瑢若不是词臣出身,真要给这蛮横的皇帝为难煞。皇帝把功劳全部占在自己的头上,得意洋洋地甩尾巴。

  赵持盈爱着谁的时候,谁就是幸福的,他这样肯花心思,又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当然,即使他不是的时候,也拥有这么多这么多的爱。

  若云告诉他:“钦慈娘娘——”

  持盈警惕、怀疑而又渴求的目光顿时扫射过来。

  若云笑着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骗你有什么意思?”她又很心痛,因为持盈这样的目光。可人撒谎过,就不会再变得诚实。持盈不再相信她,字斟句酌她的每一句话,可她也不后悔。

  如果当时不说出真相,持盈的下半生要怎么办呢?

  “她不是大娘娘杀的。”

  寂静,春柳微微地拂动,持盈很久很久再吹出一口气,代表自己活过来了。如果母亲真的是养母杀的,那他怎么办?可若云怎么知道?

  他的目光之中仍然没有信任。

  “她八岁进宫,做福康公主的陪嫁,入公主府,公主去世以后,她又回到了家里。哥哥,你登基的时候,陈家已经因你被娘娘照拂过了,但那个时候穷极了,她第二次被卖进宫里,像我这样,那年她十七岁。”

  若云有的时候想,持盈对她好,是不是隔着她看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你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对吗?”

  她在持盈面前转了一个圈,她的道袍是暗沉的颜色,不像一只蝴蝶,像一只飞蛾。

  年轻、美丽的郑娘子,在铜镜面前映照自己的胴体,背着所有人,她悄悄找到了那个道士,说王若雨有宜男相的道士。王若雨在嘴上说,她在心里想,她希望王静和生不出孩子,一年、两年、三年,总有一天太后会忍不住,把她赐给赵端。

  她找到了那个道士,那个道士看到她,睁圆了眼睛:“娘子是我一生中见过的第二个凤凰之命。”

  郑若云问,第一个呢,是刘娘娘吗?刘清菁在没有做皇后前也是宫女,也许也会找到这个道士。

  道士说:“十五年前,我曾奉大娘娘之命,为一群女子看相,见有无宜子嗣者,是时有位姓陈的娘子,命格非凡、颖悟庄重,若能怀抱贵子……”

  “大娘娘太寂寞了,太想要一个孩子。所以选择了她去侍奉神宗皇帝,她果然生下了你。”若云也成了皇后,风轻轻地吹过来,“娘娘买下了她,所以要她去守陵,她就去了,她没什么好给你的,也不要你成人以后孝顺她。她愿意早早地去世,宁可你不记得她,要你只记得自己是娘娘的孩子,这样娘娘就会对你好,什么都给你。哥哥,从你一出生开始,你妈妈就爱着你了。”

  他哪里来的妈妈呢,陈思恭告诉过他,那个要叫姐姐,姐姐为什么这么狠心,为了爹爹把他抛下,留给娘娘抚育呢?他是被放弃的那个,他是被不要的那个。他在娘娘的膝下长大,生命中的哪一个瞬间,他领悟了一个词语,叫做“相依为命”。他来纾解娘娘的寂寞,娘娘来安慰他的孤弱。

  原来妈妈是爱他的。

  真好的消息,绝妙的消息,希望若云不要再骗他。

  “大家都爱着你,哥哥。”若云捧着他的脸颊,擦擦他脸上的泪水,“你不用强求大家都来爱你,因为本来就是这样的。那天在紫宸殿开宴会,我看你那样憔悴。你退位了,又叫人关着,从前对赵煊也不好,我怕没人爱你,你……你要难过的。可我现在已经不害怕了,哥哥,其实我一直等着你来,和你告别。”

  她的话开始语无伦次。

  盛夏的宁德宫是燥热的,这里曾经是道君皇帝未登基前的府邸,名义上来说,道君皇帝总有一天会住回这里,只等着这里修缮完毕,可修缮的工匠下辈子也不会来的。

  若云应该住进女主人的院子里,但赵煊没有让。

  皇帝的班直侍卫列开两侧,道君皇帝的嫔妃们惊恐地散开,若云走进女主人的院子里,坐在秋千架上,近乎一种挑衅,她问赵煊:“这架秋千是不是比坤宁殿那架小多了?”

  她知道赵煊要来做什么,无非是要她出面,去延福宫探视“道君皇帝”,假装他只是生病了,而不是被掳掠走了。

  这是不可能的,她宁可持盈在金营的消息公之于众,也不能让他失去身份,一旦延福宫的“道君皇帝”身份得到她的认可,赵煊就能操纵他的身死,一年,两年,谁还会记得她的丈夫在千里之外?

  赵煊的神色很平静,不管她色厉内荏的挑衅:“他在金营呆着,就算三哥打回来,我输了,他也难逃骂名。”国难当头,竟然勾结外人,哪怕天下曾经是你的又怎么样?

  郑若云回敬他,她完美的继母面具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反正她和赵煊有了血海深仇:“那也比隐姓埋名的好。”

  赵煊沉默,知了聒噪地乱叫。

  持盈爱听美言,爱听奉承,爱把自己放在世界的中心,要所有人都注视着他、爱着他,他要变革一切,让世界因为他发生改变,他要自己的美名与江山、碑文、丹青万年寿长。

  他应该是,不愿意被胁持者出去,然后又作为一个傀儡重登宝座的。

  郑若云坐在秋千上,王静和的秋千。

  知了,知了,知了——

  若云问他:“你真的会吗?”

  赵煊说:“我会。”

  若云提醒他:“他对你不好。”

  赵煊沉默了,他回答若云:“你太贪心。”

  他只要一点点的好,一点点的爱就够了。

  若云被这个答案的隐藏含义震慑了,她从秋千上站起来,秋千一动一动,击打在她的小腿肚,赵持盈和王静和两个人曾经一起坐在这个秋千架上吗?也许赵煊就已经在肚子里了。

  若云说:“你疯了。”她瞪大了眼睛,可她忽然很放心,她走向延福宫探视丈夫,遇见了合真。

  合真穿着宽松的衣服,她问合真什么时候生,合真说是三月份或者四月份,如果晚一些的话,也许会和哥哥一个生日,赵煊微微地笑,若云也微微地笑,赵煊跟合真保证,他说到时候,爹爹一定会来给你的孩子起名字的。合真就点头,她和赵煊其实不太亲密,可除了兄长,她找不到别的依靠。

  他俩坐在一起,若云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赵煊让郑若云自己挑一个时间去死,但不能很远,也不要搞得声势太大,可以先开始生病,然后死——作为她配合赵煊作证的答谢。赵煊也不想让她死得很难看,这样会引起合真的怀疑,养母害了生母,这种事情她没有必要知道。

  “我打算挑在九月份死。”若云说,“有一段时间我很后悔,我觉得你本来就很爱我,我不用告发王静和,你也不会忘记我,就像刘玉柔、刘玉华那样。可就是干了这件事,导致了我的下场!我害死了她,她的儿子给她报仇,所幸你没有给我孩子,这些仇怨就此了结。我放心得下你,只是有一点遗憾——”

  “哥哥,我还是很讨厌赵煊,一想到现在换成他来爱你了,就有一种白用功的感觉。”

  她微微地笑起来,还是很美丽,她把持盈送出瑶华宫,寂寞的朱色阑干上,纸鹤在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