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东京的天气逐渐变得湿热，这不是陶乐喜欢的月份，尤其是跟余晓分开的这些年里，夏季的梅雨，没完没了的虫鸣，一切的一切都叫他时不时地陷进无尽的想念里。
周末的早晨，他瘫在床上一边听着窗外的雨声一边盯着天花板出神，突然就想起以前每逢雨天他和余晓也像被懒惰虫附身似的什么都不做就干躺着，极为偶尔地才会搭上一两句话。
在当时的他看来，跟余晓住一块儿有一个特别棒的好处——后背痒的时候有人帮忙挠了。
然而有一次他跟余晓生了一早上闷气，也是因为这个事儿。
他跟余晓说：“帮我抓一下痒。”
余晓躺旁边都快睡着了，就闭着眼很随意地帮他挠了一会儿。
陶乐便有些生气了：“你好敷衍。”
余晓先是沉默以对，随后很强硬地反驳道：“你又没告诉我在哪儿。”
“你又没问我在哪儿！”
虽然是件挺鸡毛蒜皮的小事，但那天陶乐气得一整早没和余晓说话，现在他和余晓分开这么多年想起这个事情来倒是觉得有些好笑，又认为往大了说挺符合世界上大部分情侣分手的原因——需求错位了，当两人相处，一方给予的东西总是严重不符合另一方的期待时，分手便是终路。
从回忆里出来，陶乐起床洗漱之后泡了一桶杯面坐到了电脑前，显示屏亮了一夜，现在仍在循环播着他昨晚打开的那个余晓制作的像素风小动画。
他给余晓拨了个电话，然后将手机开了免提放桌上低头吸溜起面来。
余晓接得很及时，声音带着疲倦：“喂？”
陶乐把嘴里的面咽下肚，笑了几声：“余总，大周末的睡懒觉啊？”
“我昨晚根本就没睡好吗？赶Due熬了个通宵，一堆图纸急着要。”
“除了我们公司的你还有几个项目？”
“我手上的话是三个，你呢，这一个月在忙什么？”
“写新企划案，录宣传片，还有《无尽海底》的收尾工作，对了，之前你跟我说要给你们公司每名员工买一份我的游戏，你到底买没买，别不是骗我的吧？”
“买了，真的。”
“行，算你上道。”陶乐笑着抖起腿来。
听筒处传来余晓的笑音：“你录什么的宣传片？”
“《无尽海底》的宣传片呗，E3游戏展上要用的，昨天来公司录了一整天，我都快累趴了。”
“E3游戏展就是6月中旬在洛杉矶举办的那个？”
“是啊，你想去么？想去可以跟我们公司一起，我们有内部票。”
“稍等我看下时间，”余晓那头传来翻纸张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那麻烦你给我留一张票吧。”
“没问题。”
“你今天还有什么安排？”余晓问。
提到这个，陶乐突然想起这通电话就是专门为了这个事儿打的：“哦，我今天准备去你那两个地标代表作逛逛，今早先去媒体中心，下午去那个艺术展览馆，这个展馆最近有个瓷器展，我还挺感兴趣的。”
“东京地标多了去了，哪轮得上我的。”
“不是吧晓哥，这么妄自菲薄啊？我们公司可一水儿都夸你呢。”陶乐嘴快地叫了声晓哥，一时间有些汗，好在是隔着电话说的，他只当余晓没听到。
余晓有好一阵没说话。
“那什么……”陶乐吱唔着想另外开个话题蒙混过去。
余晓笑了笑：“那期待你去了给我一点反馈吧，你的评价对于我来说比较重要，别人说的不算。”
“行……吧，那挂了啊，熬了一宿你快点休息吧。”
“嗯。”
电话挂断，陶乐愣神看了一会儿桌上的手机，把面汤喝完后出了门。
他撑着伞先去了余晓设计的浅草创意媒体中心，是由几栋通体全白的大楼组成的建筑群，每栋楼的屋顶都以一个很和谐的坡度重叠，自然天光能顺着曲面天花引入室内，媒体中心的外立面则是半透明的玻璃外层，呈波浪状，这个设计专为夜晚而存在。
陶乐在网上看到过照片，夜晚时楼栋内部漫射出的光线会形成相当柔和的内透光，使得整个建筑看起来美得有些梦幻。
可惜他选择大白天来参观，只能靠想象去领略这些设计巧思了。
离开媒体中心时正值饭点，陶乐在浅草的小饭馆点了一份鳗鱼饭，本想趁这个时间告诉余晓他逛完媒体中心的感想，但顾及到余晓一整夜没睡，他又把手机里刚打出的几行字一一删去了。
下午他先在浅草寺替余晓求了个保佑身体健康的御守才前往表参道的艺术展览馆。
这个艺术展览馆的设计风格和陶乐今早去的创意媒体中心截然不同，如果说媒体中心整体给人的感觉是轻盈和柔软，那么目前矗立在陶乐眼前的展览馆则是一种携带侵略美的凌厉，不规则的多棱锥体互相交融组合在一起，纯白色的外立面被同样不规则的玻璃窗分割，整栋建筑看似拥有许多尖锐的角却异常规整，充满了约束感。
本以为外观就足够具有视觉冲击力，但明亮宽敞的内部构造又给了陶乐新奇的体验，异常简洁的室内设计让位于艺术展览，丝毫不宣兵夺主。
陶乐本以为他预约的就是个古瓷器的展览，但进展馆以后才发现今天这个展专门展出经过特殊技艺修复的残缺陶器，不限于一些碗盏、杯具。
这项工艺被称作金缮修复，起源于中国，后在日本得到传承，它是使用具有粘性的漆去粘接破碎的陶瓷残片，在漆半干未干时再通过“上金”这个步骤对缺口进行修饰，不同于其他修补技术注重还原，金缮修复更像是一种将“残缺”突出出来的工艺，经过修补的瓷器通常比之前更为牢固，此外还因残缺处的修复处理使之有了一层特殊的审美价值。
金缮修复的深刻意蕴使陶乐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与余晓之间的感情，他在展厅内细细端详每一个陶瓷器物，一些他不曾有过的念头屡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如果余晓还爱他，他们能将一切重头来过，那么会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陶乐黄昏时分走出展馆时，余晓的电话正好打了进来，他在人潮涌动的街头把这个电话接起，说不清为什么此刻的他十分想念余晓，想见到这个人，这份冲动比这六年来的任何时刻都更剧烈。
“今天休息得怎么样？”开口时他还是稍稍缓和了自己的情绪。
“还不错。”余晓回答了他的问题后，问道，“你呢，逛得怎么样？”
“很有视觉冲击力，被我评为我心中的东京地标了。”
“两个都是吗？”余晓笑着问。
“嗯，当然。”
“……谢谢，陶乐。”余晓的话音能听出他此刻的动容。
“你怎么不问问我瓷器展逛得怎么样？”
“很棒吗？”
“不看后悔一辈子。”
“是么？这个展什么时候结束？”余晓那头来了几分兴致。
“今天最后一天，不过我可以讲给你听，晚上到家还可以发照片给你看。”
“好啊，你现在还在外面吗？”
“嗯。”
“你到家吃了晚饭再跟我分享，怎么样？我等你电话。”
陶乐将空着的那只手揣进了上衣口袋里：“我现在就想讲。”
“嗯，”余晓温柔地笑笑，“那你说，我听着。”
“其实今天下午的陶瓷展有些不一样，”陶乐缓缓开口说道，“它展出的都是些残缺但经过修复的瓷器。你听说过金缮修复吗？”
“金缮修复？”
“就是一种粘合修补残缺破碎陶瓷器物的技术，而这实际上让瓷器更加坚固了，经过修复的瓷器在我看来比曾经更美。”
余晓沉默下去。
陶乐对着听筒继续道：“你觉得为什么经过金缮修复的瓷器会更牢固？”没等余晓回答，陶乐又接着说，“我想可能是因为它们本就是一体，每一块碎片的缺口都是为了容纳另一块碎片。”
“你没觉得这个修复技艺某种意义上跟我专业挺像的么？”陶乐淡淡笑道。
“嗯？”
“修bug呗，代码不运行的时候就不存在bug，只有运行了才能发现问题。”
“但bug一定程度上是可以规避的。”
“任何程序员都不敢保证自己写的代码永远不存在bug，修bug也是我工作的一环，是我的专长，你明白吗？”
余晓说：“当然，但是错得太厉害的代码，你最需要做的是另写，不是么？”
陶乐呼了口气，发觉自己过于冲动了，跟余晓绕来绕去偏偏人家心思门清就是不想绕到感情这个话题上。
见陶乐半天没说话，余晓试探性问道：“……陶乐，你还在吗？”
“在，怎么了？”
“你那边能不能看到月亮？”
陶乐抬头看去，全然不觉自己这边已然入夜，圆月此时正高悬夜空，他望着月亮轻轻“嗯”了一声。
余晓的声音从听筒悠悠传至耳中：“你不觉得月亮很好吗？”
陶乐握着手机停下了脚步：“什么？”
“所有分离的有情人看向的都是同一个月亮。”余晓顿了顿将剩下的话补充完整，“这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