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还在飘飘撒撒，灰蒙蒙的天气直压心底，好似从雪山顶崩泻下来的压抑，透露着难以言喻的晦涩。张起灵抬头看向山顶，淡漠的眼神看不出任何思绪。
那里有一座喇嘛庙，这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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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灿失踪了。
这是从他醒来之后，被告知的第一件事。
他失忆了。
这是张海客告诉他的第二件事。
他不知道失忆是什么感觉，只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长到自己都不愿醒过来。梦醒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脑子里所能知道的一切，仿佛都是被人硬生生卡进了记忆的凹槽。命运的齿轮依旧在转，可偏生磨出了稚嫩的茧子。
不过这都不是他该关心的。对他来说，所有的一切都有目的，而他的存在，就是完成这些目的。或者更直白的说，他不知道这一切事情的意义，甚至连自己存不存在，对他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
因为意义本身，就没有意义。
他转头看了眼来路，轻浅的脚印早就被大雪消磨了踪迹。成片的落雪还在继续，无止境的空荡，还在循环。
“贵客从何处来？”
张起灵淡淡的看了一眼小喇嘛，缓缓搓了搓放在炭炉上的手，向前一指，“雪山里来。”
小喇嘛略微吃惊的看向他，却没再多说什么。这里的清修，让他选择不去过问，不去好奇，真正的清净，远来自于心灵的沉默。他朝张起灵行了一个礼，“贵客何不进来，里面更加暖和。”
张起灵看了眼喇嘛庙，伸手拂去了粘在肩上的雪花，也或许是真的觉得寒冷，呆愣了一会儿，轻微地点头以作答复。
这个喇嘛庙身处于墨脱最北端，他的记忆告诉他，这座庙由张家而建，只为了守护一个最终的秘密。对于张家的一切，他都记得，他甚至能描绘张家的一草一木。但记忆这种东西，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概念。
他只是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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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嘛庙本身不大，庙里都是清修的僧人，所以对于庙门的装潢并没有多大讲究。但是独属于这里的清寂，却让人不自觉舒坦。毕竟世间没有哪一片净土，可以脱离尘世，这孤零零的庙宇独杵于这漫天风雪里，反倒也像是存着一块可以让人安心寄托的地方。
张起灵随着小喇嘛往庙里走去，路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的七七八八，有几块地面已经露出黄褐的土地，枯黄的草早已腐败在地里。这里的门窗都相差无几，如果是陌生的旅人误走进来，只怕一时半会儿还会着了道。小喇嘛在一扇门前停下，单手恭敬的行了一个礼，“上师。”
门里传来古朴苍厚的声音，透不尽的心静。
小喇嘛得到应允，轻轻推开房门，转身朝张起灵施了礼就走开了。他静静地看着被打开的房门，却不着急进去。
“贵客既然来了，想必有此行的目的。”
目的……张起灵顿了顿，抬脚往房里走去。
房里的气温虽然不高，但相比较外面的冰天雪地也好上太多了。里面的毛毡被一层一层挂在中央，隔绝出了一个温暖的空间。张起灵的动作本就轻巧，这时踩在毛毡上，更是悄无声息。他掀开一顶毛毡，身躯微顿了一下才钻了进去。
那是一个老喇嘛，看不出的年岁，说不尽的沧桑。但那双眼睛，却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看的透彻。张起灵拉出长凳，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贵客是来见所想之人。”
老喇嘛微颤着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冒着热气的水随着壶口倾泻而下。张起灵看着喇嘛的动作，不发一语。直到氤氲的暖气熏上了眼，他才回过了神看向老喇嘛。
他摇摇头，不置可否。
老喇嘛将水杯移到张起灵的方向，半支着桌子站了起来，掀起身后的毛毡缓慢朝里走去。昏暗的烛光照不进浓厚的黑暗，他佝偻的身影就这样融入在了里面。只过了片刻，光里又有了他的影子。只不过老喇嘛的手里，多了一个盒子。
他把盒子推到张起灵面前，并未多作言语，又颤微微地消失在了黑暗里。
张起灵看着陈色的盒子，拿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入喉的水，已带了一丝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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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三天了。
小喇嘛坐在走廊的台阶上，支着头看向张起灵的方向。他看着那个从雪山中来的贵客一动不动的坐在天井里，看着手中的盒子发呆已经三天了。他都怀疑再这么坐下去他的身体都能和天井长在一起了。其实他很想问那个盒子里装了什么，也很想问为什么他要坐在那里，可是清修的喇嘛是不允许保留好奇心的。或许只是自己的修行还不够到位，所以不能摈弃所有的杂念。
思及，肩膀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
这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但明媚的笑容却让他周身散发着一股温暖的气息。小喇嘛认得这个人。庙里所有的修葺工作几乎都是由他承包的。据说他们家从老一辈开始就从事雕刻，祖传的活计不是一般人能够莫及的。
“那位小哥在做什么？”他也发现了坐在天井里的张起灵，好奇地问小喇嘛。
小喇嘛无奈摇摇头，伸手指着张起灵手中的盒子，问他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其实心里是不抱希望的，但是有一个人和自己一起苦恼，也是一件比较安慰的事。
那壮汉往旁边挪了几步，探头望去，随手往后脑勺挠了几下，憨笑了声说不知。小喇嘛嘟囔一句，也不知道那位客人在想些什么。壮汉突然脸色一变，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弄得小喇嘛更加心痒难耐。
“是什么啊！”心下再也抑制不住好奇，急切的询问。
那壮汉只是拍了拍小喇嘛的肩膀，笑而不语，转身就离开了。弄得他一头雾水，却也只能再次叹息般的坐下看着张起灵。
不过那壮汉并未离开多久，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他就赶了回来。手上抱着一块巨大的木石。在小喇嘛惊愕的表情下，将它放在了张起灵的旁边。对方却仍是静坐不动，与其说若有所思，倒不如说他只是放空。他根本什么都没有想，或许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想。
壮汉在小喇嘛闪动着金光的眼神中走了回来，他拍了拍喇嘛的光顶，“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我爷爷告诉我每一件雕刻品都有自己的灵魂，每一刀每一笔都可以反映内心最虔诚的想法，如果你想知道那位小哥在想些什么，你可以看看他能雕刻出什么纹案来。我们一直信奉刻纹，认为沉浸在雕刻中是一项神圣的使命。它能带人忘却烦恼。”小喇嘛似懂非懂，眼中的光彩却并未减半分。
“可那个人看起来好像没有困惑啊？”
“他最大的困惑，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去想。”
“怎么会不知道该如何想呢？我们一天的衣食住行，就连早课时我们念的经文，都是需要思想一番的。”小喇嘛抓抓光落的头顶，皱着眉难以理解。壮汉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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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要刻什么吗？”小喇嘛放下糍粑，把已经冷透了的酥油茶又重新添了一壶。自从壮汉将这块石头放在这里开始，他觉得张起灵的身边好像有了一个可供闲聊的朋友。虽然没有谈话，但是小喇嘛就是觉得他看起来没有那么孤单了。
张起灵没有回他，默然的摇了摇头，拿起糍粑咬了一口，随手掏起身旁的凿子，例行着每天毫无意义的动作。说来也奇怪，这凿子的顶端已锈迹斑斑，但碰触到木石的声音却如新凿般铿锵有力。
石屑在阳光下翻飞，小喇嘛觉得这才是心如止水的境界。但是，身处其中之人，是那么的痛苦不堪。
那块石头并没有被雕出什么刻纹，它还是一块简简单单的石头，没有任何改变。小喇嘛捡起地上的石块，却觉得异常的沉重。
壮汉这段时间也经常过来，除了看看那块不成形的石头，就是陪着小喇嘛坐在回廊的阶梯上看张起灵凿石头。看起来无趣的行为，却也处处透露着意味。
身后不知什么时候传来了脚步声，壮汉随着小喇嘛起身，和来人打着招呼。德仁喇嘛却只是看向天井里的张起灵，那双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混浊不堪。他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叹息，又似是疑惑，轻声对小喇嘛说了一句，便离开了。
小喇嘛三两下就跑到张起灵身旁，浅笑着对他说，跟我来。说完自顾自跑开了。
“上师让我带你来这里。”小喇嘛推开一扇紧闭的房门。一阵陌生的气息从门里幽幽扑来。这个房间身处于庙里最深的地方，四周都是寸草不生的落地，如今门外已经堆积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往日的荒凉。不过房内却没有一丝灰尘的呛鼻味，看来还是有人时常过来打扫。房里的毛毡都整齐的挂在墙壁上，厚重的断绝了外来的生气。
小喇嘛带着张起灵往床前走去，指了指床上的人，你认识他吗？
那人静静的躺在床上，长密的睫毛覆盖了他那双灵光的眼睛。年轻的面容并未修改，岁月也未曾在他脸上刻出斑驳。
张海客……
张起灵愣愣的看着床上之人，脑海里浮现的只有这个名字。
他没有回答小喇嘛，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张海客会出现在这里，因为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仅是默默的看着床上之人，没有多余的感想。
小喇嘛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又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张起灵不知道他在那个房间呆了多久，对他来说时间是相对静止的。张家人的寿命本就比常人过的久远，但是相对的命运，却过的比常人更困苦。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坐在了天井里。
阳光从他的背后照射过来，在地上投下一抹阴影。
突然之间，他开始有所思想。
他看着手中的凿子，感觉第一次有种想把那块石头刻出什么形状的冲动。
小喇嘛还是一如既往的坐在台阶上看着张起灵，从心底为他高兴，他终于明白自己该想什么了。可是，为什么他总觉得张起灵每刻出的那一凿，都带着隔世的绝望。或许只是自己想多了，因为他淡漠的脸上，并没有丝毫表情。
张起灵佝起半身，面对即将完工的石刻，看向手里的凿子却莫名觉得陌生。他抬起手，往石头上凿下最后一笔，几乎同时，一阵泛苦的酸涩涌上心头。
他似乎，遗忘了两个很重要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