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食言了。

  距离吴邪七岁生日已经过去一个礼拜,本该履约而至的人连个鬼影也没见着。

  两个星期前胀满的期待,全在生日当天的焦灼等待中丧失殆尽,然后逐渐被磨平,每天都在希望中醒来,失望中睡去。

  白天想的多了,梦里却也能见着一二,有时候见他在湖边,有时候两人一起吃饭,有时候还能见着长大之后的他,虽然梦醒时分只剩残影和空落,可吴邪就是知道,梦里那人就是闷油瓶。

  “小邪?”

  吴母抚上滚烫的额头,轻唤床上之人的小名。

  吴邪睡得恍惚,于混沌之中依稀听到有人在叫他。今天的脑袋很重,半梦半醒之间所有的空隙填满了闷油瓶的身影,他眉头些微皱起,嚅嗫抱怨一句,“太重了……你出去……”

  吴母停下擦拭的手一个俯身凑近,听到如此忤逆之言当下柳眉倒竖,“兔崽子!让谁出去呢?”可终归也只是过过嘴瘾,手上还不知多少温柔在伺候床上这位爷。

  “吱呀”一声,木质房门大开大合。

  吴一穷将药递给妻子,转手便听人问,“今天这么闲?平时不早躲局里去了?”

  他随手拍了两下长衫,弹去灰尘掀衣坐上床头,“这不是小邪病了么,昨晚上那么大雨,跟个小乞儿一样湿漉漉回来,我就料到撑不过半夜。”

  “还不是去张家闹的!我让你派人跟去看看,你偏不,随便叫个小厮跟着,至于淋到雨吗?”女人的心此刻正揪着一团火气没处发,有人赶鸭子上架来找骂,可谁让对面是自己疼爱的妻儿,也只能生受了。

  吴一穷扶起吴邪,烧得浑浑噩噩的人哪还有吞咽自知,几声呛咳就把药喷了吴母一身。吴一穷手忙脚乱地帮妻子擦衣替儿子擦嘴,热腾腾的一碗药硬是倒不进一口。

  吴母纤柔的手掌拂过烧红的脸颊,心疼地在儿子额上落下一个吻,就听吴一穷说道,“我想给他点自由,都这么大了,总有自己的心事和小九九,成天有人跟着他还得偷偷摸摸去做,以后还不得烦我们管他?我真的错了?”

  吴母叫来丫鬟换去一盆水,又将吴邪重新收拾妥当,才嘱咐小厮定时给少爷换冷毛巾,拉扯吴一穷退出房间,“走了走了,别打扰他休息,什么错不错的,都是他自己作的,兔崽子。”

  是夜。

  小厮打着今晚第十个哈欠,实在受不住困顿,搁下凉热不知多少遍的药碗偷闲去了。

  “你不是不来吗?”

  在床边的窗台外,窸窸窣窣响起两道声音。问话的人显然带着揶揄语气,得不到回答膈应一下这小孩也挺有趣。

  花雕木窗被轻轻推开,月光顷刻挥洒,在房间地面投下一抹阴影,却在那个身影顶端被噌的反射出一道光亮。

  发福的胖手混搓了一把没几根发丝的脑门,朝房间努努嘴,“进去吧。”

  也不知小孩听进去没,瞧这双手插兜的一副冷漠样,看着就欠揍,难怪身上没少缺青紫痕迹,连那漂亮脸蛋都没能幸免。

  遇上这个小孩纯属意外。

  他在张家算不上老大,可谁见着他还都得礼让三分,喊上张秃名号至少也能令一些小辈抖上几抖的。因缘际会,倒斗时正逢这小孩被人作弄,扔进他们那个九死一生满是毒虫的墓穴,连他和几个好手都差点折在里面,谁知那小孩一被扔进来,全室毒虫竟跟躲瘟疫一样落荒而逃,这才让他们有了喘气时机逃出生天。

  捡那小孩回了张家,才知道这人刚从海外回来,小小年纪就被送出去受罪,没爹没娘又被人折腾,倒是激发了他难得的恻隐之心,也许只是为了那小孩救了自己一命?谁知道呢。反正人已经昏迷了,至少不能让阎王来勾人吧。

  所以他也没知会谁一声,就带小孩出去看病了,这一走就是一个礼拜。

  回来后才被告知,特赦这个小孩回国,是为了见另一个小屁孩,当然传达之人说话自然没那么客气。

  他这颗铁骨铮铮的硬汉心啊,当场就这么活活给气沸了。

  “您今天是食屎了吗?嘴巴能不能放干净一点?张起灵呢?叫他滚出来见老子!就你这坨人模狗样的东西还够不到爷喷。”

  那坨……那个子弟憋红了一张脸,偏生就没资格给他怼回去,对方的地位和脾气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给冲撞的,谁料到只不过是跟个破鞋撒撒脾气,这尊平时一点闲事也不管只扫自家门前雪的大爷,今天还插上手了。

  子弟灰溜溜的离开传话去了,那个一而再再而三被保护的小孩,却看不出一丝丝感激涕零的痕迹。张秃顺手拍了一下他脑门,“闷死你算了,哪来的臭脾气。”

  “什么?你也要去德国?”

  张隆半一个语噎,看向张秃的眼神莫名带上一股喜感。

  被几双视线盯得怡然自得的大爷依旧自顾自喝茶翘二郎腿,搁下茶碗竖起大拇指,指指身旁站的如雪松般直挺的身影,“他,我徒弟!以后看着点。”

  砰的一声,肉搏茶桌,汤叶四溅。张起灵素来是个好脾气的,这次竟也为张秃的不着调而岔了气。

  小孩一个侧身挡在了张秃面前,却被人拉过藏在了背后。张秃依旧抖着肥硕的身躯,不以为意道,“你不答应也行,那把这小孩留下不出国了,反正这徒弟老子今天认定了,你看着办吧。”

  房间一角传来一道冷哼,一人捏着已经全白的长胡子懒懒道,“还不是自找的。”

  张起灵沉下脸,磨牙警告道,“别太得寸进尺!他当你徒弟?怎么?要当下一任族长培养吗?你要缺徒弟,张家资质多高的小孩都有,你爱挑谁挑谁,这个不行。”

  “还真不行。”舌尖划过上排牙齿,张秃扯出一抹讽笑,“老子觉得他帅,养眼,就你们家那几个混球,但凡你找出一个比他够看的,我当场收他。”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你也甭说了,我本来就不是来寻求你意见的,这娃我带走了。”

  “放肆!”张起灵一个箭步起身,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张秃也不怵,说话的语气却比刚刚慢了好几分,深怕对面那人没听清一样,“我说,让开。”

  张隆半匆匆上前拦开了二人,“别吵了。”他低头看了一眼小孩,又眉头紧皱看向张起灵,“不就一个小孩吗,给他就得了,没必要跟他起冲突。”

  “当你徒弟可以,但是他跟另一个小孩有约定,每年都得从德国回来一趟,这不能违约。”

  张秃瞅了一眼小孩,得到了否定的回答,转而好笑地看着张隆半,“我是来跟你们谈条件的吗?嗯?”

  “行了,你也别太咄咄逼人,兔子急了还咬人。”长胡子悠悠从后面踱步而来,低头看向那个闷油瓶,“不就见个小孩吗?再说,你难道以后就定居德国不回来了?每年回一次看看我们,不过分吧?”

  张秃无趣地撇嘴,长胡子都开口了,他不能不给面子,复又咽不下这口气,挑衅地瞪了几眼张起灵才收场。

  闷油瓶是极其不情愿见陌生人的,这点从他走两步就想溜号的行为就能看出。

  在张秃第不知道多少次将人逮了回来,硬生生拖到了吴家后那人才别扭的站在窗前,虽然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张秃明显感受到了周围的低气压,满屏写着不爽不爽不爽非常不爽。

  “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闷油瓶手撑窗台,一个利落翻身进了屋。

  满屋子飘着苦涩的药味,来人不自觉皱起了眉头,缓缓靠近床边。

  一点警觉性也没有。这是闷油瓶第一次见这人,给出的苛刻评价。

  再凝眸看向床上之人时,他的目光罕见的在那人脸上停留了片刻,不过这也改变不了他被强迫过来见陌生人的烦躁,不对人,只对事。

  所以下一秒他就转身回到了窗口,便要翻窗回去。

  “这么快?”张秃讶然,还没来得及伸手接着宝贝徒弟,屋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喝,“小哥!”

  师徒两人对视一眼,后者抽回手,无奈返回床前。

  再无奈地发现,这人只是喊了句梦话,叫谁都不知道。

  一声叹息在房中悠悠绕梁,闷油瓶扫了一眼药碗,认命的坐到床前,端起来就往床上那人嘴里灌。

  这黑手还没下去,一双乌黑湿答答的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直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窟窿。

  白皙的脸颊挂上两抹云彩,吴邪的迷糊劲还没睡缓过来,只当还是在梦里,这病烧得他难受,看着罪魁祸首心里无端冒出一股火气,却又委屈的紧。最终只是勾上闷油瓶的衣角,小声问他,“你是不是忘了?”

  有些人不用做什么,只言片语就能直戳某人心脏。

  闷油瓶一阵恍惚,他确信自己从没见过这个小孩,可再怎么铁石心肠,在此刻他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他摇头,扶起吴邪,“有事耽搁了。”

  吴邪接过药碗,总算将这碗煮回又喂洒,凉了又重热的汤药喝下了肚。

  闷油瓶接过药碗,又将人推了回去,蒙头盖被,只当自己任务完成功成身退,正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衣摆还被人攥在手里。

  吴邪将脑袋闷在被子里,朦胧说着胡话,“我在门口等了你好久。”

  “雨好大。”

  “你没来。”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出,覆盖上了衣角那只滚烫的手背。

  犹豫片刻,还是拨了下来。

  “睡吧。”

  别等了。

  但这三个字还是没能说出口。

  也许房间太闷不透气,他觉得自己心里堵得慌,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溢出来,即将撑满整个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