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老放下手里的酒杯,两鬓生出的几许斑白硬生生在烛光下添了他几分老态,白日里繁忙后的疲惫在此刻刀刀烙在脸上。理老似是累了,也不想挣扎什么,抬起浑浊的眼眸望向深夜来客,一声叹息,“你们想问什么?”

  高烧起起伏伏,烧得吴邪快要失了神志,好不容易攒下的力气,在收拾巫师的途中也被凉风送了个干净。吴邪咬咬牙集中精神打算继续将对话进行下去,可涣散的眼神和病态的红晕爬上了头,想让人忽视都不行。

  张海客紧着自己对族长的承诺,时时关注着吴邪的状况,一看他一副头重脚轻似欲昏厥的模样就看得人一阵心慌,暗道自己不该在半夜纵着他胡来。张海客探身扶起吴邪,转头看向理老刚想告辞,却堪堪被吴邪摆手拦下了。

  “我来……”吴邪闭眼缓了口气,“达成你们的心愿。”

  一句话如一颗石子投入了湖中,几个人荡起了几分心思。

  理老昏暗的眼眸闪过几分清明,却仍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自然的问道,“什么心愿?”

  吴邪使劲揉搓了几下脸,确保自己还能再清醒几分钟,才慢吞吞从衣袖里抽出一本书放到了桌上。吴邪张开手掌按在书面,对理老的不识抬举不甚在意。

  在吴邪拿出书的那一刹那,理老的眼睛瞬间瞪直了,他分明看到,那本书上写了那三个字!

  吴邪冷笑,“怎么?这么想要?还要跟我装傻充愣吗?”

  理老心虚的看着鞋面,知道自己早晚得交待,抬眼扫了面前两人一下,“巫师呢?”看面前两人脸立刻拉了下来,理老怕他们误会自己的意思,忙接着解释道,“我不是想帮巫师开脱,实在是共生这件事只有他最清楚,这本书籍也是他让我找的。”

  吴邪眉尾一挑,朝理老不轻不重地感叹,“死了,现下尸首怕是还没凉透。”

  无关痛痒的话语着实把理老吓了一跳,恐惧像藤蔓般向上延伸,紧紧掠住了理老脆弱的心脏。理老一开始就很清楚,靠欺骗和隐瞒得来的蚩尤终究不会长久,且这样不管不顾瞒下吴邪的死期,一旦事情败露,自己和巫师肯定不会有好下场,可心存侥幸的想象是一回事,真正听闻死讯又是另一回事。

  理老控制不住地浑身打颤,竟一时没发觉张海客不见了踪迹。

  吴邪闭上眼养精蓄锐,可心底总泛起一股酸涩,缓缓睁开眼看向恐慌的理老,很是不解,喃喃自语又像扪心自问,“为什么?为什么非他不可呢?”

  吴邪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黑白分明的眼眸干净的让人不忍说谎伤他心。

  理老自嘲,“你不明白,有些人注定要走这条路。”理老盯着烛光出神,眼前的火光渐渐模糊,思绪飘散似是勾起了很久远的回忆。

  理老低头缓慢的跟吴邪吐露,“我们这支苗人,名叫欢兜,是苗族仅剩的守护七级浮屠的三苗。自从十年前上一任首领去世之后,我们村寨里就再也没有一位能够担当蚩尤的人。没了蚩尤,寨里人渐渐开始不愿遵守祖宗的规定,不想在这穷乡僻壤搅和一辈子,有一大部分人就是那时候走的。留下来的……真正能守护那个东西几年,我们自己也不清楚了。可我总想着,梦里总在被老祖宗质问为什么没有好好守护苗寨的神迹时惊醒,那时候满心满眼的愧疚,苗寨凋落至此,是不是真的就是惹怒了天罚?”

  吴邪微蜷起了手指,听理老接着说道,“我跟巫师就合计着,如果能找到一位强大的蚩尤,是不是就能恢复苗寨往日的荣光了?可真正得到神明祝福的蚩尤哪里才有啊,上一位蚩尤也不过是硬着头皮顶上,结果不出几年就去世了。好巧不巧,张家人就把他们族长的命盘送了上来,巫师连着推演了好几遍,如此贴合苗寨运势的人恐怕再不会有了……”

  吴邪握紧了拳头,声音中带了一丝自己都无从感知的颤抖,“推演……呵,就是推演……那我问你,如果张起灵不是命定的那位蚩尤怎么办?你们只是想着苗寨需要有人守护,想着在神迹被推翻之后需要一个替死鬼来充当你们无能的借口,也不在乎到底是哪位蚩尤为了神迹英勇捐躯了是不是?”

  理老嗫喏了一下嘴,不知怎的就是无法反驳。

  “什么神迹,什么使命,都是一通狗屁!不过是一群胆小心虚之徒为了紧守迂腐不堪的祖训而编排出来的臆想之词,连变革推翻的勇气都没有,你们又有什么资格去毁了张起灵的命盘,糟践他的人生?”

  运气过猛的胸腔一阵憋闷,丝毫不顾主人的阻拦朝着喉咙口狂奔而出,当下让吴邪猛烈的咳嗽出声。这五脏六腑似是都要移了位,烧热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如果不是气头上保持的一份清醒,吴邪怕是早晕厥在地。

  张海客堪堪赶了回来,吩咐几个刚在苗寨门口等着的张家子弟看守房门,一把丢下只剩下半条命的巫师,忙给吴邪倒了水帮他顺气。理老一看到巫师,就知道吴邪刚刚骗了他。

  到底年轻,下不了狠手。

  吴邪赤红着眼睛,蜷着背止不住的发抖,也不知是高烧让他难受一点,还是看到张起灵一片晦暗的未来来的更让他难受一点。

  一想到还要再跟面前的人废话就让吴邪感到一阵恶心,他一把甩过《琳琅志》丢进巫师的怀里,咬牙切齿道,“念。”

  张海客在路上已经给巫师缓过气了,至少让他现在的面色还不至于难堪。巫师带着几分愤然和惊恐的眼神看向吴邪,哆哆嗦嗦翻着梦寐以求的书,心里着实惶惑自己面前烧得七荤八素,又手脚虚浮之人刚刚何来力气将他制服到那个境地。巫师自认为自己自保的功夫还是有的,却到底连这个病弱之人也对付不了。

  一本书翻完,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张海客凑近灯光也瞥了几眼,里面只是单纯的记载了一些古玩之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摆件或是文字叙述道共生之谜。张海客不解,站直了看向房间里的人,问出了心中隐藏了好久的问题,“我一直想知道,你们都知道断共生的秘密藏在这本书里,可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具体方法?”

  一阵尴尬的沉默悄悄然过去。

  巫师捏着自己被掐伤的脖子咳了几声,理老端起手上还未喝完的酒,还未碰到嘴,眼神莫名其妙泛起一股子坚定,“天罚……天罚啊……”

  吴邪烧的难受,不想再磨叽下去了,索性一把扯过张海客的手,掏过他腰后间的短刀欲往他手指割去。张海客一下抽回手,大惊,“你……你不知道就不知道,何至如此杀人灭口,戕害同胞?”

  “……”吴邪差点咬碎一口银牙,憋着气一字一句的问,“我什么时候说我不知道了?” 随后又无奈又脱力般朝他解释,“别瞪,我的血没用。”张海客嘟嘟囔囔,无奈压着族长的淫威又不敢放肆,只能含恨幽怨地瞪着吴邪,手下一个使劲,拔刀划开了自己的指尖。血液像有灵性似的自动没入了书中,转眼间奇迹般的消失了。

  巫师和理老自动无视眼前的骚操作,再一打开《琳琅志》,里面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古有青铜,得天而铸,一响断人肠,二响弃去往,三响毁天地,四响灭共生,昔日遥遥不可追,往事飒飒跌九重,扶手镜瑶奈何去,一朝相闻已永别……”巫师喃喃念出,抬头皱眉看向吴邪和张海客,“这个青铜,是什么东西?”

  “一朝相闻已永别……一朝相闻……咳……”吴邪失魂的嚼着最后一句,心脏紧缩难耐的咳出声,喉中瞬间涌上一股腥甜。吴邪苦笑一声,“罢……罢……”随即转向巫师,隐了面上神情一把抽过书籍,“我是生意人,你的诚意呢?”

  巫师瞬间沉下了脸,刚刚看到书本太过惊喜,一时之间竟忘了这人差点要了自己的命,“你想要什么?”

  吴邪突然弯起眼笑了,可笑意却不达眼底,“你别忘了,你想要的一切我都知道,你的贱命还是我给你留着的,我没有谈判的打算,你表现出的诚心若使我满意了,我才会怜悯你几分……”吴邪拿书抵着巫师的胸口,“明白吗?”

  张海客歪着头疑惑,问吴邪,“我们为什么要跟他们合作,你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上了?”

  巫师绷着面,脸上的肉因为太过气愤一阵阵抽搐着,“你不要太过分!我完全可以告诉张家那些叛徒你们两个一命共生,这样……”

  “哎呀……”吴邪啧啧两声打断了他,似是惊叹还有这种下流无耻的手段,“这样你们好不容易找到的蚩尤就香消玉殒了,你们舍得?”吴邪也烦透了跟他们打哑谜,一把扯过巫师的衣领眯着眼问,“你到底对张起灵做了什么手脚,让他不能违背誓言,解药呢?”

  理老一听就慌了,忙走过来拉巫师的袖袍,不断朝他使眼色。巫师不耐的甩开理老的手,闷声说道,“没有。”巫师眼神闪躲了一下,阴厉说道,“麒麟刻骨针针带着诅咒,一旦祭成就下了死令,如若蚩尤反悔半分誓言,必遭天罚!”

  吴邪一脚重踹了巫师的凳脚,直直把人摔了下去。吴邪起身盯着地上狼狈之人,反手从靴子里掏出一把袖珍枪,发狠道,“别他妈给我扯犊子鬼神,你他么在他身上画个符就想让他死心塌地为你们卖命,打得一手好如意算盘,给你熊心豹子胆了吗?赶紧把控制他的解药交出来,否则老子一枪崩了你。”

  理老惊恐,伸手就要夺下吴邪手中的枪,却被张海客从背后锁死。巫师盯着黑洞洞的枪口,无意识的吞咽着口水,心里慌乱似马奔,不相信吴邪真的敢开枪,虚张声势的说,“你今晚杀了我们两个,还想从苗寨走出去?”

  “爷是将死之人,告诉你断共生的秘密,是我仁慈留你一条狗命,你若不识好歹,我现在就可以收回去,”吴邪蹲了下来,缓缓拉了枪栓,直接抵上巫师的脑门,“你赌不赌?”

  理老被锁死无法,也不想见血,慌里慌张的胡乱吼道,“给他吧!给他啊!”

  巫师满心不甘,怨毒的看着吴邪,沉默良久才从衣兜里掏出一瓶瓷罐,“吃了,蛊虫自会出来。”

  吴邪示意,张海客立刻上前夺过瓶子交给门外的心腹,让其中一个人连夜将解药送到族长手中。

  心事一旦落下,身子就疲软在了椅子上,吴邪堪堪吩咐张海客小心解药,让人识别过了再给张起灵吃,又不放心地叮嘱他将巫师给软禁起来,等确定蛊虫能出来再做打算。

  吴邪昏昏沉沉,趴在桌上脑子十分不清不楚地跟自己说着话,嚼着字囫囵一番又没了声响,“共生都断了,也别让这劳什子苗寨困住你了,索性断个干净,你倒自由了……老子不要你了……”烧热席卷身躯,吴邪留着最后一丝意志跟张海客说了几个字。

  张海客扶住吴邪,没听清又凑近问了一遍。

  旦听他说,“去巴乃。”

  理老推开柴房的门,将饭食捎给巫师,临走时还是顿住了,转身问,“你既知道他通晓未来之事,此前你不怕他会知晓我们的种种事情,挟以报复吗?”

  巫师扒着饭,抬眼看向理老一阵阴骛的笑,“我以为在他梦到结局之前我们还有机会断了他俩的共生,没想到他命短,提早看到了结局,知晓又如何,我们没命了吗?他想逆天改命,也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