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涟水
涟水是整个南部最大的港口城市之一,与度汕距离不远却更加繁华几分,吞吐量是度汕的两倍。
这里也是淮安的富商和世族最为聚集之处,包括淮安傅氏在内皆住在此处。
因为有皖中丘陵的存在,涟水与度汕之间最常见的交通方式是船运。
江州一带乱战的恐慌还并没有来到富庶的涟水。
此间反倒是热闹繁华更多些。
傅雅仪坐在涟水旁的茶楼里,静静听着周边的茶客聊天。
“听说江州那里现在打得热火朝天嘞,好多百姓投靠流民建的仁顺天国,还有一部分百姓往我们这边流亡。”
“仁顺天国?那逆贼张凤泉不是都被陛下用计斩了吗?这劳什子仁顺天国还在呢?”
“那可不,听说就是因为仁顺大王死了,逆贼们才发了疯似的和朝廷又开战了,江州百姓,惨吶。”
眼瞅着外头有一列巡捕队走过,有人连忙压低声音道:“妄论政事,你们疯啦,被抓走要给抽板子的!”
茶楼里的人闻言连忙闭上嘴,等那队官兵走了才有人撇撇嘴说道:“说都不让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朝廷心虚了呢。”
傅雅仪闻言扬了扬眉,将自己桌前的酒一饮而尽,坐在她身旁的鸾鸾托着腮往自己嘴里塞了粒花生米,嘀咕道:“可不是。”
一旁有大爷听到了她的话,叹息一声,“小娘子可别瞎说,这头顶的人毒得很,这几日妄论江州地带之事的人都被抓了,有的现在还没放出来呢。”
有人蹙眉道:“何来妄论?被抓进去的大多是些趁乱支持张凤年的,惑乱人心的,寻常论论没什么关系。我前些日子才刚刚从江州回来,那里实在惨得不似人间,那仁顺天国实乃乱臣贼子。”
“得了得了,议论这些没什么用,”一旁的店掌柜给众人加了壶茶,同样压低声音道:“要我说该关注的是今日来自江州过来的乡巴佬们,许多聚在城外,估摸着未来还会再来更多,届时若是把咱们涟水给带乱带脏了实在不美。”
说着他还颇为嫌弃的摇摇头。
茶馆里的众人顿时又顺着他开的话题往下说去,大多是些嫌弃之言,你一句我一句的高谈阔论。
傅雅仪在桌面上放了茶钱,拿起自己的匕首,带着鸾鸾走了出去,将里头的嘈杂抛诸脑后。
鸾鸾直到出了茶楼才显露出几分怒容,骂道:“一群贼眉鼠眼的瞎驴,一个个坐着屁大点地方还能指点江山了。”
她出身江州,哪怕为人颇为玩世不恭,可听那群人在茶楼中满含轻蔑的鄙夷江州来人还大言不惭骂乡巴佬有种坐在那里被骂了八百回的感觉。
更何况这段时日江州本就困苦,整个雨季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便是江州一带,这几个月死伤者数十万,其中一半都是朝廷不作为和贪腐导致的,就这样出门在外还要接受这富庶地的鄙薄。
“江浙和淮安沿海瞧不起别的地方你该习惯点,”傅雅仪在一旁淡声说道:“就连你在江州不曾遇上我们之前不也以为西北是苦寒贫困之地,甚至茹毛饮血吗?”
鸾鸾咬唇,怒气收了一半。
这是见识的问题,这群没见识的人在有见识的人眼里反而才像个显眼的傻子,出尽洋相。
“你说得对,”鸾鸾冷静下来,她回想了一下茶楼里的发现,和傅雅仪分析道:“茶楼里龙蛇混杂,但是显然衙门里也是下人了的。”
就比如那个在巡捕队离开后解释妄论顺便骂仁顺天国是乱臣贼子的人。
鸾鸾和傅雅仪是前两天才到涟水的,在此之前她们俩都在度汕等魏清弭的船只。
傅雅仪自离开落北原岗后便直奔了江州,先将鸾鸾提了过来,顺便又将她村子里的探子分派去了江南淮安和蕃南三地探查消息,随即她又带着鸾鸾去了度汕。
在等到魏清弭的船只后两人乔装打扮进了码头的货运对,勉强估算了一下魏清弭的补给,起码能让她在海上撑半年,这么多,打完东瀛再北上都绰绰有余,这一点加上后来江州的叛乱也验证了她和余姝的猜想,甚至时间上都严丝合缝,没有什么差距。
魏清弭显然打的就是在国内四面楚歌的时候直袭天津港的想法,西南的仗还不曾打完,起码能牵制住几十万大军不出蜀地,让朝廷少了小半战力。
而到涟水来是为了淮安傅氏。
傅雅仪并没有贸然找上门,反而在渡口边住了两天,这两天最常坐的事便是去茶楼里点壶茶坐坐。
涟水在这场水患中受灾面并不大,甚至连台风都绕过了这里,没有造成什么损失,这也导致中部都乱成一团了,涟水还是一片繁华祥和,而此间百姓也能有闲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茶楼高谈阔论。
涟水衙门对百姓中的言论抓得很严,茶楼里都有暗桩,一步步将仁顺天国塑造成乱臣贼子,凡是知道点内幕消息公开表示仁顺天国的出现朝廷和当地部分官员起码要负大半责任的全被抓进衙门打了板子,说得更激烈些的便被关在暗牢里,现在还不曾出来。
这是朝廷的愚民政策,战时如此并非什么奇怪的事,毕竟若是涟水乱了那才可怕,涟水往上是江浙一带,一片平地,要是涟水也出了个仁顺天国,今天出现的,明日说不准就打到松江府了。
西南、江州甚至蕃南一带都脱离了朝廷的掌控,西北太远,一来一回颇为麻烦,尚且在朝廷掌控中的江南淮安两地自然要加强控制。
傅雅仪领着鸾鸾往客栈走,鸾鸾这两日气了不少次,直到回了客栈后休息好才发现自己桌子上多了几封信,大多是江州的战况还有一封特殊些,是余姝写给傅雅仪的信,落款已经是半月前了,当时她用信鸽直接送到了度汕,度汕留下的人又用信鸽转送来了涟水。
鸾鸾拿着这几封信准备给傅雅仪,敲过门后听见一声请进,待她推开门见着了傅雅仪的装扮后忍不住问道:“你要出门?”
说实在话,鸾鸾完全是被傅雅仪提出来的,迄今为止她甚至不知道傅雅仪究竟要做什么,每日的任务便是漫无目的跟着傅雅仪东奔西走,当然,这也不是没有报酬的,傅雅仪不仅给她结工钱,顺便还给她家县令夫人送了百石口粮,水患时她家县令夫人颇为焦头烂额,傅雅仪这一下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是,”傅雅仪声音很淡,抬头时瞧见了她手中的信后指了指桌面:“放那里就好。”
鸾鸾闻言按指示放到了桌子上,“是江州的战况还有余姝的信,你都没和她说咱们到涟水了吗?信寄到度汕去了。”
傅雅仪一顿,眼底柔和了几分,“我确实忘了。”
这段时间她忙个不停,和余姝之间的寄件也颇为缓慢,上一次写信还是她在度汕的时候,那时她正要和鸾鸾混进给魏清弭补货的队伍里。
鸾鸾轻啧一声,摆摆手走了,她也想县令夫人,被傅雅仪提出来前一晚她还和对方约了去她府上过夜,结果一口没吃到就出来行公差了。
鸾鸾这些年学得有礼貌多了,进来会敲门,走之前还会关门,傅雅仪见她走了思虑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先看信再出门。
江州战况愈演愈烈,朝廷和仁顺天国这半个月已经开了数十次火,胜胜负负始终没拿下来,波及地还越来越广,已经有往碧江中游一带蔓延的趋势。
而余姝的信外面不显里头的事却颇为重要,讲的是仁顺天国用的是傅氏手底下的东西,应该是魏清弭给的,又言了孟昭上门警告一事,小小一张纸条被度汕的探子装在信封里头。
傅雅仪眸光略深,将这张字条点燃销毁。
魏清弭做这事更像是在堂而皇之的要挟傅氏,这种节骨眼上仁顺天国手里拿了傅氏的东西,哪怕为了傅氏的安危也只能胜不能败,火铳销毁不易,更何况仁顺天国手上有多少还未可知。
被人威胁的滋味并不好受,起码傅雅仪就已经很多年没有被这样威胁了,尽管很大程度上她和魏清弭的目的一致,哪怕魏清弭不做这样的安排,她也不会让仁顺天国此刻便败下阵来。
又将剩下的信件一一销毁,傅雅仪没急着给余姝回信,反而推开门往外走去。
她们住的客栈沿海,堤坝边是一长串露天的茶水摊,头上搭着遮阳的棚子,和海岸线一般绵长看不到边际,人声鼎沸。
傅雅仪此次出门换了身布衣短打,这是海边的茶摊娘子们最常穿的衣裳,防潮防水,不易浸透还吸汗,最重要的是穿了这身丢进人堆里也不显眼,为了低调行事傅雅仪做了些易容,脸黑了数度,一对上挑的漂亮凤眼旁也多加了几道皱纹,令她更符合这边劳苦女人的特征。
她挑了个人少些的茶水摊坐下,一旁的茶摊娘子连忙拎着壶嘴细长的黄铜茶壶过来给她沏茶,中途没忍住多看了她两眼,笑道:“娘子是哪家茶摊的?我怎么瞧着有些眼生呢?”
“我不是茶摊的,我是随我婶子过来赶海的。”
傅雅仪开口是一段带点口音的度汕话,“我婶子让我今日来瞧瞧码头是如何搬货的。”
茶摊娘子这才点点头,语气里带着点骄傲,“那您慢用,要续茶便叫我,我们这儿每日运货不下万吨,可壮观呢。”
傅雅仪抿了口杯子里的粗茶,她喝惯了精细的茶,乍一喝这种入口便发苦发暗的茶有些不适应,面上不显,还是狠狠喝了大半口免得遭人侧目。
粗粝的海风刮来,带着海水的腥气颇为呛人,嘈杂的人声传入耳中,偶尔还有几声争执,没一会儿,便有一人拉开了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来人同样一身短打,面上蒙了层这里的妇女常见的粗布面巾,一头长发也裹在头巾里,从上到下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傅雅仪抬眸看了她一眼,姿态颇为闲适,“我倒是没想到,还真能在此见您一面。”
“目的相同,自然就能见了。”
余羡语气很淡,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心底有多复杂。
自江州战起,她便一直呆在江南一地,以备不时之需,直到前两日收到傅雅仪的信。
淮安李氏一族如何死的,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而这一次,傅雅仪以的并不是西北傅氏的名义而是淮安李氏的名义。
余羡若想给余氏一族沉冤昭雪,越不过淮安李氏。
“我只是想不通,为何你不自己上门而是要让我上门。”
傅雅仪笑笑,“淮安李氏已经没了,能够光明正大为李氏声冤的只有淮安傅氏。”
她的话着重落在了淮安傅氏几个字。
余羡不是蠢人,她这么一说便懂了。
傅雅仪现在代表的已经是西北傅氏,西北傅氏代表的是西北半片商业集团,尤其魏清弭还在江州给她埋了那样一个大雷的情况下,很容易成为朝廷反咬一口的破口。
傅雅仪淮安李氏遗孤的身份不能透露丁点。
当然,也还有别的原因。
淮安傅氏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团结一心,一个宅子里人多了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也就多,傅氏现任多家主并非傅雅仪的母亲傅湘姩所出的二房,这么多年来甚至因为傅湘姩的缘故,二房正在被逐渐边缘化。
若是淮安傅氏一族的主支,傅雅仪敢打包票,不会有人敢去和朝廷叫板,更别说是去揭皇帝的短给已经判了通敌叛国之罪的李氏陈冤了,风险高,收益小,没这个必要。
整个傅氏一族可能会出头的只有一直隐忍蛰伏的二房一脉,傅雅仪并不介意在这种特殊时刻送她们一场富贵,只要她们敢应,她便敢保二房一脉拿到傅氏一族的话语权。
而这件事,傅雅仪去做并不合适,她并不觉得这仅凭亲缘关系便能达成,这种时候亲缘关系反而会成一种阻碍,令二房一脉多想多思。倒不如余羡出面,让这件事成为一场交易。
两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周围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女人在短短片刻之间达成了什么惊人的协议。
她们就像方才普普通通的来一般,又普普通通的离去,甚至走之前茶摊娘子还高声朝傅雅仪笑道:“姑娘,和你婶子这就要走呢?不多喝一盏茶吗?”
一旁的余羡微顿,随即撇了一眼淡定自若的傅雅仪,难得见着这样促狭的后辈,冷不丁便被摆一道,一句”婶子“一出来,她险些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
余羡的声音从面巾下头传出来,同样是带点口音的话,回应自若,“便不留了,我还要带我这蠢侄女去瞧瞧赶海呢。”
两人往外走去,将将离茶摊远了些,进了海边的主街后余羡才缓声问道:“她如何了。”
两人方才的对话全程没提过余姝,可这一刻傅雅仪却也知晓她问的便是余姝,简略回答道:“颇好。”
“我过几日会去探访淮安傅氏,”余羡的马车停在僻静处,到了无人的巷口她才低声说道:“她在你西北,便请你照顾好她。”
这句话余羡说得倒是颇为诚挚了,至于余姝和傅雅仪的关系她也懒得再想多的,现如今诸事繁多,她几乎快顾不上余姝那一头,也是如此她才百般希望余姝留在落北原岗,中原的战乱甚少牵连到西北,就算整个中部南部都乱了,遥远的落北原岗也能保持平稳,顶多受点影响,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这也是她会一把答应了傅雅仪的原因,莫说傅雅仪被她和魏清弭摆这一道,现如今反过来她也受这些事的制掣,西北傅氏不能出什么大差错,否则余姝跑不了。
她和傅雅仪心知肚明,说不准远在西北大余姝也心知肚明,因此傅雅仪才敢胆大到请余羡来涟水。
傅雅仪颔首,“我自然会照顾好她。”
实际上余姝已经不需要傅雅仪的照顾了。
她是她的同伴,自然拥有自保的能力,甚至还有扰乱时局的势力。
傅雅仪离去整个西北傅氏都是余姝当家,一切势力都掌控在她手中,每日雪花般的文书飞进余宅等她处理。
余姝从来不是一个需要人百般保护的人,她本身便是人杰之一。
可这些事是傅雅仪和余姝之间的事,也没必要和仅仅是合作关系的余羡说,无论是傅雅仪还是余羡对对方都有所保留。
傅雅仪靠在墙角,目送着余羡低调朴素的马车远去,头顶的太阳高悬,令她眯了眯眼。
为了配合她的短打,常年不离身的白玉烟杆也已经换成了沿海一地常用的方便叼着的短口烟斗和水烟袋,她颇不习惯的点燃后吸了几口,有烟雾自烟口涌出,迅速令她的面容模糊了许多。
傅雅仪一只手捏着烟斗另一只手在墙面上几处隔空点了点。
西南蕃南江州皆脱离朝廷掌控,余羡今日能出现在这里那便说明江浙一带出事也是迟早的,若那头局势不明她不会轻易离开江南,留给淮安傅氏一脉做选择的时间不多了,一旦江南也反叛,淮安便会被三面夹击,要么同样反了这天子,要么被夹断在此被江州蕃南与江浙瓜分。
她倒是希望她母亲那一脉能抓住时机,
傅雅仪眼底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眸光闪烁。
在这个乱世,她也想要在东部沿海地区分一杯羹,掌控点主动权啊。
可以猜猜傅女士要做什么
ps:傅女士是不可能称帝参与争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