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被烧在落北原岗是件大事。
那冲天的烟火几乎令半个城都惊动了,潜火队匆匆赶来时却也已经是回天无力,只能防止火势扩散将整个王宅都烧了,放上隔火带将一片狼藉的祠堂隔开。
因着傅雅仪在场,只稍稍解释了下,再做出一副略显哀切的神情,便无人再审问火势因何而起。
待到余姝收拾了祠堂神清气爽回了自己的院子睡了一整夜后便见着了前来拜访的文嬷嬷。
大抵照顾了老太太一整夜,她的精神并不算太好,见着了余姝行了个大礼。
余姝见状连忙让芝芝给她看座上茶。
到了如今,两人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坐着喝杯茶了。
“老太太怎么样啦?”
余姝问道。
文嬷嬷并没有喝茶,只颔首道:“昨日回去醒了后便一言不发,但我想她今后大抵是不会再出院子了,今日早晨她唤了我进房,让我将她手下几家庄子的地契给您送来。”
说罢,她将一个金丝楠木的小盒子递给一旁的芝芝。
余姝拿到这个盒子时打眼看去,手上的盒子触感温润,她略一打量,“这是老太太的嫁妆之一吧?杭州枝居阁的手艺,我祖母曾经用来装首饰的盒子也是这样的材质,这样的手艺。”
“是,”文嬷嬷回道:“老太太离家前她的母亲还是给了她不少东西,可怜天下父母心,拉不住劝不住的女儿,就算想狠心断绝关系,那也不会真那样绝情,只是她自己不愿回去罢了。”
余姝托着腮,没有回应文嬷嬷这句感叹,她并不想对这件事过多置寰。她只需要老太太别再给自己添乱就足够了。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文嬷嬷微怔,随即笑了笑,“王嬷嬷会一直陪着老太太,而我应该也要去找份新的活计了。”
“以前我受老太太的恩情,伴在她身边将近二十年,可后来见着了夫人,我便一直想再出去走走看看,做点自己的活计。”
余姝手上摩挲着金丝楠木盒,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良久才说道:“你若想要些别的活计,为何不在王家内部呢?”
“老夫人怕是再见着我会心底不太爽利。”文嬷嬷摇头道:“或许她明白自己错了,可老人总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的,她能把一切情绪压下闭门不出已经是件难事了,我如果依旧在王家往来,怕是会刺激她。”
实际上,余姝给王老太太带去的窒息非常大,可文嬷嬷给老太太带去的惊惧也旗鼓相当,她朝夕相伴二十余年的亲信背叛了她,任谁都想不明白。
“你可以不在王家。”余姝定定望向她,实话实说,“再过两月,我将随夫人出行,手下产业需得有人相帮衬,文嬷嬷,您是个聪明人,在生意一事上也颇有想法,可愿留下替我照拂一二?若你不想出现在老太太眼前,你可以去管千矾坊。”
文嬷嬷舔了舔干燥的唇,与眼前的小姑娘对视,感受到她眼底的认真和郑重哪怕老持稳重如她也心口狂跳起来,这是兴奋和惊喜。
若能留在王家管事做生意那自然是极好的,任谁都不想轻易离开待了近二十年付出几乎三分之一人生的地方。
“您说的可是真的?”她声音微颤,“您真的愿意继续用我?”
在她背离了老太太那天她就不奢望自己能再留在王宅或者傅宅,她并不觉得别人会要一个背叛旧主的人,哪怕她自己并不觉得这是一种背叛。她从来不觉得老太太能斗得过傅雅仪,甚至都推测到了她和傅雅仪这样斗下去,消耗尽了傅雅仪最后一丝恩情后必然不会有好下场,这才会投向傅雅仪想要改变老太太的结局。
可论迹不论心,不会有人看一个人做一件事的出发点是什么,结果和真实存在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
她起码中止了老太太的作死行为,结果却是老太太那边容不下她,她也不奢求傅雅仪能够容下她招她去手下做事。
一开始文嬷嬷便做好了失去一切的准备。
可她实在没想到,余姝会想让她去管千矾坊。
“是,”余姝点点头,“就看你愿不愿意。”
“愿意愿意!”
文嬷嬷连忙回答道,连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来,仿佛昨夜照顾老太太的疲惫瞬间消失,整个人都显得神采奕奕起来。
余姝看着她的模样也笑了,有点儿愉悦,“那你便收拾收拾,过两日且先去千矾坊试试吧。”
文嬷嬷兴高采烈地走了,余姝喝了口茶,在心底算计了一下,千矾坊是她手底下最大的产业之一,刚刚文嬷嬷送来的地契身契几乎涵盖了王老太太手下其它的产业,这么多,一个文嬷嬷肯定是不够的,她还得薅一个给她看账的。
思来想去,她想到了一个人。
再次见魏语璇是在谷临居内,这回依旧是余姝先找上的门。
要说管账理家做生意的全才,那必然要属魏语璇了。
虽说这个一身铁骨的漂亮姑娘效忠的是傅雅仪,可现在她是被划在王家的,那余姝必然要人尽其用。
起先魏语璇是拒绝的。
虽然经过了王宅一场大火,有心人都能知道余姝实际上是傅雅仪的人,可魏语璇不傻反而还非常圆滑。
那是多么大的工作量啊!
她管一个谷临居,偶尔还能偷偷懒,做点自己想做的事,遇到不喜的人也能直接甩脸子,若是直接总揽王宅上下所有生意,她怕是会直接累到去世。
余姝去了三回,第一回和魏语璇表明来意后被对方圆滑地婉拒。
从第二次开始,她再也见不到魏语璇的面。
谷临居的副庄头每回见了她去都苦着脸说咱们庄头去外头看布料了,咱们庄头去外头谈生意了,反正甭管理由用了多少,综合起来就是一句话——对咯!我们庄头说她自己不在!
余姝碰了几回软钉子,回了王宅也不恼,只是每一回傅宅的账簿来了之后都率先挑出魏语璇的账开始挑刺,还挑得格外理直气壮格外精明细致。
到了六月中旬,魏语璇终于受不住她这样阴险的招数,递了帖子直接来了王宅寻余姝。
两人讨价还价了拉扯了好几天,最终终于确定了余姝离家这段时日改由魏语璇理账管家,但日后谷临居若有经济上的难题,余姝手下的千矾坊等产业必须无条件伸手支持。
余姝应得很爽快,两人的账本交接也格外爽快。
总算了了桩心事,余姝坐在美人榻里享受起了难得的闲适。
果然工作只会转移不会消失,而当工作从她手里转移到魏语璇手里后,笑容也从魏语璇脸上转移到了她脸上。
这段时日已经足够新的祠堂建起来了,是完全不同于过去那个阴森祠堂到大气辉煌,余姝在家里翻了整整十日王家的家谱才将王家大多数女人的名字翻完整,她亲手给她们写了牌位,鎏金洒脱的行楷,每一个写的都是她们本身的大名,从高到低与过去只有男人的祠堂二分江山。
新祠堂重新修葺好的那一日,是时隔一整个月,余姝第一次见到王老太太。
她盯着祠堂里的牌匾,第一次进去。
她坐着轮椅,整个人脸色苍白,虽然依旧发丝梳得整整齐齐,却依旧可以看出目光中多了些浑浊少了些斗志。
王老太太在祠堂前从清晨坐到中午,离去前只淡声问了余姝一句话。
“我死后,在这里也会有一块牌匾吗?”
余姝也同样淡声回答:“是。”
“写的是我的名字吗?”
“是。”
最终她伴着正午的烈日,王嬷嬷推着轮椅带她回了自己的院子,据那日伺候的丫鬟说,王老太太坐在正厅前默默哭了许久,纵横的沟壑都被眼泪打湿,到了傍晚才疲惫的让王嬷嬷带她去睡觉,从此她的院门便很少打开了,也不怎么愿意出门了。
王老太太在哭什么呢?
余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底忍不住默默想道,她这一辈子能哭的东西太多了,多到连她痛哭流涕时大概都想不起来自己在哭什么要哭什么。
她一边这样想,一边穿过密道,进了傅宅。
其实到如今她已经不需要靠密道偷偷来往傅宅了,大可以驾了马光明正大走正门进去,可她依旧喜欢一走出密道就能看到雅致的湖泊假山,走进傅宅人人都会将她当自己人般笑笑唤她一声余娘子的感觉。
像是漂泊无依的人骤然找到了一座避风港,寻到了一点根茎。
念晰这些日子颇为忙碌,她自临裕沙漠边回来后便接了往南边去的行商任务,这几日都在准备往南的行装,了解南边的情况,顺便还要将自己手下的一些东西安排好,今日算是她难得得了点空闲,约余姝一同将她前些时日埋下的酒挖出来喝了。
因为知道余姝酒量大,念晰特意埋了一罐极浓郁的酒,见着了余姝连忙冲她招招手,指指自己身旁的水缸。
“我晾了两个月的好酒,今日我俩不醉不归。”
余姝闻言坐到她对面,笑起来,“念晰姐姐是遇着什么开心事了吗?平日你可不会这样放纵。”
念晰是个天性乐观的人,所以大多数人觉得开怀的事在她面前都显得比较平常,唯有特别好的事她才回这样控制不住比平日更加外放几分,例如上回清明与一众一年都不一定见上一回的姐姐妹妹们开怀畅饮。
念晰点了点她的鼻尖,“自然是极好的开心事。不止是我,连你也会开心得想不醉不醉。”
“哦?”余姝好奇了起来。
念晰也不卖关子,直接自袖中掏出了两份放妾书。
“千矾坊后的东西成了,”她眉眼弯弯,“你闹了那么一场,估计再过不久就要给王家老爷筹备丧事全城报丧了。”
“夫人的产业从今往后都可以光明正大脱离王家而活,我们也不必要借用王家妾的身份才能在这些产业中行走了。”
“前两日她便已经写了三十二份放妾书,我们不必再顶着别人的名姓活了,”她将余姝的那一封塞进余姝手里,连眼睛都亮起来,“姝宝,我拿了你的那一封,便想着交给你时定当与你浮一大白。”
余姝接过这张薄薄的信纸,上面是属于傅雅仪的劲瘦嚣张的字迹,第一行便是——王家族长王峰天已逝,怜妾室余姝年幼进府,傅氏雅仪特代行王氏族长之则,书此放妾书。
她咬了咬唇,有些恍惚,心底说不出的酸涩。
等再抬头时,撞进了念晰同样含泪的眼。
“喝不喝酒?”念晰不擅长煽情的话,她只拿出吃饭的碗,用舀勺自水缸中舀了酒盛进去,“今日我要喝得酩酊大醉。”
余姝此刻只觉一股意气自心口冲上脑门,她卷起自己的裙摆,接过念晰递过来的碗,两人狠狠相碰,酒液挥洒,打湿了手,润湿了唇,浓烈的辣意自喉口而下,喝得人豪气干云。
“我被夫人捡回来前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以女子身份光明正大走在世间。”
“姝宝,从今往后已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念晰说了许多话,余姝便一碗又一碗得陪她喝,两人喝累了便踢了鞋袜,解了外衫,只着薄薄的上襦与下裙,躺在石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竹林环绕,被风一吹簌簌而响,落影憧憧,打在两人身上,反倒成了装点美人的剪影,头顶那一轮明月亮而圆,也不知是否真有玉兔嫦娥在广寒宫起舞弄清影。
念晰换了个姿势,她趴在地面,支起手撑着下巴,也曲起腿弯露出光裸的足晃一晃。
她脸上已经有了醉意,偏头望向依旧躺在地面的余姝,“再过半月你要与夫人前去妲坍,我要出发往南,这一别,不知要几月才能再见,姝宝,一路珍重。”
余姝笑起来,她也用同样的姿势趴好,抬手从桌上又打了两碗酒,一碗给自己一碗递给念晰,“好呀。”
两人又饮了起来,大缸酒被两人干了小半缸,念晰依然支撑不住,手一软,醉得神智不清,随手摘了一旁竹树的一缕枝叶,别在鬓边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余姝酒量再好也不是无底洞,今夜这酒实在同样喝得她醺醺然起来,脑子像是分成了两半,一半清醒,一半模糊,可她却没有停下饮酒,拎着酒碗又时不时续上一杯。
晚风拂来,令整个人都分外懒散,她抱着碗,后知后觉听到了自门前传来的脚步声。
“春月和我说我再不来瞧瞧,你和念晰怕是要醉死在屋子里了。”
这声音格外耳熟,带着些冷意和刻薄,余姝恍惚抬起头,眼前却不甚清晰。
她努力睁大眼,见着的是深夜中五色的光晕,那光晕转瞬便走到她眼前。
余姝觉得着光晕也很眼熟,再细细一思索便想起来了,是她发配路上见过的神,是她在初入王家被欺辱时出现的神,可再一眨眼,那团朦胧的雾渐渐消散,只有依旧带着五色光晕的夫人。
远山黛眉丹凤眼,高挺的鼻,殷红的唇,依旧穿着她最喜爱的绛色衣裙,手中摩挲着那根常常携带的白玉烟杆,美得像副冷淡的仕女图。
余姝感觉自己被冰凉的指尖捏住了下巴,那人强迫她仰起头来,淡声问:“余姝,你还有脑子吗?”
余姝没说话,定定看她,过了良久才缓缓说道:“你是因为知道我感激夫人,所以才特意化作她的模样前来,想让我原谅你曾经的见死不救吗?”
“你在说什么?”
傅雅仪略一扬眉。
“我曾经说过的,你若救不了我,必与我共堕地狱。”余姝低声说道:“可我被夫人和自己救下了,你这个没用的神又装成夫人想来分一杯羹,太低劣了。”
傅雅仪听到了她嘴里那句令她印象颇为深刻的话,顿时明白了她将自己当成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玩味,想起余姝平日里对自己压榨她的愤恨,开始套话,“是啊,我装成傅雅仪的模样来让你开心几分,不好吗?”
“我成了她的模样,你平日对她的不悦都可以发泄,也算是我与你的赔罪了。”
“你可以把我当成她。”
精明的余姝哪怕酒醉了也不好哄骗,她几乎立刻回答道:“你不是她,也不可以是她。”
可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神又有些奇怪,喃喃自语道:“但是我也未尝不可以将你当作她试试。”
“我究竟该如何才能感谢夫人做过的一切。”
“你说什么?”傅雅仪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凑近了些,命令道:“再说一遍。”
余姝却没有说话,她只用被酒浸透了,水润而朦胧的眸抬眼看去,轻声说:“夫人,我要如何才能感谢你。”
“什么事要你这样感谢?”
傅雅仪给她问得难得有些困惑,她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需要余姝这般正式感谢的事。
“很多。”余姝轻声道:“很多感谢。”
傅雅仪闻言也没有深究只问道:“你想怎么感谢?”
余姝略一思索,抬手握住了傅雅仪的手腕,那节捏在她下巴上的指节骤然上移,就着惯性浅浅进了她唇中,指尖擦过唇舌,转瞬又被傅雅仪抽出,可依旧激得余姝腰肢都软了起来,再抬头时仿佛泫然欲泣般楚楚可怜。
傅雅仪看着这幅妩媚到了极点的美人面,眸光微暗。
可偏偏余姝就用这样的神态轻轻说道:“夫人,你喜欢这样玩弄我吗?”
老板趁着员工酒醉试探员工对自己的尊重度,结果惊讶发现员工原来想潜规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