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然听得心里冒火,他怎么就没有发现,风晏不仅很难将自己身上的疼痛宣之于口,也很难把自己放在万事的第一位?
亏他从前总觉着风晏心里装得太多,他根本排不上号,原来不仅是他排不上号,风晏自己在自己心里也排不上号!
景明院、景明院的那些客人、谈珩、天下疗养院,他什么都能放在心上,就是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凌然把压在最低下的药草画像单独抽出来,放在最上面,起身来到风晏身前,在他疑惑的眼神中,认真道:
“你是一院之长,自然知晓对待所有客人都要一视同仁,又心怀天下修士,愿所有人再无心魔,为什么不能将自己放在和他们平等的位置上呢?”
风晏一如既往地垂下眼来,不和他对视,“我毕竟是……”
这个动作在凌然看来非常无辜,无辜到他不忍说很重的话。
他只能伸手捧起风晏的脸,让他和自己对视,打断他的话道:“是,我知道你是院长,但你首先是你自己,才是景明院院长,可是你从来都不先考虑自己。”
“如果你的药草和其他客人的药草注定只能取得一样,你一定会选择别人的药。”
“不,你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自己。”
凌然很想叹气:“你说你已经有一千多岁,但是那昏迷的一千年又怎能算到我们真正的年岁里?留影石里我们应该都没满百岁,那么现在我们也还是未满百岁,在如今的修真界,你和你口中的他们一样年轻,你也还有很长的未来啊。”
风晏曾说,感觉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不真实,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习惯性地把希望留给别人。
他能周全所有人,唯独忘记了周全自己。
凌然瞧着风晏因为眼疾不复以往明亮的双目,忍不住想亲他。
他一向是想到什么便做什么,当即低头在风晏额头上落下一吻。
风晏正听着凌然说话,谁知他说着说着,忽然靠近,很快地亲了一下他的眉心。
他顿时耳根发烫,下意识用余光看了看四周,没发现其他修士的踪迹,才松了一口气。
在山洞时,那是一个封闭的安全的环境,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互剖白之后,情到浓时,亲吻也算正常。
然而现在是在秘境,旷野之中,危机四伏,随时都可能遇到危险,或者遇到其他进入秘境的修士。
他并非不愿在天下修士面前承认自己和凌然的关系,只是觉得,如果亲吻这般亲密的模样被人看到,多少会有失礼数。
最主要的是,凌然的动作实在突然。
在风晏看来,凌然正十分认真地说着话,下一刻便亲了上来。
他不明白凌然在亲吻他的时候脑海中想的是什么。
从前他一直认为,只有情到至深时,爱侣之间才会进行这种较为亲密的接触。
所以看到话本中,魔尊强迫仙君在任何地方无所顾忌地亲吻,甚至是进行一些更深入的事情,他总是眉头皱得死紧,觉得魔尊实在过分,有伤风化。
但好像在凌然眼中,并不是这样的。
亲吻、拥抱,对他而言是像吃饭喝水一样正常的事情,没必要遮遮掩掩。
风晏看着逐渐远离的凌然,对方的眼眸中只有自己,那一吻的柔软还停留在眉心。
他想,也许是他太古板保守了?
他应该学着坦然接受这些亲密。
“你在想什么?”
凌然的话把风晏的思绪拉回来,他轻轻摇头。
红衣青年叹着气,似乎没指望他能真的听进去这番话。
凌然一边把地面上摆着的花草图收起来,一边继续念叨:“而且你发作起来,比他们要严重得多吧?我刚到景明院那几天,可是听了不少消息,如今的院内,没有一个客人发病严重起来到你这种地步的。”
“你若也是客人,那整个疗养院都得把你捧在手上,时时刻刻都得有人看顾你。”
风晏沉默片刻,迟疑道:“我都明白……”
“明白归明白,但是你一时半会儿做不到。”凌然起身,将一沓宣纸放入储物袋内。
自小裴不跟着他们之后,风晏便给了他一只储物袋,方便储存物品。
他轻轻捏了捏风晏的侧脸,“我也没指望你能一下子就转变过来,你慢慢来,也不着急。”
“慢慢把自己放在心上,不为了自己,那就当为了我,好不好?”
风晏被他这疑似哄小孩子的语气逗笑了,回答却极为认真:“好。”
秘境内的天空万里无云,看花草的生长状况,此时的季节应当在春天,却突然刮来一阵冷风。
眼前的枯骨花海一阵摇动,黑红色的花瓣被纷纷吹落,随风远去,有的落入泥土,有的坠入旁边的小溪之中,顺着水流的方向蜿蜒前行。
风晏身上没由来地发冷,但他身有寒症,觉得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便再次展开手中的宣纸,同凌然一起查看秘境地图。
凌然瞧了一眼,疑惑道:“怎么有四个地图?是这秘境变化过四次么?”
风晏摇摇头,“秘境共有五层,最深层便是传言所说的问天机。这宣纸上面所画的,是秘境前四层。”
“问天机已有千年未曾开启过,所以如今修真界中,没人知道里面具体是什么样子。”
凌然若有所思地看着地图,指了指左上角那一份地图上面的小溪:“那我们现今所在,只是第一层,你要找的药草一定极其珍贵,肯定是在上面那几层吧?要怎样去上面?”
风晏笑道:“这倒未必,秘境每一层蕴含的机缘、所有的天材地宝,都是相差无几的,没有什么更上层一定会有更珍贵的宝物这一说。”
“除了问玄机,毕竟很久没人进入过了,不能妄下判定。”
“每一层秘境的最东边和最西边,都有向上或向下一层的传送阵,不过秘境每一层都比整个九州还要大,便是坐上飞舟,从东到西也要整整一日,更何况御剑。缩地成寸这类的空间术法,在秘境里是不起作用的。至于其他的办法……”
风晏抬头看向远处:“也许不小心碰到一朵花、一棵草,便可以瞬间进入上一层。全靠运气。”
“啧啧啧,”凌然听完,感慨道:“看来那话本还是编造居多,说什么秘境一定是层数越高,东西越好,我记得经常有话本写正道修士为了抢夺秘境资源,专门派人守着传送阵,不让别的小门派上去呢。”
“按理说这应该是最基础的常识,修真界五岁小儿都知道的事,为什么我却不知道?”
“算了先不提这个,看这地图,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有一味药草是我们要找的,它离得最近,我们就先去找它吧。”
风晏看了一眼凌然指的地方,点头道:“好。”
两人说去就去,当即收起宣纸,御剑升空,并肩而行。
微冷的风拂过面颊,风晏想了片刻,看着凌然道:“你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千年前,正道与魔修交恶,秘境又蕴含大量资源,万不能让魔修进入、了解,所以执法盟三真七假地编造了许多关于秘境的传言,蛊惑欺骗魔修。”
“凡人听了那些虚假的传言,便写进话本里,强化了大众对于秘境的错误认知,也加深了魔修对秘境的误解。”
“而我们认识的那段时日,大约并不是秘境开启的时间,你便没想起来要问我,我也没有同你说过。”
“明白了。”凌然很敏锐地嗅出了藏在风晏这番话里的细节:“这岂不是说,我们从相遇到莫名双双身陨,相隔的时间不超过五十年?”
“而且执法盟全体职位变动,还要邀请四大宗门全部参与的大会,我记得不常有吧?是每几年一次来着?一个人从长老升到副宗主,也是有进入总部的年数要求的,对吧?”
高空的风太冷,直直钻入肺腑之中,双眼也被吹得难受,风晏只好取出离开景明院时带的幕篱,戴在头上。
“有道理。那种大会一般是一百年一次。升任……我记得是十年以上。被四大宗门推举到总部的人,也不是直接成为总部长老,而是分到总部所属的四院内,承教院、审鉴院、刑断院和明事院,从最微末的院内主事做起。”
“之后若是顺利,便能一路升迁,超脱出四院之外,进入总部真正的高层,也就是长老及以上的级别。”
“也就是说……千年前,我在总部做事的时间,即便按照最快速度来看,也超过了二十年。”
凌然声音拔高了一个调:“二十年?!”
“那种日子,我过一天都要吐了,你竟然在总部待了二十年……”
他越说,语调越发苦涩起来。
在没有遇到他的那十几年里,风晏一个人,该如何度过这漫长得、每一天都如同对精神凌迟的十几年。
虽然他藏在洞府内的留影石里,看不出风晏对自己职位有任何不满,但他知道,风晏是不愿意过那样的生活的。
这种难以发现的细节,其实从风晏在执法盟总部和在北海小住时,截然不同的仪态里,便能发现端倪。
可大约风晏身上背着自己宗门沉重的责任,这份责任紧紧勒住了他,让他无法喘息,也无法逃离。
凌然不自觉地靠近了风晏,见他重新带上幕篱,便问:“还是冷么?”
半透明的白色幕篱遮住了风晏的眉眼,他眉尾那颗血痣也看得不太真切。
他望着靠近的凌然,思索道:“可能秘境内正是春日,温度较低,才觉得冷吧。”
“那也不应该啊,”凌然干脆跨步到风晏的佩剑上,照例帮他挡住前方而来的冷风,把他披在身上的狐裘拢好,“外面已经是秋天,比这里还冷一点,可在飞舟抵达极北雪原之前,你也没觉得冷,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