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枪火>第43章 港口(正文完)

  阎壑城带着阎辉,父子并肩站在废墟前,建筑毁坏,焦黑尸身横遍城墙里外。尤为显眼的是坠毁的R-1双翼飞机,半截机身砸开大洞,螺旋桨喷飞出去。

  阎壑城持枪指着前方,对不远处干脏活的维尔戈说:「I didn't own this.(哪来的?)」「Just caught it in Moscow.No payment required.(莫斯科,不须付钱。)」短发男人头也没抬,回复这么一句话。阎壑城想起,上回他叫维尔戈弄台飞机来,原来堂弟有在听话。

  张家口驻扎的兵力掩护不了老冯,长期下来掌握行踪,总算能趁出国前的空档,陈年恩怨一笔勾销。演练过这一天来临,阎壑城曾以为好歹话能说,如今毋须多言。对于老仇人,眼不见为净。

  阎辉枪法不亚于他,阎壑城一直想同长子切磋看看,刚好有了现成的活靶子。他拎着两把李-恩菲尔德步枪,阎壑城牵好阎辉的手,避免踏着死人,到处皆是,得小心走。老冯只算半个活人,手脚被维尔戈断了乾脆,竖在木板上,颇具告示牌作用。

  步行至一千米外,他问阎辉:「辉儿想陪我试试吗?」阎辉接过他手中的枪,笑着答应:「好。」他不需告诉长子应该瞄准哪里,阎辉知道。

  「待会数三下。」「是的,长官。」

  「开始了。」远程狙击连呼吸亦列入计量,阎壑城下令后,他们一起在心里默念:一、二、三。

  敌人两眼血洞对称得一模一样,增色不少。自此以后,不再有人打扰他们了。

  他吻了一下阎辉额头,说:「辉儿做得很好。」阎辉亲了他两下,说:「是父亲教得好。」

  *

  延安总部。

  办公室里,阎壑城坐在书桌签字,阎辉拿出抽屉里的相框,趴着他肩膀说:「爸爸你看,好怀念阿。」大宅庭院前,维斯珀抱着两岁的阎炎,笑得灿烂。他一手搂着妻子的腰,阎辉当时身高只到他胸口,三人围绕着他。阎壑城抽出相片,底下还藏了一张,是他和辉儿来到西安第一张照片,阎辉当年十五岁,阎壑城已是上将,两人身穿军装合影。阎壑城紧搂着少年,阎辉青涩的脸庞,握住肩膀上父亲沉稳的手。他早该发现,阎辉在他身旁是那样地独一无二。

  他抚着辉儿的脸,吻得很温柔,想让记忆长留。

  赵常山对他确认又了一次:「老阎,确定不跟大伙说说话再走?」阎壑城环顾空旷的办公室,说:「不必了。」

  赵常山叹道:「那群小伙子会很想你,老陆和我也会。」

  「要是打架,别再不知收手,没人拦住你们。」没在开玩笑,老友打起来有如拆家,阎壑城不介意装潢损坏,整座宅邸送他们了,是两人妻小拉不动他们。

  「吵是一定得吵,指望陆槐停手,倒不如我迁就他。就一回,不能再多了。」赵常山调整好帽子,准备前往巡视,说:「练兵去了,我叫小姜送你们吧。」

  最后看着军营部署,二十年,五十万人。阎壑城说:「我把他们交给你了,老平。」

  新任督军赵常山捶了一下他肩膀,喊:「带儿子满世界跑,也得当心点,不担心你,可三个侄子绝对要顾好。」阎壑城给他一个拥抱。「谢了,老平。」

  姜守约的名牌被哈士奇吃掉了,阎辉做了一个新的,顺便写上新军阶。升官的青年陪同阎壑城和阎辉走出军营,护送他们搭车。

  阎辉握了姜守约的手,说:「谢谢小姜,请替我们向家人问好。」阎壑城拍拍他,道:「再见,姜少将。」

  惊奇的是,姜守约抱了一下他们,眼眶有些红,说:「谢谢你们,请帮我向段云和炎炎说,我很想念他们。」

  *

  上海外滩。

  东方巴黎繁华绚烂,戏馆、酒楼、茶室、餐厅、百货,南京路连通周围熙攘街道,纸醉金迷的不夜城。年轻时的陆槐迷失过,现在有了老婆,唯独盯着她,旁人看太久也不行。

  刚从永安出来,阎炎选了几款项链手环,送给叶霜及锺萝,叶霜还没来得及婉谢,陆槐喜孜孜结帐去了。百货公司徵新人吸引顾客,外貌出众者会登上杂志,几位店员纷纷力邀难得一见的美女。叶霜月白旗袍,身段娇媚温婉,碎钻发饰相得益彰。陆槐付钱到一半,见老婆和侄子被好多人围观,应付各柜员工殷勤招聘,陆上将手里大洋压根没算清,随手扔柜台上,急忙拉着老婆侄子冲出一条路。陆槐不怕那群人抢他老婆,是不想再待下去而暴走打人。

  段云在福州路扫了好多箱书,多是话本及外文翻译小说。陆槐问他出国干嘛带书,说不定到了海外、玩得不想回来,何况书这种东西,哪儿都有卖。「国外要找中文就难了,当然多带几本。」不愧是好学又好玩的小云。「爸爸,我们在这里!」阎炎骑在段云背上,伸长了手臂朝他们热烈挥舞。

  阎壑城和阎辉身上相同款式的黑西装,英挺冷峻、神采夺目。阎辉看见弟弟们,跑过去抱住他们。「小云小炎,我好想你们!」阎炎亲了哥哥十几下,段云也亲上几口。

  维尔戈面无表情地分送糖葫芦。几分钟前他带着两只小崽崽,段云正要对小摊说三串糖葫芦时,阎炎发现了阎壑城的醒目身影,立刻以非比寻常的速度,兴奋尖叫跑向父亲哥哥,段云抱起小孩冲了出去。

  维尔戈比了手势三,但法国人从拇指开始算,小贩给了他八支糖葫芦。眉宇阴沉的男人沉默着,小贩老板心生不妙,害怕得想收摊回家。多亏一个长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的青年,接过男人手里的糖葫芦,付钱并对老板道谢。

  阎炎、段云一人一串,外带一串上船吃,还剩五根。锺易把糖葫芦分给街边几个孩子,他们从刚才就在看维尔戈,却不敢上前说话。三男一女,一共四个小孩,女孩子得到两根糖葫芦,一群小家伙齐声对漂亮大哥哥和可怕洋人叔叔道谢。

  十六铺码头迎来了意想不到的人为段云送行。段宏业谦恭问候他们,想单独找段云说句话:「小七。」半年前段宏业在陕西挟持他,回来挨打两百军棍,要不是老段急于招募有志之士,培养围棋国手,先打断段宏业的手再说。

  「大哥。」段云心态如常,一连多日与老家的人打交道,早已应对自如,熟络好比从未逃家。

  「呦,这不是段公子吗,别来无恙。」陆槐逮着机会就想骂,由于老婆和小孩子在场,他只能悠着点。「陆将军,托您的福。」

  陆槐骄傲仰首,亮着肩章三颗星星,颐指气使道:「算你识相,叫一下。」不能发扬国粹,挖苦一下是必须的。

  段宏业看惯了政圈豺狼虎豹,对高阶将领练就了从善如流,道:「陆上将,恭喜荣升,也祝贺您与夫人新婚志喜。」

  段宏业毕恭毕敬相待,段云照理该高兴,但是陆槐当众对叶霜搂搂抱抱,一脸「老婆快夸我」的显摆,段云自己也看不下去。他拉住陆槐引以为傲的军服袖子,叫他克制一点。「叶姐姐的旗袍快被你扯坏了。」陆槐意犹未尽,又亲了老婆一口,说:「有什么关系,多买几套才好。」

  段宏业递给段云一个小木盒,打开来看,有一副单筒望远镜。阎炎开心地说:「是航海的望远镜。」

  「阎小公子说的是。父亲知道你不缺物事,他说让你多看看外面的世界,不妨收着吧。」段云低头答复:「谢谢父亲,也谢谢大哥来送我。」段宏业犹豫了会,轻拍弟弟的肩膀,说:「小七,日后有任何消息,尽可与我们联系,望你们一切安好。」段云握紧了手里的黄铜圆管,离别情绪忽地涌出,有些忍不住想哭了。

  阎炎摸摸哥哥的手,鼓励地拍着他,说:「云云,拿起来看看呀。」段云擦掉眼泪,打开镜筒,眯起一只眼透过镜片端详。街道远方有栋茶楼,阳台坐着一位穿北洋军服的老者。段云吓了一大跳,拿掉望远镜、盯着段宏业问:「他也来了?」段宏业颔首,示意段云看。段云深吸一口气,再度望向镜片。

  老段穿着旧军服,没戴那些花里胡俏的勋章,肩章只别一颗梅花。他拄着勋刀作拐杖,朝最小的孩子招招手。

  段云拿下望远镜,早已泪流满面。他对着那里的人大喊:「爹──您保重阿──」他哭着不停抹脸,袖子湿得一糊涂,把眼泪鼻涕都留在段宏业的衣袍上,用力擤鼻子。段宏业拍了拍他,说:「小七,你也保重。」

  陆槐哭得比段云更惨,一个大男人抱着比他高大的男人哭得不成体统,丝毫不顾面子。「老阎──你可要记得回来看看阿──英国很远,但是没有坐船到不了的地方,不就是四十天航行,我自个儿捱不了,有了老婆天天度蜜月,那怕天涯海角,我都会去找你!你可要等我阿──」

  叶霜安慰地拍陆槐的背,陆槐哭的样子太逗了,结果阎炎跟着哭了起来,说:「叶姐姐再见,你和叔叔一定要幸福!」她蹲下抱着阎炎,贴贴少年的脸蛋。「谢谢炎炎,我们家炎炎是世界上最乖的孩子,一定很幸福。再见,期待改日见到你们。」

  「二十年阿,我跟了你快二十年!别有了儿子忘了我这旧人阿,老阎,我真是太舍不得你了哇──」

  「谢谢你,阿槐。我不会忘记你们。」阎壑城抱着拍拍陆槐的背,当作是哄孩子或弟弟。陆槐哭得更大声了。

  依依不舍,终有谢幕。阎壑城带着孩子登船,陆槐与叶霜站在岸边对他们挥手,远远地看着他们,直到轮船航向海平面另一方。

  抱着阎炎哭成一团的段云,哭得声嘶力竭,等阎壑城给他护照时,才精神一振地问父亲:「一九〇四?为什么我的出生年不是一九〇二?这样一来少了两岁阿!我明明年纪比阎辉大一点点。」

  「我说过,你要叫阎辉哥哥,记得吗?」阎云吸了吸鼻子,小声嘟囔:「我记得的,当时以为你在哄我,随口开开玩笑。」阎壑城心想,他对小云说的话都是真,黑色玩笑也是真,但论及残忍程度,仅有辉儿能陪他同欢。

  阎壑城揉揉小乖狼的头发,说:「小云不想改口也可以,炎儿依然叫你哥哥。」西装口袋掏出另一本阎小云的护照,阎壑城拿给他看,笑说:「这里还有一本,如果你把护照弄丢了,能派上用场。」小云一看出生日期:一九一二,民国元年。

  阎壑城半开玩笑地说着大实话:「维尔戈擅长窜改文件,小云提出抗议的话,他能改正。」小云看向素来高冷的男人,维尔戈指着阎壑城,表明都是他做的。锺易陪阎炎吃着手里的糖葫芦,配上带来的冰镇果茶。

  阎辉凑过来抱抱他们,看着新护照说:「这上面印的年纪还是能做小炎的哥哥,小云放心。」阎小云抱他们,表示接受了,亲一口阎辉说:「你是我哥哥。」

  「我也要亲亲!」不管几岁都是弟弟的少年飞奔而来,亲得四人满嘴晶莹糖浆。

  阎壑城站在船首,大风翻腾水花,辽阔海面使人感到平静。阎辉抱着他、脸抵着他的肩膀一起看海。「叔叔订了三间房,他们在参观客舱及公开的包厢,晚上有表演和舞会。」阎辉的声音随着海风和浪花轻柔晃荡着。「爸爸,我们要回家了。」

  阎壑城亲吻他,话语融入海浪中,唯有辉儿听见。他想带着辉儿坐在这里看夕阳,看日光升起。时间跨越海洋,带领他们踏入另一个新世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