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盆九转回魂草,越长歌见到便会明白的。

  毕竟上上一次她们俩关系闹僵时,柳寻芹便借着托付灵草的名义,去赠给越长歌。后来自己闭门不出不理睬她了,越长歌又将这盆草赠了回来。

  那是外人看不明白的,一点点“求好”的默契。

  雪茶不明此中真意,微微睁大眼睛。

  她目瞪口呆地应下这活儿。毕竟柳寻芹很少故意差使弟子去做一些无关紧要的杂事。如有相托,这一定是重要的。

  给人家送盆草,这事就这么重要吗……还得吩咐弟子特地潜入那个女人的闺房。生怕这心意看不到?

  想想也是,毕竟黄钟峰那个花枝招展的越长老,平日的桃花一看就不会少。

  想来求爱的信件都快淹没了黄钟峰,这一盆小小的灵草,不摆得近些,恐怕就变得毫不起眼了。

  柳寻芹在走时浑然不觉,因为一些浮夸的揣测,徒弟看她的眼神愈发复杂,似乎有一丝怜惜。

  雪茶端起了那盆九转回魂草,因为凑得过近鼻尖还被叶片抽打了一下。她平日是个喜欢侍弄花草的,几乎各类习性都能做到心中有数。

  而九转回魂草,据她所知,本来就是很难喂养的一种。

  这盆小草如今细细黄黄的,仿佛是在暗无天日处长成的一样,看起来有些孤弱,一看就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

  雪茶心中满是爱怜,她走着走着又站定了脚步。

  越长老不是木灵根,对于草木……也许她并不擅饲养之道。就这么送过去,万一养死了,倒挺可怜。

  谁说一草一木不是生命,平日里根扎在地上,挪不了寸步,风里穿雨里灌的,却还能挣扎破土,是最为坚韧可爱的生命。

  雪茶不放心,她又抱着这盆草回了灵素峰,将它摆在自己的窗前。花了一整天的工夫,对着这盆小草千叮万嘱地写了一篇《饲养守则》,压在花盆底下。这才一并抱了去。

  次日,又遇到一件不顺的事。

  越长老她们还在山下,整夜未归,走前为了防止峰上东西失窃,于是黄钟峰的结界又加固了一层。

  雪茶一头叩上结界,险些将脑门撞坏。

  她揉着额心头疼了一阵,左右看看,向来热闹的黄钟峰如今连个人毛也不长。

  “有人吗?”

  总不至于都出门了?

  她一连问了许多声,在空空荡荡的回音中。

  突兀地响起一道嗤笑。

  雪茶抬头看去,屋檐的一角正转出来一只火红的小狐狸,正眯着眼睛梳理着自己漂亮的皮毛。那双兽眸看过来,滴溜溜地转:“冤家路窄,是你啊雪茶妹妹。”

  雪茶冷冷道:“放我进去,有公差要办。”

  狐狸刷地一下闪现在她面前,蓬松的尾巴毛扬起了一阵轻尘。那只红毛畜牲正优雅地踱步,“叫我一声狐仙大人,就放你进去。”

  “狐、仙、大、人。”她的字像是从牙缝里憋出来的。

  小狐狸歪了头,像是在嘲笑她。摇身一变,轻烟散去,又化作一身穿火红裙裾的美娇娘。

  狐仙化形,形随意动。她头次褪掉皮毛的那日,瞧见的是越长歌,不知不觉地,便长得和自家师尊有些相像。

  那条火红的狐狸尾巴微微上挑,勾起了雪茶的下巴。

  “今日来办什么公差?叫得这么亲切,还是说……想同我和好呀?”

  雪茶不理睬她,只端着盆,朝着越长歌的寝居走去。

  火红的身影又窜上来,幽幽地问:“你要去干什么?”

  “这盆东西。”雪茶冷着脸道:“应我师尊要求,我要放在越长老房内。”

  是送礼来了么?小狐狸好奇地打量着。

  那盆儿实在是素得讲究,一点装饰都没有。不愧是出自于灵素峰柳医仙之手。

  再看那盆里长着的玩意,细细黄黄一根,也完全谈不上好看。

  “就送这么个东西?”

  小狐狸蹙着眉,“柳长老是怎么拿得出手的?难怪她连一段风流韵事也没谈成过。”

  雪茶忍不住反驳道:“你知道这株灵草有多昂贵吗?没品的家伙。”

  丹秋道:“贵又如何?全无浪漫可言。”

  小狐狸对此相当鄙夷,她自黄钟峰的田野里摘来一株花,斜斜插在了盆土里。又一连采了好多朵,装饰在花盆的旁边。而后将朴素的花盆涂成了鲜亮一点点的颜色。最后她又不知道从何处掏出一根彩色的丝带,围着整个花盆打了个风骚漂亮的结。

  雪茶:“……”

  “这样就好多了。”

  也许是的吧。

  花里胡哨的。

  看起来很像黄钟峰的女人们喜欢的风格。

  雪茶本是想制止她的,但一想到这点,又想到师尊,到底是打住了话头。

  她说:“我回去了。”

  丹秋放下指尖绕着的多余丝带,她望着雪茶问道:“你真不和我好了呀。”

  “愿终生与芳花仙草为伴。”雪茶放平了眉眼,转身离去:“横竖也不缺你一只狐狸。”

  顺着流入太初境湖泊的河流往上走,别开几座大峰,有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居然生了一大片枫林。

  只不过时节尚未到最好最红的时候,这里叶片大部分是灰扑扑的青色的,紧紧地粘在树上。

  而这儿仿佛是个无风之地,一阵微风也没有。

  听不见高峰上大风的呼啸穿梭声,只有远山处一阵又一阵的鸟鸣。

  还有乖徒儿们滴滴答答的脚步声。

  越长歌将峰上的小家伙们都赶下山放风。

  黄钟峰历来不限制弟子出行,只不过那些年纪比较小又不太懂事的,首先完全过不了大师姐这道门禁。其次越长歌在山峰周围设下结界,她们偷溜出去也走不了多远。

  难得的远足。

  这一路上叽叽喳喳个热闹,像是从笼子里放飞了一百多只圆滚滚又扑腾扑腾的小雀,飞得满天都是。

  大师姐坐在一块石头上,似乎正在发愁待会要怎么把这群雏鸟收回来。

  “还好没有去茶楼饭馆。”大师姐如此评价师尊的行为。

  “那当然。去饭馆还得了。哎呀,不知道为什么本座捡到的孩子都那么能吃。”谈起这个,越长歌也有些犯愁。

  柳青青一屁股坐在最高大的树木上。她斜斜地靠着,抱着双臂,“话说,你真的不要去看看柳长老吗?”

  这破孩子怎么总惦记着这事。

  “是你自己想去吧。”越长歌微笑道。

  也不全是。柳青青蹙着眉,她没好气地将头扭开,觉得这个女人会错了她难得的好意。

  越长歌将一片枫叶握在掌心里,轻轻地,揉皱在小小的褶里,她顺手一抛,又将揉成团的叶子丢入湖水中,看那团小东西在水泊里慢慢舒展,像是光芒腾一下扩大。

  好像她给柳寻芹盛的那碗星星。

  越长歌盯着那水流不说话,这次她才不会去的。

  毕竟她已经去找过她很多次了,上次,上上次。

  六百年来,几乎每一次。

  眼前是青叶照水,用目光拨开叶影向前看去,湖面广阔舒然,碧得像绿螺,自有一番雅趣。

  越长歌坐在水边,对湖奏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叶梦期刚才动身去买了点小玩意,她给自己留了一个,剩下的递给慕容安。

  慕容安打开来,里面是一枚崭新的纳戒。她冲大师姐露出一个堪称可爱的笑容。

  叶梦期点点头,“好好戴着,别弄丢了。”

  树上的柳青青又啧了一声,她垂下眼睫,将手上的纳戒摘了下来,往树下一丢。

  纳戒咕噜咕噜,正好滚到越长歌的腿边。

  越长歌琴音一止,指尖搭在弦上。她抬头瞥了她一眼。

  “好好戴着,别弄丢了。”头顶上略显青涩的声线响起,末了,又补了一句:“里面有钱。”

  越长歌轻笑了一声,将纳戒收好,“逆徒。”

  柳青青闷着气翻了个身,闭上眼,一本正经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越长歌将纳戒收好,她继续弹琴,素手一掸,水面上波纹横斜,如剑风一样嗖嗖划过,自有一番风流姿态。

  结果正在此时,她的脸颊上啪——地一声,飞溅上了一个小泥点子。

  几个泥鳅似的小姑娘站在旁边,手里捏着个泥团,笑得咯咯响,正相互砸打,玩着生猛的游戏。仔细一看那泥团是就着岸边的泥土捏出来的。

  越长歌叹了口气,她将脸颊上那泥点子擦掉。顺便一瞅那几个小的糊得看不清的小脸。很好,又要捉回去一群好好清洗了。

  放风结束后。

  越长歌使出一缕水线,将一群吱吱呀呀乱跑的小屁孩拴住。再是使着一通澄澈的水倒灌过来冲了冲,跟洗果子似的。

  一个个水嫩淋漓了,再挨个挨个地烘干。

  有几双胳膊高举着:“师尊,再来一次!”似乎觉得很好玩。结果一脑袋被神出鬼没的大师姐给统统摁了回去。

  “今天玩得这么野,晚上可以让人省点心了。”越长歌笑着说。

  平时白天不熬孩子,晚上一百个孩子熬她——颇让人心有余悸。

  夕阳转到脚边时,越长歌带着徒儿们返程。

  她御着一朵小云,后面跟着朵大云。云上拴了一堆她那活蹦乱跳的野生徒弟们,这会儿倒是安静了,都在看云外怒涛翻滚,红浪层层的夕阳。

  越长歌在飘过灵素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往那边看了一眼。纤秀高耸的灵峰孤影也同样沐浴在夕阳下。

  后面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越长歌连忙回头看过去,发现一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似乎正准备从云朵那边跳过来,吓得她连忙用另外一朵轻云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说好了不许动的。”

  结果那孩子又支愣起来,这次瞅准了地儿,正好往越长歌怀里扑去,一小肉球猛地撞来,险些将她的老腰折断。

  正欲做个凶样威慑一下这个乱跑的,结果那小姑娘却歪着头看了她半晌,最后露出一个天真快乐的笑来:“喜欢,和师尊,玩。”

  越长歌到底没凶得起来。

  她只好揉揉她的乌绒绒的脑袋,末了,自己也笑起来,将这只小可爱亲了一口,一只手揽在怀里,继续御云。

  灵素峰的影子闪过了,一切如常。那位孤僻的老医仙,还是过着自己一如既往的生活。

  正如她一样,过着自己的生活。

  越长歌抱着怀里温热绵软的小孩,想着这样好像也不赖。

  分明她有孩子,也有一大家子,算不上孤家寡人,不知为何却鼻尖微酸,感觉自己空落落的。可能是觉得那个夜里风吹雨打,绝望至极还是硬着头皮去闯进灵素峰的自己有些可笑。

  她可能是说中了,她只是那个女人锦上添花的有趣物什。而柳长老从来不会对她给任何一点点关爱。主动的。

  如果说只是师姐妹,她的冷淡还没那么刺眼。越长歌尚能有一份希冀在,到如今她已是有些无法忍受了。

  情绪向来来得快的越长老,在此一瞬间……她突然想着,要不明日和她一说,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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