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幽楼往日都是申时开始营业,这个时间点,楼里的相公们多在休息,被一一叫醒喊出来面上神色都不大好。

  谈锦一间一间看过去,有些住人,有些无人居住。常常若是遇到无人居住的房间,潘南提醒一声,谈锦进去略看看便也退出来了。只是他如今看的这间却很不一样,说是无人居住,却是门窗大开。

  潘南解释说空屋子久不住人积了霉气,开窗散散味。但谈锦走进后却闻到了一点微末的苦药气。他一路走到窗边,自木窗下望,能看到葭江风景。因是雨天,江面上只有零星几只船。潘南不知何时走到他身旁,“谈少爷怎么不找了?”

  “不知楼中近日可有相公身体抱恙?”谈锦收回目光,忽然瞥见床边角凳下一方染血的素帕,他撇开眼,只做未知,心中怀疑更甚。

  “近日气温骤降,楼中相公确实偶有微恙。”潘南也闻见了那股药气,补充道:“好几位相公都在服药。”

  “是吗?”谈锦只记得他一路看过来,没在任何一位相公身上闻到药气。

  窗下游船有了些动静,谈锦似有所觉往下望,却见是两船相撞,被撞的船夫走到船头理论,但另一只船始终没人出来。那船夫或许是一时气急,竟直接上了另一艘船,掀开帘子便要进船舱。

  潘南见谈锦看得出神,心道不妙,便催促道:“还有一层楼,谈公子不尽快去搜一搜吗?”

  品幽楼一共四层楼,一楼大厅迎客,二至四楼则是各位相公平日里迎来送往的房间。此时谈锦刚搜到三楼,他回头看了安市一眼,却见他也直勾勾盯着角凳下那方染血的素帕,“这就是公子的手帕!”他大叫着拾起,双眼红通通地盯着谈锦。

  身后湖中又突然传来动静,谈锦回头。他似是看到了什么,愣了一瞬,而后在身后众人的急呼中,单手撑着窗台,翻身跳窗而出。

  “谈少爷!”安市追到窗边,却见他掉进水中,溅出好大一片水花,隔了一会儿,又浮出水面,像江心游去。

  江水湍急,空中飘着细雨。谈锦并不十分擅水,因此在江中游得颇为艰难。他听见船上有人焦急地叫喊什么,却也没管,径直游向视线中那缕素色。乌发雪肤,果然是他。

  大氅吸饱了水,极重地带着青年下坠,直坠向不见天光的永夜之地。

  齐元清挣扎着去解脖子上的绳结,偏偏手指不灵活,如何也解不开。难道就要这样沉入江底吗?他渐渐失了气力,意识也趋于模糊。揪着绳结的手也不知何时松开,在坠下之前却被另一只手捞住了。

  谈锦握着青年的手将他拉近了,伸手去解他身上的大氅,那绳结已经被青年自己解成了死结,绳子又坚韧,怎么也弄不开。他只能先抱着青年往上游去。但他水性并不算好,又是一路奔波而来,怎么也游不快,眼见着青年脸色越来越白,身体也一直往下滑,似有晕厥之兆。

  他索性心一横,垂头将口中的气度了过去。

  齐元清本来快要失去意识,忽然被人强制地舔开了唇,激得他脑中一阵清明,下意识便要去咬,偏偏那人又“正经”得很,一触即分。他闻见了那人身上的脂粉气,料想这人应当是花丛老手了,便挣扎着想脱身,却被箍着腰动弹不得。

  慌乱间,他想起绑在腿上的短匕,伸长了手要去拿。谈锦自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也瞧清了那把匕首,心中道了一句冒犯,便伸手去解绑在青年腿上的短匕。他做这事比青年麻利得多,呼吸之间便解开了,而后对准青年脖间的系绳一割,那大氅便兀自坠了下去。

  没了大氅,两人身上轻便不少。谈锦搂着青年浮出水面,正看见船上两个侍奴模样的人在焦急地张望,见了两人,又是一叠声地呼喊,慌忙将两人扶上船。

  “快划船回去找庄大夫来看看。”岚儿对琢儿道。刚刚两船相撞,另一船的船夫上船理论,争执间竟将齐元清推下了水,岚儿和琢儿不擅水,一时没了主意,还好这位少爷突然出现救了青年。

  岚儿正欲回头冲这位少爷道谢,一回头却愣住了。这位少爷是在……轻薄他们家的兰辛公子?

  青年晕了过去,鼻息几近于无,虚弱得像是马上要离开。谈锦检查了他的口鼻中没有异物之后,便开始交替进行心肺复苏与人工呼吸,不时还贴着青年的胸脯听一听他的心跳声。

  “你在干什么?”岚儿上前想要推开正在“轻薄”他们家公子的浪荡子,船却一晃,他一时不查,摔在船侧,却听那浪荡子也捂着唇痛呼一声,而方才还晕着的公子,竟然醒了。

  “元清。”谈锦顾不上被青年咬破的下唇,几乎生离死别的慌张与劫后余生的喜悦让他抛却了羞赧,小心地扶着青年的肩膀让他靠坐在自己怀中,“你感觉怎么样?”

  齐元清面白如纸,及腰的乌发杂乱地搭在两肩,呼吸弱得可怜,待看清谈锦的脸后,张嘴便是咳嗽,几乎要将五脏六腑地咳出来了。谈锦将他抱到背风处,抚着青年的背替他顺气,“别激动,现在没事了。”

  谈锦扯过船舱中的薄毯盖在他身上,即便隔着毯子,他几乎也能摸出青年脊骨的形状,一寸一寸地突出,像是缠缚于身无法甩脱的荆棘。他们的身体紧贴,狂跳的心脏试图用体温软化荆棘,于是谈锦不自觉中地将人拥得更深,“没事了。”他说,伸手将青年的湿发理顺,“我们回家好不好?”不论之后计划如何,如今他一定要把青年带回去。

  他望进青年混乱而湿润的眼,再次请求一个答案,“我们回家好不好?”回应他的是腿上一阵尖锐的刺痛。不知何时,齐元清摸到了那把被谈锦随手扔在船舱中的匕首。

  血液潺潺流出的瞬间,不知名的情绪野草般疯长,齐元清猛地松开手,匕首掉在船舱中“当啷”一声响,他像是受了惊吓,缩着身子颤抖,又在意识到自己身后靠的是谁后挣扎着往前爬,下一瞬又被搂着腰靠了回去。

  他听见匕首在船舱底板滑动的声音,身体紧绷如待发的弦,但预料中的疼痛和羞辱并没有降临,有什么东西“扑通”一声落了水,身后的人低低笑了一声,震得他脊背发麻。

  “不怪你。”谈锦苦笑。如今这局面,他不知该怪谁。他垂眼看着腿上的伤口,虽然流了不少血,但不算深,他也不知道是青年不忍下手还是无力重伤自己。谈锦身上湿漉漉的,江风吹来,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连带着自再见到青年起一直闹腾腾没个安宁的心也冷了下来。

  船靠岸,怀里的人一动不动,似乎是昏睡过去了。谈锦用薄毯将人包得严严实实的,抱下了船。

  “这位少爷,你要带兰辛公子去哪儿?”岚儿拦在谈锦面前,讲话的声音在青年冰冷的目光下越来越小。

  “他是我的夫郎。”谈锦声音有些哑,看见远处曲大人带着安市已经迎了过来,潘南和步元轩也在。

  “人我带回去了。”谈锦看向潘南。

  事已至此,潘南自是只能点头。

  *

  “公子。”齐元清一醒,便看见安市守在床边。少年见他醒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您睡了一天一夜。”

  “都过去了,现在没事了。”齐元清伸手想去擦少年的眼泪,但手上没什么力气,伸到一半便往下坠,被少年一把握住了。相似的记忆涌入脑海,齐元清猛地想起那日落水之事,再举目四望,发现此处竟然十分陌生,咳了声道:“这里是何处?”

  “这儿是葭萌城的旅店。”安市扶着他坐起来,又倒了杯温水喂着他慢慢喝下去,“公子别管这些,把身体养好些才是。”

  “……谈锦呢?”齐元清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关心他,明明他从前对自己做过许多过分之事。但他如今已经看不明白谈锦的所作所为了。他不明白谈锦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还把他救了出来,明明他不是伙同刘全一块把他给卖了吗?也不明白谈锦为何在自己扎了他一刀后竟毫不生气,他心中思绪万千,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好不容易问出一句,话音刚落,房门便被敲响了。

  安市跑去开门,那人没进来,齐元清便只能瞧见他锦衣的袍角。

  “这是桂枝汤,趁热喂你家公子喝下去。”门外之人的嗓音有些哑,说完这话便偏头咳了两声。

  “谈少爷,公子已经醒了。”安市回答道,他亲眼见到谈锦跳河救下齐元清,如今对他的印象已经大大改观了,“您要进去看看吗?”

  “醒了?”锦衣袍角倏忽向后退去,“你好好照看他,我就不进去了。”他似是转身要走,只是走了两步又绕回来对安市道:“安市,我这儿还有些银钱,你带着你家公子在这养伤。我得回花溪城继续照看酒楼的生意。”

  “……等等。”齐元清攥着被子,轻飘飘的两字几乎要淹没在安市关门的声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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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锦:夫郎再扎偏点,下半生的□□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