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渺此刻能清晰感觉到生命的流逝,灵魂变得轻飘飘的,随时可能飞离躯/体。

  热的血涓涓不断从伤口往外渗,带走体温和神志,许云渺觉得再这样下去大概会不妙,该伸手捂住,可手不受控了。

  荀斯桓焦急的脸出现在视野里,模糊到只剩轮廓,可轮廓也是慌乱无助的,让他看得心疼。

  脑子里没来由冒出一句话,一句如果不说出口不能放心昏迷的话,嘴唇不由自主地努力,也不知荀斯桓能不能听见。

  一滴血不听话地染红了视线,身体愈发轻了,思维却比刚才活跃了许多,一些事情陡然走马灯般挤入脑海。

  一个个场景,一段段对话,时光以此刻为原点,以风的速度追溯向前,灌进逐渐干涸的血管。

  许云渺已不能理解涌入的信息流,却忽然觉得十分感伤,此刻的他与过去的他重叠,于是过去的情感映射于此刻。

  “荀斯桓,你这个傻瓜,你从来都是唯一的选择。”

  荀斯桓仿佛跌入了一个噩梦,又回到这间囚笼一般的病房,床上躺着安静睡着的许云渺,苍白,脆弱。

  李主任反复说了,其实许云渺手臂的骨折更严重,脑袋只是有外伤和轻微脑震荡,可荀斯桓依然惶恐,彻夜未眠。

  唐晓艾这时推门进来,一错眼还以为床边摆着一尊雕塑,荀斯桓的动作好像和昨晚她离开时没任何区别——

  坐在床边,手肘支在腿上,双手始终攥着许云渺藏在被子里的手,像是害怕一松开许云渺就会飞走。

  唐晓艾安慰地拍了拍荀斯桓的肩膀,柔声说:“小荀,你去歇一歇吧,妈妈和你换换。”

  荀斯桓抬头,脸色不比许云渺好多少,满眼通红,不知是因为哭过还是疲惫,下巴上是青色胡茬,整个人邋遢到像个流浪汉。

  “您别劝我了,我要等渺渺醒来。”荀斯桓固执到像个和父母斗气的青春期少年,整个世界里没什么比许云渺苏醒更重要。

  唐晓艾无奈,不再说什么,倒了一碗热汤给荀斯桓,说:“那你喝点汤,等渺儿醒了,你还要照顾他,没力气可不行。”

  这句话荀斯桓听进去了,接过汤,一口闷干净,而后又恢复了雕塑的动作。

  呆呆守到下午,李主任来查房,见荀斯桓还保持着昨夜的姿势,也是一样的无奈摇头。

  “小荀,你放心吧,云渺缓过劲儿了会醒来的。现在嗜睡是因为流了太多血。”

  荀斯桓点头,话从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仍然坐着,眼睛都没有从许云渺脸上挪开半分。

  ——许云渺回答了那夜他提出的荒唐问题,那时许云渺一定是恢复了记忆,可只短短一瞬,下一刻他又立在了随时可能失去许云渺的悬崖边缘。

  晚上到晚上,再到次日清晨。

  “渺渺?”荀斯桓盯得眼睛都出现重影了,恍惚间看见许云渺的眼睫动了一下,“渺渺?能听见我说话吗?”

  许云渺正努力脱离深海,顶着千万斤的压迫感和窒息感,奋力游向眼前的一点光明,耳边有个声音指引方向。

  “渺渺?许云渺?”

  挣扎许久,许云渺终于一头钻出水面,空气涌进肺腔,压力也终于卸下了。

  许云渺睁开眼,先看见雪白天花板,和他的大脑一样,不记得自己是谁,不知道身处何处,也不明白为何浑身疼痛。

  身边有个邋里邋遢的流浪汉,焦急地在对他说话,眉头拧得好紧,眼神好凶好凶。

  “怎么回事?”许云渺用沙哑的嗓子提问,声音虚弱得只剩一点气息,“这是哪里?你是谁?”

  荀斯桓听到问题仿佛被人当头敲了一闷棍,一股酸楚瞬间溢满整个胸腔,鼻腔涌上一股热,撕裂的液体差点要夺眶而出。

  “你从山上摔下来了,脑袋受了点伤,这里是医院,我是你的男朋友。”

  许云渺一怔,觉得这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他此刻难以消化。

  荀斯桓很快叫来了医生和唐晓艾,床边围满了许云渺“不认识”的人,让他有些紧张,于是思绪更混乱。

  “这是哪里?你是谁?”许云渺又问,仿佛金鱼只有7秒的记忆。

  脑震荡的病人常会有这样的情况,荀斯桓心知肚明却还是控制不了失落心疼的情绪,颤抖地捏紧许云渺的手。

  “这里是医院。渺渺,我是荀斯桓,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和你爸妈也可以一较高下的那种。”

  陵县派出所内,警官正在对吴叔做笔录。

  许云渺从山上滚落后,荀斯桓疯了般把人送到医院,而后就一直守在病房里,压根儿没想到要报警。

  可医院工作人员从许云渺的伤势里看出了异常,帮着报了警,吴叔作为当时唯一和许云渺独处的人,就被警方问询了。

  按照吴叔的陈述,许云渺当时是回头要搀扶他下台阶,不想没注意被夜露打湿的台阶,脚一滑就跌落了陡峭的山道。

  当时的情况太突然,他反应不及就没能抓住许云渺的手。

  墓园里没有安装很多监控,加之夜色昏沉,根本拍不出当时的细节,只依稀看见许云渺和吴叔确实向对方伸出了手。

  吴叔没有动机,也没什么证据让警方把案子定为蓄意犯罪,许云渺又因为脑震荡出现了逆行性遗忘,调查只能暂时搁置。

  荀斯桓原本没往那个方向想,可吴叔事后来看望许云渺时显露的那种不痛不痒的关心,又让他心生怀疑。

  但无论如何怀疑,荀斯桓想不出吴叔为什么会向对许云渺不利,甚至想不出二人除了墓地见面外还能有什么交集。

  那边荀斯桓在费脑筋,这厢许云渺还是懵懵的状态。

  现在的他,成天被一群“陌生人”围着,一个个都把他当小孩子似的照顾,连喝水都不用他自己动手。

  那个自称“世界上最爱他的人”的男人尤其夸张,趁他手脚不便,还替他做了不少过界的事,可爸妈和医生护士们居然都不反对。

  不过反正两人都是男的,不就是帮他擦擦脸,洗洗脚,捏捏背,捶捶腿,还有……

  许云渺努力地自我说服了,可裤子一飞,皮肤接触到凉飕飕的空气,心还是立刻缩紧了。

  脸颊一下烧了起来,许云渺觉得太丢脸了,只能用手臂遮住脸。

  “害羞了?”荀斯桓偏偏要问,“没事的,也不是第一次替你擦了。”

  毛巾滑过敏感地带,许云渺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发出小猫般“呜”的一声。

  过程太臊人了,许云渺没话找话地分散注意力,好奇问:“你手法怎么这么专业?”

  荀斯桓说:“实践多了就有心得了。”

  许云渺又问:“医院里明明有护工,你干嘛非要自己动手。”

  荀斯桓笑得蔫儿坏,说:“因为……一想到别人会看见你光屁股的样儿,光是想想我就好生气。”

  这下许云渺更害臊了,憋了半天,又闷闷问:“你真是我男朋友?”

  “岂止是男朋友,我们可是领过证的。”荀斯桓说得轻巧,心思却格外苦涩沉重。

  许云渺听了答案竟没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意外发现,荀斯桓的触碰虽让他心跳加速,却并不让他觉得讨厌。

  他潜意识里相信荀斯桓没有说谎,虽然现在的情况有些荒唐,可他身体本能地信任着荀斯桓。

  收拾完毕,警局又给荀斯桓打来了电话,询问许云渺有没有想起“意外”那天的细节。

  荀斯桓去病房外接了电话,刚好碰见李主任,顺便问起了给许云渺安排检查的事。

  “小荀,脑震荡引起逆行性遗忘是很正常的。MRI检查已经安排了,但你应该很清楚,失忆这种情况,通过MRI是很难检查出来的。”

  “还是再检查一下吧。”荀斯桓固执道,从病房门上的小窗望着房里的人。

  命运对他未免太过残忍——失去了一次,失而复得,一切都在慢慢好转之时,又全部清零。

  像是废寝忘食才做好的法律文件,没来得及点保存,电脑就蓝屏了,再开机,发现一切努力都回归成了一张白纸。

  荀斯桓很快甩头摆脱了这么消息的想法,自我安慰起来。

  无论如何,这一次比上一次的情况好多了,他不再别别扭扭地要证明什么,许云渺也没因为他惊动生命监护仪。

  其实也没什么,许云渺记不记得都没关系,他不会放手,不管重来几次。

  许云渺被护工推进了检查室,荀斯桓跟着李主任一起在隔壁看实时影像。

  “情况很好。”李主任指着屏幕上的黑白图像,“甚至还有意外惊喜。”

  “你还记不记得,云渺脑袋这个位置原本有个小血块,手术处理太危险,最后我们决定用药物治疗,让它自主吸收。”

  荀斯桓因为许云渺病久了成了半个医生,对他脑子的图像都有了记忆,赞同道:“我记得上次复检,这血块是缩小了。”

  “但你看,现在血块不见了。”李主任拨动控制台上的旋钮,反复播放着几帧画面,“说不定就是这次一震,给震掉了,算是因祸得福。”

  荀斯桓玩笑说:“说不定之前不记得我,就是因为这个血块,一会儿检查完出来,我要问问他现在是不是在装失忆。”

  检查完毕,许云渺在隔壁收拾,荀斯桓先一步出了观察室,却意外看见黎言卿正站在外面过道上。

  “阿黎?”

  黎言卿没答话,面色有些冷,脸和嘴角都紧绷着,眼神锋利得像冰锥子,几乎能用眼神把荀斯桓刺穿。

  二人僵持片刻,黎言卿忽然咬紧了后槽牙,一个箭步上前,冲着荀斯桓的脸就是一记右勾拳,而后直接拎住了荀斯桓的衣领。

  荀斯桓从拳头里读懂了黎言卿的来意,也不抵抗,只心虚一般避开了黎言卿的犀利眼神。

  “怎么不说话了?荀斯桓,你不是很能耐吗?!你不是说会保护渺渺吗?你就是这么保护他的?!”

  荀斯桓无言以对,甚至,他自己也好几次想打自己几拳。

  “荀斯桓,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非要把渺渺搅和进你们家那堆破事里?!有一次车祸还不够吗?!”

  许云渺刚从检查室里出来,就看见有个大帅哥正凶神恶煞地提着“自家男友”的衣领,一下就心慌了。

  “你们在干嘛?”

  “渺渺,没事——”荀斯桓出声安慰,却被黎言卿揪着衣领一把怼在墙上。

  “你干嘛!”许云渺大声质问,本能地就想保护荀斯桓。

  他一着急,忘了自己是个脑震荡的病人,拔腿冲去拉架,没几步,一股恶心涌上来,“呕”一声吐了,而后眼前猛然一黑。

  “渺渺!”

  这次换争执的二人吓坏了,一齐冲向几乎要瘫软倒地的许云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