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半,许云渺赶到酒店包厢门口,临进门有些犹豫——很久没出席这样的场合了,况且,他以前就不喜欢应酬,现在更不喜欢了。

  一推门,空调冷风带着二手烟和白酒混合成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里头云山雾罩的,有点荒唐的天上人间的味道。

  许云渺彻底后悔了,无论是他的身体状况,还是他的精神洁癖,都不允许他在这样的环境里待着,可现在再撤退,为时已晚。

  他挥开烟气,走向屏风后的圆桌,桌边二人抬头,看西洋景一般看向他,却无人起身迎接。

  贺飞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凑近沈均说:“传说中的许律师,确实俊美。怪不得小黎总让我一定要见他一面。”

  “那是肯定的,许律师也是我们荀par的爱将。”沈均说完,意味深长地一笑。

  两人的动作是耳语,可能是因为喝醉了,也可能是故意的,这段极不尊重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了许云渺耳朵里。

  许云渺只当没听见,保持了君子风度,故意绕过沈均,只向贺飞打招呼:“贺总,幸会。”

  “许律师,幸会。”贺飞坐在椅子上,和许云渺握了握手,手指居然趁机在许云渺手背上揩了一把。

  贺飞四十出头的模样,身材发福,长相油腻,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细细观察许云渺。

  许云渺眼尾轻颤,面色不虞,坚决地抽回了手,刻意与贺飞隔开一个位置入了座。

  二手烟和酒精的味道刺激着神经,许云渺觉得自己的胃在一阵阵痉挛,一阵阵犯着恶心。

  沈均明显已经醉了,眼神迷离,冲许云渺假惺惺道:“抱歉,许律师,这么晚还劳驾你出来。”

  抱歉自然不是真心的,沈均明明有一百个方法拒绝贺飞,甚至压根儿没必要打那个电话,可他偏把困难推给许云渺解决。

  许云渺不来,就是损了贺飞的面子,若贺飞因此对云寰有了成见,许云渺难辞其咎;若他来,就会像此刻,如羊入虎口。

  “是我失礼,让贺总久等了。”许云渺客气应对,盯着桌上的菜,不再去看贺飞那张叫人恶心的嘴脸。

  “既然失礼了,怎么能没点表示呢?”贺飞拿起桌上一只斟满白酒的分酒器,咣当一下敲在许云渺跟前。

  许云渺没接,反而拿过桌上的茶杯,笑着婉拒:“抱歉,贺总,身体原因,我不能喝酒。这样,我以茶代酒——”

  “是不能喝,还是嫌我面子不够大?”贺飞立刻打断了他,像是早想好了这句为难之词。

  许云渺笑容未收:“贺总说笑了。我是真不能喝,晚上才刚吃了药就被沈律师叫出来了,不巧了不是。”

  贺飞是酒桌老油条了,闻言直接倒满了另一只分酒器,拎着酒瓶挪到许云渺身边坐下,一副要和许云渺杠到底的架势。

  “我面子不够大没关系,但我们小黎总给我布置任务了,要我问候许律师,这杯算是代小黎总敬您,小黎总的面子您总要给吧?”

  许云渺甚至想不起来“小李总”是谁,却明白自己现在骑虎难下,若再推却,恐怕今天谁的面子都下不来了。

  事已至此,不如喝一杯,然后装醉……虽然医生再三叮嘱要忌烟忌酒,但只是喝一小杯,应该没问题吧?

  许云渺犹豫着去拿小酒杯,却被贺飞一把抓住了手腕,瞬间觉得手腕像被癞蛤蟆的舌头卷住了,浑身汗毛一下都竖了起来。

  贺飞不依不饶:“小黎总喝一壶,您就喝一小杯,这是连小黎总的面子也不给了呀?”

  许云渺闭了闭眼睛,咬着后槽牙,强忍住胃里的翻腾,说:“贺总,真不是我不给您面子,实在是我——”

  “贺总,幸会!”

  包间门猛一下被撞开了,荀斯桓风风火火走进来,大步到桌边,挡在了贺飞和许云渺之间,一把握住了贺飞的□□手。

  “今天实在是怠慢了。我真是刚交代完工作,马不停蹄就往这里赶,还是让您久等了,该罚,这盅我干了!”

  荀斯桓强势终结了贺飞的为难,一把拿走了许云渺面前的分酒器,不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一仰头就干了杯。

  贺飞被强烈的气场震住了,早在来之前,他就听说了这位荀律师是个狠角色,早想会一会的。

  “荀律师客气了!”贺飞转移火力,把分酒器重新斟满,主动与荀斯桓碰杯。

  荀斯桓到场不过十分钟,已经干了三个分酒器,竟是面不改色,酒量深不可测。贺飞料知遇上对手,压根儿没空再刁难许云渺。

  酒过若干巡,荀斯桓叫来服务员加菜,趁间隙轻声对许云渺说:“车在后门停车场,去车里等我。”

  “可是……”荀斯桓刚进门时许云渺就敏锐闻到了,荀斯桓身上有红酒味,一定是刚从别的饭局赶来的,而且来之前就喝了不少了。

  荀斯桓在椅子下捏了捏许云渺发凉的指尖,像快速充了电一样,定定说:“我有分寸,去吧,别再让我担心了。”

  许云渺在停车场里找到了那辆显眼的大G,驾驶座上坐着代驾小哥,见换了一人上车,微微惊讶。

  身上还沾着烟酒气味,许云渺闻着难受,赶紧脱下被糟蹋的西装,又打开车窗,燥热的夏夜空气钻进来,驱散了恶心感。

  他不知道荀斯桓为什么会赶来,也许是早决定了今晚要赶场?可看沈均方才表情惊愕,应该同他一样意外。

  所以,荀斯桓是为了他而赶来的?可荀斯桓怎么知道他……也对,估计是朱立业通风报信了。

  荀斯桓若不来,今晚他要如何应对?对了,贺飞一直提起的“小李总”到底是谁?说是大学同学,许云渺却想不起来。

  毕业都十多年了,记忆本就模糊,何况他还失忆过,往事断断续续的,他竟想不起任何一个姓“李”的同学。

  记忆朦胧,情绪混乱,脑袋和酒店包间一样,烟雾缭绕的,许云渺觉得闷热难受,关了窗,让代价把空调冷风开到最大。

  不知道在车里等了多久,忽地有人急促地敲车窗,惊醒了脑袋昏沉的许云渺。

  是荀斯桓!

  许云渺赶紧开门下车,脚刚踩到地,都还没站稳,荀斯桓像一只扑食的大熊,带着一身酒气就扑到了许云渺身上。

  没错,被荀斯桓抱住的瞬间,许云渺脑内一闪而过的画面是,一只笨拙的大熊扑向心心念念的蜂蜜。

  “你还好吧?”荀斯桓身上明明都是二手烟混着酒精的味道,可许云渺竟不觉得难闻,只一阵阵心发软。

  “不太好。”荀斯桓的语气和平时不一样了,酒精也许也麻痹了声带,声音变得瓮声瓮气的,像在撒娇。

  “去车上歇会儿?”许云渺觉得自己的心肝儿被这一句“不太好”说得直颤悠,轻轻环住了荀斯桓的腰。

  荀斯桓长长吐出一口气,调整了个更舒服的拥抱姿势,脑袋强势地磨蹭着,蹭进了许云渺肩窝,发丝蹭着颈侧,让许云渺觉得痒痒。

  “我动不了,让我抱一会儿。”荀斯桓黏糊道。

  “好。”许云渺拒绝不了,任荀斯桓抱着压着,紧紧的,成了荀斯桓的依靠。

  上次这样拥抱,好像是在雨天,许云渺差点被电动车撞倒那次。

  那时,许云渺还很烦阴魂不散的荀斯桓,还弄不清这人到底有什么歪心思,可那个雨天,他被荀斯桓坚实的胸膛托住了。

  现在,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荀斯桓,变成了一头醉酒的疲惫的大熊,撒娇一般抱着他,从他身上汲取力量。

  “云渺,你今天真的吓坏我了。”荀斯桓听着比刚才清醒了些,“如果我没赶来,你真要喝酒?”

  “一杯应该没关系。”许云渺轻轻拍了拍荀大熊的后背,“我就抿一口,然后原地就倒。”

  “抿一口也不行。”荀斯桓斩钉截铁道,“一口也不行,我不能允许你再有任何损失了,明白吗?”

  “云渺,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为什么不告诉我沈均吃里扒外,还有贺飞那个王八犊子要为难你?为什么不能多依赖我一点?为什么不信任我?”

  这些问题,问得这么认真、这么焦急、这么笃定,许云渺都不知该怎么答复,鼻头有些发酸。

  他轻声哄:“荀斯桓,等你清醒了我们再说这些。现在我们去车上好不好?我站累了。”

  “站累了”三个字一出口,许云渺感到肩头重量一下消失了——自己都喝成这样了,也舍不得让他多站一会儿。

  许云渺赶紧转身去开车门,手才摸到门把手,忽地就被从背后压在了车门上,姿势太微妙,让许云渺一下慌了神。

  荀斯桓的额头就抵在他的脖颈,燥热的吐息一下子全都从衣领里钻了进去,喷扫在背上。

  “荀斯桓,你想干嘛?”许云渺被压得动不了,还以为荀斯桓失去了理智。

  “再抱一会儿。”荀斯桓嗓音低哑得瘆人。

  “别闹,都喝成这样了,还不赶紧回家。”

  “荀斯桓,你再不撒手我生气了!”

  “荀斯桓,别装了,快松开。”

  “荀斯桓?!”

  “渺,医院。”

  说完这三个字,压住许云渺的力量陡然消失了,身后响起人轰然倒地的声音,许云渺心一下凉了。

  “荀斯桓!你别吓我!”

  许云渺真的很讨厌医院,在这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地方,好像就从来没发生过什么好事。

  荀斯桓被送到了医院,短暂昏迷后又恢复了零星的神志。

  听着荀斯桓向医生汇报他今天喝了多少酒时,许云渺的脸色和医生一样黑。

  “年纪轻轻,不要命啦!”医生没好气地训人,荀斯桓都没力气反驳。

  而后,折腾人的检查,反复催吐,再输上液,荀斯桓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都无法独自坐稳,又固执地要维持硬汉形象,最后精疲力尽,靠着许云渺睡了过去。

  急诊室里人来人往,声音嘈杂,还亮着灯,荀斯桓睡得不安稳,一直皱着眉,梦里呓语,念的好像是个“渺”字。

  许云渺守在床边,明明很累,却也睡不着,看着床上熬着难受劲儿的荀斯桓,心窝跟被人踹了一脚似的,抽着疼。

  踌躇许久,他探手进被窝,捏住了荀斯桓轻轻抽搐的指尖,而后,荀斯桓像认出了那手一般,安定了下来。

  荀斯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云渺依然弄不清,也许他再了解更多也无法弄清,因为人总是复杂的,谁又能把谁都了解透呢?

  可也许这个问题本身根本不重要。

  若有人只为你放下原则,为你破例,为你偏私,记住你的好恶与怪癖,不顾一切保护你,答案还不明显吗?

  荀斯桓对他的心,从来都简单明了,直白坦诚到来来回回都只有一个字——“爱”。

  而许云渺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动的心呢?

  也许是荀斯桓推门进包厢的那一刻,也许是荀斯桓背他下山的那一刻,也许是荀斯桓抱起高烧的他的那一刻。

  也许更早,也许是荀斯桓在车流中拥抱住他的那一刻,甚至也许,是荀斯桓总不让他坐在空调出风口的那一刻。

  不过,是哪一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也喜欢上荀斯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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