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才招聘的时候我招到一个秘书,某某名牌大学毕业,业务能力超群,是中意德法四国混血,还精通六国语言,就是名字有点神,叫苟齐梓,据说是他爱好中医文化的混血外婆起的。
我问他妈叫什么,他说叫当归·冯·缪杰尔,家里还有个名叫胖大海的小姨。
苟齐梓的名字虽然比较随意,但工作起来一点儿也不随意,自从他上任,我的各种行程安排都妥妥贴贴的,工作效率也提高了,都有时间听罗明拉呱了。
张文彬周末老爱往海市跑,这周他也来了,约我和罗明吃日料。文彬说那家日料店是他最喜欢的,环境清幽,坐落在半山腰的竹林里。到了地方,酒肴刺身寿司釜饭轮流登场,食材是很新鲜的,但我吃完后最主要的感受还是——没吃饱。
吃过饭,我和罗明在车后座窝着,文彬开车。车停下,我往周围一看,茂林修竹,直直入了山里。我奇怪,这是哪?
文彬微笑道,过来泡个汤,再住一宿。
泡汤?我正疑惑,他又继续说,你不是说最近老是劳累,颈椎不大好吗,正好热乎乎地舒缓一下,这边拔火罐的师傅也不错,一会儿再拔个,保证你神清气爽,工作效率倍增。
你对海市挺了解的?我说。
他看着我,睫毛嗡动了下,说,我做过功课。
功课?什么功课?
海市有什么好吃的,有什么好玩的……他掰着手指头一个个给我点,网友们做的旅游攻略,我都看了些,然后大学的时候也来过几次,积累了一点经验。
我一乐,我和罗明都在这儿,你做什么功课啊?
张文彬摇摇头,你们俩啊,一个工作狂,一个每天玩的地方不是迪厅就是酒吧,我要不自食其力找点好吃好玩的,每次来的时候多无聊啊。
我奇道,那你还来?
他突然凑近,戳了我脸一下,我要不来,你要在家宅死?
我下意识退了半步,他手在空里僵了下,收了回去。张文彬眯眯眼睛,说没事啊,我受累,你跟着玩就成了,觉得不好意思就请个客。
请客当然成啊,我说,就是……一会儿咱们澡要一块儿泡啊?
当然啊。
扭扭捏捏的,罗明拍我,你是大姑娘啊?没听说过好兄弟就要坦诚相见吗?
我不好意思啊。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以前没和人泡过澡?
其实泡过。我心里说。
我眉心动了动,压了压自己的肩头。叹气道,要不我在外面等你们吧?
干嘛呀,罗明笑话我,来大姨妈吗?人家文彬不容易来一趟。这是看你颈椎不好特意选的地方,不带这么不领情的哈。
是啊,文彬咬了咬下唇,一起来嘛。
我没办法,被架着进了更衣室。罗明三下五除二脱了个精光。文彬慢慢脱了衣服,目光闪烁地看着我。
我犹豫着不肯脱掉衣服,并不是因为我是同,上大学的时候,我们也是大澡堂,一屋子人光屁股遛鸟的,我也没什么兴趣。或者说,我从未对别的什么人产生过兴趣。我在意的是我身上的秘密。
蝎蝎蛰蛰地干嘛?冻死人了。罗明摸着胳膊对我说。
更衣室的灯火昏黄着,他们聊着天等我,我解开扣子,像脱掉自己的一张皮。衣服是社会性质的,它能遮掩住很多东西。
身后的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空间里只留下三道呼吸声。我转过来面对他们,罗明眼神复杂,张文彬的脸色很白。
越过他们头顶,对面是一只大立镜,我看到我肩头的牙印,它锁在我的身体上,像耕牛的鼻环,穿上了,削掉了牛脾气,就将永远受它管束。那一口本就钉得极深,又刻意雕琢过,任谁都不会觉得那来自一个女人。
皮肉上起伏着棕色的疤痕。
走吧,不嫌冷了?我笑着对他们说。
我们三个泡在池子里,安静如鸡。气氛组罗明持续罢工,我尝试过热场子,都被两位“思想者”堵了回来。
张文彬低头不说话,罗明只会在我说完后,答“什么”或者“啊”。坦诚相见变成了纯纯的袒裎相见,我也没了聊天的兴致,陪着他俩人枯坐。
呆了会儿,罗明说自己困了,要回去睡觉,我也起来往外走。但那家伙着实快,我刚出汤池他就遛得没影了。
你等我一下嘛,张文彬在我身后说。
你也不泡了?
不泡了。他说。
那咱们收拾收拾回屋睡觉?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后面有个竹林子,月光出来特别好看,你陪我去走走吧?
啊?
张文彬的头发浸了水,显得很柔软,他轻轻地笑,说,我一个人害怕。
行,我答应道,那走吧。
后山上明月皎皎,地上竹影摇曳,一条幽径,果然静美。张文彬穿着纯白的浴袍,露出天鹅一样修长的脖颈,走在前面半步的位置,我在他身后,趿着拖鞋,心想人家就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然后我就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他转头问。
想起你高中的时候了,干嘛老在厕所背书?
他嗔了我一眼,还说呢,你当时差点把我吓掉进去。
你不在卫生间躲着我能吓着你吗?
哎哟,别提了,那时候小心眼,偷着学习,就怕别人知道,张文彬笑着说,现在想想,还真挺幼稚的。
或者说判若两人。
你变化好大,我说。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当然是变好了,Dr.Zhang。
你就逗我吧。
我可没骗你。
他深吸了口气,睫毛在银色的月光里颤了下,还记得你在我的同学录上写了什么吗?
什么?
Wish you a bright future.
你记性真好。
不是记性好,子卯,他停下来,站在一簇竹影里,轻轻地说,我那同学录是活页的,你的放在第一页,我能不记得吗?
他突然上前一步,直逼我跨进草丛里,张文彬认认真真地看着我,呼吸在我鼻尖处落下,完全突破了安全距离。
我那本同学录,就是为你买的。
我下意识避过他的眼睛,心里被这突然事故冲撞了一下。
张文彬没有再靠近,他继续说话,子卯,他叫我。你知道吗,我很早就喜欢你了。
当时被你堵在卫生间,觉得你还挺有意思的,他侧过头笑了笑,目光落在地上,用脚尖去拨弄我脚趾旁边的草。后来,不知道怎么,眼睛就离不开你了,还有时候会梦见你。
最开始的时候很惊慌,后来慢慢了解到我自己的性向,我并不觉得那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我想在高考之后告诉你,我觉得你喜欢女生,不接受我也没关系……我只是觉得你有知道的必要,就当是为自己画上个句号……
我看着他,想说话,他用目光制止了我。
张文彬的语调沉了下来,脸颊在月光下,浮起阴晦的光阴。
就在我要和你表白的那一天早上,我看到你和你哥接吻了。
知道我的心情吗?他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也喜欢男生,但是你和你哥接吻了。
他在提他啊。
我把那个人封印在心口,远远地想一想,嘴唇连碰都不敢碰。张文彬猝然将一切在我面前揭开,我的胸腔开始尖酸的疼。
别说了,我制止他,文彬你别说了。
我要说!他斩钉截铁,刚刚看到你肩膀的时候我就想说了!他要是珍惜你就算了,我绝对退得远远的!但他凭什么把你糟蹋成这样?!卢子卯,我现在依然喜欢你,我还想和你在一起,我能在事业上帮你,我家里人知道且接受我的性向,决定不会阻挠我们,我长得也不错,不比你哥差多少!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看看我!你要找人共度余生,没有比我更合适的!
张文彬深呼吸了一口,摁住我的肩膀,子卯……他温柔地叫我的名字,你考虑考虑我。
考虑考虑我,好不好?
不好。
文彬,不好。我说。
为什么?他质问我。
不行的。我说。
张文彬的喉咙里泻出一丝哽咽,我不在乎你心里有别人的,我能帮你忘掉他的,为什么不行?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行?
文彬,我叹了口气,谢谢你,很抱歉。
为什么不行?!
就是不行。
你告诉我哪里不行,我他妈的能改啊!你觉得我哪里不行!我哪点比不上他了?!
我张了张嘴,口边是呼之欲出的答案。
不是他,就不行。
我说,不是朱丘生,谁也不行。
张文彬怔了一会儿,我睁着眼,慢慢淌下泪来,泪珠倔强地挂在我下颌上。他后退半步,身子一软,蹲了一下,手推在半空里,不让我靠近。
他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那一刻我才恍然发现,就算我每天忙得没有一分钟空闲,就算我鸵鸟一样藏起脑袋,就算我闭口不提。
这么多个日夜,我也没有一瞬间忘记过他。
张文彬摸了把脸,抬起头,我们相对无言。过了好久,他才问,你已经非他不可了吗。
我喉咙一阵苦痛,甜腥交织,每句话都带着刺。
早就……
我郑重地点头,我非他不可。
张文彬叹了口气,转身往来出去,我们都没再说话。竹林静静的,只听得到脚踩草地的声音。走到尽头,他转头叫住我,子卯。
你赢了,他笑了笑,我没到非你不可的程度,不用有心理负担……我也没有刻意等过你。就是知道你单身的时候挺高兴的,年轻时候惦记的东西,长大了还是想要,毕竟,他顿了顿,谁会不喜欢月亮呢?
张文彬看着我,又挤出了一个笑容,你,那我先回房间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
他侧身点点头,走时没忘带走他的浴巾。
我停了会儿,走到我的房间,一开门发现罗明在等我,他苦笑了下,说,我早知道文彬对你有意思,我觉得你不会答应他,但又不得不试一试。
傻帽儿,罗明看着我,说,从我来海市见到你一直到现在,你还有点儿人气儿吗?
我拍了拍他的肩,陪我喝点儿。
你那破酒量成吗?他问。
成。
我那天敞开了喝也敞开了和他说,我跟他聊起我和朱丘生的过去,聊到歪脖子树和老家的葡萄架,又说起了我们如何分手,之类种种。我没有客观地阐述,我主观色彩鲜明,我不遗余力地告诉罗明,我爱他。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我说,我有办法早有了,我能放下早放了,但是我爱他。就算他和别人结婚了,说不定孩子都满地跑了,就算七老八十了,就算我那天火化了装进骨灰盒里,我还爱他。
罗明被我灌得迷迷糊糊,他说傻帽儿,别说朱丘生不是你亲哥了,就算他是你亲哥,我都支持你把他追回来。
他都成家了。
不一定啊,我看。罗明说。
他说,你和朱丘生天生一对,谁都拆不散,别人的姻缘是红线,你俩是钢筋混凝土。
他又说,钢筋里面的,是你俩的骨头。你忘不了他,他就忘得了你吗?打碎了你们都得玩完。事到如今,他得认命,你得惜命。
真的?我问他。
真的,当然是真的。
罗明看着我,笑了笑,他说,你不是在爱人,你是在信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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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明,湾仔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