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到学校后我就发现个黑脑袋霸占了我旁边的座位,我的狗屁同桌到了最后一排。
黑脑袋上铺着一层短发茬儿,看上去手感很好,我试探着拍了拍他,朱丘生?
朱丘生抬头,漏出个压出痕儿的印子和黑气压压的尊容,看样子是有点起床气,他不耐烦地说,吵屁啊。
我说,我肠胃很好,不吵屁。
他翻了个身嘀咕,神经病。
班主任林某从来不管谁在哪坐,因为谁也不能预料今天倒坍的桌子是哪一个。有些桌子缺胳膊少腿,有些被一屁股撂倒,死无全尸。所以全班同学都是乱坐的。地位越高选择权越大,朱丘生要是看上了哪个座位(除了讲台),别人都得让出来,但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动用手里的特权。
人不一会儿到得差不多了,我履行班长的职责,下去收作业。
新官上任遇到顽固势力,徐胖看了朱丘生一眼,见他没反应,就依然骂我,我回头看了眼朱丘生,他还在睡觉,不抬头,也没说话。
徐胖的附庸、他附庸的附庸,就卷土重来了。
我回到座位上,带着可怜的几本作业本。徐胖他们准备采用温吞政策,采用依然交作业给原班长的模式把我逐步架空。
我戳戳他,朱丘生。
朱丘生直起身,问,你为什么不打他们?
我想了想,大概是怕惹事,大概是我生来早熟,觉得这种小把戏没意思。
朱丘生突然说,你觉得没意思也没用,这种人只能打服。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句话,他看上去没钱买通我肚子里的蛔虫。他侧过脸来,额头处有个沟壑,大概是打架留下的疤痕,毕竟我从没见过有人长这种眼高于顶的笑涡。
他突然站起身,一下子把徐胖手里的作业本子夺了,扔到我眼前。
我接住那个弧儿,一气呵成。朱丘生没出声,没事人一样回来继续趴着,丝毫不管身后徐胖铁青的脸色,过来一会儿,陆续有些本子被交给我。
后来据朱丘生回忆,他帮我还是因为我让他想起了那只死去的白狗。狗是被打死的,仙去的时候他五岁,毫不犹豫地烧了打狗那家人的鸡窝。
承狗的恩情,朱丘生说他要让我变成个硬骨头。
变成硬骨头的方法是帮他干活。我帮他打猪草,喂鸡喂鸭,喂朱草生。我问他朱草生是不是在猪草里生的,他说是在草里生的,具体是不是猪草,有待考证。
我背着半娄猪草,朱草生还抱着我的裤腿流鼻涕,甩也甩不掉,我没见过这么像橡皮糖的小孩。有种说法是以前欠缺的,后来都要补回来。我的理解为,朱草生没粘够他妈的子宫,所以要来粘我。
我被粘得走不动路,朱丘生在我身后推着推车,看上去很轻松。
我说,你他妈就是想奴役我。
朱丘生笑得很自在,我妈死了。
骨头硬没硬不知道,但一段时间过去,我的个子确实像抽条子一样疯长。连陈翠雪和很稀奇回了家的卢三白都以为我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了。
我仗着个子和打猪草的身法把徐胖他们胖揍了一顿,打得又阴又毒,痛不留痕。朱丘生看到我的时候,我和他们一起在地上瘫倒着,我说,朱丘生,他们打我。
之后朱丘生把他们又打了一顿。
徐胖他们一日挨了两顿揍后老老实实走了,我还瘫在地上,除了手腕有点青,其实不怎么痛。
朱丘生问我,你伤着哪了?
我说,我崴脚了。
他看了眼天色,天上的云彩居然如火。在我脑海里,树梢被云彩点着了,呼啦啦地烧起来,最后烧到我,烧到旁边的朱丘生,世界一片荒芜。
我听见他说,要放学了。
他问,你能……
我说,我不能走。
那是朱丘生第一次背我,我十岁,他十一岁,他的肩膀仍比我宽得多。我第一次发现他其实特别瘦,他的背硌到我,但我一瞬间看到的,是远远的山丘。
我看着自己的脚腕在他臂弯里一垂一垂的,肉没有跟上骨节的生长,它们纤细得像随风而动的野草。
或是花朵。
我突然心很沉,有种想要睡觉的冲动。朱丘生的呼吸心跳因为上坡加快,我问,我教你写作业,你做不做?
他好像嗤笑了一下,问,我做那个干嘛?
他笑的时候,身后的山川在震动。
我说,要不你怎么数得清我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