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野苍介,当代最有名的几位神像画家之一,自年幼追随父亲学画至今,三十五载,第一次面对了无法概括的难题。
“稍等……不行,让我再看一看。”
他这一次的主顾,现任盘星教教主大人,再一次叫停了他的草稿。
这位统领着庞大宗教的年轻人在此时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耐心与挑剔,不仅在近处观察,还要走到远一些的地方再眺望。
果然,片刻之後——
“抱歉,还是觉得差了一些意思,我们再换一个方案。”
狩野苍介低头打量着脚边堆积的废稿,长长叹了口气。
已经是第多少稿了?虽然他多多少少有从同学那里听说当代甲方反复改稿的恶习,但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这个就业方向也会被卷到。
差了意思到底是几个意思?换个方案又会是什麽方案?!
但没办法,人家给了钱了,还给得不少。
狩野苍介整理好表情:“没关系,那麽请问接下来换哪一套装扮呢?”
画布正对着的方向,铺着柔软幕布的神坛上正懒散坐着一位少女。
她一开始其实是端坐着的,但随着时间流逝,渐渐由坐变成了靠,由靠变成了躺,大概现在躺也躺累了,再次换成了坐。
老板对她的要求倒是宽泛得可以,“肖像本来也没有固定的姿势”,说着这样纵容的话,所以每换一套服装就要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于是整个礼堂内只有狩野苍介的背痛到快断掉。
夏油教主不在此列,狩野苍介在心中冷笑,他和狂信徒没什麽话好讲。
“下一套的话……还是试试换传统十二单吧,”夏油杰语气平静地说出了令乙方血压暴涨的话,“气势更强,视觉效果上也更华丽一些。”
“不要啦——!”
当然不是狩野苍介,狩野苍介还没有这个胆量直接开口拒绝,做出否定发言的是神坛上绮丽不似真人的少女,她手一撑跳了下来,赤着脚踩在绸缎上,伸手将头上的冠冕摘了下来。
“已经折腾很久了,”她掂了掂手中的冠冕,“这个有点沉,稍微休息一下吧?”
“抱歉,但是……”夏油杰垂眼注视着她,欲言又止。
啊啊,又出现了,这种被踢了一脚的小动物的眼神。
奈奈子挠了挠脸,感觉有点难办。
她倒不会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感到什麽负担,反正千年来也是这麽在深渊底下翻来翻去地睡睡醒醒,但是夏油杰的精神状态看上去实在有些不妙。
难道是契约的原因?还是长时间相处导致的?为什麽会一副被深度污染的狂教徒状态——难道哪一天夏油杰会忽然长出鱼头和触手接着一头扎进海里——唯独这种事情不要啊!!
果然,只是这短短沉思的片刻,夏油杰立刻走上前将她抱了起来,确保她踩在自己的大腿上而非地板上。
“天气变凉了很多,”同时做出不赞同发言,“直接接触地板会生病。”
狩野苍介已经开始无声叹息了。
奈奈子也叹了口气:“可能今天的光线不够好?我们下次再画吧?狩野先生也已经很辛苦了,先休息一下吧?”
夏油杰点点头,得到示意的狩野苍介抱起颜料光速遁逃。
于是空旷的礼堂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奈奈子向上爬了爬,手掌贴在夏油杰两颊,将他的脸转了过来。
果然,又一次露出了这种仿佛克制着什麽的表情。
像是守在橱窗外的小孩终于有一天幸运得到了想要的玩具,却因为不安始终无法相信自己能长久拥有,因此只能靠不断的不断的确认来安抚自己,同时还要小心翼翼用柔软的手帕包裹起来,避免任何一种刮蹭的可能。
但她不是精致脆弱的玩偶,她比世上任何存在都要强大。
所以奈奈子凑上前蹭了蹭他的鼻子:“杰最近在忙些什麽呢?”
“与电视台达成合作,联络各地要员……并不是什麽有趣的事情,”夏油杰低垂着睫毛遮住了眼中的神情,“奈奈是觉得在盘星教无聊了吗?我叫小林去安排车。”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搂住腰的手臂不是完全没松开吗?
真是不知道在口是心非些什麽,明明之前完全不是这种状态。
奈奈子有些弄不明白,她的行事作风向来横冲直撞,所以她再次凑上前试图亲亲他沮丧的脸。
——结果被避开了?!
诶??奈奈子这下是彻底困惑住了。
她猜想夏油杰也许有什麽话要对她说?结果等待了片刻还是不声不响地沉默着。
明明没有重要发言要讲却避开了亲亲?!
你以为你拒绝的是谁的亲亲?这是奈奈子大人的亲亲!最近在网络上看了满脑子土狗文学的奈奈子雄赳赳气昂昂再次进发,结果又被夏油杰侧过脸避开了!
还没等她嗷嗷叫起来,夏油杰倒是率先开口。
“不要这样,奈奈,”他低声拒绝,“我是个男人。”
他当然是个男人啊,无论是身高还是体魄,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吧?这有什麽好强调的?
少女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这句话。
但夏油杰想说的不止是这个。
含蓄是日本文化的一大特点,而作为传统日本家庭中教养出来的男性,加之本身的性格倾向,令他完全无法正确直接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所以他没有办法明明白白地问出口,例如——你对我抱有的,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感?
倘若按照传统的,普世性的方式,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好感程度可以从种种细节上判断。
比如课间时的相视一笑,偷偷传递的纸条与情书,接着是校服的第二颗纽扣,称呼对方的名字,牵手,拥抱,亲吻……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度存在着清晰的进度条,随时能够参考其他成功案例,并确定自己的位置与目标。
但他与奈奈并不是这样。
他们的初见与“怦然心动”相差甚远,开口的第一句话也全然敌意,校服的第二颗纽扣早被他丢在遍布血迹的泥泞中,牵手……嗯,如果被抽干咒力也算是牵手的话。
奈奈像是台狂暴奔跑的列车,而夏油杰是被她强制带走的乘客,于是他们在命运的混乱中紧紧拥抱相互依靠,似乎已经一路突进到了普通男女关系的终点站。
但当紧要的难题被解决,当节奏慢下来,夏油杰终于有馀力将精力从抵抗外界转至审视自身。
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一开始就没有买票。
究竟要如何折返?是否还有机会补票?
曾经的捷径陷入了迷雾,曾经的侥幸变成了苦楚。
没有头绪,无法开口。
而奈奈,奈奈对所有人都很热情友善。
家里的每个孩子都在初见时得到了她的拥抱,一开始对她很是警惕的悟现在也将她承认为自己的好友,即使是很少见面的硝子,奈奈也经常在Line上和她畅聊。
所有人,家中的所有人看上去都有机会与奈奈发展到他们如今的关系,他能够处于现在的位置究竟是因为“爱”还是什麽雏鸟效应——或者说,奈奈作为另一种生物,真的能够理解人类的爱要如何分类吗?
夏油杰很想装作若无其事地忘掉那天在薨星宫发生的一切——但事实上他相当介意,介意得要命,他迫切想要知道为什麽自己会被排除在整个计划之外,甚至斤斤计较着最後一句“再会”为什麽是对悟而不是对自己。
但他问不出口。
所以才会这样迫切地想将她留在盘星教的史册上……那麽至少信徒们祷告的时候,会先念出她的名讳,再念出他的。
他们会作为神明与教主,永远并列在一起。
所以果然还是应该今天就把画像解决掉的!
无法解决困难的夏油杰决定率先解决画家。
好在狩野苍介今天的运气实在不错,在他冷酷的甲方将他召回之前,奈奈子成功吸引了夏油杰的注意力。
她的目光忽然从夏油杰身上移开,转而注视向虚空中的某一处,并在夏油杰无法忍耐这忽视之前,带回了远处的消息。
“我好像听见有什麽人在祈祷,稍等我一会儿……”她举起右手捂住耳朵,片刻,露出了嫌恶的神情,“受不了,神代家不是声称自己用了种种秘法守山?怎麽还让人闯进去做出这种低劣的祈愿。”
夏油杰惊讶地挑高了眉毛。
虽然有了不得的身份与了不得的力量,奈奈子平时与人相处,大部分时候都处于非常友善温和的状态,除非遇上烂橘子与禅院直哉那种烂人,很少会对人作出这种主观恶意过强的评价。
“大概是叫……祈本?你听过这个姓氏吗?”她问。
夏油杰摇了摇头:“发生了什麽吗?”
“完全是个人渣,”奈奈子进一步展开攻击性发言,“居然说要将女儿献给我换取妻子复生?怎麽不自己跳下去?算了,我不接收垃圾。”
她的手指在虚空中点点,半晌叹了口气。
“走吧,杰妈妈,我们又有新孩子了。”
奈奈子跳下地,结印追踪,伸手开门,整套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
“问题不大,和家里的孩子处于一个年龄段,”她自我安慰着,“七海先生应该可以解决。”
夏油杰拿出手机发送信息:“我和你一起去,那孩子叫什麽名字?”
“祈本里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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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日——哭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