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婉回到永和言的第二天就大病了一场。

  这风寒来得毫无缘由,也是她第一次病得如此厉害。

  她先是高烧了一天,而后转为低烧不退。太医开的药方虽然让她的体温逐渐恢复,但整个人却还是疲备糊涂的。

  春水和画船一直守着她,偷妃与陆贵人也日日过来照顾,就连呈帝和富察皇后都隔一天来看望她一次,但陈静婉还是缠绵病榻了十来天。

  陈静婉也不知她为何会病成这样,病来如山倒,她甚至连一向钟情的现代美食都提不起半分兴

  趣。

  中间永琏和永琪都来探望了她,永琪还趴在陈静婉的床边软糯糯地比划:“痛痛飞飞,痛痛飞飞!”似乎是期盼着陈静婉的病能快些好。

  陈静婉靠在床上揉了揉永琪的小脑袋瓜,小梨花就趴在她的腿上,把她的腿压得有些麻。

  春水要将小梨花抱走,小梨花倒是十分认主,指甲嵌在被里,死死地抓看不放。

  陈静婉被它弄得哭笑不得,主动抱起来将它放到一边儿,而后它才心满意足地隔着被褥枕着陈静婉的腿继续呼呼大睡。

  陈静婉喝了药,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睡过去的。等到她终于病好了些,突然就听闻娴妃的十三找不到

  了。

  十三会跟小梨花玩,所以娴妃也匆匆忙忙地来问过陈静婉。但陈静婉确实没有见过十三。

  十三已经是个老猫了,因为肥胖走两步都咣,它很少再有闲情漫步在言廷之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趴在它的窝里面,要么就和小梨花一样的黏人,非要靠着主人才好。

  但这一次,十三已经消失两天了。

  娴妃鲜少有这么慌张的时候,她一直把十三当做是孩子在养育,如今十三丢了,她怎么能不着

  急?

  陈静婉听闻,不由得问她:“十三失踪前发生了什么?“

  “它破天荒抓了只耗子送到我面前,我让春莺拿出去丢掉了。”娴妃回忆,“它已经许多年不曾这样了。”

  陈静婉顿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动物和人一样也是知道自己有大限的,有时候它知道它快要离世,不舍得主人伤心,就会偷偷溜走,在主人看不见的地方等着死神的到来。而猫又是认主的动物,她突然的反常行为自然让陈静婉担忧。

  陈静婉不敢对娴妃说她的猜测,只婉转劝道:“姐姐想开些,说不定十三一会儿就回来了呢?“

  娴妃:“不会了。”

  她停了会儿,没再说什么。

  陈静婉刚想再开口,却听娴妃道:“妹妹好好养病,这些日子天冷,你小心些,莫要再冻着了。”

  结果娴妃还真就一语成谶,陈静婉这才刚好一点,咳嗽又加重了许多。

  春水每日给她炖一盅冰糖雪梨汤保养,陈静婉抱着汤盅暖手,被这病折磨得恹恹的不想说话。

  娴妃的十三到底是找到了。

  十三老了,但它还是只爱漂亮的小猫咪,它跑到御花园的梅园下面儿去,蜷缩在一棵梅花树的旁边。等到被娴妃找到的时候,它已经满身落满了梅花。

  陈静婉听说娴妃将它安葬在了翊坤正殿外最近的那棵树底下。

  乾隆已经许久没有去看望过娴妃。

  听闻她养的猫去世了,娴妃悲痛不已,乾隆知道后,下意识对李玉道:“猫儿房不是新进贡了几只白色的波斯猫么,你去抱一只给娴妃,再去挑一只温驯的给贵妃。”

  李玉嗯嗯应了,转头带了一只异瞳纯白毛色的狸奴去到娴妃言里。

  结果娴妃不但没有谢恩,还让他把猫抱回去,甚至对陛下这行为举止十分愤怒。

  李玉隐瞒了娴妃的怨怒态度,将猫送走后回到养心殿,对乾隆三言两句解释道:“陛下,娴妃娘娘心里估计还想着原本的那只狸花,奴才就自作主张将猫送回去了,等她什么时候想开了,奴才再请娘娘去挑一只合适的。”

  这次反倒是乾隆莫名其妙:“那就挑一只跟她之前那只花色一模一样的。”

  李玉无语,但还是去办了。

  果不其然娴妃娘娘也没有收,反倒是主动让他将陛下请来。

  李玉心想,这娴妃娘娘还正在气头上,他要是把陛下请来,指不定要出什么事。

  但主子的命令他并不敢违,李玉让小太监将猫抱走,转头回去向皇帝复命。

  李玉在养心殿门口站了一会儿,咂摸着这段时间以来娴妃娘娘对陛下的态度,心道最好还是不要让他俩见面了。

  他在养心殿外面等了许久,警见皇帝开始批阅秦折之后,才匆匆忙忙地小步入内道:“陛下,娴妃娘娘想请您去翊坤宫一趟,奴才瞧着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您说。”

  没做到的事情,李玉干脆不提,若是皇帝问起来再答,不问的话他就敷衍过去。

  乾隆正在看弹劾张廷玉的折子,骤然听闻娴妃求见,心底更是烦躁。

  原本他就因前朝之事烦闷,因而并不想现在见她,于是对李玉道:“朕今日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你去告诉娴妃,等朕有空了再去她那儿坐坐。

  李玉连忙道:“是。”

  他飞速从养心殿溜回翊坤宫,向娴妃表明了皇帝的态度:“娘娘,不是陛下不愿见您,只是近日陛下确实繁忙,等陛下歇下来一定就来翊坤宫看您了。”

  娴妃的唇角微微挑起,颇有鄙夷之色:“哦?那辛苦公公跑来一趟了。”

  李玉讷讷,连忙退下。

  娴妃让人送了李玉出去,李玉连忙小声问一旁的春莺道:“娴妃娘娘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大好?“

  春莺点头:“娘娘想念十三,这些日子都吃不下饭,奴婢看着也难受。”

  春莺走后,李玉在心底叹了一声:娴妃最近真是越发古怪,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儿才好!

  然而想什么来什么,当天晚上,李玉正在养心殿门口打盹儿呢,突然听见有人通传:“娴妃到!”

  李玉被吓得一个激灵,后背撞到石柱上,连连嘶气:“奴才给娴妃娘娘请安。”

  “陛下在吗?”娴妃是孤身一人前来的,她手里提着食盒,身披月白色的斗篷,斗篷上还绣着婉约的白梅,“劳烦公公通传一声。”

  “奴才这就去。”李玉连连应声,心道哎呦喂,娴妃娘娘这是一定要见着皇上的面儿才行了。

  但他终究不想让两人之间发生什么矛盾太过激化的事情,因此他通传时还不忘说些娴妃好话:“陛下,娴妃娘娘带着食盒来了,想必是夜深露重,娴妃娘娘专程给陛下送夜宵来了。“

  乾隆正好折子也批得差不多了,他点了点头:“让她进来吧,”

  李玉连忙去通传,却见娴妃一双妙目清莹秀澈,“劳烦公公了。“

  她进了殿,乾隆也刚好放下纸笔。

  娴妃将食盒放在一旁的桌边,盈盈向乾隆行了礼,复又起身。

  乾隆摆手让她歇在休息的榻上,两人相对而坐。

  “怎么突然来了?”乾隆不温不火地问。

  “臣妾是来谢恩的。”娴妃徐徐道,“陛下也许久没有尝过臣妾的手艺了,臣妾想着陛下既然如

  此操劳,也是该好好歇歇。”

  夜色渐渐深重,养心殿的烛火摇曳着,一旁新鲜的红箩炭燃烧得旺盛。宫里经久不息的龙涎香蔓延,好似一片温暖的场景。

  “不过是一只宠物,朕还不至于这么小气。”乾隆饮了口茶,摆摆手,“你倒是有心了。”

  娴妃闻言,轻笑一声。她打开食盒,端出了一件白瓷的食盅放到乾隆的面前,而后将勺子盈盈递到乾隆面前。

  乾隆接过玉勺,他将食盅的盖子先开。入目的先是熟悉而浓重的墨色,而后扑面而来的酸醋味道和其上漂浮着的生姜无不敲击在他的心上,将他企图想要掩埋彻底的事情彻底翻出,而后以一种他自己都没有料想到的方式再度重复。

  “娴妃,你这是什么意思!”乾隆看着这一盅醒酒汤,骤然色变,“联又没醉?“

  在他的梦中,娴妃发疯那日便是如此。

  梦中的他在西湖游船上寻欢作乐,浓烈的酒水喝了不知多少,软玉温香在怀,他听着靡靡歌舞声,醉得实在痛快!

  然而就在这时,作为继后的娴妃打开了画舫的门,她将那些女子愤怒赶走,并递上了一碗与他今日面前无异的醒酒汤。

  娴妃请他用汤,梦中的他没应,甚至将那一盅解酒汤拂袖摔碎,之后两人发生了口角。他已经记不清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就只记得作为继后的娴妃突然解开她的发尾,在他完全没有转过神的时候,随手用一旁的剪刀将其中一段剪下。

  三寸青丝从她的指尖滑落,那一瞬间乾隆感觉他好像从未认识过眼前的人,他不由得愣住。

  但不消片刻,他便转回神来:“你这是在诅咒谁?”乾隆听到那时候的他如此质问,几乎已经是怒不可遏。

  满人断发是大不敬,如今皇帝和太后健在,她这是想干什么?

  然而梦中的娴妃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警了他一瞬,而后便偏过了头,似乎再多看一眼都是晦气所至。

  “臣妾看陛下倒是醉了。”娴妃盯着乾隆的眼睛。他愕然的神色应证了她的猜想,而后她越发地冷郁,“陛下想起了什么?是西子湖畔上尽是秦楼楚馆之女的画肪,还是那些不堪入耳的靡靡之音?”

  “放肆!“乾隆一拍桌子,手中的玉勺应声落地而碎,“姻妃,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陛下只是不敢承认罢了!陛下不敢承认那个滥杀无辜、狂悖迷乱、神志不清的人是你,更不敢承认那个自私虚伪、疑心病重、无视亲情的人也是你!你以为你深爱皇后娘娘,实际上不过是拿着皇后娘娘一事铲除异己;你以为你勤政为民,实际上不过是用着千万百姓的赋税取悦满足自己的私欲!你就是这样一个刚愎自用薄情寡义之人,陛下怎么就不敢认了呢?”

  娴妃的话几乎是嗤笑出声。她太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平静。她平静地将这么一大段话不打草稿地说出,根本不在乎乾隆逐渐铁青的脸色。甚至,她还不忘继续补充:“你是不是在想你觉得对我这么好,我怎么敢这样对你?不错,你是天子,但你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天子,你还妄想着与圣祖爷一样,简直可以说是痴心妄想!你不光是一个自私卑劣的皇帝,更是一个品行无端的丈夫,哪怕是对你的儿子,你也不会有什么慈父之心,因为你的本性就是如此,让人唾弃,让人恶心!“

  在李玉听见殿内玉器破碎之音的时候,他就提起了一百个心思蹲在殿外,如今听到娴妃如此话语,更是震惊地说不出一点话来。

  娴妃娘娘莫不是失心疯了吧!她怎么敢,她怎么敢的啊!

  就在这时,他再次听见一声剧烈而又清脆的瓷器破碎声。

  “啪”的一声,李玉惊慌失措,扶着帽子就连忙将一旁伺候的小太监都赶出去,生怕让他们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杀头之言。

  “娴妃,你好大的胆子!“乾隆愤怒地将瓷盅也拂砸在地上,他断然大喝道,“你就不怕朕废了你么?“

  “陛下不是已经废过了么?”娴妃冷笑一声,丝毫不畏惧乾隆的勃然大怒,“怎么,难不成陛下还要诛臣妾九族?那些下不如先自行了断?“

  乾隆快要气疯了。他眼中郁火熊能燃烧,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娴妃,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娴妃闻言,大笑道:“臣妾不是早已经被陛下逼疯了么?陛下这些日子梦魇缠身,那就是你应得的报应!”

  话毕,娴妃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柄巴掌大小的匕首,她骤然解了发,在乾隆瞠目之间干脆利落地割掉了发尾的三寸青丝。

  她将那头发托在掌中,当着乾隆的面缓缓垂下,发丝落在乾隆面前,无不与梦中的一样。

  “陛下今日还要找什么借口?不如臣妾都为你说了——你以为现在与梦中的情形不同,梦魇之事就不会发生了么?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等你老了,你就会做了。届时别说是皇后娘娘,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你的想法,你就等着大清后继无人吧!”

  “你还敢…….你还敢咒怨大清?”乾隆的胸膛不停地起伏,他指着娴妃,面色阴沉得如同黑云压城,“来人啊,娴妃肆行翦发,不敬先祖,贬为庶人,永久囚于顺义行宫,非召不得回京!”

  李玉骤然听闻皇帝的大喝,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养心殿内,直接跪了下去。他颤颤巍巍地低头:

  "是。"

  “哈哈哈哈,好啊!”娴妃不气返笑,终于解脱了一般看了眼乾隆,而后转身离去。

  她走得太过嚣张,一时间李玉也不知该不该追上去将她先压回翊坤宫,而后再按照陛下的嘱咐送去顺义行宫。

  顺义行宫荒废已久,陛下要把娴妃送去那处简直可以说是让她自生自灭,娴妃娘娘又怎会不知?

  但她却没有丝毫畏惧一般,连领旨都未曾,便直接踏出了养心殿的大门。

  养心殿中是从未有过的寂静。

  李玉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他的呼吸声让皇帝的怒意更上一层楼。但乾隆没有发话,他也就只能跪在原地,头叩在地上,等着陛下最后的发落。

  “你也滚出去。”乾隆用手指撑着眉,隐忍着刚刚再度被娴妃续上来的怒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起身:“算了,朕去贵妃那坐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