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关于“科举不公”的说法愈发甚嚣尘上,已然不再仅限于考生们私下里的争论。

  “眼下已经集结了几十人的规模,整天就在京城闹腾着,叫嚣着非要朝廷给个交代,甚至提议要废除此次科举结果重新考。”

  “且那群人言语极具煽动性,眼看着人数已快破百,再这样下去只怕局势会难以掌控。”兵马司指挥使忧心忡忡地说道。

  绝大多数人都是从众的,个别几个或许无所谓,全当是个乐子,可一旦形成了一定的规模,这吸引力就不可小觑了。

  尤其读书人本就容易热血上头,一旦成功被带跑那简直就是一根筋,闹腾起来足够叫任何人为之头疼不已。

  加之这件事还牵扯到他们的切身利益——无论是当真打心底觉得不公平想要讨一个说法,还是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想要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这无疑都是他们很乐见其成的情景。

  是以,必须得及时制止,得趁着大多数人还犹豫观望之时赶紧将苗头给掐灭,否则局势很快就会失控。

  单若泱当即就冷笑起来,“先前伪装成考生打探消息的那些人该重新出马了,让他们混入其中大肆喧闹,什么丞相卖考题了、朕偏好年轻俏郎君了诸如此类怎么离谱怎么说。”

  “最重要的是得骂,骂丞相骂朝廷骂朕……能骂的都给骂个遍,往死里骂,言辞一定要激烈,将那股子愤世嫉俗的姿态展现出来。”

  兵马司指挥使先是一愣,领命踏出崇德殿的大门之后方才回过味儿来。

  若考生只是嘴上质疑“不公”,朝廷还当真没有什么太好的法子去对付他们。

  可若置之不理,最终结果就是越闹越大,十有八九连带着普通平民百姓都难免要心里犯嘀咕,天下无数学子就更难以交代了,保不齐要以朝廷妥协告终。

  这样一来且不说结果会发生什么不可控的变故,对朝廷对新君的威信打击更是致命的。

  可按照她这样的处理方式……

  丞相卖考题?谁信啊?

  那可是当世鼎鼎有名的大儒,桃李满天下,在学子及百姓心中名声极好威信极高。

  且又早已位居百官之首,要什么没有?便哪怕是学生们年年三节两寿的孝敬都足够他享清福了,还能犯得着为那点银钱搭上自己的一世清名落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再说什么女皇偏好年轻俏郎君……一甲三名中也就只有状元郎符合这个标准,榜眼虽年轻却长相过于平凡,探花虽还算俊朗却已三十出头,家中早有妻儿,再过几年都能当上祖父了。

  与同为探花郎的林大人相较而言差得还不是一星半点儿,女皇能看上他什么?

  怎么看,都像是无稽之谈。

  过于夸张的言论虽极具冲击力极其吸引眼球,能够迅速引起极大的关注度,却反倒冲散了“科举不公”的质疑声,让一切都显得像是一场闹剧。

  这样赤/裸/裸的诬蔑朝廷命官乃至当今天子就足以够他们喝一壶的了,再加上言辞激烈的辱骂行为,朝廷完全有理由出手抓几个典型严惩以儆效尤,而不必担心会引起学子们暴动。

  这一手玩儿下来,还有几个敢闹腾的?

  连那些流言蜚语也成了一场失败者们心有不甘的笑话,对朝廷对新君都造不成任何一点儿损伤。

  事情的发展完全不出所料,有了那些“搅屎棍”的加入,很快就将水潭搅和得彻底浑浊不堪。

  过于刺激博人眼球的言论立即便引来极大的关注度,而见此情形,一众考生甚至都顾不上仔细思考便纷纷附和起来,叫得愈发大声。

  满脑子只想着将事情闹大、要让所有人都关注起来,如此才好逼迫朝廷重视甚至满足他们的愿望。

  却全然不知自己头脑一热已然落入圈套。

  眼看朝廷仍没有任何动静,似乎对一切都充耳不闻,考生们的心情也愈发急躁起来。

  这时,隐隐约约从人群中冒出来的叫骂声开始逐渐成为主流的声音。

  在这样一个皇权至上的年代,搁在平时绝对无人有那胆子辱骂当今天子,可眼下一众考生们早已被各方面撺掇得近乎癫狂了,恨不得浑身的血液全都涌上了大脑,根本想不了那么多。

  一时间,批判辱骂声四起。

  从普通官员到当朝丞相再到最上头的帝王无一得以幸免,言辞之激烈用词之难听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仅听他们的话,不知道的还只以为整个朝堂从上到下由里到外都已经彻底腐败不堪了呢。

  这下子不仅平民百姓听着有意见了,就连同为考生的另一部分人也意见不小,双方各执一词愈发针尖对麦芒。

  偏早已被点燃的那部分人根本就听不进任何反对的言论,只一门心思坚定自己的看法寸步不让,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那勇于反抗世间不公的斗士,而视其他任何试图辩论规劝之人为那胆小如鼠的软骨头,根本不屑与之为伍。

  正当他们骂得起劲儿之时,一直没有丝毫动静的朝廷却突然出手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闹得最凶的那一部分人全都给抓了。

  自恃法不责众的考生们都傻了眼。

  “凭什么抓我?我未曾犯法!”

  “放开我!你们不能抓我!”

  “我们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何错之有?这样兴师动众抓我们,可见朝廷就是心虚了!”

  “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不肯叫人说了?什么英明神武的女皇陛下?根本就是独断专行的昏君!”

  ……

  在最初的愣神过后,被反手扣住的那十几个人立时就疯狂挣扎着大吼大叫起来,面红耳赤满脸愤慨之色,俨然就是个备受强权压迫的可怜人。

  此情此景也刺激了余下那部分热血上头的考生,一个个全都紧跟着七嘴八舌叫嚷开了。

  仅声援也就罢了,竟还意图想要上前抢人。

  这还能惯着?

  当场,兵马司指挥使就毫不犹豫地拔出佩刀来指向人群,随即一众官差亦效仿。

  “安静!”

  一声怒喝之中,瞬间一片死寂。

  兵马司指挥使冷眼看着面前那群考生,冷笑道:“打从科举结果出来之后你们这群人便闹腾个没完,皇上何曾与你们计较了?体谅你们落榜心情不美也实属人之常情,牢骚便牢骚几句罢了,可你们现在是要干什么?”

  “拿着皇上的宽宏大量当作你们得寸进尺的资本?诬蔑辱骂朝廷命官还不算,连皇上都敢冒犯?简直就是藐视皇权!你们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忠君爱国’这四个字会写吗?”

  “皇上忍到现在,实在忍无可忍方才出手整治,你们倒还蹬鼻子上脸真拿自个儿当个人物了,说到底不过就是些不肯直视自己失败的废物蛋子罢了,怨天尤人你们最能!”

  原本因为那些过激的言论早就引起了百姓和另一半考生的不满,如今他这番话下来,更是将这些人死死钉在了“失败者无能狂怒”的耻辱柱上。

  周围一众围观者谁也没觉得朝廷的这番举措有何问题,皇室尊严不容冒犯、九五之尊更不容诋毁,的确是考生们闹得太过了。

  读书人最是要个脸面,无论私心里究竟是君子还是小人,对自己的一张面皮看得总是尤为重要。

  眼下面对兵马司指挥使毫不留情的讥讽及围观者的指指点点,不少闹腾的考生都不禁感到面皮发烫,颇感无地自容。

  就在这时,却有个人伸长脖子恼怒道:“若果真公平竞争,技不如人我等也就不说什么了,可这次的科举当真公平吗?根本就是一场笑话!”

  循声望去,赫然正是被扭住的那十几人当中的其中一员。

  若是耿国忠在这儿或许就能认出来,此人正是当初在茶楼中煽动大家弄什么万人血书的那名书生。

  兵马司指挥使并不知道前面还有这么一出,不过他却也认了出来,此人便是这堆上蹿下跳瞎闹腾的考生当中的领头之人,经常会用一些极具煽动性的言论来挑事。

  于是,他便愈发没了好气儿,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不公平,究竟是哪里不公平了?是有人倒卖了考题还是怎么着?若果真如此你只管拿出证据来,朝廷必定给尔等一个交代。”

  倒卖考题自是不存在的,若不然证据早就甩出来了。

  被这么一怼,那书生当场就噎住了,旋即又理直气壮道:“又并非只有倒卖考题才叫不公平,此次主考官阅卷乃至皇上在殿试之上的表现来看,你敢说没有偏向性?”

  闻言,兵马司指挥使也是被逗乐了,“这话可就更好笑了,我一个不曾参加过科举的人都知晓考试前要打听打听主考官的偏向喜好,譬如喜欢华丽辞藻堆砌还是简洁干练的,更偏向于保守派还是激进派,甚至包括喜欢的字体等等,这些都会在最终的卷面分上体现出来,甚至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若按照你这说法,历朝历代历届的科举岂不是没有一场公平的?怎么往常不见人闹腾,你们偏就觉得委屈极了?真要怨,也只能怨你们自个儿准备得不够周全,哪里来的脸要求重考?凭什么要求重考?”

  “若这一次可以重考,那是不是往届落选之人也能如此无理要求?往后每一届都能有样学样,落榜了就怨主考官和皇上有严重偏向性太不公平,不给重考就往死里闹腾!”

  “这样下去我看这科举也不必再考了,左右都会有人落榜有人不满,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番话将那书生给怼了个哑口无言,也令一众在场的考生不由面露赞同之色。

  事实上真要说起来,科举从来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绝对公平。

  打从踏上科举一途的那一刻起,每一次的考试不仅仅只是要考自身的学识,主考官主观上的偏向性亦不容忽视,甚至就正如兵马司指挥使所言,很多时候都在其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考不上或许不是学识不够,而仅仅只是因为碰上了政见不合甚至完全相悖的主考官罢了。

  这些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一个事实,真摊上了又有什么法子呢?只能自认倒霉罢了。

  顶多下一回再考时提前打听清楚主考官的性格喜好,从而对症下药。

  只要不是考题提前泄露,就不能说不公平,更没有理由要求重考。

  思及此,本就处在对立面的那部分考生看向这批人的眼神就更加怪异了,鄙夷之色实在过于浓厚。

  “这位大人所言在理,委实过于无理取闹了些。”

  “为了想要重考,连丞相卖考题还有皇上……那样的瞎话都编的出来,实在有辱斯文!”

  “莫非只有叫你们考上了才能算公平?真真是招人发笑。”

  “科举本就是圣上给自己挑选合心意的人才来用,你的政见都与圣上不合了,圣上还挑选你做什么?这算是哪门子的不公平?”

  “科举落榜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如今这般一闹下来,却连自个儿的尊严脸面都丢尽了。我若是你们,都只恨不能挖个洞钻进去,这辈子再不出来见人了。”

  一众考生被讽刺得实在无地自容,只得纷纷掩面而去。

  兵马司指挥使这才收起了寒光闪烁的大刀,不屑地嗤笑一声,叫人将那十几个考生给带走了。

  单若泱此举就是为了杀鸡儆猴,自是不曾对他们客气,挨板子吃几个月的牢饭都还是小,被剥夺功名才真真是要老命了。

  不说那十几个人如何哭天抢地后悔不迭,处置结果一经传出,顿时所有人都消停了。

  一个个争先恐后收拾包裹作鸟兽散,压根儿都不敢在京城逗留了,只恨不能立即原地消失才好。

  更有那胆小些的甚至直接给吓病了,硬是拖着病体也要连夜远离京城。

  能够走到这一步的没有几个是容易的,似状元郎殷晟那样的天纵奇才堪称万里挑一,绝大多数人无不是寒窗苦读十数载起步,二三十载是常态,更有甚者一晃眼已然过去半生。

  功名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重要了,被剥夺功名简直比杀了他们还痛苦百倍千倍。

  一夜之间,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书生打扮的人几乎就彻底消失无踪了,一潭浑水的京城也恢复了往日的清净。

  “还是欠收拾。”单若泱不由冷笑,“这些被人当枪使上蹿下跳的跳蚤处理完了,也该轮到那些个罪魁祸首了。”

  冷不丁的怎么就能形成这种有组织有规模的局面了?说爆发一下子就爆发了?

  若说暗地里没人煽风点火瞎捣鼓,她是万万不信的。

  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搞鬼,看来真真是老寿星上吊,已经迫不及待了。

  既是如此,她又有什么理由不成全?

  转头第二天的大朝之上,一场地震来得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