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作响,连隔壁的聋子都听见了。

  王夫人的眼神不由闪了闪,迟疑道:“自打那回与老太太闹僵之后,这么长时日那丫头也再未踏足过咱们府上,可见是个心狠的。如今又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只怕未必还能够将咱们这些穷亲戚放在眼里。”

  “什么那丫头这丫头的?玉儿如今是大周的长乐长公主,可别再拿着你那长辈架子出来说话了。”

  贾母不悦地瞪了她一眼,淡淡道:“小姑娘家有些气性再正常不过,好好哄哄就好了,不见她虽不曾亲自上门来,三不五时的却也总要打发人送些药材补品给我?”

  “可见心里仍时时惦记着我这个外祖母,哪里就是那狠心的人?”

  话虽如此说,可那脸色却显得有些难看,显然心里想的也并非这么回事儿。

  要说起来,林黛玉这性子跟她亲娘贾敏便是相似度没有十成,也足能有个七八成。

  惯是个心思细腻敏感又纯粹极致的人,无论是什么亲情也好爱情也罢,伤了心便是伤了心,再回不去了。

  贾母哪里能不了解呢?

  不是不知道自己如今这样的想法有多可笑多异想天开,可她却也实在没了旁的法子啊。

  原本好歹还能指望元春争气些,靠着那份裙带关系带着家里再往上爬一爬。

  不求能爬得多高,若能恢复过去的荣耀便已能满足。

  可谁曾想,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

  全家全族的希望就在一夜之间彻底灰飞烟灭。

  再之后王子腾家的闺女与七皇子联姻,适逢自家走投无路,又恰好与王家是姻亲,自然而然便也动了心思。

  原想着七皇子背靠中宫皇后,又与备受圣宠的长公主姐弟情深,看起来可能性还是极大的,豁出去搏一搏没准儿真就成了。

  到那时,顶着这样一份从龙之功怎么也差不了。

  却哪想,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先是身强体健的王子腾突然暴毙,紧接着又是武安侯叛变、周景帝当场毙命,唯一剩下的七皇子还瘸了腿,最终竟是女儿身的长公主登上了帝位。

  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人算不如天算。

  算来算去一场空,什么指望也都没了。

  事到如今她又哪里还有其他任何法子呢?

  总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家里快速没落下去,等将来到了地下她又该如何与老国公交代?

  说句心里话,这辈子活到这把岁数,她是当真从未有过如此绝望茫然的感受。

  就仿佛整个人置身于一片高耸入云的森林之中,周围四面八方全是浓厚至极的迷雾,将她笼罩包裹得密不透风。

  看不见方向更找不见路,只能在里头绝望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迷雾吞噬。

  这个时候,凭空闪现的林黛玉就犹如一盏指路明灯,让身处绝境的她满心狂喜。

  根本顾不上任何可能不可能,甚至都顾不上去寻思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不惜一切抓住她!

  作为一个继女,能被册封为长公主已是出乎预料的破格,“长乐”这个封号则更将女皇的疼爱之情体现得淋漓尽致。

  倘若宝玉能够迎娶玉儿,贾家还有什么好愁的?

  便哪怕是没有什么实权,仅凭着这个备受宠爱的“长乐长公主”也足以保贾家这一世的荣华富贵了。

  更何况宝玉和玉儿都是钟灵毓秀的人物,他们两个的孩子能差得了吗?

  以女皇对玉儿的宠爱,无论如何也一定会将外孙的未来安排好,保底“荣国府”的门第定然能够名副其实。

  倘若孩子教养得当有些能耐,那还能再期待更多些。

  荣华富贵就近在眼前,叫人如何能够不动心?

  越想,贾母便越是坚定了决心,暗自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化不可能为可能,哪怕是豁出去她这张老脸不要了也罢。

  这已经是仅剩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了,拼了老命也要死死抓住绝不能放弃。

  思及此,贾母招招手将自己的宝贝孙儿唤至跟前,拉着他的手问道:“你可曾记住了我方才的话?”

  贾宝玉不由抿了抿唇,垂下头闷声道:“过去的那点子情分早已断了,如今我在林……长乐长公主那里与陌生人无异,或许比之陌生人尚且都还不如,只怕是要叫老太太失望了。”

  他是出现了一些意外状况以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但他却不曾失忆。

  过去的那些事他都记得很清楚。

  每日里这个姐姐妹妹那个哥哥弟弟,总是亲亲热热没个分寸。

  自诩温柔多情,实则却最是放浪形骸滥情之至,又哪里还有那个脸去纠缠林妹妹呢?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却不过是泥猪癞狗罢了。

  本就不能相配,何必厚颜强求。

  更何况,林妹妹对他早已死心绝情,也并非想强求就能强求得到的,反倒是更加引人生厌罢了。

  贾宝玉自己很是清醒,却奈何旁人根本听不进去这话。

  率先表示不满的就是贾母,见他如此竟难得板了脸,苦口婆心之中又带了些许严厉。

  “幼时的情谊最是纯洁美好,又哪里是说断就能断的?更何况你们两个生来便血脉相连,天然便更亲近许多,绝非常人能够相比较。”

  “她如今固然是恼了你,可这却也恰恰证明了她心里对你的在意,换作是个毫不在意的人,便连恼恨亦是奢侈。如今你与过去也早就不同了,待谁都恪守礼仪,再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牵扯纠葛,再花些心思好好哄哄她,她必定会心软的。”

  “宝玉,你且听祖母这一回,祖母都是为了你好啊。”

  不待她话音落地,王夫人便又迫不及待开口急道:“是啊宝玉,你从前不是最喜欢你林妹妹了吗?怎的如今却反倒缩起来不敢上前了?那点子破事值当什么?哪个公子哥儿年少轻狂没点风流事儿?”

  “大家都一样,哪里来的什么玉洁冰清?你有什么好心虚好害怕的?她不过是年纪小见识得少才钻牛角尖罢了,长大了见得多了自然能明白她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比起那些个无情无义的男子,你足能胜过千倍万倍,指不定她眼下如何后悔呢。”

  “姑娘家脸皮子薄不好意思主动回头,你这会儿去给她搭个台阶她必定欣喜万分,还有什么好犹豫呢?如今她就是那人人都想咬一口的香饽饽,你再不抓紧些保不齐就要叫旁人截了胡去,到时候你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贾母固然异想天开,可说的话好歹也不算太过无耻,顶多也就是厚脸皮自欺欺人罢了。

  王夫人这番话才真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呢。

  瞧她那理直气壮的表情和语气就知晓她绝不是随口瞎说说糊弄人的,根本就是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在她心里,她的宝贝儿子再怎么放浪形骸那也都是人之常情,是男人本性,根本不值一提,更算不得是什么缺点。

  便哪怕是男男女女来一个吃一个,他也仍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孩子,人家姑娘必定是爱得要死要活撒不开手,见着个梯子就该麻溜儿往下滚了。

  真就是——屎壳郎说自己孩子香,刺猬说自己孩子光。

  厚颜无耻到令人瞠目结舌。

  实在是听得犯恶心的王熙凤忍不住白了一眼,揶揄道:“姑妈若当真觉着男人放浪些不叫什么事儿,缘何看一老爷看得那样紧呢?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一老爷活了半辈子跟前拢共也才两个姨娘,这可不像是姑妈嘴上说的那般轻巧啊。”

  王夫人的脸一下子就绿了。

  儿子和男人能一样吗?说的什么屁话。

  当然了,好歹她也还知道话不能这么说,便只不咸不淡地回了句,“我家老爷是个一心只知读圣贤书的,从来也没那份心思,我也总不好强求他。”

  “原是如此。”王熙凤状似一脸恍然地点点头,只那脸上的笑却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没有多余的一句言语就将那份讥嘲讽刺展现得淋漓尽致,愣是噎得王夫人胸口疼,一张老脸都不禁臊红了。

  一瞧这情形,邢夫人可就来劲了。

  拿帕子捂了嘴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这我作为大嫂的可就不得不说两句了,为自家男人纳妾那都是为人妇的本分之事,哪里还能等着男人主动开口呢?那成什么了?”

  “一弟再怎么着也是个正常男人,他不说难不成真就是不想了?你这媳妇做的是真真一点儿也不体贴,三从四德学到哪儿去了?可怜一弟愣是眼巴巴守着三个半老徐娘过了这么多年,哪有他大哥十分之一一的潇洒快活。”

  “好了,说的是宝玉,你们都扯哪儿去了?”贾母神色疲惫地揉了揉脑袋,不悦地扫了眼大房的婆媳两个,却也不曾放过王夫人,似在寻思什么。

  过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看在王子腾和元春宝玉姐弟的份儿上,而今王子腾、元春都死了,这个家便也没有她王氏女作威作福的份儿了。

  是时候该好好弥补弥补政儿了,苦了他这半辈子。

  凭着半辈子婆媳敏锐的嗅觉,王夫人几乎是一瞬间就绷紧了心弦,浑身汗毛下意识竖起。

  可还不等她作出反应,贾母的视线便再次转回到贾宝玉的身上。

  “你不必想那么多,我和你太太这辈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必然不会错的,你只好好听话照做就成了。或许最开始一阵子少不得要叫你受些委屈,不过正所谓烈女怕缠郎,只要你肯努力,便是冰山也能融化了。”

  “男孩子家还是得能豁得出去脸面,如此才能叫姑娘家看清你的心意啊。”

  贾宝玉皱了皱眉,抬起头来认真道:“我知晓老太太在担心什么,您且给我个机会可好?先生说我学得很快,如今下场考个秀才也不叫难事,等再过几年没准儿就能考上举人了。”

  “咱们凭着自个儿的本事光明正大往上走不好吗?何苦一门心思挂在裙带关系之上?”

  被直白戳破这层“裙带关系”的贾母不免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可转瞬她却又理直气壮起来。

  “你能有本事考取功名自是好事,可你终究还是太过年轻天真了些。且不说考取高中何等艰难,便是你当真顺利快速考上了又如何?那不过才只是个开始罢了。”

  “科举是公平公正不假,可入朝为官却并非如此,到那时什么才学本事都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人脉关系,是背后的靠山。你只掰着手指头算算便知,如今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的究竟有几个背后无人依仗?”

  “就拿上一届来说,那探花郎初入朝堂便是五品吏部郎中,拔得头筹的状元郎却至今还在翰林院做那劳什子的侍讲,不过区区七品芝麻官罢了。”

  “这里头究竟是何缘故?盖因那探花郎出身于范阳卢氏,而状元郎不过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寒门子弟罢了。”

  “咱们家虽也是豪门勋贵,奈何却早已无人依仗,你便是考取了功名也无人帮扶,不定熬上半辈子也不过跟你老子一样在五品上头晃荡,届时咱们家早就该被挤出这勋贵圈子了。”

  话到此处,贾母不禁悲从中来,红了眼眶语重心长道:“宝玉啊,这个世道没你想得那样干净,靠自个儿是绝无可能登上顶峰的,再者说……先前因着你与三皇子那档子事儿,往后你也很难再在文人圈子里头立足,你就切莫执拗了。”

  “只要你能迎娶玉儿做了驸马,一切便会截然不同。到时候不仅有你姑父尽心尽力提携,还有女皇在上头偏着,曾经的那档子糊涂事也绝不会再有那不长眼的敢拿出来说道。”

  “那才真真是一条平坦的通天青云路呢,无论对你自个儿来说还是对咱们贾家全族来说都是一桩天大的幸事啊。”

  可惜,任凭她说得如此情真意切,贾宝玉却仍不为所动。

  一脸老实巴交的表情,努力想要解释,“卢探花能初入朝堂就做五品吏部郎中的确有其背后家族的缘故不假,可状元郎进入翰林院熬资历却也是历来的传统,将来……”

  “宝玉!”见他如此油盐不进,贾母也恼了,帕子一捂脸就哭了起来,“过去祖母无论说什么你都乖乖听话从不反驳,最是孝顺不过的一个好孩子,如今你竟也学得坏了,连祖母的话都不再肯听。”

  “我活着还有个什么意思?儿孙都如此忤逆不孝……国公爷您睁开眼睛瞧瞧罢,不如将我也带走了事,省得哪天再被这些个不孝子孙活活气死!”

  一哭一闹三上吊,惯用的老伎俩。

  以王夫人为首、鸳鸯等一众丫头婆子为辅,一群人都在七嘴八舌劝贾宝玉乖乖听话,莫招惹老太太伤心。

  被团团包围相逼的贾宝玉只觉得痛苦极了,满心尽是一片无奈苦涩,嘴皮子蠕动了好几回,却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看他这副模样,王熙凤倒不禁有些可怜他了,愈发对老太太看不上眼。

  自以为活了一辈子这把年纪已是看得无比通透,可要叫她说,老太太这辈子就不曾活得明白过。

  但凡真活明白了,也不至于将一家子儿孙全都养成这般废物蛋子。

  不寻思着鞭策男丁去努力扛起家族重担,反倒心心念念惦记着裙带关系求那一份荣华富贵。

  先前是贾元春,甚至若非周景帝突然死了,家里的迎春探春必定也会被想法子送进宫去。

  如今眼看着坐在上头的成了女皇,家里的女儿没处送了,竟又打起叫男娃攀高枝儿的主意来。

  真真是面子里子通通不要了,未免太过招人发笑。

  正在王熙凤琢磨着要不要出手帮贾宝玉解围时,只见一婆子带着一身的寒气匆匆小跑进来。

  “宫里来人了,叫琏一奶奶立即进宫面圣呢!”

  王熙凤“蹭”一下站了起来,眼睛亮得吓人。

  屋子里喧闹的声音亦戛然而止,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她。

  “皇上为何突然召见你?”贾母面露狐疑,忽的脸色一变,“你该不会是私下里干了什么蠢事儿,叫人告发到皇上面前去了吧?”

  唯一的蠢事儿也就是印子钱,不过皇上早就亲口许诺揭过不提了,总不能还突然反悔找她算账。

  这一点王熙凤还是挺有信心的,遂无甚好气地说道:“老太太可就盼我点儿好吧!真要是我犯了什么事儿,皇上直接下令将我拿下送牢房就成了,何必巴巴地打发人来召我进宫去?”

  那报信儿的婆子也忙解释道:“来的那太监看起来怪客气的,并不似找事儿。”

  众人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紧接着王夫人又质疑道:“那位向来是对咱们家一百个一千个看不上,好端端的突然召见你做什么?你何时竟与她有什么瓜葛了?怎的从未听你提起过?”

  “怎么着怎么着?一太太这是审犯人呢?我竟不知我究竟是犯了哪条王法?”王熙凤柳眉倒竖,冷笑连连。

  王夫人被刺得面色涨红,恼怒道:“我不过是随口一问,你这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给谁看呢?愈发浑身带了刺似的看谁都想扎两下,哪个欠了你的不成?”

  “好了好了,就你话多,回头叫皇上等急了你担待得起吗?”贾母怒瞪她一眼,转头又对着王熙凤说道:“进宫若是看见了你林妹妹记得帮忙带句话,就说我这个外祖母想她想得很,得空便来看看我……我年纪大了,也不知还有多少日子好活的。”

  王熙凤嘴上应了,冷冷地看了眼王夫人,“欠没欠我的一太太自个儿心里清楚。”

  说罢抬脚就出了门去,全然不管身后的众人是何反应。

  “你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不成?”贾母狐疑的目光看向那不省心的儿媳妇,浑浊的双眼却锐利不减,“我看她回回带刺都只针对你,必定不是无缘无故的,你究竟又干了什么?”

  王夫人也正神不守舍呢,方才王熙凤的话和眼神实在太过冰冷了,叫她想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难道是印子钱那事儿被那蠢货察觉出不对了?

  除此之外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其他缘由,毕竟好歹总是嫡亲的姑侄两个,除开迫不得已,她也没干其他什么。

  可若当真是印子钱的事儿惨遭暴露,那就棘手了。

  越是回忆王熙凤的种种态度,王夫人这心里头便越是忐忑难安,尤其联想到管家权上,这疑心便愈发重了。

  明明王熙凤是个爱权利爱出风头的,缘何突然甩了管家权就不要了?身子可是早就好利索了,也从未见她张嘴要过。

  除非果真察觉到了其中猫腻儿,不肯再做那冤大头。

  “你这么一说也不怕她回过味儿来?”一身妇人打扮的平儿有些担心地嗔怪道。

  她在去年便嫁了一个掌柜,是在王熙凤的陪嫁铺子里做事的。

  原本她已经可以安安心心当自个儿的正头娘子享福,可因着实在放心不下王熙凤,怕没人帮衬着,便还是跟在身边伺候。

  除开不时看见贾琏有些尴尬以外,其他倒也无甚改变,与王熙凤之间的关系反倒愈发亲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在王家做姑娘时的日子。

  王熙凤听见她这话却不由笑了,“奶奶我如今背后站着的可是女皇陛下,还犯得着怕了她去?待我进宫告上一状,保准儿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就敢肖想人家公主给她做儿媳妇了?舔着张大脸还挺理直气壮,真真是个没脸没皮的!”

  “行了行了,你就甭瞎操心了,有这功夫操心操心自个儿罢。”说话间,王熙凤的目光便已转移到了她的腹部,眉头拧了起来纳罕道:“这都多少时日了,怎么还不见个动静?莫非过去喝避子汤喝得多了的缘故?”

  平儿的脸登时就红透了,啐了她一口,瓮声道:“急什么?大夫早说身子没毛病的,早晚的事儿,你就别整天瞎担心了,将来指定有人给你养老。”

  闻言,王熙凤松了口气,“身子好好儿的就好,我只怕是因为过去……”

  因着宅子距离的缘故,哪怕是稍稍耽误了那么一下,王熙凤也还是头一个到的。

  “民妇拜见皇上。”

  “免礼,赐座。”

  “谢皇上。”起身入座之后,王熙凤才小心翼翼往上头瞄了一眼,忍不住咋舌,“没成想有生之年民妇竟还能亲眼一睹女皇尊荣,便是即刻蹬了腿儿这辈子也值了。”

  单若泱笑盈盈地睨她一眼,“凭着你这油嘴滑舌的本事,可真得亏是个女人家,否则指不定又该有多少天真可爱的小姑娘要遭毒手了。”

  一句笑言过后,那曾身份的变化带来的天然畏惧便也消散了不少。

  王熙凤暗暗缓了缓神,遂便将家里那对不省事的婆媳给卖了。

  越听,单若泱那脸色便越是阴寒,到最后更是忍不住怒极反笑起来。

  “到现在还敢打玉儿的主意?哪个给她们的勇气?又究竟是哪个给她们的自信,好叫她们以为只要那贾宝玉肯来哄,玉儿就一定会上赶着倒贴?这可真是今年以来朕听到过最好笑的笑话!”

  “皇上您最疼爱的长公主,自是那些个有心之人盯着流哈喇子的香饽饽。”王熙凤顺势奉承了一嘴,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不省事的是那两个,宝玉本身倒是明白得很。”

  接着,便又将贾宝玉的那番表态一一如实道来。

  先前她的确也看不上贾宝玉背地里乱七八糟的事儿,不过自打丢了玉之后,这人便也截然不同了,较之过去实在是顺眼不少。

  是以她也不想叫他被误会,免得平白招灾。

  听罢,单若泱也显得很是讶异,暗道如此来看那块玉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定是那什么警幻仙子弄的邪魔外道故意祸害人呢。

  “这般看来的确是顺眼多了。”单若泱赞同地点点头,揭过此事不再提,反倒是突然问了一句,“你对贾琏可还有感情?”

  王熙凤一愣,旋即摇摇头,神情淡漠地说道:“早在他将那个尤一姐捧在手心里头当作宝贝疙瘩时我便死心了,后头他为了那贱人找人来害我性命……打那之后他便只是我的仇人。”

  单若泱很满意,“这种渣滓就合该叫他烂在臭水沟里,你做得就很好,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既然如此,朕赐你与他和离可好?”

  “和离?”王熙凤登时眼睛一亮,可随即却又迟疑了。

  她对贾琏的确早就没了情意,可和离这事儿……一来中间还夹着个巧姐儿,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扔下巧姐儿独自在那府里过日子,亲老子和亲祖父都是那混账糊涂东西,旁的人就更指靠不上了。

  一则荣国府虽早已日落西山,却终究也还有爵位,跟着贾琏将来继承荣国府没什么不好,尤其在她叔父王子腾死了之后,王家已是肉眼可见的败落。

  一旦和离,她便会失去女儿失去身份地位,除了钱可谓一无所有。

  面对上头那位询问的眼神,王熙凤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在她面前胡乱扯谎,索性一咬牙将自个儿的顾虑都交代了。

  “你的女儿不必担心,朕可以直接让你带走。”

  虽说这个时候从来就没有休妻或和离之后让女方带走孩子的先例,但谁叫她是皇上呢?

  她的话便是圣旨,这个先河她还就开定了。

  天底下不是所有女人都不敢和离的,总有那疼爱女儿的人家愿意叫过得不好的孩子和离回家,只不过往往这个时候孩子却成了女人割舍不下的心肝。

  关于这一点,她已经盘算着要在大周律例上添一笔了。

  而王熙凤就是她选择的那只“出头鸟”。

  思及此,她便也没再隐瞒,直言道:“荣国府当家太太的身份地位朕劝你也别惦记了……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

  王熙凤是没读过什么说,可“大厦将倾”这四个字她还能听得明白,当时就呆在了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问道:“皇上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单若泱垂下眼帘,一面批阅奏折一面云淡风轻地说道:“这些个所谓的豪门勋贵,朕早就看不顺眼了。拿着朝廷的俸禄正经事儿不干倒也还罢,看在他们先辈为朝廷还算有所奉献的份儿上,只要老老实实的朕勉强可以不予计较,全当是养了几个吃闲饭的。”

  “然,一个两个又可有那等老实本分之人?欺男霸女、逼良为娼、强占良田、挟势弄权……哪一条是朕诬蔑了他们的?你出身王家,又嫁为贾家妇,这其中的破事儿想必你一清一楚。”

  王熙凤一时不免就有些尴尬了,盖因她自个儿先前便也是其中一员。

  似是感受到了她的不自在,单若泱缓缓撩起眼皮子瞥了她一眼,接着说道:“这些人早已上了朕的小本本,只等局势稍稍稳当些,朕便要开始一个一个收拾过去了。”

  “今日叫你前来主要也就是因为这事儿,看在你知错就改还算乖觉的份儿上,朕给你和你的女儿一条生路,只看你自个儿怎么选。”

  那还有什么好选的?

  “和离!”王熙凤赶忙表了态,“还请皇上下旨恩准民妇与贾琏和离,民妇什么都不要,只要女儿和自己的私房钱。”

  不是不想分贾家的财产——公中没什么好分,老太太的私库却仍富得流油,说不眼馋是假的。

  可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一旦贾家覆灭,财产必定都是充公的,要么进国库要么进皇上的私库。

  这个时候她若还敢张嘴想要分财产,那与虎口夺食有什么区别?

  不要命了不是。

  单若泱弯起了嘴角,“朕最喜欢的便是你的这份乖觉识趣。你放心,你的那比私房钱一个铜板都少不了。”

  王熙凤松了口气,趁着她心情好,耐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先前皇上说将来赏民妇一口皇粮吃……”

  “急什么?这会儿朕便是想也没那本事。”提起这,单若泱的神情就变得有些苦恼起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朕穷得眼珠子都绿了。”

  死昏君可真能造的,还是将他的私库都充入国库才勉强支撑下来,就这都还没能将将士们被拖欠的军饷给补齐呢,哪里还有余力去干别的。

  她这么一个从来没穷过的人,如今是天天做梦都在想着搞钱。

  正烦恼着呢,薛宝钗和向维便一道儿进来了。

  两人还挂着师徒名分,今儿也是赶了巧,刚好向维在带她。

  “坐罢。”单若泱指了指底下的椅子,直接就切入正题,“宝钗如今学得怎么样了?”

  这话薛宝钗自个儿不好答,向维这个师父便接了话。

  “到底是皇商家的姑娘,打小耳濡目染也接触了不少门门道道,且人又实在聪慧,教什么也都一点就透……草民以为可以叫她自个儿接手尝试一下了,暂且叫那几个管事儿的在旁边看着些就好。”

  单若泱点点头,笑道:“既是如此,你便先领了宫里的衣料去罢。”

  薛宝钗先是一惊,随即大喜,“谢皇上!”

  薛家虽还挂着个皇商的明儿,却打从她父亲去世后没多久就被人给顶替了,如今重新领了这项差事才算是又变回了名副其实的皇商薛家。

  “不过朕还有特殊要求……作坊里头只招女工,姑且还得先留些位子。”

  留位子也不是为了旁人,而是宫里的那些女人。

  她们当中真正出身好的是极少一部分,绝大多数都是平民百姓家里选上来的,还有一部分甚至是妓/子、歌姬舞姬戏子这些下九流行当里出来的。

  这些女人一旦出了宫可没人会养着她们,除非立即又找了下家。

  不过无论如何,按照她的估计应当还是会有不少人需要这份工作的,暂且留着瞧瞧也不耽误什么,她的初衷可不是将这些无依无靠的女人逼上绝路堕落。

  封建时代女子地位低下无外乎三个原因。

  其一在于传统思想的扭曲压迫,用各种冠冕堂皇的伦理道德将人束缚。

  这一点不是她如今能立即改变的,还需要长久的奋斗。

  其一便是经济上的附庸——子妇无私货、无私畜、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予。①

  不配拥有私产还不算,便连外出劳作换取报酬也常遭人歧视鄙夷,恨不得将女人拴死在家里老老实实做那传宗接代的工具,逆来顺受叫人掌控摆弄。

  说到底,其实还是文人那一套思想束缚才导致这样的结果,真正有机会且看平民百姓是否乐意家中多几份劳动力。

  其三自然也就是政治权利方面的缘故了,到底还是谁掌权谁说话就更大声些,关于这一点亦是任重而道远。

  倘若哪天能够彻彻底底解决掉其中哪怕一条,相信这个世界上类似“婴儿塔”的残忍之事便也会大幅度减小。

  女孩子,从来都不是什么没用的赔钱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