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婚礼上老太太的那一嗓子着实哭得林黛玉很是难堪,虽理解老太太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她自己作为女儿的心里也并非没有一点感伤。

  可那样的场合之下做出那样的行为,无异于是在往长公主的脸上甩耳光,又将他们父女两个置于何地呢?

  倒也说不上埋怨,就是心里有些不得劲儿,又兼要顾及长公主的心情,她暂时也就没往荣国府跑,直到年前两天方才去了一趟。

  只不过也不知究竟是哪里变了,再去荣国府时只觉处处都尴尬不自在,便也未能呆多久便匆匆离去,与姐妹们都不曾说上几句话。

  这会儿见着薛宝钗来,她心里还挺高兴的,迎上前嬉笑道:“这是什么风将你给吹来了?”边拉着人坐了下来。

  薛宝钗看见桌子上正在煮着茶,便笑了,“哪里是什么风将我吹来的,我分明是被你这儿的茶香给勾来的。”

  一提这林黛玉就来了兴致,当即摆弄起茶具来,“如何?瞧着还像模像样吧?我最近正学着呢,今儿你可是赶巧,有口福了。”

  一副得意洋洋炫耀的嘴脸,却并不招人讨厌,反而可爱得很,活脱脱就是个俏皮的小孩子,得了什么新鲜就迫不及待要跟小伙伴显摆显摆呢。

  这样的林妹妹是先前从未见过的。

  薛宝钗一时心生感慨,不必多问她也能看出来了,林妹妹的日子想必过得极为舒心松快。

  着实叫人艳羡得很。

  两人虽算得上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往日里也偶有摩擦,但更多的却还是在一处嬉笑玩闹的美好回忆。

  又兼薛宝钗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只要她想,便总能叫旁人感到舒服愉悦。

  一时之间,小姐妹二人倒也相得甚欢。

  “老太太近日如何?身子可还健朗?”林黛玉关心道。

  薛宝钗叫她放心,只道一切都好。

  顿了顿,又微微垂下头,手里无意识摩挲着茶杯叹道:“不过前些日子我们母子三个已经搬离荣国府了。”

  林黛玉还真不知道这事儿,讶异道:“住得好好儿的怎么突然就走了?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哪里就好好儿的呢?可不敢再住在他们家了,再住两年咱们家那点家底儿都该折腾完了。”薛宝钗苦笑一声,便将其中原委徐徐道来。

  听罢过后,林黛玉的嘴都合不拢了,“她究竟是想什么呢?哪个张口就敢要五十万两银子?”脸忒大!

  况且这之前陆陆续续都已经拿了人家二十万银子,还犹嫌不足呢?听听那些话!

  痛痛快快拿钱的时候那是姐妹情深,拿不到钱了立马就能翻脸,好一通威逼利诱,还好意思倒打一耙指责人家不念骨肉亲情。

  无耻至极。

  “果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升米恩斗米仇。”林黛玉不禁摇摇头,老气横秋地感慨道:“人的贪念实在无穷尽,一两回尚知几分感激,三四回便习以为常,五六回则已理所应当,旁人冷不丁没能如她所愿了,反倒是罪大恶极。”

  “你们母女两个也是,手里怎么就这么松呢?头两回不知她是个什么人也就罢了,后头一个铜板没见着回来还能不知啊?怎么就还能接着‘借’呢?”“二十万说给就给了出去,当真不愧是‘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皇商薛家。”

  闻言,薛宝钗的笑容就愈发苦涩了,“好妹妹,你可就别嘲讽我了。谁家的银子还能是大风刮来的竟丁点儿不知心疼啊?奈何人在屋檐下。”

  他们孤儿寡母借住在人家家里,虽不指着人家吃喝穿用,却实打实借了人家的势庇护自身。

  故而纵有一些烦恼,她们往往也都只咬咬牙认了便罢,总想着全当是花钱消灾了。

  哪能想到这人胃口大到离谱呢?

  当然了,先前惦记着“金玉良缘”也是缘由之一。

  不过这个她自是不会再拿出来说。

  除了这么一点选择性隐瞒以外,她倒也没弄虚作假,满嘴的苦涩是真真切切的,倒很能引起林黛玉的共鸣。

  不禁就想起自己曾经在贾家住的那两年。

  她这性子虽有些刁钻尖刻,但很多时候面对一些人一些事儿她却也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哪里敢当真豁出去计较那么多呢?顶多不过是逞一逞口舌之快。

  “寄人篱下”这四个字就犹如一座大山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从内里就已经先弱了几分。

  谁也不会傻不愣登爱吃亏,左不过一句无可奈何罢了。

  思及此,林黛玉对自己先前恨铁不成钢的讥嘲就不免感到些许不好意思,脸上有些讪讪的。

  “过去就让它过去罢,如今你们搬出来了也好,怎么着也总比在旁人家住着自在得多。”又问,“那你们现下住在哪儿呢?在京城的老宅子许久不住人总要修葺一番才好入住吧?这样急急忙忙的想来也不曾提前先安排妥当。”

  薛宝钗解释道:“最开始那两天慌忙中只好找了家客栈暂且落脚,原是想等宅子修葺一番再搬,只那样一来又要耽误不少时日,总不好一直就在客栈住着,索性就买了新宅子。”

  新宅子在东城,是一座三进的院子,他们一家三口再带些奴仆住着也尽够了。

  最叫她满意的是这宅子很新,先前也是一户富商家的,从里到外用的都是上等材料,方方面面都讲究个精致。

  因生意缘故举家搬迁至外地,索性连一应家具也都留下了,新户主便只带个人进来就能直接安稳过日子。

  是以没多犹豫她就拍板买下了这座宅院,第二天一家三口便从客栈搬了进去。

  原以为可算能过一过平静安稳的日子,却哪想竟是人算不如天算。

  薛宝钗咬了咬唇瓣,神情略显局促,轻声道:“林妹妹可否带我去给公主殿下请个安?”

  林黛玉一点儿也不惊讶。

  无论是这人的性情还是以她们二人的交情来看,薛宝钗都不会无端端突然摸上公主府的大门来。

  必然揣着什么事儿。

  但她却也拿不准,公主允许薛宝钗进门究竟是不是默认可以见一见听一听。

  万一是她想岔了,万一公主只是单纯想叫她与小姐妹聚一聚,那她这会儿冒冒失失将人带到公主跟前去就不合适了。

  正在她百般犹豫纠结之时,身后的无忧突然开口说道:“公主特意交代了,她今儿上午不出门。”

  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薛宝钗登时就稍稍松了口气。

  得知长公主这会儿在书房,林黛玉就直接领着人过去了。

  路上,忍不住还是轻声叮嘱了一句,“今儿你能豁出去来求到公主的头上,我也知晓你必定是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境地了,但无论你究竟有多少逼不得已,总归别想着跟公主耍心眼子。”

  “你那点儿小心机在公主面前可不够看的,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有你后悔的。”

  这话乍听起来有些不舒服,尤其那语气还硬邦邦的,但薛宝钗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

  听罢便笑道:“妹妹的这份情我心领了,你放心,我省的。”

  来到书房门口,林黛玉停下了脚步,“你自个儿进去罢。”

  既是上门求人的,那还能怎么端着?

  指不定又是哭又是跪的,她可没那兴趣留下看这份热闹。

  身后,薛宝钗看着她远远离去的背影也着实是轻松了许多。

  她能为了家里放下那点可怜可笑的自尊心、卑微地跪在任何能帮她的人面前,却不代表她能坦然地让小姐妹亲眼看着这一切而无动于衷。

  心中暗暗记下这份体贴之情,而后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面前紧闭的房门。

  “进。”

  一进门,薛宝钗就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民女拜见长公主。”

  “起来说话罢。”单若泱合上了手里那本厚厚的律法,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人。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身量和五官都还未曾长开呢,小小的个头,身材略微圆润,白嫩的小脸儿如银盘一般,还带着些许肉乎乎软绵绵的婴儿肥。

  也还是个满身稚气的孩子呢,尚未有日后“宝姐姐”的风采。

  单若泱的眼神稍稍柔和了一些,清冷的声音却透出一丝拒人千里之外的矜贵,“你来求见本宫所为何事?”

  头一回接触她的薛宝钗显然也被这种直白的处事方式弄得愣了一下,随即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公主殿下救救薛家!”

  “嗯?这话从何说起?”

  知晓贾家为了盖省亲别院绞尽脑汁四处折腾得鸡飞狗跳之后她就心满意足了,打那以后便没再浪费时间过多关注,这般看起来薛家离开贾家后还发生了些后续?

  单若泱有些好奇了。

  等听罢薛宝钗的叙述,她简直是……

  却说自打薛家搬进新家后,起初两天倒也的确过得很是平静温馨,可也仅仅只有那么两天罢了。

  从第三天开始,家门口便整天被一群流里流气的市井混混堵着,闲着没事就哐哐砸门,砸得累了就歪在门口放肆说笑,说的还尽是那下流至极的荤段子。

  薛家拢共就三个主子,唯一的男丁薛蟠还整日在外浪荡不着家,只剩下母女二人作伴罢了。

  大户人家娇养惯了的太太姑娘何曾见识过这场面啊?那是又惊又怒羞愤至极。

  打发家中仆从去驱赶也不顶用,那些个流氓地痞仗着人多势众愣是将几个仆从给狠狠揍了一顿。

  薛姨妈习惯了花钱消灾,便想着给些银钱将人打发了,谁想那些人银子照收不误,脚下却生了根仍旧不肯离去,该干嘛还是照常。

  眼见如此,薛宝钗边打发人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报官。

  眼看官差来将人带走了,母女两个满心以为事情可算是了结了吧?却谁知这一颗心还没来得及落下去呢,人就又出现了,较之先前所为愈发变本加厉。

  这回便是再去报官,那官差也只以各种由头推诿,总之就是撂开不管了。

  再怎么蠢这回也该知道了——那些流氓地痞定是受人指使而来,且背后之人还来头不小。

  难不成是薛蟠在外头又得罪了哪个贵人?

  母女二人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这,等没两天薛蟠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伤抬回来之后她们就更加确信了。

  一时又是气恼又是心疼,母女两个恨不得整日以泪洗面,又兼外头那些流氓地痞死活不肯离去,见天儿闹得家里鸡犬不宁不说,更怕他们会突然闯进门来。

  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

  那日担惊受怕许久的母女二人好不容易依偎在一块儿睡着了,半夜里迷迷糊糊中却听见屋子外头值夜的丫头一声尖叫刺破云霄,还伴随着男人下流的污言秽语。

  虽说很快就有小厮听见声音赶来了,那小丫头没什么事儿,房门更未曾被人闯开,但母女二人还是被吓了个魂飞魄散。

  这回都已经摸到房门口了,下回踹破房门闯进来还是什么难事吗?

  且这回不过是偷摸溜进来一个才得以很顺利地打发了,若外头那一群都进来了呢?

  光是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栗后怕不已。

  经过这一回之后,母女二人是彻彻底底被吓破了胆,整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夜里哪怕有丁点儿动静都能被吓疯,真真是寝食难安。

  眼看怎么着也都不管用,薛姨妈只得带着女儿求到了娘家去。

  娘家兄长不在家,嫂子听闻消息后倒是一口就应承了下来,收了一匣子珠宝只喜得见牙不见眼,连连拍着胸脯给予保证。

  母女二人放心回到家中,却是左等右等不见动静,打发人再上门去询问时,竟只得了一堆含糊不清的应付之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撒手不管了呢?”薛姨妈是百思不得其解,哭得伤心极了,“我可是他的亲妹妹啊,他怎么会连这点忙都不肯帮?难不成是你舅母瞒住了?”

  可是那又图什么呢?

  姑嫂之间有点小摩擦在所难免,但她本身性子就绵软得很,从来也不曾跟嫂子掐尖儿要强胡乱搞是非,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至于如此?

  更遑论当年她嫁进薛家后每年可不曾少往娘家送好东西,逢年过节那礼都是好几车好几车的送,时不时还会打发人专程给嫂子和侄女送些江南那片流行的新料子首饰之类的玩意儿。

  做小姑子的到这个份儿上,怎么也算还可以了吧?

  如今嫂子又能有什么理由袖手旁观任由自家人被欺辱至此?

  薛姨妈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正想着不如去娘家门口堵兄长问个清楚,却被女儿给拦下了。

  “母亲不必再去了,真正袖手旁观的人只怕应是舅舅才对。”

  正如母亲所言,舅母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干,况且这事儿根本就瞒不住的,一旦她们母女两个真出了意外叫舅舅知晓她干的好事,她又能讨着什么好果子吃?

  何苦来哉?根本犯不上。唯一的解释就只有一个——舅母已如实告知了舅舅,只是舅舅却选择不予理会罢了。

  “不可能!”薛姨妈根本就不相信这个猜测,“你舅舅不是那样的人,当初你哥哥出事他还帮忙了,如今怎么可能对咱们袖手旁观?”

  薛宝钗冷笑道:“倘若针对咱们的人比咱们更得舅舅看中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母亲不觉得这事儿实在太巧了吗?先前咱们在荣国府住了那么长时间都未见招惹上什么麻烦,缘何才一脚踏出荣国府的大门,这麻烦就找上门来了?”

  薛姨妈不假思索道:“谁会上荣国府去找麻烦?”

  “怎么不会?舅舅那样的身份权势都不肯管的人得是多大来头?还能真怕了荣国府?”

  这倒也是。

  薛姨妈迟疑了,抹着眼泪气恼道:“定是你哥哥又干了什么混账事!都闹到这个份儿上了偏他还死活不肯承认,早些说实话咱们也好上门去赔罪啊,这么一直闹着算怎么个事儿?”

  “我相信哥哥不曾说谎。”薛宝钗低垂着眉眼,淡淡说道:“哥哥再怎么混账,对母亲对我也都是极爱护的,倘若他知晓是怎么回事绝不可能死活咬着不肯说,任凭咱们整日被惊吓至此,甚至还随时有遭遇危险的可能。”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若不是他在外惹了事,难不成还能是咱们两个得罪了人?咱们母女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上哪儿能得罪人去?”

  “怎么不能?咱们不是才得罪完人跑了出来?”

  薛姨妈一愣,随即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起来,“你是怀疑你姨妈?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呢?

  除了她那好姨妈以外,她也实在想不到其他任何人了。

  偏就这么赶巧,偏连舅舅也宁可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被欺辱至此。

  除了王夫人以外还能是谁?必定是她。

  同样都是亲妹妹,但王夫人不仅是荣国府的太太,亲生女儿如今又成了娘娘,分量又岂是薛家能比的?

  便是曾经父亲还在时的薛家也比不了,更遑论如今已然开始没落的薛家。

  两相对比,舅舅会选择放弃这边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无论如何薛姨妈却也始终不肯相信这个残忍的事实,“我与她好歹总归是亲姐妹,她何至于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来对付我?”

  薛宝钗没再多费口舌,拿了一千两银子出去成功撬开了一张嘴。

  冷子兴。

  这个名字薛姨妈可不陌生,正是周瑞家的女婿,在外头做古董生意的,认识些城内的流氓地痞的确也正常。

  这下子薛姨妈再是不能自欺欺人了。

  周瑞家的跟在王夫人跟前伺候了半辈子,铁打的心腹。

  “可她究竟是为什么啊?难不成就因为我没答应给她那五十万她就要致我们全家于死地?这也太荒唐了!”

  “致咱们一家于死地倒不至于,就是想逼我们回贾家去罢了。”想也知道,这一回去必定被拿捏死了。

  “这可怎么办呢?”六神无主的薛姨妈哭得撕心裂肺,只知在家里怨天尤人,竟是丁点儿主意都拿不出来。

  就这么又煎熬了两天之后,这才有了薛宝钗的登门拜访。

  听罢事情原委的单若泱真真是无语极了,对王夫人的卑劣无耻狠心毒辣又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知。

  也不想想万一那些流氓地痞真闯进门干出点什么脏事可怎么办?这对母女还能活得下去吗?

  说什么交代过也好威胁过也罢,那也都是笑话。

  跟这些下九流的混子还讲什么信誉不成?

  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对方一狠心直接进去杀人抢劫连夜跑路也不是没可能,那么大一笔家底儿揣着,上哪儿过不上好日子?

  本就是些无所事事穷得叮当响的混混,恶向胆边生有什么好奇怪的。

  王子腾和王夫人那两个真就谁都没想到这个可能性吗?

  除非是傻子吧。

  只不过一个被权势迷了心只知宫里那位娘娘了,一个钻进钱眼儿里懒得顾虑那么多,兄妹两个没一个好东西。

  这还是嫡亲的妹妹和外甥女呢。

  单若泱暗暗摇头,对这王姓兄妹俩实在是鄙夷至极。

  “公主。”薛宝钗忍不住红了眼眶,连连磕头哭求:“民女与公主素不相识,原是不该如此,可民女实在是被逼至绝境无路可走了,便只得厚着脸皮借林妹妹的名头冒然上门。”

  “倘若公主殿下愿意高抬贵手给予民女家中一份庇护,民女自愿奉上薛家半数产业予公主……如今的薛家不比过去,公主殿下许也看不上这点东西,但除此之外民女也着实想不出什么能够拿给公主的了。”

  “若公主有任何其他要求便只管告知民女,民女必定竭尽所能去做,只求殿下垂怜。”

  说罢又是“砰砰”几个响头,额头都已红了一片。

  “好了,你是想血溅当场不成。”

  薛宝钗猛然顿住,满心懊恼,“民女没有那个意思……”

  “你先起来。”

  薛宝钗立即依言站了起来,表现得十分乖觉,只生怕有一点迟疑显得有胁迫的嫌疑,反倒叫人不喜。

  见她如此低眉折腰的模样,单若泱的心里头也难免生出几分怜惜来。

  出了这样的事,家里母亲和哥哥哪个都不顶用,到头来竟只能靠她这么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出来奔走求人。

  怪可怜的。

  看出了小姑娘的忐忑紧张,单若泱也不曾沉默太久,只道:“稍后本宫会派人去跟兵马司打声招呼,日后叫他们巡逻时多注意瞧两眼,再有那宵小之辈上门闹事便只管打发人去叫人。”

  “再有,如今你既是搬离了荣国府,平日一人在家想来也冷清得很,闲暇若想来找玉儿便来,不必再递拜帖。”

  如此一来便是明晃晃将护国长公主的大旗披在了身上。

  薛宝钗也未曾想到竟还能有如此意外之喜,又哪里能有不愿意的呢?当即喜极而泣连连磕头谢恩。

  “再磕下去本宫这地板怕是当真要不了了。”单若泱有些无奈,一只手拖着下巴看她,一只手搭在书上缓缓以指尖轻点,忽而问道:“你日后有何打算?”

  薛宝钗不解其中深意,只思忖一番,犹豫道:“民女如今年岁还小,便想着找一位先生好好读几年书……”

  “几年之后长大了呢?”

  长大了自是就该嫁人了。

  虽觉得这个回答仿佛不太合适,但薛宝钗也不敢胡乱编瞎话,便只得硬着头皮如实说了。

  就见单若泱的脸上露出些许嫌弃之色,“你带点嫁妆嫁人,偌大一份家业就这么留给你哥哥了?以你哥哥那德行,只怕用不了几年薛家就该被祸祸完了。”

  “本宫原以为你是个有志气的,怎么就这点志气?嫁人嫁得再好又能如何?还不是靠着男人立足?这叫哪门子志气?”

  一连串的质问将薛宝钗给问了个满头包,一时之间既震惊又迷茫。

  公主殿下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是叫她去跟哥哥争抢家业?

  可……家业不是向来只该男孩儿继承的吗?

  身为女孩儿想要往上爬,除了嫁一个好男人攀上登天梯又还能如何呢?

  她既不能抛头露面又不能科考为官,还能有什么法子去搏一搏前程?

  “谁说不能了?”单若泱嗤笑一声,毫不掩饰那股讥讽的意味,“科考为官如今是不能,可谁还拦着你经商了?又是谁规定的家业只能由男孩儿继承?难道不是更应该能者居之?”

  “本宫虽与你那兄长只有一面之缘,却也足够看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说句不好听的话,就那样一滩烂泥般的货色,你当真就没有一点儿不甘吗?纵是你们兄妹情深,你没有什么好不甘的也罢,却难道还能放心的下?”

  不甘?自是不甘的。

  薛宝钗不得不承认,她曾不止一次幻想过倘若自己是个男孩儿该多好,她一定能做得比哥哥更好。

  这样的念头便已足够证明她心底深处的不甘。

  而不放心自然也是千真万确的。

  家里给这么一个混账玩意儿当家做主,搁谁谁能放心?

  当年父亲离世时那眼睛都没能闭得上,还能是因为什么?那是打心底担心害怕啊。

  几代的祖宗家业一眼就看到头了,可不得死不瞑目。

  “俗话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世上能靠得住的便只有你自己罢了,本宫以为经历这么多事你应当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才对。”

  “连至亲之人都靠不住,你这样一个聪明的姑娘又怎么会想到将自己的人生寄托在男人的身上呢?这可不叫什么志气。”

  薛宝钗如遭雷击。

  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从公主府离开的,只知自己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时人都已经进家门了。

  看着眼含热泪满眼紧张期待的母亲,看着满脸伤痕也难掩眼下乌青的兄长,薛宝钗不禁陷入了沉默。

  “公主究竟与她说了什么?我还从未见过她露出那样的表情。”林黛玉耐不住好奇,搂着她的手臂歪缠着。

  单若泱也没隐瞒,将自己与薛宝钗说的那些话又说了一遍,末了轻轻拍拍她的脑袋,道:“本宫希望你也能成为一个聪明的姑娘,可别傻不愣登的。”

  “玉儿省的了。”小姑娘乖巧地点头应是,细细沉思半晌,不禁叹道:“也不知宝姐姐究竟能不能听进去,我倒还真想看看薛家在宝姐姐手上会变得如何……不过一旦宝姐姐真选择了这条路,脚下必定也是荆棘遍布。”

  这个世道可不容许女子如此“离经叛道”。单若泱自是知晓的。

  她提出来这个建议倒也没有其他什么心思,纯粹就是看不惯这个世道一些所谓的“规矩”,看不得有能耐有野心的女孩儿被束缚在后院那一亩三分地。

  倘若薛宝钗的选择不负她的期望,那她自然也乐意伸出一些援手。

  有了这个开端,或许在以后的某一天这个破世道会变得有些许不同。

  用过午饭后,单若泱便带着几分奏折进了宫。

  这些都是挑拣出来不好轻易拿主意的,需要去向周景帝请示,等请示过后批阅完,又要接着拿回今日份的奏折。

  日复一日皆是如此。

  单若泱琢磨着,这么长时间下来估计这事儿也瞒不住谁,那些皇子大臣指不定私底下如何想呢。

  总之听她家驸马透露,这些日子大臣中间仿佛是不大平静,几位皇子与大臣来往都频繁了许多。

  眼看着是风雨欲来的节奏,不定哪天就该乱起来了。

  却谁想,这第一枪打响得竟这样快。

  “众爱卿突然前来所为何事?”周景帝靠在床头,一脸不明所以。

  单若泱有些犹豫,但周景帝不曾叫她退下,大臣们也没人说什么,她左右一寻思,还是耐不住那颗好奇心作祟,索性就往角落里缩了缩,鸟悄儿着。

  底下站着二十来个大臣,原本宽敞豪华的内殿也不免显出了几分拥挤。

  只见其中一人稍稍跨出一步,“启禀圣上,微臣要弹劾三皇子!”

  “老三?”周景帝愣住了,“他干了什么?”

  单若泱也好奇死了,还猜测是不是单子鸿偷摸联络朝臣被检举呢,却哪想下一瞬险些当场被惊掉下巴。

  “三皇子有断袖之癖!非但私下里豢养俊俏男子供其玩乐,还时常与身边的太监行龌龊之事,实在荒/淫至极……”

  话还没说完,周景帝已然是两只蚊香眼了,“这是打哪儿听来的?简直荒谬!老三怎么可能有断袖之癖?他早已成亲多年,若他当真有什么断袖之癖且还与身边的太监勾缠不清,三皇子妃怎会不知?”

  “皇上明鉴,微臣不敢胡言乱语。”

  又有人突然站出来扔下一颗惊雷,“皇上既是提起三皇子妃,微臣便又有一事启奏——三皇子与三皇子妃成亲多年膝下无子,实则并非三皇子妃的缘故,而是三皇子。”

  “三皇子他……不能生!”

  单若泱登时张大了嘴巴。

  好家伙,大乐子啊!

  “放肆!”周景帝惊怒交加,斥道:“休得胡言!你们一时说他有断袖之癖,一时又说他不能生,岂不自相矛盾?你们都是哪个混账安排来的?编谎话也不知编得像样些,简直可笑至极!”

  “皇上误会了,微臣说三皇子不能生并非是说他……不行……微臣问过大夫,有些男人虽那方面与常人无异,可却天生就不能令女子怀孕。”

  “皇上若对此有任何疑虑,不若叫太医来亲自问一问便知真假。”

  “微臣附议,且事关重大,皇上或许可以请三皇子亲自过来一趟,若当真有何误会也好方便自证清白。”

  说着,便有人将证据呈上前去。

  里头密密麻麻记录着一堆人名,都是这些年曾与三皇子有过缠绵的男子,以及小太监。

  周景帝颤抖着双手捧着折子,看着看着,突然胃里一阵翻涌,竟是当场干呕起来。

  他虽贪花好色,可他这辈子都只爱女人,实在无法想象男人跟男人……尤其其中还有不少太监!

  荒唐!比他还荒唐!

  “来人,去将三皇子给朕叫来!立刻!”

  这边传得急,单子鸿那边也来得飞快。

  一进门看到这情形顿时就心头一凛,莫名眼皮子乱跳。

  “儿臣……”

  都不待他行完礼,周景帝便迫不及待说道:“他们说你有断袖之癖,可是真的?”

  单子鸿登时就傻了眼,下意识反驳,“诬蔑!这是针对儿臣的一场诬蔑!”

  “哦?你仔细看看这份名单,里头可清清楚楚都写明了那些人的身份,但凡朕叫来一问便知。”眼看他脸色骤变,周景帝又哪里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当即气得恨不得从床上跳起来。

  “混账!你这个混账!”骂着骂着突然又想起另一桩事,赶忙追问,“那他们说你不能生是不是真的?”

  这下子,单子鸿的脸整个都惨白一片了,两条腿仿佛都软了似的,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周景帝的心猛然也沉到了谷底,“竟也是真的?”

  “假的!这是假的!”单子鸿忽的涨红了脸,张牙舞爪地大喊大叫。

  话虽如此说,但眼看他那副发疯的架势还能有什么误会呢。

  正在这时,一直不曾吭声的丞相站了出来,“究竟是真是假,这事儿可瞒不过太医,三皇子还请想清楚再作答,欺君……可要不得。”

  周景帝也仍是不肯相信,听闻这话当即就命太医上前去诊脉。

  然而太医还未能摸着人呢,便被单子鸿一脚踹翻了出去。

  “滚开!不许碰本皇子!”

  只见他两眼充血有如铜铃,恶狠狠地瞪着太医,额头上、脸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站在那儿气喘如牛。

  狼狈至极。

  周景帝是彻底死了心,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来事实如何已经无需再辩驳。”丞相叹了口气,一脸失望地看着单子鸿,“此事本是天意,三皇子也是个可怜人,可三皇子却因一己之私而陷三皇子妃于不义……”

  三皇子妃嫁进门七八年未曾开怀,在圈子里头早就成了人人讥笑的“不会下蛋的母鸡”,又因自己不能生还死死霸着单子鸿不肯纳妾,这些年可没少被人指责唾弃,那名声早已是臭不可闻。

  况且,为了调理身子好给三皇子生孩子,这七八年间她就不曾断过苦汤子,太医、大夫是换了一茬又一茬,喝下去的苦汤子恐怕比大多数人一辈子喝下去的都多得多。

  是药三分毒。

  平白灌了七八年的药进肚子,那身子早就累积下来不知多少毒素了,原本再好的一个人如今恐怕内里也早就千疮百孔。

  而单子鸿呢?明明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其中内情,他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任由旁人戳三皇子妃的脊梁骨,任由她拼命折腾自个儿的身子,还反过来对他满怀愧疚。

  这算什么男人啊?压根儿就不算是个人。

  单若泱满脸的鄙夷之色,其余一众大臣亦是如此,满满都是鄙夷唾弃。

  一道道目光如有实质般将单子鸿戳得千疮百孔,让他恨不能当场掩面逃离,甚至恨不得当场死了过去才好。

  一个男人不能让女人怀上孩子,这简直就是莫大的屈辱!

  他身为一个男人的自尊自信骄傲,在这一刻通通被瓦解。

  从此往后,他在旁人的眼里又与那些太监有何不同?

  想到这儿,单子鸿再是承受不住打击,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站得最近的一位大臣慌忙蹲下去试探了一下鼻息,而后松了口气,“三皇子只是晕死了过去。”

  闻言,丞相的眼里仿佛隐约闪过一抹遗憾。

  周景帝这会儿也实在不想看到这个儿子,虚弱得连手都抬不起来了,只咬牙切齿道:“将三皇子送回去,此事……不许外泄!”

  然而怎么可能瞒得住呢。

  不出一个时辰,京城内的达官显贵之间就已经传遍了,不出半天功夫,整个城里的百姓也都知晓了。

  宫里得知了消息的李贵妃是当场眼前一黑,紧跟着她儿子的脚步昏死过去。

  宫外三皇子府内,却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