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个别人,还有可能是从哪儿打听来的小道儿消息,特意巴巴地赶来奉承钻营,可眼下外头的富商却足有十几二十个。

  这就古怪极了。

  这些人倒也不吵不闹腾,甚至一个个的都还老老实实排着队给门口的奴才陪笑脸,态度十分恭敬,只那笃定的态度、含含糊糊暧昧不清的言语却叫人实在浑身发毛。

  单若泱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见一见这些人,看看究竟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玉儿先去屏风后头坐会儿罢。”

  小姑娘乖乖去了,茶水和糕点也紧随其后另送进去一份,又特意拿了几本书来给她打发时间用。

  原以为是什么,谁想拿起来一看却发现竟是话本,且还都是类似于《西厢记》的那种话本。

  翻开瞧了那么两眼,林黛玉的脸就一下子红透了,像碰到什么烫手山芋似的丢开了去。

  对着雪雁小声责备,“这都是哪里来的?自个儿平日里私下躲着悄悄看也就罢了,光天化日之下还敢拿出来给我……万一叫公主瞧见污了人家的眼,仔细大嘴巴赏你。”

  雪雁忙喊冤,“姑娘误会了,这些都是方才风铃姐姐拿来的,说是公主交代了,叫姑娘好好看看。”

  “你莫不是在哄我?”林黛玉惊呆了,嘴巴张得老大,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她本也不是那墨守成规之人,往常宝玉偶尔拿来一些话本子,她便与他一起躲着悄悄看,什么《西厢记》《牡丹亭》早都看过了。

  但她心里也十分清楚,这样的话本子上不得台面,便是宝玉那样的男儿要看,都还只能背着人偷摸着,但凡叫政老爷知晓必定能打断他的腿。

  而正经人家的闺秀更是不该看的,倘若看了叫人知晓了,那名声可就该坏透了。

  是以她和宝玉从来也不敢张扬,只两人偷偷看个乐罢了。

  打死她也万万预想不到,三公主竟会如此光明正大的直接扔过来一摞叫她看。

  一时黛眉微蹙,心中惊疑不定。

  她倒不是担心三公主要故意害她,却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为何。

  或许到底是自个儿心虚,这会儿她忍不住就怀疑三公主是不是知道她与宝玉私底下偷偷看这些东西了,这是有意在点她呢。

  若当真如此,三公主会不会认为她是个不检点的姑娘?

  想到这儿,林黛玉就不由得眼眶一红,满心惶惶。

  “姑娘别多虑。”雪雁轻声安抚道:“风铃姐姐说了,公主自个儿平日也会看看这些话本子呢,并不觉得有何问题,不过都是些故事罢了,脏的从来只有人心。”

  “公主叫看这些书也不全是给姑娘打发时间用的,公主说了,待下回再见可是要亲自考考姑娘的。”

  “考我?”林黛玉好奇地歪了歪脑袋,怎么也想不通用意。

  这些话本子有何内容值当学习的吗?难道是要考里头出现的一些诗词歌赋?

  那十有八/九也都是些风月相关,终究难登大雅之堂,应当不至于考这个。

  任凭小脑袋瓜怎么暴风运转,林黛玉也还是没能想通其中奥秘,一脸纠结地盯着那一堆话本子瞅了老半天,最终随意抽出来其中一本。“余下的你仔细收好,带回家就放进我的房里小心藏好,别叫旁人看见了。”

  正在小姑娘红着脸蛋儿做贼似的捧着话本子看时,屏风外却又是另一番奇景。

  茶馆包间到底没那么大的地方,单若泱也不耐烦乌泱泱一堆人嘈杂,便只叫进来几个人了解情况罢了。

  都是京城富商之中的佼佼者,算是外头那些人当中的领头羊,甭管究竟是个什么状况,也勉强能作为代表。

  几人弓着腰进门,低眉顺眼的也不敢乱瞟,直到行过礼被叫起身赐座后,才总算是有机会见识到了这位传说中的三公主的庐山真面目。

  刹那间,无不惊叹。

  按说这些人家底又十分丰厚,又惯常走南闯北的,多年来所见识过的美人数都数不过来了。

  什么环肥燕瘦什么沉鱼落雁,什么江南美人北方美人乃至西域美人……可以说能见识到的都见识过了。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眼前这位三公主,却还是瞬间都变成了那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也就是还残存那么一丝理智,知晓这是公主殿下,不能放肆乱瞧。

  “本宫与各位素不相识,不知各位今日一同前来究竟所为何事?又究竟是打哪儿知晓了本宫的踪迹?”单若泱开门见山问道。

  哪知那几日一听她这话却反倒面露迟疑不解了,相互左右瞧了瞧,具是一脸不确定。

  “殿下容禀,草民向维,乃京城商会会长。”

  说话的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在座几人也的确隐隐以他为尊的架势。

  单若泱看着他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向维犹豫了一下,突然掏出来一只小巧的锦盒,“临时才接到消息匆匆赶来给殿下请安,准备略显仓促,还望殿下勿怪。草民已吩咐家中精心备下厚礼,稍慢一步便送来。”

  这话的意思怎么像是在说,是有人特意放出消息让他们来“请安”的?

  单若泱正寻思着呢,就看见其他几个人也紧随其后,纷纷送上小礼物。

  一溜儿数只精美的锦盒放在眼前,看得单若泱都沉默了。

  出于好奇,她叫人打开锦盒瞧了一眼。

  结果竟发现这些盒子里头无一例外装的全都是银票,满满当当的盒子一打开几乎都要冒出来了,可见数额之丰厚。

  听这些人的意思,这都还仅仅只是匆忙之下准备的见面礼,是前菜,正儿八经的厚礼还在后头路上呢。

  该说不说,还得是京城的富商,这随随便便一出手就知家境不俗啊。

  这回单若泱是真摸不着头脑了,眼看面前之人明显带着试探不确定的神色,心下狐疑更甚。

  叫人将盒子全都盖上,而后原封不动推了回去,“本宫出宫不过是闲逛罢了,从未声张过,更不曾说要叫哪个来请安,礼物就更不必了。你们究竟是打哪儿得知的消息,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消息,仔细说来与本宫听听看。”

  几人明显很是惊诧,仔细观察确认她是认真的,并非什么装模作样故作矜持,顿时那脸色就凝重起来。

  “殿下恕罪,都是草民疏忽大意被歹人蒙蔽……”向维丝毫不敢有所隐瞒,快速将事情原委简洁明了地陈述了一遍。

  却原来也就是前几日那会儿,就隐隐约约总有人在他耳边说什么国库空虚、三公主的公主府建不成了。

  起初他也并未很在意,只当是寻常闲话随意听了一耳朵,可后来与其他几位富商小聚时无意间聊起这事儿,却发现大伙儿竟都被人念叨了一耳朵。

  若仅仅如此倒也还不算什么,向来有点什么小道儿消息在坊间都能传得飞快,更何况这事儿还涉及到三公主——先前预知地龙翻身、菩萨转世这桩事儿的热度还未下去多少呢。

  可问题就在于,小心打探过后却发现这消息并未在城内传开,真正有所耳闻的那一部分,打眼看去一圈儿数下来有一个算一个全是那家财万贯的富商。

  能将生意做到这么大的就不可能有什么蠢人,一个个都可谓是那满肚子心眼儿的人精了。

  凑到一处这么一合计,就隐约有了些猜测——估摸着十有八/九是那位殿下在给他们暗示呢。

  琢磨出这么个味儿来,自然是无不动心。

  素来士农工商阶级分明,并非轻易能越过去的,他们这些人手里有花不完的银子又如何?真有点什么事儿却还是顶不过那些权贵的一句话。

  为了攀附一些官员权贵给自个儿谋个靠山,每年都不知撒出去多少金银珠宝呢,可有些人却还不是撒点钱财就能攀得上的。

  眼下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谁能不心动?

  那可是三公主!

  是那个本事莫测疑似神仙大能转世的三公主!

  不就是想要一座公主府吗?那可太容易不过了。

  一座公主府斥资巨大是不假,可那百来万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也并不算太多,寻常他们自个儿盖个什么园子可能都比这花费还大呢。

  更何况这么些个人平摊一下那就更不值一提了,凑起来便是想盖个价值数百万两的公主府也不过小事一桩。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对他们来说那就压根儿不算个问题。

  大伙儿意思都一样,没哪个反对,唯一愁的不过是如何将这银子送进三公主手里罢了。

  为此甚至还有人想到了林家。

  三公主住在深宫轻易接触不到,那林大人作为未婚夫不是可以帮忙吗?

  只可惜那位林大人太低调,又因才升官做了吏部尚书,如今想要巴结的人海了去了,每天门房那边的篓子里拜帖都是成堆的,他们这种身份递过去的拜帖直接就被淹没在里头无人问津了。

  谁曾想还没等他们愁几日的功夫,今儿冷不丁就听说三公主出宫了,叫他们前往请安。

  往哪儿去请安是不曾说明,但这却也难不倒有心人,毕竟家世人脉都摆在这儿呢,四处打听一下也就摸着了。

  富商们心里都还美滋滋的,只以为今儿指明的这场“请安”已是证实了他们的猜测,忙不迭捧着银票颠儿颠儿的就来了。

  却是做梦也不曾想到,闹半天竟是一场天大的误会,别说攀附三公主了,别将人得罪了都算是万幸。

  向维这会儿早就气死了,心里翻来覆去将那歹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面上却是一片诚惶诚恐,不断苦哈哈地赔罪。

  总算是弄清了前因后果,可单若泱这会儿却反倒更加迷惑不解了。

  这应当不能给她带来什么麻烦吧?

  毕竟她又不是官员,受贿这种事儿还轮不着她,真收了这些“孝敬”也无需付出什么实质性的代价,顶多借个名给他们充个保护伞角色,免得遭受那些权贵子弟的欺压罢了。

  要说这些富商敢打着她的名号去干点什么混账事?那就更不可能了,借他们百八十个胆子也不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呢。

  所以说,到底是哪个大聪明在背后暗搓搓给她找钱花?

  算计什么呢?

  单若泱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将此事放在心中,再一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既是来了,请个安便也罢了,这些东西都收回去,后头什么厚礼也都赶紧打回罢。本宫并不缺银子使,指定是有人在背后瞎捣鼓什么呢,你们也都长点儿心吧,好歹都是做大生意的人,哪天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可真真是要笑掉大牙了。”

  真要说蠢,谁蠢也都轮不着他们蠢,只不过这些人就是太会钻营。

  也许是平日里跟那些贪婪的官员权贵打交道打多了,练就了一身“闻弦知雅意”的本事,随意一句话都能搁心里翻来覆去揣摩个百八十遍,只生怕不能及时领悟上头那些人的暗示。

  这回可不是阴沟儿里翻了船。

  几人满嘴苦涩,见她并没有要计较的意思,一时齐齐松了口气,一通千恩万谢后便慌忙离去。

  桌子上的那几只锦盒却谁也没收,只道:“今日是草民等人唐突,叨扰了殿下雅兴,一点东西不值当什么,全当是请殿下喝碗茶水聊表歉意。”

  说罢就立即拔腿溜了,生怕再推辞似的。

  见此情形单若泱也就没再多拉扯,的确对彼此双方来说着实都算不得什么,全当是路上运气好捡了点零花钱罢了。

  “都收起来吧。”又转头对着屏风后头扬声道:“回家后再慢慢看罢,这会儿大好的天气咱们出去转转。”

  林黛玉这才放下话本子从里头走了出来,小脸儿红扑扑的,都不好意思看人了。

  倒不是话本子里有什么太过露骨的东西,纯粹是那些情情爱爱实在是缠绵,难免令人心潮澎湃遐想无限。

  单若泱看她这模样就乐了,“小丫头到底还是见识少。”哪像她,今儿拿给小姑娘看的那些“清清白白”谈情说爱的本子在她看来都已经是索然无味了,也就只有那些较为香艳的本子才能叫她生出些激情。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文人的确是有一手,写的那些东西既露骨撩人却又并不低俗下流,还挺唯美的。

  当然了,再怎么唯美那也不是小孩子现在能够享用的东西。

  想到这儿,单若泱不禁看了小姑娘一眼,眼神之中充满了诡异的同情惋惜。

  “公主!”林黛玉跺脚娇嗔,耐不住好奇问道:“公主为何叫我看这些话本子?雪雁还说公主将来要考考我,究竟是考什么?”

  “考什么那还能提前跟你泄题吗?想什么美事儿呢。”单若泱笑着轻敲了敲她的小脑瓜,站起身来,“等你看完了自然会知晓,眼下就甭想那么多了,高高兴兴逛街去。”

  林黛玉一手捂着脑瓜嘟起嘴来,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另一只手却是乖乖塞进了她的手里。

  单若泱从来也不喜欢搞帷帽那一套,也从不给小姑娘戴,累赘麻烦,跟见不得光似的。

  这会儿一大一小就这么光明正大的手牵着手,顶好的容貌自会引来无数路人惊艳侧目,只不过一瞧对方身后那一串打扮体面的奴才便知晓,这两位指定是那招惹不起的贵人。

  绝大多数人都还是清醒的,自知惹不起就远远的避开,甚至有些胆小的连多看两眼都不敢,生怕贵人觉得被冒犯到,再平白给自己乃至家人招惹麻烦。

  似薛蟠那样自视甚高的蠢材到底也还是少数。

  二人所到之处几乎畅通无阻,习惯那些好奇敬畏的目光之后就更加乐在其中了,一路下来无忧和风铃两人掏银子的手就不曾消停过。

  先前因地震而损毁的房屋基本上也都已经修葺重建好了,繁华喧闹的街道完全看不出不同,仿佛那场灾难从未发生过一般。

  带着大包小包的战利品回到宫里时天都已经昏暗了,本想沐浴更衣好好休息休息,谁想人才踏进宫门就被周景帝的人给召唤了去。

  瞧那情形,仿佛竟一直在宫门口等着似的。

  带着一肚子问号和警惕来到景福殿,就对上了一张笑成菊花似的老脸。

  “……”眼睛疼。

  单若泱强忍住想要捂眼睛的冲动,微微垂下眼帘佯装恭谨。

  这就是上了年纪还整天沉迷酒色不知保养的后果,再加上那些乱七八糟不知什么成分的“仙丹”,周景帝苍老的速度实在是有些惊人。

  偏越是老得快他就越是害怕越是心急,就愈发耽于享乐渴求长生,如此可不就形成了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

  该他的。

  “不知父皇有何吩咐?”

  周景帝愈发乐呵着,带着些许期待问道:“我儿今日出宫可是收获颇丰?”

  虽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不过单若泱想了想自己那一车的战利品……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就如实点点头。

  见状,周景帝大喜,“你一个人也用不着那么多,留一部分剩下的就都交给朕罢。”

  ???

  单若泱大惊失色,猛然抬起头来脱口而出:“父皇要姑娘家的玩意儿作甚?”总不能是自个儿囊中羞涩就要拿亲闺女的东西去赏嫔妃吧?那也太无耻了。

  正常人绝对干不出这种事儿。

  但……周景帝算是个正常人吗?

  一颗心才放下半截就又迟疑了,挂在半空飘忽不定的。

  一方面觉得这事儿实在离大谱,一会儿却又感觉,以这糟老头儿如今的昏庸程度再干出点多离谱的事仿佛也都不那么离谱了。

  “什么姑娘家的玩意儿?”周景帝皱眉,也亏只是昏庸还没真蠢到那个份儿上,急道:“今儿在外头不曾有人给你送银子?”

  单若泱愣住了,看着他那一脸急切的表情,忽然就福至心灵。

  “是父皇派人去暗示他们的?今儿也是父皇向外透露了我的行踪,让他们来‘请安’?”说到最后,已经难掩咬牙切齿的意味了。

  周景帝倒也光棍儿得很,无比利索地直接就认下了,道:“朕仔细想了想,你是大周朝的福星,更是天下百姓的救星,与寻常公主自是不同的,若出嫁连座公主府都没有未免太过委屈,是以朕想了个法子……”

  “那些富商个个家财万贯富得流油,但凡随口暗示两句,他们就会主动捧着金山银山来求着你收下。如此一来不仅可以为你建造一座奢华公主府,还能有余力稍稍充裕国库,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借钱的人都不敢如此理直气壮,他这抢钱的人倒是能耐了。

  单若泱简直被他这无耻程度给惊掉了下巴,硬是呆了好半天没能找回言语。

  那头周景帝还在追问呢,“依着朕对那些人的了解,他们应当不会蠢笨到领悟不到其中含义才对,怎么你竟不曾收到?”

  “收到了。”然而还不等他高兴,单若泱就面无表情地吐出了后半截,“又被儿臣退回了。”

  “你说什么?”周景帝懵了,“你为何要退回?”

  “无功不受禄罢了。人家的银子再多那也是人家努力挣回来的,与旁人有何关系?今儿儿臣若是理所应当伸手要了,又与那些仗势欺人搜刮民脂民膏的权贵子弟、贪官污吏有何区别?”

  “儿臣自是想要公主府,那是儿臣身为公主应得的。没有公主府出嫁固然难免遭人耻笑,可若是这公主府得儿臣伸手跟人家讨要众筹得来,那还不如没有,真到了那个地步……”单若泱不屑地冷笑起来,“再高贵的身份再光鲜的外衣也难以遮掩那副丑陋的乞丐嘴脸。”

  周景帝的脸都绿了,“你……你在骂朕?”

  “儿臣不敢,儿臣不过是在自嘲罢了,父皇想多了。”单若泱摆出一脸诧异无辜的表情,总之问就是不承认。

  “你……”周景帝气恼得直哆嗦,略显狼狈地辩解道:“你当朕愿意跟人伸手要?朕那也是没法子。”

  “朕想给你最好的,想叫你风风光光出嫁,奈何国库空虚无力承担,故而才只好出此下策,你倒是清高!况且国库何其重要你身为公主如何不知?”

  “届时洪涝了干旱了地龙翻身了,朕拿什么去救百姓?今儿胡人上门来烧杀抢掠,明儿倭寇又祸乱沿海……朕又要拿什么去应对?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但凡打仗必得烧钱!”

  “朕是一国之君,江山社稷天下百姓都是朕难以推卸的责任!你身为公主可以清高可以视钱财如粪土,但是朕不行!”

  一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慷慨激昂,说得是正义凛然舍生忘死。

  若是刚到这个世界那会儿,单若泱指不定真能被他给糊弄住了,但如今嘛……呵,呸!

  “既然父皇这么说了,那儿臣少不得要跟您掰扯一二,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父皇宽恕。”似模似样地对着他福了福身,单若泱就扬起头来,面无表情眼冒火光。

  说句心里话,对于皇权这东西她还是有些畏惧的,是以这么长时间以来也一直在努力装聋作哑,尽量“安分守己”。

  除了上回企图利用她增收赋税一事实在太过荒唐,她忍不住站出来一回,余者任凭这个狗皇帝如何作妖——拿所谓仙丹当糖豆儿吃也好,纵着那些妖道肆意妄为以致朝堂一片混乱也罢,又或是拿国库当自个儿的私库肆意挥霍享乐……这些她都只装作看不见。

  不是不知其中利害,却到底还是“自私”二字占据了上风。

  面对皇权,她选择明哲保身,清净安稳的当一个公主就好。可眼下种种却叫她顿感腻味。

  狗皇帝太狗,她实在是装不下去了。

  “其一关于公主府,据我所知父皇多年来的私人花费所用其实也都是从国库中支取的,甚至时常还会扒拉国库充盈自己的私库,是以如今国库空虚不假,父皇的私库却必然十分可观。倘若父皇当真心疼儿臣,只需打开私库就可以了,建个几百万的豪华公主府都不成问题,何须可怜巴巴地朝旁人伸手呢?”

  周景帝的脸色僵了僵。

  “其二关于国库的重要性……还是那句话,只要父皇肯打开私库,暂且支撑几个月想来也不是多大问题,等回头今年的税收入库自然就缓过来了,哪里真就到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了?”

  话不多,却是一针见血戳破了他那正义凛然的面具。

  丁有福默默往角落里缩了缩,企图将自个儿隐身似的。

  “那是朕的私库!朕还得留着寻仙问药……”

  “儿臣以为父皇应当还会继续掏国库的银子去寻仙问药,虽说如今国库已经空虚了。”

  被毫不留情打断的周景帝听见这话愈发恼羞成怒,脱口道:“整个大周朝都是朕的,国库自然也是!朕用自己的银子何错之有?你身为公主胆敢冒犯帝王威仪,是为不忠!身为女儿胆敢指责父亲,是为不孝!你……”

  “要不父皇将我拖出去砍了吧。”

  “大胆!”周景帝震怒,“你当朕不敢?”

  单若泱不为所动,只静静地站在那儿,仿佛真等着他下令似的。

  这下可就尴尬了。

  周景帝还真不敢。

  一则她预知天灾人祸的本事实在神秘莫测,瞧着就像是仙家手段,民间传言她是菩萨转世,他又何尝没有怀疑?纵然不是什么神仙菩萨转世,那也必定是被仙人所偏爱看重的,否则这样大的造化怎么没落在旁人身上。

  万一他将人砍了,仙人震怒甚至触怒天庭玉帝可如何是好?他可承担不起罪责。

  二则他怕死,怕得要死。

  他还指着她帮自己逢凶化吉呢,还得指着她修功德好白日飞升呢——如今在他眼里,这个女儿就是一颗行走的仙丹。

  他哪敢砍?哪舍得砍?

  可话赶话说到这儿,杵在台子上上不去下不来着实怪尴尬的。

  无法,他只好给自己的心腹大太监使了个眼色。

  丁有福立时会意,舔着笑脸说道:“三公主这是说的哪里话,父女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啊?不过只是气性上头拌两句嘴罢了,怎么就犯得着喊打喊杀了呢?公主快给皇上说两句软和话哄哄,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正如他所言,皇帝再怎么尊贵再怎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也没有跟自己的儿女吵一架就要砍人的,真气恼极了的情况下顶多也不过是撸爵圈禁罢了,除非他想做一个嗜血暴君。

  单若泱心里明白这一点,仗着反正死不了就行,故意试探了一下他对自己的态度。

  结果嘛,正在预料之中。

  这人很忌惮她未知的身份来历,也很依赖仰仗她的这份本事。

  想也是,吃饭都要太监试毒几回才敢入口的人却能将成分不明的“仙丹”当糖豆儿吃,可见当真是想成仙想疯了的。既是如此,那她可就不打算继续忍了。

  她要开始作了。

  心里如是想着,单若泱这会儿也不再犟,顺着丁有福的话福了福身,就算给那位搭了个梯子。

  周景帝根本就不满意她这态度,不想就这么下梯子,还想要再说点什么,没等张嘴就被她接下来的话给吸引了注意力。

  “父皇既不愿动用自己的私库,充盈国库却又着实刻不容缓……恕儿臣直言,这般明晃晃冲着不相干的人伸手实在是说不过去,父皇何不想想自个儿身边的人?”

  “据儿臣所知,父皇后宫中嫔妃无数,其中不少都来自于豪门勋贵之家,个顶个的门第显赫,家中财富数不胜数。与其叫那些个纨绔子弟拿着去挥霍享乐,还不如用来充盈国库为君分忧、解天下万民于困境,父皇以为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声音轻柔甜美,带着股难以言喻的诱惑,瞬间就叫周景帝动了心。

  只他还勉强要点脸,“到底是朕的嫔妃,叫朕跟女人伸手要钱不合适吧?朕的脸面往哪儿搁?”

  打着她的旗号去跟那些富商要钱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脸面问题呢?

  合着她就不要脸了?

  单若泱暗暗白了一眼,面上仍一派恭谨,笑道:“何须父皇张口伸手呢?父皇只需适当给出一点暗示,还怕嫔妃们不理解啊?到时候自会有人捧着银子争先恐后来送给您的。”

  这倒也不难。

  后宫嫔妃平日为了争宠什么花样都能使得出来,只需叫她们知晓自个儿的奉献与宠爱息息相关,她们自会抢着来。

  如此一来既保住了他的私库,又不会短了仙丹。

  接连两个搞钱计划都被迫胎死腹中的周景帝此时的确心动极了,可隐隐却又总觉得仿佛哪里不太对劲。

  然而不等他顺着深想下去,他的好女儿又开口了。

  “父皇……今儿儿臣算不算是帮了父皇一个大忙?”

  勉强算是吧,若忽略她先前气死人的言行。

  周景帝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单若泱立即打蛇随棍上,嗔道:“那儿臣跟父皇讨要一点赏赐不过分吧?父皇方才自个儿也都说了,叫儿臣连公主府都没有就这么出嫁多委屈啊?眼下摆在父皇面前的大难题既是解决了,那儿臣的公主府是否也该接着盖了呢?”

  “儿臣不要国库的银子盖,就想要父皇开私库替儿臣盖这府邸。”

  先前周景帝说国库没银子不盖公主府了,她当时没说什么就接受了,很大一部分原因其实就是因为那是国库。

  国库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本也不该将皇子公主的花销强加在国库上,奈何出了周景帝这么一个奇葩。

  如今既是这人上赶着来作妖,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手痒痒,想伸进私库里掏掏。

  毫不意外,周景帝选择拒绝,“你若当真想要,待朕弄到银子再给你盖。”

  “父皇!”单若泱眼泪汪汪地跺脚,“这些年儿臣不得父皇看重,被兄弟姐妹欺负不说,就连奴才都敢看不起儿臣,如今……儿臣就想叫兄弟姐妹、满朝文武乃至全天下的百姓都知晓父皇是何等宠爱儿臣看重儿臣!”

  “儿臣就只这么一个要求父皇难道都不愿满足吗?这段时日的宠爱难道都是假的吗?父皇……”单若泱一脸伤心地看着他,委屈哽咽道:“父皇若不肯答应儿臣,儿臣定是不依的。”

  怎么个“不依”她倒是没说,但周景帝却想得有些多了,当下不免有些恼怒头疼。

  只想着自己已然有了“生财之道”,犹豫再三还是松了口。

  单若泱立时破涕为笑,欢天喜地说道:“就知道父皇最好了!”

  “好了,朕还有政事处理,你退下罢。”周景帝烦闷地挥挥手,将她撵了出去。

  有句老话说得好——无欲则刚。

  若非心中欲/望太多,以一个帝王的威严、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怎么也不至于被拿捏至此。

  如今是真真被掐住了命脉,想挣脱都不知该从何下手,打又打不得,杀……更是不敢杀舍不得杀。

  不过这性情倒是更像她母妃当年的模样了。

  冤孽。

  “皇上,夜深了。”

  周景帝想了想,道:“今儿就宿在景福宫罢,去将后宫嫔妃的名册找来。”

  嫔妃太多他早就记不清谁是谁了,得先仔细琢磨琢磨哪些是能用上的……这么一想,心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怪异感又涌上来了。

  回到自个儿的寝宫,单若泱就再忍不住抱着被子笑得肚子都抽了。

  风铃和无忧两人完全不知她笑成这样究竟是在笑什么,一时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迷茫。

  单若泱也无法说出来,总之这个世界除了她自个儿以外,怕是没有人能够领悟到其中精髓所在了。

  “公主……”无忧满眼无奈地说道:“快别笑了,再这么笑下去该肚子疼了。”

  已经开始疼了。

  单若泱揉了揉肚子,接着又揉揉酸涩的腮帮子,好不容易才勉强止住了笑意,不期又想起了她给周景帝挖的那个坑……

  很多事就不能开那个口子,一旦开了,就再也止不住了。

  周景帝这些年来为了寻仙问药恨不能砸进去金山银山,又是个沉迷享乐的主儿,早就挥霍不起了。

  等将来那些豪门勋贵被掏得肉疼了不愿再支持家中的娘娘以这种方式奉献争宠,那时就是这个坑真正开始发力的时候了。

  一个体会过源源不断有人送银子来供他挥霍的人,又怎么能够坦然接受突然的断供?

  享受过这种被人无限供养的快乐,他必定会一发不可收拾。

  届时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无疑都会极大程度上引起豪门勋贵的不满,甚至他若再将手伸向其他皇亲国戚达官显贵……那乐子可就更大了。

  谁都不是傻子,割肉割得疼了自然就该想要反抗了。

  加之周景帝这些年来的行事作风早就惹得满朝文武及百姓们怨声载道,差不多也就只缺一个火星子就能引爆了。

  她不介意做一回煽风点火的恶人。

  这种没有最昏庸只有更无耻的皇帝,还是早点该死死该下台下台吧,再这么让他胡乱折腾下去,大周朝估计能成为有史以来最短命的王朝。

  她倒不是对这个王朝有多深的感情,只不过……一将功成万骨枯,王朝更替必定战火连天尸骨成山,受苦受难的永远都是无辜的平民百姓,能避免尽量还是避免吧。

  再者说,大周朝好好的她就还是尊贵的公主,一旦大周朝被周景帝玩儿完了,她的好日子也就该到头了,“前朝余孽”这种身份还是算了吧。

  是以,为了你好我好大家好,她愉快地决定送周景帝一程。

  希望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妖道也再使使劲儿帮帮忙。

  只是,挖坑人单若泱自己也没能料到,这头一个被周景帝盯上的猎物不是旁人,正是大有渊源的贾元春。

  说来也是巧了。

  早前李贵妃就在盘算着想将贾元春推出来,可奈何周景帝当时摔伤了腿不良于行,一直也就不曾往后宫进,平日宠幸嫔妃都是叫人去景福宫的。

  再怎么心急,李贵妃也不可能带着贾元春去景福宫送上龙床,更何况……侍寝都是年轻美人儿的事,压根儿轮不着她去景福宫。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耽搁了下来,急也没法子。

  如今好不容易周景帝的腿好了些,自是耐不住要往后宫溜达溜达找点乐子。

  贾元春还只当自个儿终于熬出头了,却哪里能想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