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你听说了吗?咱们三公主说是被神仙给点化了呢!”

  “你这不是废话吗?谁还不知道这事儿啊。”

  “你们说这事儿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啊?怎么听着这么邪乎呢?”

  “那可是皇帝老爷亲口承认的,还能有假吗?再说了,这次地龙翻身你又不是没经历过,要不是真的那又怎么解释那些稀奇古怪的命令啊?”

  “就是说,好端端的那些官老爷突然就要将大伙儿全撵出家门去,多奇怪啊,弄得咱们一家都稀里糊涂吓得直哆嗦呢……现在这么一来就串联上解释通了,分明是三公主预测到了这场灾难,朝廷想法子叫咱们赶紧躲躲呢。”

  “这回可真是多亏三公主了,不然咱们这会儿哪能好端端站在这儿磕牙啊,指不定搁哪块废墟里埋着呢。”

  “就是就是,可是吓死我了,我家那口子才刚刚给我生了两个宝贝疙瘩呢,大小三个都在床上躺着,要不是三公主……”

  那人顿了顿,红着眼圈儿愧疚道:“那会儿我还埋怨官老爷欺负咱们平民百姓,怎么求都死活非要拉着我媳妇孩子出去,如今想想我是真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大嘴巴子,后怕啊。”

  想也知道,一个坐月子的女人和两个襁褓中的婴儿,一旦遭遇地龙翻身……家里又是再普通不过的泥瓦房,轰然倒塌不过是眨眼的功夫,根本就来不及逃脱。

  真就是险些要从大喜变成大悲了。

  而如今折腾一通又受了惊吓,媳妇和孩子虽说是有些身子不适,可花费些银子仔细调理调理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总归人都还在呢,一家子齐齐整整的,这就足够了。

  旁边的同伴听闻这话就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感同身受地说道:“谁说不是呢?我家那老母亲腿脚不利索,我原本也是想求求情来着,还是我老母亲生怕我得罪了官老爷,硬是拄着拐出了门。当时我心里头可没少骂官老爷,如今再回过头去看,我真是恨不得给那位冷脸官老爷和三公主好好磕几个响头才好。”

  一起经历过天灾的人,对这两人所说的话自是深有感触,一时气氛都沉重了许多。

  “三公主一定是菩萨下凡,专门来救咱们的。”

  许久,有人这么感慨了一句,立即就引来一众同伴的集体认可。

  “没错!想想过去,哪回有点什么天灾不得死一堆人啊,有了三公主可就不一样了,咱们的命可都是三公主救回来的!”

  “朝廷那意思是不是说往后咱们就再不必怕什么天灾了?”

  “还有什么好怕的?咱们只要乖乖听话按着朝廷的命令做就行了,指定死不了。”

  “我活了这么多年都还从没想过能碰见这样天大的幸事……不成不成,我得回去给三公主立个神位,每天上柱香磕几个头,指定比去寺庙里拜菩萨都管用,这可是活生生的活菩萨!”

  “这话倒是提醒我了,寺庙里那些菩萨都吃香火,三公主既是菩萨转世应当也是需要香火供奉的吧?若是能帮着三公主一星半点儿那咱们也算是报恩了。”

  原本闲着磕牙的众人当即也顾不上其他了,草草话别就作鸟兽散,各自赶着回家立神位去了。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三公主当真预知了地龙翻身?”林如海大为震惊。

  若仅有个别几个人闲话也就罢了,可马车这一路走来他却是硬生生也就听了一路。

  乍听起来很荒诞,可个个却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况且这还是在天子脚下,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谁敢这般大咧咧胡乱议论皇室公主?

  除非是上头那位准许默认的。

  难不成还能是真的?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奴才打发人去仔细打听打听?”

  林如海点点头,“不仅仅只是三公主……叫几个机灵些的分别去茶楼酒馆坐坐。”

  他离开京城的时间太长了,虽从不曾疏于关注,时常也会与交好的几个同年书信往来,但到底是脱离了这个圈子,如今既是回来自然得先尽量多掌握一些消息,免得哪儿哪儿都是两眼一抹黑。

  “另外,一会儿你亲自去一趟荣国府,先将礼品给老太太送去,顺便告诉玉儿等我这边安顿好就去接她回家。”林如海不由叹了口气,眼中划过一抹惦念。

  唯一的骨肉离开身边两年之久,他又哪有不担心不惦记的呢?只恨不能插翅飞奔而去。

  奈何他身为朝廷重臣,调职回京头等要事便是进宫面圣,其余一切都得往后排。

  彼时,尚不知父亲已经抵达京城的林黛玉正一如既往地陪着老太太说笑逗趣儿呢。

  她和贾宝玉两人一左一右依偎在贾母的身边,余下的三春姐妹和薛宝钗则是没有这般特殊待遇了,各自坐在下面。

  唯一与平日不大相同的是,今儿除了这几个以外却还多了一个人——正是老太太的侄孙女史湘云。

  小姑娘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叽叽喳喳鲜有消停的时候,跟谁都能嬉笑打闹,但凡有她在的时候指定都热闹极了。

  不过她还是最喜欢缠着贾宝玉身边玩闹,一口一个“爱哥哥”叫得是既亲昵又甜蜜蜜,加之一张小圆脸儿整天乐呵呵的很是喜庆,的确很难叫人不爱。

  这会儿她正挤在贾宝玉身边,抱着他的一条手臂撒娇卖痴,两人时不时挨在一处咬耳朵,也不知究竟是说的什么悄悄话儿。

  见此情形,林黛玉心里便有了些小情绪,脸上的笑容淡了淡,低下头百无聊赖地摆弄起了帕子。

  没成想头一个发觉她不对劲的人竟还是贾宝玉。

  “林妹妹怎的不高兴了?”

  “你是哪只眼睛看见我不高兴了?”林黛玉哼笑一声,微微撩起眼皮子斜睨一眼,“你们玩你们的,好端端的扯我作甚?我不过是天生不喜嬉闹,安静了些罢了,不掺和你们一起闹就是我不高兴了?感情我在你那里就是这样一个脾气古怪阴晴不定之人。”

  莫名其妙被刺了一脸的贾宝玉有些懵,“我何时说你脾气古怪阴晴不定了?我不过是见你闷闷不乐才关心一嘴,原是我多嘴多舌了,活该叫你甩脸子。罢罢罢,我再是不管你了,且由你去。”

  说罢一扭头不再看她,一副气闷的模样。

  林黛玉亦轻哼一声将头扭向了另一边,微微红了眼眶。

  夹在中间的贾母却是一脸笑呵呵的模样,也不急着劝什么,似对这对小儿女的别扭置气很是乐见其成。

  “你这人,平日对哪个姐姐妹妹都温温柔柔的从来不吃心,怎的独独对颦颦这般较真儿呢。”薛宝钗含笑嗔怪,做起了和事老,“好了好了,快别使性子了,颦颦都被你气哭了。”

  贾宝玉闻言立即回头望去,果真看见林黛玉两眼红通通的跟那小兔子似的,哪里还能顾得上气恼啊。

  当下就伸手过去拉了她的手好一通软言赔罪伏低做小,“好妹妹快别哭了,一见你哭我这心也揪着疼,有什么气你只管对着我撒就是,我保准儿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可千万别攒着劲儿在心里折腾自个儿。”

  难怪贾宝玉小小年纪在脂粉堆里就那般如鱼得水,顶好的皮囊是其一,最重要的就是这副性子了。

  对待女儿家仿佛总是格外温柔体贴些,也从不介意弯下腰对着女孩儿们伏低做小,甜言蜜语更是信手拈来,偏还不是刻意的油嘴滑舌浮于表面,他的每一句话仿佛都是真真发自内心的。

  这样一个人,小姑娘家顶不住当真是一点儿不稀奇。

  果不其然,这一通缠磨下来林黛玉很快也就缴械投降了。

  虽仍不曾赏个笑脸,可哪怕是那一眼娇嗔都叫贾宝玉乐得跟个傻子似的。

  此情此景落在众人眼里自是各有想法。

  贾母一只手拉着一个,将他们两人的手叠放在一起,左瞧瞧右看看,笑得是见牙不见眼,那一脸心满意足的模样任谁都能看出她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薛宝钗亦附和着嘴角含笑,甚至还打趣了几句,可心里头却是不免添了几分沉重,目光扫过贾宝玉和林黛玉二人,谁也不知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而与她的深沉相比,史湘云的心思就浅显多了,喜怒哀乐都在脸上。

  “方才爱哥哥还说日日盼着我呢,这会儿瞧着怎么压根儿不是那么回事儿啊?瞧瞧,但凡她往跟前这么一杵,爱哥哥的眼里就再容不下旁人了,既是如此我还在这儿做什么?倒显得多余又可怜。”

  “罢了罢了,我也不死乞白赖招人嫌了,这就收拾包裹家去!”说罢真就起身作势要走。

  贾宝玉急忙拉住她,陪着笑脸哄道:“云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哪个敢嫌弃你?我可不曾。我说的句句都是真话,不信你问问老太太,看我可是果真天天念叨你呢。”

  原也不过就是使使小性子,这会儿被他这么一哄,史湘云立即就喜笑颜开了,亲亲热热地抱着他的手臂左一个“爱哥哥”右一个“爱哥哥”,再不提要走的事。

  冷眼瞧着这一幕,林黛玉不由抿了抿唇,方才因他软言歪缠的欢喜仿佛也跟着淡了几分。

  是了,有什么好欢喜的,他给她的从来不是独一份,哪个姐姐妹妹在他心里都是一样的。

  正在这时,一个婆子匆匆走了进来。

  “老太太大喜!姑爷回京了,这会儿正派了人来给老太太送礼呢!”

  林黛玉“蹭”一下就站了起来,“你说谁回京了?”

  “咱们家姑爷,姑娘的父亲啊!”

  这时,贾母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了神来,忙不迭吩咐叫人进来。

  来人是林家的大管家,亦是看着林黛玉出生长大的,进门头一件事就是先匆匆看了她一眼,边才给老太太请安。

  “林管家快快请起。”贾母很是客气地给看了座,又叫丫头端茶送水。

  “谢老太太。”

  “忠伯,父亲他……身子可还好?当真回京了?不走了?”林黛玉迫不及待问道。

  林管家和蔼地笑了笑,“姑娘放心,老爷的身子早已调理好了,一路舟车劳顿都还精神得很呢。此次是被皇上调职回京的,往后就留在京城再不走了,老爷说了,待他面圣过后处理好公事就来接姑娘家去。”

  林黛玉当场喜极而泣。

  然而原还满心欢喜的贾母此时却是心里头咯噔了一下,两只手不由紧了紧。

  “林妹妹要走了?”贾宝玉大惊失色,慌忙一把拉住林黛玉的手,“不成不成,你走了我可怎么办?我不叫你走!”

  林管家的目光落在他的那只手上,又思及他那无厘头的话……一时眉头微蹙,又见其他人包括他家姑娘都是俨然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登时心中就隐隐生起一丝不太妙的预感。

  他家姑娘已经八岁了,这贾家的小子仿佛比他家姑娘还要大一岁吧?表兄妹如此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在人前都如此不知避讳,私底下又究竟是如何相处的?

  林管家不敢深想,心里头堵了一口气不上不下。

  当初他家太太仙逝,是这位老太太一封封书信送到林家,说是可以帮着教养姑娘,以免姑娘家将来叫人有所指摘。

  老爷信了,这才忍痛将唯一的骨肉千里迢迢送到京城,结果闹了半天就是这般教养的?

  那头贾宝玉还拽着林黛玉在闹腾个没完,软磨硬泡非得跟她要句准话儿——无论如何定得应承他不离开。

  贾母亦是不想放人的,只不过有些话实在不必对着一个下人说,故而一时间也没有表态,只岔开话题关心了几句女婿这两年的状况。

  与此同时,已然身处景福殿的林如海却正与周景帝相谈甚欢。

  抛开别的都且不提,只凭他这些年为国库做出的巨大贡献就足够叫周景帝满意了。

  毕竟若非林如海这般清廉刚正、不畏险恶去下死手整顿两淮盐业,他也没有那么多银子去遍寻天材地宝炼仙丹呢。

  这样一个大功臣,他自是要好好赏赐重用的。

  关于林如海的去处他也早就想好了,当下只道:“爱卿一路舟车劳顿想来早已精疲力竭,就且稍作休整两日,而后去吏部任尚书一职罢。”

  正一品吏部尚书,是为六部之首,又称天官。

  掌管着整个大周朝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封勋等事务。①

  说是捏着文官命脉的一个位子也不为过。

  林如海知道自己十有八.九能往上升一升,却也没敢肖想这么一个极其重要的位子,顿时心中一喜,连忙领旨谢恩。

  他如今膝下就那么一个宝贝独苗苗,站得更高权利越大才能成为一个强有力的靠山。

  更何况他还即将要做驸马了……能迎娶公主自是天大的福分,可难免也叫人颇感压力,尤其他不仅年纪大还是个带孩子的鳏夫,这要再不努力些可怎么有脸站在公主身边呢。

  到头来自个儿没脸抬不起头来,公主也面上无光叫人耻笑。

  要么说这人就是经不起念叨呢,他这才不过想了一想三公主,外头就有太监禀报说三公主来了。

  林如海不知其父女究竟有何要事,当即就要退下,却谁想竟叫周景帝给拦了。

  “不必如此,你们两个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至今却还从未见过一面,今儿既是碰巧了便见见罢,也省得将来盖头一揭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识谁。”

  “……”这话当真是一个父亲能够打趣的吗?

  林如海心中诧异,眉心微拧,总觉得这位皇上与他印象中的模样出入极大。

  仿佛变得有些……不靠谱……

  正在他暗自胡思乱想之际,身边陡然飘过一缕幽香,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

  “儿臣见过父皇。”

  “坐下说话吧。”周景帝笑着指了指,“这位是林爱卿。”

  “微臣见过三公主。”

  “林大人免礼。”这就是林如海?

  单若泱有些好奇地多瞧了两眼。

  只见他身材修长,着一身官服更显气势,皮肤白皙不见瑕疵,看着还挺细腻,俨然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官老爷形象。

  细看五官单拎出哪个来都找不出有什么不足的,组合在一张脸上看起来有些斯文俊秀,却并不显柔弱女气,很标准的一个美男子模样。

  许是真应了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那通身的气质实在是好得很。

  温润儒雅举止端方,仿佛是古画里的谦谦君子走出来了一般。

  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死了老婆带着孩子的老鳏夫?

  究竟是哪个传的这么不靠谱的话?

  单若泱懵了,转念掰掰手指头一算才后知后觉,所谓的老鳏夫仿佛也才不过三十四岁?

  搁这个时候来看的确是“老”了,正常来说都快到能做祖父的年纪了,可若是放在她原来的那个世界来看,三十多岁的男人恰恰正是最成熟最有魅力的啊。

  闹了半天竟是不知不觉被旁人给带偏了。

  单若泱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对这桩婚事倒是更满意了不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林如海倒是没敢冒犯公主,不过只是余光匆匆一瞥,却也足够令他惊艳。

  “你且仔细瞧瞧,朕是否有不妥之处。”

  闻言,单若泱这才转过头去,盯着他的脸观察一阵后便笑道:“父皇且放心,近日父皇一切顺遂。”

  周景帝顿时安心了不少,满意地点点头。

  一旁的林如海却是听得一脑门子问号,只觉这对父女实在神神秘秘的,然而还不等他细想,便又有人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回进来的却是个鹤发童颜身着道袍的男子,一手拿着佛尘,一手拖着只小巧锦盒,昂首挺胸全不似旁人那般谦卑恭顺的姿态,甚至都未曾行礼问安。

  偏周景帝也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只摆摆手说道:“林爱卿且先回去好好歇歇罢,三公主也先退下。”

  二人依言告退,转身即将踏出大门的那一刹,林如海隐约仿佛听见了“仙丹”二字。

  顿时眸光微闪,心下万分惊愕。

  当今圣上沉迷炼丹寻求长生之道这件事,他先前的确是有所耳闻,却始终不大相信这是真的。

  这个世上哪里来的什么仙丹什么长生之道呢?自古以来执迷此道的帝王有几个是得了好下场的?但凡长了个脑子的都不会相信这东西,根本就是胡闹。

  偏偏皇上还真就信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丹药也敢往嘴里送?

  太荒唐了。

  眼看这位可怜的林大人仿佛是遭受了什么巨大的冲击,整个人都有些茫然恍惚的模样,单若泱想了想还是轻声提醒了一嘴。

  “父皇对那些道长深信不疑,打心眼儿里坚信仙丹的效用,哪个但凡有那么丁点儿质疑都不成。”

  言下之意——别多事,小心当真“文死谏”。

  林如海的嘴皮子微微抽了抽,侧头看了她一眼,心中怪异更甚。

  听她这意思分明也是对什么仙丹之说嗤之以鼻的,却为何不劝阻?甚至非但不劝阻,他冷眼瞧着仿佛竟还有些放任的心思。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自己也是冷不丁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又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多疑了,毕竟人家是亲生的父女。

  许是踏上京城这片土地后一茬接一茬的新鲜事儿实在太刺激了吧,弄得他现在整个人都有些过度紧绷习惯性多思多虑。

  三公主怎么可能会有那般大逆不道的心思呢?绝不可能。

  “不知林大人是否打算接了玉儿回家去?”

  林如海点点头,“这会儿回去换身衣裳就前往荣国府。”

  “玉儿定是要高兴坏了。”其他的她就不便多嘴了。

  到底她也是个外人,有些话不该她来说,总归如今他人已经回到了京城,那些破事儿早晚都是能看明白的吧。

  不过要想将林黛玉接回家去……她由衷觉得,怕是不会太顺利。

  等等,话又说回来,她是不是忽略掉了什么?

  …………

  出宫之后,林如海就片刻不耽误直奔家中而去。

  本是想赶紧换身常服好去接女儿,却谁想才踏进家门就被管家带回来的消息再次整懵了。

  “常言道‘男女七岁不同席’,那贾家哥儿分明已过了那样的年纪,早已非什么无知稚儿,如今还与姐妹们同混在老太太的屋里便也罢了,竟还对着咱们家姑娘拉拉扯扯没个避讳,委实唐突至极。”

  “奴才琢磨着当时那场景怎么都不对味儿,后面便做主撒了些银子打听了一番,却谁曾想……”林管家只气得咬牙切齿,“老爷怕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初咱们家姑娘初到荣国府时,他们家竟连个正儿八经的房间都未曾收拾出来,老太太只叫姑娘与她家那个哥儿同住在她的碧纱橱里头,一个里一个外就那么混住着!”

  “后头姑娘虽有了单独的房间,可那房门却形同虚设,但凡贾家那个哥儿想进便随时能进,不论姑娘是在歇息还是如何。两人还常一同依偎在床上看书笑闹,在荣国府上下是出了名的坐卧一处……”

  “砰”一声闷响,林如海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脸色漆黑浑身都气得直哆嗦。

  “简直荒唐!混账!”

  便是亲生兄妹都没有这样的,更何况还是表兄妹?

  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玉儿的名声可就毁了!

  老太太这是想干什么?

  作为一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林如海从来就是个多疑的,一时联想到老太太曾欲为贾宝玉求娶他家玉儿的事儿,便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疑极了。

  难不成是为了定下这门亲事,索性故意这么坏了姑娘家的名声?

  思及此,林如海的脸上已经笼上了一层寒霜,眼底的戾气几乎是要化为实质。

  “将院子仔细收拾收拾,我这就去接姑娘回府!”

  却说贾母得知女婿晚些便要上门来,一时之间是喜忧参半,早早地便命人准备好了宴席欲为其接风,又拉着贾宝玉再三叮嘱不可胡闹。

  “你林姑父饱读圣贤书,向来是个极规矩的人,你切不可在他面前顽劣,万一叫他恼了你,仔细他立即带了你妹妹家去再不肯理会你了。”

  贾宝玉噘了噘嘴,可怜兮兮地说道:“那老祖宗可要答应我,定然不能叫林姑父将林妹妹带走,否则我定是不依的。”

  “你放心。”贾母摸摸他的头,嘴上应承得痛快,心里却多少还是有些没底儿,真真是愁得很。

  祖孙二人简单地说了两句悄悄话后,贾母便牵着他的手回到了前面,神色如常地与一众儿孙说笑。

  余光瞧见外孙女神不思蜀,一双眼睛时不时就要往门口瞟,顿时她这心里头就愈发没个底气了,也着实不是个滋味儿。

  正在林黛玉翘首以盼之时,林如海终于是到了。

  乍一相见,她那泪珠儿便再止不住一颗接一颗地往下落,口中喃喃,“父亲……”

  满怀思念,又似带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委屈。

  林如海见状只心疼得无以复加,更是确信自己的女儿在荣国府这两年定然过得不好,心中愈发恼恨异常,脸上却不露分毫,俨然就是个好女婿的模样,恭恭敬敬地对着老太太行了个礼。

  “好好好,回来了就好。”贾母亦是激动得直抹眼泪,拉着他的手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似的,一叠声地关心询问。

  旁边贾赦贾政兄弟俩同样也都表现得十分热情亲近,你一言我一语争相与之攀谈。

  林如海的脸上始终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无论是谁的话,都笑盈盈地一一作答,全然不见丝毫不耐,只叫人是如沐春风般的舒适。

  “听说妹夫已经去过了宫里,不知皇上打算安排你去哪个位子?”贾赦耐不住好奇询问道。

  林如海一脸云淡风轻地回道:“皇上命我任吏部尚书一职。”

  “吏部尚书?”贾赦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那可是个顶好的位子啊,往后想给谁安排个官做又或是想将哪个摁下去,不都是妹夫一句话的事儿?”

  “满口胡沁。”贾母斥责一声,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妹夫向来是那光风霁月正直磊落之人,跟你这混账能一样吗?快别以己度人了,再胡说八道仔细我捶你。”

  当着一大家子的面被训斥,贾赦的面子上难免觉得挂不住,却也不敢忤逆老太太,只得坐在一旁生闷气罢了,全然不曾注意到他儿子贾琏因他那句话眼睛都亮了。

  贾政显然比贾赦要靠谱得多,闻言也只笑着感慨了一句,“当年一同读书科考时我便知晓妹夫是个有大才的,如今看来果真是没错,才不过三十多岁便已官拜一品,古往今来也再找不出几个了。”

  再想想他自个儿,比妹夫还年长些呢,却至今还是个从五品员外郎。

  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哪里哪里,不过是皇上厚爱罢了。”林如海自谦道。

  一抬眼就对上自家女儿亮晶晶的双眼,里头满满都写着“崇拜”二字。

  顿时美须一翘,颇为得意。

  贾家的这些人,上到主子下到奴才都是一样的人,皆是那“两只势利眼,一颗富贵心”的主儿。

  这会儿得知林如海官至正一品吏部尚书,手握实权巨大,顿时人人仿佛都更热情了许多,只团团围着林家父女两个转。

  远远儿的看着这一幕,薛宝钗那完美的笑容几乎都要撑不下去了,手里的帕子无意识拧成了麻花儿般,看向林黛玉的眼神里难藏艳羡。

  “她可真真是个好命人。”

  转头就看见同样满脸羡慕嫉妒的史湘云正在那儿嘀嘀咕咕呢。

  薛宝钗抿了抿唇,“的确是个好命人。”

  姐妹两个面面相觑,莫名仿佛生起一丝同病相怜之情。

  一个是出生就没了父母,打小跟着叔叔婶婶混日子,说得好听是侯府千金,实则那侯府早就是叔叔的了,她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孤女。

  另一个虽还有两个至亲在身旁,奈何兄长不顶事、败家子也就罢了,偏还爱到处惹是生非,跟着他屁股后面操心都操不完。

  母亲也是个耳根子软的糊涂人,没什么本事更没有丁点儿心机城府,不好好看着都能叫人卖了去。

  两个至亲谁都不能成为她的依靠,反倒要靠着她这么个小姑娘家蝇营狗苟。

  她们两个跟林黛玉从来就不是一样的人。

  “宝姐姐要是我的亲姐姐就好了。”史湘云挽着她的手臂,落寞轻叹。

  薛宝钗正要说话,忽闻贾母笑道:“天色不早了,咱们就开席吧,边吃边聊就是。”

  “且慢。”林如海突然开了口,对着老太太说道:“趁着咱们用饭这会儿劳烦老太太派些丫头去给玉儿收拾收拾行礼,如此等散席之后也不必再耽搁太晚,可早些家去休息……”

  此言一出,原先热闹欢喜的气氛霎时就凝滞了似的,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得瞟向了老太太和贾宝玉。

  “你当真要带玉儿走?”贾母眉头紧锁,拉着外孙女的手一脸不情愿,“玉儿在我跟前养了两年,我早已习惯了日日看着她搂着她,冷不丁要叫我舍了她去,可真真是要剜我的心啊。”

  “再则,如今你虽是回到了京城的确也便利,可到底还是家中没个主母在,玉儿一个小姑娘家叫她怎么办呢?难不成叫那些个嬷嬷教养管着?那不是笑话吗?”

  “无人照看无人教养是其一,甚至家中连个玩伴也都没有。你整日里忙于政事只怕是脚不沾地,上哪儿能顾上她去啊?偌大一个府邸日日叫她独自一人呆着岂不可怜?不几日都能将孩子活活闷坏了。”

  “依我看还是将玉儿留在我跟前的好,她住着也习惯,家里又有这么些个姐妹相伴,从不寂寞的,你若想孩子了只管来就是,我还能不叫你进门是怎么着?便是你一天照三顿跑我都不带嫌你烦的,何必折腾孩子。”

  随着这番话下来,林黛玉的眼神也变得黯淡许多,小脑瓜子耷拉着,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林如海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更加坚定了要带她回家的决心,当即就说道:“老太太不必担心,我与三公主的婚期将近,届时玉儿有三公主教养自是无可指摘,至于说家中没有玩伴……”

  “老太太有所不知,我与她母亲都有心想要叫她多读些书,奈何当初才启蒙不足两年她母亲就去了,而后便千里迢迢送来京城,眼看着一晃眼都快长成大姑娘了,实在是再耽误不得了啊。”

  “老太太舍不得玉儿我知晓,只请老太太也体谅体谅一个做父亲的心,我这把年纪的人膝下就只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一别两年,真真是心都掏空了似的,日日夜夜都在想着孩子。”说着,还似模似样地擦了擦眼角。

  林黛玉听见这话只觉心都碎了,不由得也是潸然泪下。

  然而,信心满满的老太太却被噎得够呛。

  她说孩子没人教养不行,他就抬出来三公主。

  她说孩子回去没有玩伴,人家说孩子没功夫玩耍,要抓紧好好读书,这是孩子母亲的心愿。

  她说她舍不得孩子离了身边,孩子亲爹说两年没看着孩子了,想得要死。

  一条条看似无懈可击的理由竟全都被他给撅了回来,堵得她是哑口无言。

  怎么就这样了?

  贾母不禁心生狐疑,很是不解女婿的态度。

  打从进门开始就一脸温和地笑着,但说的话却半点不让人,态度极其坚定不容反对。

  这不对啊,怎么瞧着竟像是对她这个岳母有什么不满呢?

  贾母百思不得其解,心情十分烦躁不安。

  不经意想起他今儿来府里之前才去过宫里……难不成是见着三公主,被上眼药了?

  除了这个缘由她实在是想不出其他了。

  一时心里也来了气,板着脸就问道:“女婿可是打哪儿听见什么闲话了?我是玉儿嫡亲的外祖母,还能害了她不成?这天底下要论谁对玉儿最真心,左不过就只你我二人罢了,旁人可就甭想了,那是羊肉贴不到狗身上。”

  “女婿可千万牢记这句话,切莫一时耳根子软,叫人挑拨离间搬弄是非了去。”

  林如海先是愣了愣,随即很快就反应过来老太太这话里的“旁人”指的是谁,顿时感到十分荒唐又好笑。

  “老太太多虑了,人家是什么身份的尊贵人,可不屑于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这话烦请老太太也切莫再说了,万一传了出去咱们可没人能担待得起。”

  若是可以的话,他倒真想撕开了明明白白的跟老太太好好掰扯掰扯,可惜他不能。

  姑娘家的名声太金贵也太脆弱,经不起半点损伤,万一闹开了传出去,受伤的也只有他的玉儿。

  眼下他只想尽快不动声色地将玉儿从那贾宝玉的身上撕下来,其余的账日后再算。

  不知实情的贾母压根儿就不信他的说辞,心里头已然认定了是有人从中挑拨,又见他态度仍如此坚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觉这个女婿是真真废了,还未成亲就已被人家挑唆着来跟她这个岳母翻脸了,日后还能有什么好?

  贾母的脸色难看极了,愈发不愿放外孙女离开。

  这是贾家和林家之间唯一的纽带了,万不能脱离她的掌控。

  只是她被怼得哑口无言,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理由留下林黛玉,便只得紧抿着嘴不吭声,摆明一副生闷气的模样,企图用这种无声的抗议逼迫林如海妥协。

  然而她却忽略了,林如海不是她的亲儿子,只是女婿罢了,怎么可能对她百依百顺?

  就见林如海似是压根儿不知道她在生闷气,反倒拿她的沉默当作是默认了,一脸轻松愉快地对着王熙凤说道:“老太太年纪大了不好劳累,这事儿还得劳琏儿媳妇费些心才好。”

  王熙凤飞快看了眼老太太,又扭头看看林家姑父,满眼的挣扎。

  不过她却并未犹豫多久,终究还是私心打败了畏惧,索性也就学着林如海的样子将老太太的反应当作是默认,一咬牙满口就应了,不等旁人反应直接拔腿跑出去安排上了。

  贾母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登时是气得要升天。

  哆哆嗦嗦指着他半晌没吭出一个字来,旁边的宝贝孙子却是闹了起来。

  “不行!林妹妹不能走!这里就是林妹妹的家,她哪儿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