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赫伯特队长所期盼的小少爷正窝在车厢的毯子堆里昏昏欲睡。
一只裹挟着凉意的手伸进来，拂过车壁上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炼金灯，光线一下子暗下来，动作很轻，但伊莱还是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只露出半张脸的艾萨克，缓了一会儿、等到隐隐作痛的大脑勉强恢复平静后问：“你去哪里了？”
“沿着蔷薇领地与弗朗西斯的边境线走了一圈。”艾萨克轻描淡写地说着，就好像在雪夜一边隐藏身影一边短时间走遍边境线像呼吸一样简单，他从马车的某个暗格里拿出水袋抛给伊莱，“每隔五百米左右就驻守着一队十字骑士，每队有至少一名黑纱修女或者红衣主教。”
伊莱毫不意外，据他猜测，恐怕弗朗西斯南边境线、北边境线、东西两侧海域都有教廷的人手。教廷追不到他们，只能改成直接在入境的地方堵截。
艾萨克突然说：“我看见你的兄长了。”
伊莱的眼睛亮了亮。
艾萨克发现奥林其实也是个意外，他原本是准备在那座村庄外围看看，却发现村庄中的驻军在靠近弗朗西斯一侧举着火把列阵，身着黑甲的奥林独自站在他们对面、属于弗朗西斯的山坡上，身后是山坡另一侧映出的火光。
伊莱好奇地问：“他们在做什么？”
在互扔垃圾话。
——说互扔垃圾话也不准确，黑纱修女与红衣主教毕竟是神明的信徒，奥林脾气再暴躁、接受的也是实打实的贵族教育，双方都很有修养，措辞相当克制。
简单点来说，就是教廷方要求弗朗西斯方交出“会毁灭整片大陆的恶魔之子”，奥林代表弗朗西斯方告诉他们“就算大陆被毁灭了弗朗西斯也不会交出任何一个人”。后来双方带了点火气，就变成了“神明大人的光辉会灼烧污秽之地”和“在那之前我会先捅穿你们的咽喉”了。
“我离开的时候，弗朗西斯的士兵已经走向山坡，看起来要吵一会儿。”
伊莱集中注意力去听，果然越过风雪呼呼簌簌听见了吵吵嚷嚷的声音。不过也不需要太担心，现在弗朗西斯与教廷正处于一种岌岌可危的微妙平衡中，吵得再厉害也不至于在蔷薇领地的边境线动手，只要伊莱不出现，他们就会维持和平。
如果出现了，那就另当别论。
伊莱说：“如果有赫伯特就好了，他很会骂人。”
亲卫军营的赫伯特队长看着一副没什么复杂心思、五大三粗的模样，其实脑子很好使，他曾经参与过弗朗西斯北边境线战争，靠着言语激怒奥斯都的指挥官，使弗朗西斯的士兵以远比预料中小的代价杀死了奥斯都驻南边境线军队的领头者——后来填补上这个空缺的就是现在正在弗朗西斯第四学院当老师的埃尔弗·伯伦。
仔细想想，命运还是蛮神奇的。
艾萨克把帘子撩开一点，用脊背抵住风雪，他伸出手探了探伊莱的额头。伊莱很配合地坐起来，等到艾萨克的手离开自己的额头，才语调轻快道：“我说得没错吧？”
“嗯。”
越靠近弗朗西斯，伊莱的状态越好，昏睡时间减短，高热也渐渐缓解。
后来回归的系统说，这是因为世界意识再没了其它类似于清扫的动作，弗朗西斯土壤中稀薄的魔力光明争先恐后地涌向它们的奇迹。
[大范围的清扫会对世界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世界意识不会自主开始清扫。而使用监察者方舟将序号零世界从清扫的进程中托举出来的宿主，在世界意识眼中，被归类为了不用造成不可逆损伤、也有可能阻止世界本源被吞噬的希望。]
简单来说，伊莱被序号零世界的世界意识承认了，本源力量当然很乐意离开安全的弗朗西斯，努力为他缓解越级使用监察者权柄造成的虚弱。
伊莱隔着衣服摸摸自己的锁骨，那里存在着一枚小小的鸢尾花印记，微微发烫，那就是监察者方舟正在使用的证明。
伊莱曾经问：如果我成功阻止世界本源被彻底吞噬，会造成什么后果。
系统的回答是：[复刻主神的道路，走上[BUG001]想要走上的道路。]
那就是在世界意识与信仰的加持下拓跋为真神，按伊莱和主神空间的关系，说不定还要去主神空间当个副主神。
将来说不定要构建小世界新秩序的副主神现在还是个一步三喘的虚弱凡人，战斗力大幅削弱，就算身边有个精灵王，要突破教廷布下的拦截线也并不容易。而且……一旦发生冲突，就是给教廷打破平衡、提前对弗朗西斯的理由。
伊莱不知道弗朗西斯境内情况如何，不敢赌大雪过后的弗朗西斯有能力对抗庞大的教廷。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他们要怎么在教廷不知道的时候进入弗朗西斯呢？
伊莱戳戳系统：现在有多少抽了？
系统沉默一会儿：[一个十连。]
宿主昏迷的时候系统是不能签到的，伊莱这段旅途里没清醒几天，大半时间系统都掉线升级去了，如果不是搜集监察者五件套的任务完成、给了五抽，现在连一个十连都没有。
伊莱感叹：没打过这么贫穷的仗。
他可是究极囤囤鼠，持有抽数一般都是三位数起步、四位数左右。
系统安慰他：[当前系统空间内共存在未使用卡片一千六百九十二张，系统已进行分类，宿主可前往查阅。]
伊莱闭着眼睛翻系统空间里的卡。
风的呼声与雪落的簌簌声被精灵王构成的屏障与材质特殊的车帘隔绝在外，艾萨克见伊莱半张脸埋在毯子里，呼吸均匀，抬手把毯子拉了拉，转身面朝车厢外盘腿坐下。
此时，伊莱一边翻系统空间一边和系统絮絮叨叨：我怎么会有这么多珠宝卡？
虽然系统出品的普通饰品珠宝美丽精巧、就算不佩戴也观赏性十足，但耐不住他抽出来太多，认识的几个女性都被他送过很多次，要不是她们自己会脑补伊莱获得这些珠宝的渠道是伊莱的舅舅马修·柯蒂斯、而菲瑞娅从不对儿子追根究底，连来源都不好解释。
[宿主可以将[普通物品卡·随机款式的普通珠宝]作为柯蒂斯商会进驻弗朗西斯后的商品之一。]
哦，对，柯蒂斯商会进入被神抛弃之地之后，是很需要一些独一无二的商品来归拢钱财、找回在游星王城时的地位。这些珠宝饰品就很不错，虽然并非炼金饰品，但毕竟精致好看，这个世界上天赋者是少数，总有贵族或者王室为它们买单。而且，科尔山还有个炼金工房，去年来到弗朗西斯的那一支矮人又恰巧很擅长炼金，说不定他们能在珠宝的基础上改造出炼金物品。
那就是另一个价格了。
伊莱把这些珠宝卡拖进系统刚刚为他隔出来的一个标注为“财富”的小空间里。
接下来看的是武器，大都是普通卡，但系统出品不能够用平常的眼光对待。伊莱过去抽出的那把平平无奇的匕首就是个例子，附着符文之后几度捅穿艾萨克的心脏，后来被艾萨克拿在手里，抹敌人脖子的时候看上去比艾萨克用的那一把矮人大师出品的匕首还要顺手。
这些倒是可以拿给克拉伦斯和一开始那支擅长冶炼铸造的矮人进行改造，然后分发给弗朗西斯的士兵。
想到这里，伊莱动作稍缓。
他离开弗朗西斯之前，冶炼厂中的炼金工房刚好在“制造能够让普通人短暂使用魔力”这个目标上有了点突破。说起来科尔山的冶炼厂就修在山脚下，地势非常低，也不知道这场大雪一来，被埋掉了多少、又什么时候才能够恢复运转。
这场大雪带来的问题比大雪本身要更多——虽然面对那种程度的大雪本身就够难的了，但先不说需要清理的建筑和注定要错过的春季播种日，单单是雪化之后注定要来的洪水就是个问题。
伊莱突然有点兴致缺缺，他不再想从这些卡片中寻找能使用的存在了，系统已经扫描过一遍，没有告诉他什么能用，应该就是没找到能用的。建议他自己捋一遍，大约也是为了让他从一直作痛的肌肉和关节上转移注意力。
无论如何，还是要尽早回到弗朗西斯才行。
这样想着，伊莱取出来一张[普通物品卡·蓝莓乳酪夹心的美味面包]，看了一看背对着车厢内不知道在做什么的艾萨克，大胆选择使用卡片，伴随着卡片使用成功的提示音，刚出炉一般的面包出现在他的手里，面粉与果酱乳酪的香气在大雪纷飞的夜晚那么不明显，然而艾萨克动作一顿，随即当作什么也没闻见一样继续拿银质的匕首削手中红红的果子。
他知道伊莱有秘密，他也有秘密，伊莱没想过问他，他也没想过问伊莱。
他们之间就是有这样的默契。
艾萨克将削干净的果子放在外室的碟子里，里面已经放着好几个了，都削得很好。这一任精灵王拿匕首捅人很顺手，拿装饰性的匕首削果皮也很顺手。正当他要再拿起一个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伊莱在慢慢靠近，他放下匕首想转过头看，但伊莱先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肩膀。
“艾萨克。”
伊莱的声音还带着点虚弱，加上他的音色和咬字习惯，听上去很难得带着点温和柔软的色彩。艾萨克转过头去，正好看见被举到自己面前的、被掰了一半的乳白色面包，紫色的内馅露出来，甜香味萦绕鼻尖。伊莱见艾萨克没接，往前递了递：“这个内馅比较甜。”
他还记得艾萨克喜欢吃甜食，身边常备各种味道的玻璃糖球，掏出来比领主城堡的储备还种类全面。
艾萨克看了看伊莱自己手上的那一半，明显比递给他的这一半要小。他也记得伊莱不太喜欢甜食，反而更喜欢加了弗朗西斯辣椒与弗朗西斯花椒的食物。
当然，现在伊莱是别想吃了。
艾萨克接过面包，转身把外室上放着的果子拿进来。伊莱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惊讶道：“这个季节还有烈焰果？”
烈焰果是蔷薇领地的特产之一，果肉偏脆，汁水丰富，味道有点像苹果和桃子的结合体。伊莱如果没记错的话，它的成熟季应该是在初秋。
“催生的。”
艾萨克作为暗夜精灵，本来是没有这个能力的，只不过谁让他是拥有了精灵王的完整传承呢？他面色冷漠地叼着面包，暗绿色的眼睛专注，却是在把果子削成小块。伊莱拿银叉子叉了一块吃，味道很不错。
艾萨克抬手往炼金灯里注入了一点魔力，车厢内重新亮了起来，暖色光线柔和，伊莱把毯子全部堆到车厢一侧，艾萨克从车厢后面拿出来一张小桌子。伊莱看了一会儿，让艾萨克再去车厢后面拿一点东西，等到艾萨克再回来，小桌子上已经放了两杯冒着热气的茶。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大多数情况下还算谨慎，但在这个时候，大胆得艾萨克眉心都跳一跳。
伊莱在脑子里向系统解释：他不会问，也不会说出去。
艾萨克的确没有问，他也没有可以说出去的对象，所以他把柔软的垫子递给伊莱，转身坐在伊莱的对面。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夜，不足一公里的地方弗朗西斯的士兵正在和伪装成蔷薇骑士的教廷人士“吵架”。这方小小的车厢在这样的环境下简直格格不入，覆盖整个车厢的保温魔法、食物淡淡的香气、温暖的光线、银发青年垂下的眼睫与鼓鼓的腮帮、从青年的袖子里伸出来到处乱扭的藤蔓，这一切构筑一个微末温暖的港湾，又或者狂风暴雨中并不巍峨但始终伫立的灯塔。
对于常年在黑暗中踩着鲜血与尸骨的艾萨克来说，是非常新奇的体验。
艾萨克突然想到了消散的暗夜精灵，他消失之前一直唤着只有艾萨克能够听见的、凛冬的名字，他们或许缺少缘分，又或许实在有缘。艾萨克隐约意识到，在神明的宝库中，凛冬或许出现过一刹那，他与暗夜精灵擦肩而过，但又实实在在地、在千年之后、他们的后背身边交错重逢。
暗夜精灵彻底消失之前，艾萨克非常难得地主动发问：你为什么爱凛冬？
暗夜精灵的回答是：‘爱他是最简单、最理所应当的事情。’
现在艾萨克摸索着补上过往因为被仇恨充满而缺失的生命，朦朦胧胧地想：喜欢伊莱，应该也是最容易、最理所应当的事情。
你了解他，你就会爱他。
艾萨克吃东西很快，伊莱因为身体原因没什么胃口，咀嚼了好一会儿、手里的面包还剩一大半，他看着艾萨克，明明视线没有焦点，艾萨克却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这时远方传来一声怒喝，弗朗西斯与教廷的“争吵”应该已经到了白热化，伊莱撩开车窗帘子看一眼，只看见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这个时候他听见了艾萨克低沉的声音。
“要越过边境线，或许没有那么难。”
伊莱唰地转过头。
“教廷和弗朗西斯注定要开战，教廷实力完好的时候会倾向于揪住弗朗西斯的任何一个错处，但他们也受到了大雪的干扰，并且还被摧毁了宝库。”艾萨克顿了顿，还是补充道，“而且，还死了几个不那么重要的红衣主教和黑纱修女。”
都是追击他们、然后被艾萨克顺手解决掉的。
伊莱好奇地问：“死了几个。”
“十二个红衣主教，九个黑纱修女。”
伊莱一愣，表情随即变得有些古怪。
除了两大帝国的王城教廷圣殿之外，其余散落在各大城邦的教廷圣殿几乎都只有一名红衣主教、一名黑纱修女驻守，仔细算算，这十二个主教和九个修女几乎要占去整个游星帝国除王城圣殿之外一半的主教与修女了。
不过这也正常，红衣主教和红衣主教之间也有区别，黑纱修女与黑纱修女之间也有区别，被[BUG001]偏爱的主教与修女大都存在于游星王城教廷圣殿和奥斯都王都教廷圣殿，除开那些顶尖存在，其它的往彻底觉醒血脉的艾萨克眼前一站只能是来送人头。
自通过柯蒂斯家族的暗道离开游星王城之后，艾萨克可是接受了不少送到眼前来的人头。
“哦——”伊莱拉长声音，一下子就不忧愁了，笑盈盈地说，“那教廷应该没办法在‘弗朗西斯边境|冲突’这件事情上借题发挥了。”
“是。”
艾萨克用指节轻轻叩了叩桌子，示意伊莱茶要凉了，他自己则继续说道：“如果我们直接闯过去，短期来看，也只是他们再吵几句架而已。”
伊莱捧着茶杯，喝了一口，看起来心情变好了不少，具体的证明就是，他明明看上去已经一点也吃不下去了，却又叉了两块烈焰果塞进嘴里，右脸颊鼓鼓的，一动一动。
艾萨克看着，突然说：“你说赫伯特很会骂人。”
“嗯？”伊莱有些惊讶地抬起头，他现在没办法说话，就点点头，表示赫伯特确实很会骂人。
艾萨克沉默了一会儿，怀揣着某种自己都没搞清楚的情绪，鬼使神差般说：
“我也会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