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落下的第一天，弗朗西斯的领民们裹着今天春天发售的棉花被子安然入睡，睡到醒来，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雪，乍舌两声，又很自然地围在一起聊聊天。
秋季收获日到收获日庆典后的两天是除开弗朗西斯第四学院之外每一所学院的假期，绝大多数人家的孩子都在家里，哥哥姐姐压着弟弟妹妹学习，大人听见抓狂的吼声和啜泣，蹑手蹑脚地去关上门，再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雪真大啊。”他们这样说着，又说，“那我们今天是烤肉串还是去烤点心呢？”
雪天时间充裕，足够他们又烤点心又烤肉串，接下来的几天还够他们在家中发挥想象力与创造力，如果不是大雪阻隔了气味的传播，大约这几天所有的人类城镇都被食物的香气充盈着。
在食物的香气中，一个擀着面的大婶看着窗外的雪，感叹：“真的是好大的雪啊，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们家的两个儿子在大雪下起来的前一天早上启程前往费斯城购置商品，现在还没有回来。
“你担心什么，不是自从上了那个《灾害应对措施》课之后你就让他们每次出门都带点馒头肉干之类的东西吗？”大叔切着茄子，看上去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我刚刚去看了，我们家那一大袋子肉干都被他俩带走了，跟没吃过饱饭一样。”
“你怎么不说天气这么冷，他们会不会冻到？”
大叔冷笑一声：“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他们还带着今年秋天我们买的那个叫打火机的东西呢。”
打火机是弗朗西斯冶炼厂今年秋季向领民们发售的炼金物品，数量有限，每户只能购买一个，弗朗西斯的领民新鲜过后只觉得方便，倒是外面的商队看了、要用尽办法买过去，说得像给了一个极其高昂的价钱、又说只能冒这种小范围的火是最劣质的炼金物品，但他们算错了弗朗西斯领民的知识储备程度。
炼金物品有多么昂贵，他们去买打火机的时候就被提醒过了。
大婶不说话了，她想：对啊，仔细算一算，他们的儿子肯定已经到达费斯城了，就算真的倒霉到大雪落下的时候在回来的途中，路上也有许多可以遮挡风雪的地方，且不说下雪天找不找得到柴火，他们的儿子到费斯城可是去买煤炭的啊！
她一下子就不担心了。
弗朗西斯的光景好起来还没多久，所有领民就被拉到学院里面去好好了解了一下弗朗西斯的现状，狩猎期也供给他们与魔兽和猛兽对抗的机会，故而弗朗西斯民风剽悍一如贫瘠的往昔。那么雪天在外待几天有问题吗？他们的先辈曾经能在野兽的巢穴中隐藏半个月，现在只是被大雪困几天，根本没有问题。
大婶想通了，改口问：“今天要不要烤个披萨什么的？”
大叔扛出来一根硕大的火腿，这是他从第二学院厨艺专攻毕业之后自己制作的第一根火腿，今年秋天才能吃，味道很不错——虽然大婶坚持认为还是大叔正在第二学院学习的时候偷偷给她送过来的那碟领主城堡厨娘做的更好吃。
“烤两个吧。”大叔很真诚地说。
弗朗西斯的领民心大，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却拧起了眉头。
彼时他正坐在床上看书，格瑞趴在他的大腿上，一错眼，在露台上发现了一道黑色的身影。他被吓了一跳，书差点被撕掉一页，定睛一看，竟然是艾萨克。
艾萨克头顶和肩膀上都落了厚厚一层雪，伊莱掀开被子走过去，拉开门，呼啸的寒风涌进来，他穿得单薄，打了个冷颤，往门后面一退。艾萨克适时走进来，贴着房间边缘站在离伊莱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顺手关上门。
房间终于恢复了温暖。
伊莱看了艾萨克一眼，转身要去给他拿外套，刚走两步，手腕被什么冰冷的东西桎梏住，他讶异地回过头。
艾萨克收回手。
“不用了，瑞兹正在等。”
“瑞兹在等什么？”
艾萨克抬起头，说了句什么。
短暂的愣怔之后，伊莱睁大了眼睛。
半天以后，费斯城行政署。
此时行政署大厅内的气氛委实算不上愉悦，带着炼金物品而可以穿梭风雪的商队长来到了这里，张口就是要求弗朗西斯出动士兵去寻找跟随他们商队而来的某位贵族。
行政署的官员冷笑一声。
“弗朗西斯有允许外来贵族入境吗？”
“可是那是公爵大人的儿子！”
“在吵什么？”
弗朗西斯的大少爷出现在了大厅边。
商队长就像发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他快步走过去，行政署的官员要去拦，却被奥林拦下。
“你有什么事？”奥林眼带探究，“这么大的雪，你是怎么过来的？”
商队长略过了后半截问题，语速极快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简单来说，就是发展极快的弗朗西斯引起了这位极具冒险精神的公爵之子的注意，他花了一大笔金币拜托这个商队带自己到弗朗西斯来，大雪落下的时候这名公爵之子正在龙脊山谷内寻找“传说中”被拐带来的妖精。
公爵之子要是出事，见钱眼开的商队长也落不着什么好处。
“你要我为了他将弗朗西斯的士兵至于危险之中，就因为金币？身份？”奥林顿了顿，嗤了一声，“在弗朗西斯领民面前，我管他去死。”
这是奥林第一次骂脏话，听得那个商队长脸白了白，又很快红起来，他不可置信道：“你知不知道那是公爵大人的儿子？”
那可是公爵！整个游星帝国只有五位的、高贵的公爵！
“我的兄长说了，我们管他去死。”
清冽的声音混杂着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传进大厅内每一个人的耳朵，所有人都看过去，本该被大雪阻拦在领主城堡内的小少爷奇迹般地出现在了费斯城的行政署。魔力形成的防护罩已经不足以与这个程度的大雪对抗，银发青年的头发、肩头、衣摆上都落满了雪，面色苍白，唇色也苍白，黑发的半精灵沉默地站在他的身后，宛若吟游诗人弹唱的那些古老传说中的守护灵。
“小少爷——”
几个行政署的官员惊诧地站起来，后知后觉地想要行礼，伊莱迈步走过去，途中一抬手，压下他们行礼的动作。他行走间很从容，但步子迈得很大，袍角扬起来一点弧度，直到他在奥林身边站定，袍子荡下来，还轻轻地在小腿上打了一下。
伊莱轻轻吐出一口白雾，奥林轻轻摸了一下他的外袍，摸到一手冰凉的雪水。这个时候伊莱勾起唇角，看着商队长，眼神锋锐，只一眼，就看得商队长升起一阵凉意。
“这位商队长，你不去找你的公爵之子，在这个地方干什么呢？”
公爵之子三个字咬了重音，生出许许多多嘲弄的意味来。商队长气红的脸变得更红，愤怒溶解掉了他那层原本就没有多牢固的伪装，他张嘴，尖厉的话语脱口而出：“都是因为弗朗西斯！你们都是违背神明大人的异端，这场大雪就是神明大人的惩罚，却要连累高贵的公爵之子！公爵之子要是少了半根头发，你们都将面对萨坎家族的怒火！”
大厅内的官员们看他的眼神和看死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奥林的手已经摸到了身后的重剑上，却被伊莱轻轻压下，他惊讶地看自己的弟弟，只看见一个甚至称得上温和的侧脸。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轻轻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说：“那可真是太惊人了，这片大陆做错了什么事情呢？竟然要惹得你们信奉的神明降下这样的惩罚。”
所有人都愣住了。
商队长的愤怒被浇了一盆冷水，能到弗朗西斯来做生意，他再傲慢，到底都不是个蠢人。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伊莱眼睛一弯，现在这个笑就很真心实意了，甚至连语调也轻快起来，“你以为这场雪下在什么地方？下在从奥斯都帝国到南部领地，整片大陆都是这样的雪。”
商队长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弗朗西斯的官员们面面相觑，彼此眼中的惊讶之色半点不少。
这个时候伊莱说：“唉，太奇怪了，你们那样真情实感地爱着你们的神明大人，现在神明大人要惩罚你们了，你们不去想想怎样乞求神明大人的谅解，却在这个地方质问被神明放逐之地的领民？”
“唔……这样想想的话，我们弗朗西斯是不是反倒受了你们的牵连呀？”伊莱好无辜地眨眨眼睛，“毕竟我们早就被放逐了，惩罚我们做什么呀？”
商队长最终铁青着一张脸走出了行政署，现在外面的风雪大得惊人，他抬手拿出个什么东西，下一秒，一个无形的防护罩展开，他在风雪之中前行，走两步就看不见身影。
行政署中最终只剩下了弗朗西斯人，外加一只半精灵，一名细心的官员跑去拿了毛巾和新的外套，伊莱接过来，道了声谢，又看了一眼艾萨克，转头问这位官员：“还有多的吗？有的话请给他也拿一件吧。”
艾萨克不由自主地站直了一点，官员把外套递给他的时候他还破天荒地说了声谢谢。官员才从第三学院出来没有半年，不知道这个谢谢有怎样的含金量，摆摆手就离开了。
另一边，奥林不怎么温柔地擦着伊莱的头发，他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在一旁的艾萨克了，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刚刚说整片大陆都在下雪？”
这是所有人都在关注的问题，行政署的官员们听了，都投来视线。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顶着一头乱掉的头发，点了点头，很坦诚地说：“要是单纯是大雪的话，下多长时间都有父亲和你在，我火急火燎地从领主城堡跑到行政署来做什么？”
伊莱又想起来进来的时候没有看到迪伦，左右看了看，问：“父亲呢？”
奥林这个时候正皱着眉，听他这么问，眉头皱得更深。
“瑟得城传来急报，具体内容我不知道，但是父亲在下雪前的那个早晨刚刚前往瑟得城。”
这就有点麻烦了，瑟得城离费斯城很远，这场雪太不寻常，就算伊莱能在这场大雪中前行，要去到瑟得城，还是要一段不短的时间。一来一往，可能至少要三四天，三四天已经够做很多事情了。
“好吧，”伊莱认清了现实，他看向奥林，问，“你这几年跟着父亲在行政署学得怎么样？”
奥林一愣，他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你做的事情，”伊莱笑盈盈地说，“而你暂时做父亲该做的事情。”
奥林该做的事情是什么？迪伦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前者身上现在还挂着亲卫军营队长的职位，后者在北边境线战火平息后就稳居后方。奥林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差，他的质问甚至有点因为过于强烈的情绪而变调。
“这个天气，你要去干什么？”
“你觉得我要做什么？”伊莱反问，“有的是领民在远离人类城镇的地方，弗朗西斯在野外巡逻的士兵也并不少。他们未必能够想到这场雪能够下得这样大、这样久，你猜他们会在下雪的那一刹那就返回城镇，还是就近找一个岩洞，就像那位现在还没有回到费斯城的公爵之子一样？”
奥林抿着唇，没有说话，不赞同的表情很明显，他看着伊莱，这个时候伊莱的头发还是有点湿，擦头发的时候碰到脸颊或者脖颈，凉得惊人。
他的弟弟身体不是很好，淋了这样大的雪、迎着那样大的风来，现在又要去淋更大的雪、更大的风。
伊莱轻轻叹了口气。
“奥林，但凡只是一场普通的大雪，我都认为在外的弗朗西斯领民和士兵能把这一切处理得很好，但是这不是。”
“太危险了，我们是弗朗西斯领主的儿子，我们得把他们带回家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