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到断片在现实之中果然有点难以实现。

  至少伊莱在醒来的迷蒙褪去之后、清醒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自己昨天干了什么事情。

  他这个时候还没有坐起来,柯蒂斯少爷为唯一的外甥准备的羽毛枕头蓬松得有点不可思议,他只需要一转头,整张脸都可以埋进枕头里而不至于影响呼吸。

  伊莱当了一会儿鸵鸟,终于从枕头与手臂的间隙中露出眼睛和鼻子来。玻璃只在弗朗西斯得到了普及,这艘商船的玻璃使用的是磨薄的大块透明水晶,非常影响眺望窗外的景色,但并不怎么影响光线。

  于是第一缕阳光落在了伊莱的眼睛上,有点刺眼,致使他转了个方向。

  刚刚看过明亮的地方,视线一转,世界又昏暗下去了。伊莱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自己逼近艾萨克的场景。他忍不住捂住自己的额头,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是在怎样的感情驱使下做出了那样的事情。过了一会儿,他还蛮苦中作乐地想:能把艾萨克逼到船舷边,仔细想想也能算是一个不错的成就。

  安慰一会儿就失效了。

  伊莱滚来滚去:啊,怎么会干出这么丢人的事情?

  他本来就因为醉酒醒得比平时晚一点,今天还因为羞耻在床上待了一会儿,久久未见他出门的马修敲响了房间门,得到应允后推门入内,看见的就是头发不知道因为什么变炸了一点的小外甥。

  这个时候伊莱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了,他见马修盯着着自己的头顶,伸手一扒拉、带下来一根坚强直立的头发。

  好吧,在枕头里滚来滚去这种事情下次还是谨慎干吧。

  “醒了?”马修似笑非笑地走过来,见伊莱警觉地露出乖巧的表情,挑了挑眉,神态与伊莱竟然有几分相似。马修的脸上带着些含着无奈意味,又有点难以置信地说:“怎么一点酒都不能喝?”

  弗朗西斯与奥斯都接壤,气候绝对不可能温暖到哪里去,故而弗朗西斯北部的领民也有饮用烈酒的习惯,马修记得过去弗朗西斯与柯蒂斯达成的订单中就包含着质量并不怎么好的烈酒——那个时候菲瑞娅甚至还没有前往弗朗西斯,订单的末尾还签署着菲瑞娅的名字。

  而就算不看弗朗西斯的领民,质量上乘的酒价格高昂,几乎是贵族的专属。在那些纸醉金迷的宴会中、水晶高脚杯中晃动的总是令人迷醉的琥珀色液体,而绝非牛奶或者糖浆。

  伊莱已经二十一岁,现在却一点酒也喝不了,要么是他坚持在宴会中饮用无酒精的饮品,要么是他根本就不怎么参与宴会。

  马修的视线挪到满眼无辜的伊莱脸上,心想:放在他并不怎么在意他人目光、身份又尊贵到不需要勉强自己维系贵族关系的小外甥身上,或许是两者兼有。

  马修温声询问道:“头疼吗?”

  伊莱摇了摇头。

  “还好。”

  马修略微松了口气,按从伊莱到船上来到现在的身体状况来看,他是真的害怕自己柔弱的小外甥被一壶来自边陲小国的浆果酒给干趴下。

  伊莱看出了马修的想法,刚想反驳,又觉得实在站不住脚,干脆转移话题。

  “舅舅,你们找到龙岛的位置了吗?”

  说起这件事,马修叹了口气。

  “没有。”

  太奇怪了,他携带着精灵之心上小船进行寻找,精灵之心一开始还给出了越来越亮的反应,等到前进到达某个限度之后,又像在商船上一样无论怎么改变方向都没有反应了。

  说到这里,马修拿出一枚闪耀着绿色光辉的精灵之心——等等,绿色?伊莱一愣,马修察觉到了伊莱的异样,见伊莱的视线落在精灵之心上,他心中一凛,问道:“这枚精灵之心怎么了吗?”

  伊莱拧起了眉头,接过那枚精灵之心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看了看,又还到马修手上。他陈述道:“艾萨克之前拿着找到沉没龙岛的那枚精灵之心中央是蓝紫色的花。”

  “蓝紫色?花?”马修疑惑地重复道,脸上的表情也不自觉变得严肃起来,“精灵之心中央的线条是绿色的藤蔓,怎么会是蓝紫色的花?”

  绿色藤蔓?

  伊莱这下是真的愣住了,他想要从自己的兽皮袋子里找出那枚精灵之心给马修看,指尖刚刚一动又想到它早就消失在镜湖里了。他蜷了蜷手指,这个时候马修问道:“目前我所知道的、已经被找到的两枚精灵之心都是绿色的,你或者那只半精灵有没有可能记错了?”

  “不,”伊莱很笃定地说,“我确定那是蓝紫色的。”

  这个时候伊莱突然想到了艾萨克摁在自己耳朵上的精灵之心碎片,他把右耳前的碎发撩到耳朵后面,伸手捏了捏,确认它还安安静静地呆在耳垂上。他自己是看不见它的,于是稍微侧了侧头,确保马修能够看清楚它的模样,与此同时说:“这是精灵之心碎片。”

  在他的视野边缘,马修表情一僵,随即一点一点地变得不可置信了起来。

  此刻那枚同样带着世界树气息的碎片一闪一闪,蓝紫色光芒映照在伊莱的耳垂上,亮度比那枚绿色的更加微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短短的几个呼吸之后,它的光芒似乎又减弱了一点,而绿色的精灵之心却毫无变化。

  马修心中有了某种猜测,他匆匆甩下一句道别之后就快步离开了伊莱的房间,看他的走向,大约是要去到商船的总控制室。

  伊莱坐在原地,拧着眉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冰凉的不规则切面被手指平等地感受到,这一刻他似乎也已经看见了那种瑰丽的紫色光辉。

  他已经从马修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虽然不知道蓝紫色的精灵之心与绿色的精灵之心有什么区别,但这艘商船一直找不到沉没龙岛的原因似乎已经稍微有了点头绪了——指南针都拿错了,怎么可能还能到达目的地呢?

  过了一会儿,伊莱收拾好自己,刚刚走出房间,原本前行得非常平稳的船突然向前一冲,伊莱眼疾手快地扶住门框才免遭刚出房间就与地面亲密接触的命运。

  船在突然加速。

  伊莱已经知道马修是想要验证什么,他干脆先去吃了个早饭,再慢慢走向控制室。在绕过最后一个拐角之后,伊莱视线一转,看见了走廊尽头的黑发半精灵,他们不约而同地一顿。

  短暂的沉默之后,伊莱向前一步,刚想说些什么,隔得还很远的艾萨克却立刻迈步走往控制室。

  真的是好尴尬的局面。

  伊莱跟上去,在控制室内看见了很多很多人,大家全部面色冷肃,一看就知道都得知了精灵之心有问题这个噩耗。他一进去马修就将视线锁定了他,伊莱心领神会地把耳垂露出来,此刻那枚精灵之心碎片熠熠生辉。

  而马修手中的精灵之心一如往昔。

  不一样的精灵之心,蓝紫色的是通往沉没龙岛的指南针、绿色的则是抗拒通往沉没龙岛的迷雾弹。伊莱骤然想到了黑暗时代与龙族势同水火的精灵族,又想到依据艾萨克之言镌刻在龙岛核心的古精灵语,而艾萨克认识这种预言,詹妮弗却不认识。

  当初那个精灵族到底是对龙族爱得深沉还是恨得刻骨的疑问应当已经有了结论。

  这个时候马修沉声道:“如果有两种精灵之心的话,自世界树上诞生的精灵或许不止一种。”

  冒险者这种存在遍布整片大陆、得知的秘辛大约比大陆上任何一个势力都要更多,在柯蒂斯商会的加持下就更加恐怖,听见马修有这样的猜测,伊莱并不意外。

  他只是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人群边缘的艾萨克,心想:当然不止一种,另一种精灵此刻不就站在那里吗?

  艾萨克似有所觉地对上伊莱的视线,短暂的对视之后,半精灵率先挪开了眼。

  凌空需要再次讨论指南针出错、新的指南针(也就是伊莱的耳钉)出现之后的行动方案,艾萨克这个“外人”很自觉的离开,伊莱追出去,却只是一个拐角就失去了艾萨克的身影。

  伊莱站在原地想:艾萨克看上去比他想象的要更加在意这件事情。

  于是当他在昨晚的船舱顶部找到艾萨克的时候,比起惊诧和疑问,最先说出口的是道歉。

  他承诺道:“如果你是因为我的举动感到冒犯的话,我会尽力补偿你的。”

  伊莱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如果这个时候艾萨克提出要他驱散自己胸口的符文他都可能会答应。他醉后对艾萨克做的事情看上去不是很严重,一些人可能会觉得只是距离凑得进了一点、没什么问题,然而对象不同,感受就是不同的。

  比如很久很久之前,还是个小孩的克拉伦斯被调皮的贵族小孩偷走了自己做的第一把剑,而这把剑在贵族小孩和奥林的“决斗”中折断了,所有人都觉得奥林无辜,但克拉伦斯依旧因为亲眼目睹奥林斩断那把剑而对奥林生出了孩子气的芥蒂一样。

  同一把剑,在旁人眼中是小孩粗制滥造的玩具、弗朗西斯大少爷的道歉显然更重一分;在克拉伦斯眼里,那是他拿着晦涩的书籍向梦想迈出的第一步。而同一个举动,在一些人眼中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距离,另一些人可能觉得不适,而艾萨克可能感到被冒犯——毕竟他谁都不是很愿意靠近,全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然而伊莱都这样认真、给了这样一个可以让艾萨克脱离“控制”的承诺了,艾萨克却没有正面回答。作为过错方,伊莱相当有耐心地等待着,海风相当轻柔,发丝在空中飘的幅度也相当轻,伊莱干脆转过身,弯下一点腰,双肘撑在栏杆上,迎着海风吹来的方向远眺无尽远处的海面。

  艾萨克望着与伊莱相反的方向,却略微向伊莱的方向偏移一点,于是伊莱相当凛冽、却在此刻显得非常柔和的侧脸就在他的视野边缘。

  艾萨克并非没有察觉伊莱在到达楼顶之后那一刹那的诧异,也知道自己那样避开伊莱、却呆在这里的违和,但他不愿意去深思。说来也可笑,自从暗夜森林被黑暗风暴席卷之后他就没了畏惧和抗拒的情绪,现在却在恐惧——是的,恐惧。

  在意识到自己脆弱情绪的那一刹那,他就不愿意再去深思什么东西了。

  于是艾萨克忽略了伊莱的话,说起了其他的东西:“我发现精灵之心碎片之前,在那个水坑里面看见过绿色的光芒,很微弱,我以为是萤火虫。等到我伸手进去捞,拿出来的精灵之心就已经变成了蓝紫色。”

  那就是在艾萨克伸手进去的那一瞬间发生的转变,伊莱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拿精灵之心的时候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相当长久的沉默,伊莱转过头去看,对上一双仿佛酝酿着某种风暴的墨绿色眼睛。艾萨克是很少有这样汹涌情绪的,这样的他和前几天莫名变得轻松一点的他没有任何区别。

  “在去到那里之前我受了伤。”

  伊莱一愣,电光火石间一个可能性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看着艾萨克,而艾萨克也盯着他。他们对视的时间有些长,以致于伊莱的思维开了个小差——这好像是昨夜之后艾萨克第一次没有在一开始就挪开视线。

  这个时候艾萨克就像提出一个至关重要的论断那样说:“那个时候我手上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