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蒂斯作为整个游星帝国最富有的家族,提供给唯一的少爷马修用的商船当然不可能小到那里去。

  伊莱在船尾的时候什么动静都没有听到,走到船中部的时候突然听到点隐隐约约的嘈杂声,他脚步一顿,随即加快了前进的速度。愈往前走、声音愈清晰,有人在高声说着什么,有人语调严厉,某种流淌的紧迫氛围包裹下,伊莱听清楚了第一句话。

  “人还没死呢,怎么都一副哭丧的样子?”

  第二句接踵而至:“谁他妈哭丧了?!”

  一听这个措辞,大约是来自于贝利亚。

  他的气势很足,声音却在微微发抖,怒气冲冲之外也带着细微的害怕,恐怕情况不是很好。

  伊莱又走快一点,脑子里却在想:太奇怪了,刚刚艾萨克说深海水母生活在深海,最近船上好像也没有什么下潜到海中去的活动,怎么会被深海水母给蛰了。

  怀揣着这样的疑惑,注意力难免被分散了一点,伊莱又走得有点急,最终在转角的那一刹那成功绊到一块相当叛逆地支出来一点的木板,他又毕竟刚刚病愈,肌肉都还有点使不上力气的酸痛感,种种原因叠加之下,他啪叽一下摔到了甲板上。

  这个时候伊莱已经在转角转了一半了,甚至有敏锐的冒险者已经发现了他的到来,听见动静,那些或面色凝重或神情严肃的冒险者们将视线投过来,脸上都浮现出错愕的神情来。

  伊莱把脸埋在手臂里,满心满眼都是:他不活了,他真是一点也活不下去了。

  奥斯都这个帝国的气场可能和他不太相合。

  众目睽睽之下,在地板上趴了几秒的伊莱相当从容地站起来,拍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什么异样也没有地靠近开口问道:“怎么了?”

  围拢的冒险者们面面相觑,很快散开,给伊莱留出一个缺口。伊莱靠近去看,就算有了心理准备,在看见躺在地上、小山一样的托克之后他还是心中一个咯噔。

  托克是整船冒险者中体型最大的冒险者,满脸横肉,手持两把板斧,往阵前一站就相当能够唬人。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永远挡在队友前面、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天赋者,此刻却躺在甲板上人事不省,口中吐出的白沫细细密密,嘴唇已经变成绛紫色。

  谁看了都知道托克剩的时间已经不太多。

  伊莱干脆利落地蹲下,借着查看托克情况时的动作先输送了一点治愈性的魔力进去,现在所有人都看着他,他也没办法不动声色地精准找寻到毒素的位置,只能先“吊”着托克的性命。做完这一切,他的神色也不太好了,抬起头来。

  这个时候所有冒险者都有点浮躁,伊莱的年纪比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要小很大一截,长得又是一副没经历过什么风雨的样子。然而在那双冷静到有些凌厉的眸子注视下,所有人心中的焦虑都被奇异地抚平了,就像在这个时候突然找到了主心骨一样。

  伊莱问:“舅舅呢?”

  按理来说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马修应该会在现场才对。

  一名神色还带着点残余惊慌的女性冒险者回答道:“中午和两外两名队员一起划小船出去了。”

  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但思及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兜圈子的商船,好像马修通过小船去先行寻找原因也很合理。伊莱略微拧起眉头,他本来想问问马修的意见,但是看托克这副样子,恐怕马修还没回来就要死掉了。

  贝利亚值得信任,但马修没有告诉他托克或者其他人也值得信任。

  短暂的思考之后,他做出了决定。

  伊莱站了起来,垂着眼睛看命悬一线的托克,轻轻吐出一口白蒙蒙的气。

  “把他抬到他的房间里。”

  贝利亚震惊又复杂的视线实在很好分辨,伊莱都不需要寻找,抬头就对上贝利亚的眼睛。贝利亚一愣,下一秒,他听见伊莱说:“而你跟着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马修的原因,这群看着都像刺头的冒险者意外地听伊莱的话,他们快速把托克抬回房间,又急匆匆地离开,好像晚走一步就会妨碍到什么一样。

  最后一个冒险者带上了门,独属于托克一人的房间中只剩下了人事不省的托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的贝利亚、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艾萨克,以及坐在床沿上,扭过头看托克的伊莱。

  艾萨克话少,贝利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保持沉默,伊莱得到了一个相当安静的思考空间。

  治愈魔法要起到最大的效用,首先,施术者要找到症结在哪里。

  伊莱上辈子那些水母携带的大都是神经毒素,破坏的是神经组织,按理来说应该往脊髓或者大脑的方向寻找,然而在甲板上粗略查看托克状况的过程中,伊莱发现托克的手臂血管呈现出一种相当不详的深青色。

  血液会在心脏作用下在全身循环,往最坏的地方想,或许此刻托克全身都是深海水母的毒素。

  伊莱看看托克的体型,幽幽叹了口气,他转头看向艾萨克,试图做出最后的挣扎:“圣水真的不可能对托克有用吗?”

  “没用,圣水只能作用身体表面的伤口,不能作用身体内部的毒素。”艾萨克无情地回答,“而且最后一瓶圣水已经喝掉了。”

  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贝利亚目露震惊,如果不是说这话的人是艾萨克,他现在已经要冲上前去拎着说话的人的领子问了。

  你刚刚说什么?圣水被喝掉了?谁喝的?哪个骄奢淫逸的、该死的家伙把要花大力气才能从教廷手中抠出来的圣水拿去喝?

  但是那一腿余威尚在,他到底是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骄奢淫逸的伊莱认命地把指尖落在托克身上,心中思考:要在全身驱赶毒素是一个大工程,所以他要用出来的魔力应该比平常多一点,那么到底要用多少呢?

  伊莱闭上了眼睛。

  封闭的室内陡然而起一阵旋转的风。

  艾萨克的视线略微下移,落在伊莱的脚下,此刻一个小小的法阵正在那里流转。

  伊莱脚下出现法阵还是件蛮稀奇的事情,他使用魔法根本不需要经历吟唱,法阵可能还没来得及出现、魔法就已经丢了出去;偶尔有需要较长准备时间的时候,法阵也会被刻意迁移到其它地方去。现在这样完全称得上稀奇的场面,想必还是因为伊莱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魔法会出现这样一个法阵。

  这个法阵一开始还很小,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大,升腾的符文缓缓飘起,又在抵达天花板的前一刻消失不见。某一个刹那,贝利亚突然察觉到体内躁动的火系魔力变得温和了一点,他一愣,低下头,法阵的边缘已经触及到了他的脚尖。

  贝利亚一愣,往后退一步,魔力一如既往的暴烈,再往前一步,刚刚还疯狂涌动的魔力一下子开始缓慢流淌。

  贝利亚抬起头,看伊莱的眼神像在看怪物。

  一个连稀少的、身怀治愈能力的精灵也没有办法使出来的群体治愈魔法,甚至是超越这片大陆的——奇迹。

  贝利亚已经没办法更加震惊了,他的后背已经漫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这一刻他开始后悔去找伊莱、让伊莱察觉到出了事情;也开始后悔在伊莱做出决定的那一刹那没有反驳。

  这不是应该安然出现在这片大陆上的能力。

  黑漆漆的半精灵突然说:“去让你的同伴到甲板上去。”

  贝利亚一愣,很快反应了过来,踉踉跄跄但依旧大步地走到门前,拉开门,还不等围在外面企图偷听动静的冒险者们窥见房间内的景象就快速关上门。

  “贝利亚?”之前扶贝利亚的那个剑士皱着眉,他看着贝利亚有点恍惚的表情,迟疑着开口,“你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放在往常,贝利亚是要问候剑士祖宗十八代的,然而那个不断扩大的法阵催命符一般存在于身后,贝利亚满脑子都是门缝中透出法阵边缘的模样,他简直快要晕厥了。

  “走走走,”贝利亚仓皇地摆摆手,“都到甲板上去。”

  他都不骂脏话了,反常得要命,冒险者们心中都生出了疑惑,互相对视一眼,还是依言快速离开了。

  离开的冒险者们汇聚在了甲板上,贝利亚没有跟来,他们的脸色都很差,偶尔对上视线、又不约而同地转开。这是心虚、遮掩、犹疑混杂在一起时才会出现的反应,他们持有共同的秘密、并未明说,于是就算知道对方知晓也很别扭。这群绝大部分时候都相当爽利的冒险者僵持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出声,说的还是看似全然无关的事情。

  “咱们都是受过伤的人,受伤该有什么反应都很清楚,但是之前贝利亚……”

  “别说了。”

  那名告知伊莱马修离开的女性冒险者厉声打断。

  这个人闭嘴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开口,刚刚说出一个托克,又再次闭上了嘴巴。

  疑云笼罩了他们,相似的猜测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他们大脑里,又因为太过令人震惊而让他们下意识地否定。

  一个冒险者担忧地问:“托克会好吗?”

  女性冒险者咬咬唇,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回答伊莱还未散去的忧虑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强大天赋者的坚定锐气。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从深海水母的毒素中活下来。死亡才是正常状况,如果托克活下来了……”

  她的喉咙艰难地动了动,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那么我们就要记住,蛰托克的不是深海水母,而是随便什么一种长得像深海水母的东西。”

  ……

  伊莱并不知道自己使用魔法的时候外界发生了什么,他只是以一种非常奇妙的第一视角随着自己的魔力在托克的身体里流动,黑色的不详雾气存在于前进的道路两侧,而他要做的就是控制魔力分出的细流去击散或者吞噬它们。

  这是个相当漫长的工作,因为他没有判断失误,那些魔力的的确确存在于托克全身。他不知道自己驱散那些毒素用了多久,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窗外明亮的日光已经转化成了浓重的夜色。

  月光如纱、明月高悬,黑漆漆的半精灵抱着手臂靠着窗边,被镀上一层柔和神秘的光晕。

  伊莱眨眨眼睛,偏过头看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的托克,此刻后者嘴唇上的绛紫色恢复成健康的红,呼吸很均匀,蛮凶一张脸显露出点孩子般的安宁。

  “用了这么久。”

  伊莱嘟嘟囔囔,忽略掉灵魂深处传来的疲惫感,活动了一下僵硬的颈侧。

  他看上去有点疲惫,坐在原地缓了一会儿也没有站起来。

  这个时候鬼鬼祟祟的贝利亚推开了门,对上伊莱的眼睛,还愣了一会儿,随即表情变得激动起来。

  他满腔热情无法抒发,干脆殷切地把手中的托盘递到伊莱面前,压低声音说:“快吃点。”

  跟偷偷拿家里的食物去和好朋友分享的小朋友似的。

  托盘上是一碗热腾腾的鱼肉粥——当然在这里应该叫弗朗西斯粥,这个世界去去腥的方式很差,但这碗鱼肉粥显然花费了很多心思、半点腥味也没有,伊莱甚至在其中发现了两片姜。

  姜在弗朗西斯还没有推广种植,伊莱去年把领主耕地出产的姜分出来一部分、再托弗朗西斯的商队分别送给了柯蒂斯家和定居奥斯都的马修。

  看来马修这次出海带了不少弗朗西斯的东西。

  伊莱这样想着,道了声谢,接过来,端碗的那一刹那手有点抖。

  贝利亚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他很擅长表达坏情绪,感激和愧疚混杂在一起就很难表达出来了,他嗫嚅了好一会儿,满脑子都是脏话,根本找不出一句现在适合说的话。

  这个时候喝了一口粥、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的伊莱问道:“托克到底怎么会被深海水母蜇的?”

  满脑子脏话的贝利亚现在要大脑一片空白了。

  “我们通过特殊的方式把它们引诱到了湖面。”贝利亚相当简略地概括道,“托克没有想到今天的深海水母会撕破网。”

  今天的深海水母?那就是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捕捉一次深海水母的意思?

  伊莱有点疑惑。

  “你们捉这么危险的东西做什么?”

  “因为……”贝利亚慢吞吞地说着,脸上飘起可疑的红晕,磨蹭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差一点就要消散在风中的声音说,“深海水母很好吃。”

  真的是好出人意料好朴实无华的理由。

  伊莱看着贝利亚,脸上隐隐约约带着点不可置信。

  贝利亚更局促了,他们争先恐后地去捉深海水母的时候不觉得、吃的时候更是沉浸在美味中无法自拔,怎么被伊莱这样一看,他突然就觉得冒着生命危险去抓剧毒的深海水母来吃这件事情那么奇怪呢?

  而且还是在托克真的被蛰了、生命垂危之后。

  过了一会儿,伊莱若有所思地问:“真的很好吃吗?”

  他还没吃过水母呢。

  贝利亚一愣,抬起头来,伊莱脸上只有纯粹的好奇。贝利亚的心情一下子就轻松起来,热情地分享道:“在海上,再也比深海水母更好吃的东西了。口感爽脆,水分充足,只需要添加一点调味料就足够美味。”

  他的嘴巴里分泌出口水来,不由自主地咽了咽,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让伊莱生出更多的好奇来。

  “不是有毒吗?”伊莱饶有兴致地问,“有毒的水母也可以吃?”

  这就涉及到专业领域了,贝利亚精神一振,生出许许多多的自豪来,他拍拍自己的胸脯,语调飞扬。

  “贝利亚大——我的火元素魔法能够驱散深海水母中的毒素,只需要在烹饪前用火球打一下,所有毒素都会消失不见。”

  “哦?”伊莱眉头轻轻一挑,心中想道:只要用火球打一下,所有毒素都会消失不见?打深海水母是这样,如果是打人呢?当然不可能真的拿火球去打托克,但是……

  “贝利亚。”

  伊莱若有所思地问道。

  “如果我说托克的好转是在圣水、你的火系魔力、弗朗西斯的特殊方法结合作用下的结果,你的同伴会有可能接受吗?”

  ……

  或许是因为消耗太大,伊莱倒头睡了整整一天。

  醒过来的时候窗外还是黑的,伊莱甚至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直到看见木板拼成的天花板和墙壁才迟钝地意识到现在自己是在舅舅的商船上。

  他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手腕上因为春季将要到来而恢复了一点活力的藤蔓伸长自己替他拨开脸侧的发丝,看上去甚至有点想当场编个头发。

  但是它只是一根带着世界树气息的小藤蔓,没办法完成这样高难度的动作。

  “晚上好。”

  伊莱的声音还带着点睡意。

  藤蔓举起自己可怜的两片叶子之一,挥了挥,算作也在说晚上好。

  马修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的,他见伊莱坐起来了,略微一顿,随即慢慢松出一口气。

  “舅舅。”

  伊莱眉眼弯弯地唤道,声音还有点黏糊。

  “我们小伊莱在弗朗西斯的时候也这样吓人吗?”

  伊莱只是笑,也不说话。他现在看上去乖得要命,瘦的那一点还没来得及补回来,放在谁眼里都心疼,更何况是要因为伊莱反抗姐姐权威的马修。

  马修走过去,揉乱伊莱的头发,又用五指做梳子帮伊莱把头发理顺。

  “舅舅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上午,”马修又略微露出点责怪的神色来,“一回来贝利亚就赶过来告诉我你干的好事。”他顿了顿,喉咙里滚动着许许多多的话,最终只说出一句,“怎么胆子那么大。”

  伊莱非常坦诚地回答:“贝利亚已经知道了,托克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情,还是要起承转我的嘛。而且——”他歪了歪头,紫色眼睛依旧很清澈,“又不是什么非常坏的情况,冒一点风险救别人的命也很好。”

  马修说不出什么话了,伊莱真的成长得很好,他只能又摸摸伊莱的头。

  伊莱任由他揉搓一顿,过了一会儿,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一样问道:“托克现在还好吗?”

  托克当然很好,一觉睡到天亮,走出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把昨天蛰他的那只深海水母凉拌了吃掉,甚至还留了最脆嫩的部分放在船上的厨房,说是要留给伊莱吃。

  “哎呀,”伊莱挺高兴,“我还没有吃过水母呢。”

  马修无情地说:“你现在也别想吃了,贝利亚灼烧过之后的深海水母还带着微弱的毒性,他们是吃惯了的,你吃是一定会出问题的。”

  伊莱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不过也没有纠缠,只想着等彻底恢复去年的健康之后再偷偷来尝尝。

  他很快释然,马修又心疼了。

  他们柯蒂斯那么富有,想要吃点什么珍惜的食材都不过是勾勾手指的事情,结果到伊莱这里连摆在面前的食物都不能吃,实在是可怜。

  为了安慰伊莱,马修说起了另一件事。

  “我看到托克往这里来,大约是来找你。”

  “找我?”伊莱一愣,“找我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笃笃的敲门声,马修给了伊莱一个“看吧我就说吧”的眼神,转身走去拉开门。

  果不其然,小山一样的托克站在门外,连光线都被彻底挡住了。

  “小少爷。”

  托克粗声粗气地说,挺大堆一个人,扭扭捏捏的却带着一点孩子气。

  伊莱的眼神不自觉变得温和了一点。

  他的温和与马修的温和又不一样,马修的温和由贵族式的教育与良好修养铸就,普通人看了会生出一点身份差距带来的距离感;而他的温和与生俱来,像冬天的太阳。

  托克是很喜欢的,于是他的话一下子就顺畅起来。

  “托克的朋友要给托克举办庆祝聚会,小少爷要和托克一起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