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前夜里外出伏妖着了凉，邱羽这几日忽然起了高热，凡间和苍南山的药材抓了十几副灌下去都不见好，无奈玖夜只好去魔域找玖笙寻求帮助，为着清净，从仙居楼搬回了鸣雁山，把萧天时临时拖了过来照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秦依照常带着几个苍南山的药宗弟子登门拜访。
邱羽咳得脸色煞白，秦依把了脉放下药包，几针银针下去，咳嗽终于缓和了不少，只是仍旧浑身无力，体温却又比方才更高了一些。
萧天时脑子比嘴快，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你这医术也不行啊，怎么还越扎人还越不好了呢？”
秦依噎了一下，白了他一眼：“病因不明，不像是寻常风寒，不能随意用药。”
“病因不明就查呗，还能耽误了治疗怎么的？”
秦依气笑了：“你若是不会说话可以不说，胡乱几副药灌下去，没疗效也就算了，万一起了副作用乃至药物中毒你负责的起？”
“……”萧天时被怼的无话可说，干脆抱着木桶出门挑水去了。
秦依取了银针，换了新的帕巾给邱羽敷上，刚想坐下询问他此前可做了什么会导致病发的事情，一封传音急信忽而送到，弟子接了递上，秦依越看眉头却越皱越深。
萧天时烧水的柴火刚刚点燃，抬头就撞见秦依一行人匆匆御剑离开，还未开口，秦依便遥遥掷下一只留音符。
“派中急事需速回，阿羽已睡下，明日我会再来拜访。”
萧天时挠头，再抬头却再不见秦依身影，回头望了望烛火幽幽的小舍，耸耸肩继续哼着歌烧水去了。
意外就在萧天时重返小舍时发生，屋门方开，一股清冽的风扑面而来，分明是夏末晚秋，哪里来的这么诡异的冷风。
可还未待他再想，眼前景象瞬间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屋内窗户大开，床榻锦被上，邱羽躺下前刚换的衣衫皱皱巴巴四处铺散，上面余温还在，可人却蒸发了一样不知去向。
萧天时的脑子宕机了五秒，秦依离开前还说邱羽睡了，距离她们出发到自己烧完水回房不过两刻钟的时间，一个病恹恹的人还能趁短短没人的空档跑去哪里？最重要的是，他没有穿衣服啊！
不对，邱羽不能吹风，窗户明显是被蛮力撞开的，至于那衣衫，褶皱繁多杂乱不堪，甚至还分布了几道利刃撕破的划痕，萧天时的心跳骤然飞速，凡此种种迹象无一不表明——
邱羽，被人入室劫走了！
——
一个时辰后，魔域大殿。
玖笙撑着脑袋，指尖接替敲打在桌面之上，玖夜规规矩矩坐着，娓娓道出前些日子与邱羽一同夜晚伏妖的不寻常。
“你是说，自从除了那只食人山菌后阿羽就开始萎靡不振了？”
“嗯。”玖夜点头，“可那只是个未化形的低阶小妖，因数日前吞吃了个过路的凡人，他家中人听说过哥哥的名号，直接略过金林门来了仙居楼求助，哥哥应了，我二人才一同前往，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能造成哥哥生病的事端来了。”
玖笙停住敲击：“后来呢？那凡人可救下了？”
玖夜答道：“救下了，那小妖修为不够，我们赶去的及时，那人只蚀掉了一层皮，并未伤及筋骨脾脏。”
玖笙面色忽的一变：“等一下，你是说，蚀掉了一层皮？”
玖夜顿住，蹙眉道是。
“那便不奇怪了。”玖笙说着，挥手叫人拿来一本厚重古籍，翻开一页示意玖夜来看，“你们碰上的那个妖物是不是长成这样？”
玖夜依言向前，只见那书中奇形文字遍布满页，当中画了一个菌子，菌丝如网格白裙向下铺开绵延，菌盖洁白如雪，却又密密麻麻纵横交错了蛛网般的荧蓝纹路，正是那日在山中所见妖物的缩小版画像。
见他表情如此，玖笙了然：“此物唤作冥夜雪裙，是菌子吸收天地灵气修炼所生，它们之所以不化形，并不是因为修为不够，而是不能，植物本就极难结丹，这种小菌子更是如此，它们外形诡谲美丽性柔喜阴，只会在受到威胁时收拢菌裙自保。那个凡人被吞，想必是深入山林偶然遇见心生恶念想去摘取，反倒失足落入其中，被藏在里面的孢子群腐蚀了皮肤罢了。”
玖夜疑惑：“可这些跟哥哥生病有何关联。”
玖笙合上古籍，面容严肃：“救人必会破坏菌群，孢子外泄吸入肺中会引发高热，严重者则致幻，若是吸入太多还会疯癫致死。”
玖夜的心霎时凉了半截，喃喃：“可我也吸入了，我并未……”
玖笙瞥了他一眼：“你是什么体质？除了神息，你我二人自幼严训早就百毒不入，要不是仙躯和巫血护体，就你们那个救法，他早就爆体身亡了，所以说要你们没事多看书就是不听，你看看……”
话还没说完，殿门猝然被巨力撞开，满殿魔族当即持刀警戒，玖笙挡在玖夜身前，手中弯刀早已横在身前。
“来者何人？胆敢擅闯我魔域！”
那人却不作答，扑通一声连人带剑跌落在地，疼得龇牙抽气。
玖夜一眼认出了他，眼皮遽然跳了几下，第一个冲上去将他扶起：“萧天时？你怎么来这了？我不是让你好好在鸣雁山守着哥哥吗！哥哥他怎么样了？”
萧天时落地时磕得嘴角渗血，却全然不顾，反手攥住了玖夜衣袖：“出……出事了，阿羽，阿羽被人抓走，下落不明……”
“什么？！”
——
两人带人返回时已是子时月明，萧天时半路与玖夜分道去了九皋山，打算先将此事上报仙盟，若是真有人蓄意劫走邱羽，也好及时让众门派留心找寻。
玖夜一路面色阴郁，不等玖笙调好人手便独自御风而去，邱羽身上的铜铃可以与他互通灵犀，随着越发接近鸣雁山，灵息的回馈愈发强烈，他的心稍稍宽慰，至少邱羽此时还在鸣雁山某处，并尚且安全。
可推开门的一瞬，那点仅存的侥幸便被那床上散落的衣袍撕碎成了齑粉。
滔天的怒火登时化作汹涌魔气震荡整座大山，一时间河水倒灌林木倒伏，满山飞禽走兽皆被殃及，尖叫着逃离着骇人的威压。
就在这时，身后树丛中隐隐传出一声微弱叫声，似乎是某种小兽的呼救，还夹杂了几声清脆的铃音。
“哥哥！”玖夜呼吸一滞，跌跌撞撞向叫声所在处跑去。
“喵呜——”
枝叶扒开，一只脏兮兮的小猫颤抖着抬起了脑袋，脖颈上，那只醒狮铜铃布满灰尘，随着它的动作发出阵阵叮铛。
玖夜愣在了原地。
空气渐渐安静下来，小猫怯生生蜷缩成团，蓝灰色的瞳孔张得滚圆，一身褐白黑三花绒毛蓬乱，在月光下与他四目相望，半晌耳朵一倒，对他皱起小鼻子哈气龇牙。
“你是……哥哥？”玖夜怎么也无法相信，可识海中属于邱羽的灵犀感应过于强烈，连带那只系在脖颈上的铜铃，无不在昭示着眼前这只毛茸小家伙，就是他“被人劫走”的哥哥。
想着，玖夜犹豫地伸手，却被小猫一爪子挠出了三道血痕。
好野的小猫，竟完全不认得他了吗。
一人一猫就这么对峙着，直到四下最后一丝喧嚣也终于消散，圆月悄悄爬上头顶树梢，两三虫鸣自水岸边此起彼伏悠悠传来。
小猫死死盯着玖夜的脸，浑身绒毛尽数膨胀炸开，玖夜又僵了一会，脑中灵光一闪，从口袋里摸出了几只在魔域风干的小鱼干，蹭地一下掏出，在邱羽猫眼前晃了几晃。
只见邱羽猫果然上钩，飞机耳逐渐支棱起来，仰着头眼巴巴望着玖夜手中小鱼干，喉中溢出几声细软的呜咽。
“想吃吗？”玖夜缓缓伸出手，同时一步一步向开阔处挪去，“想吃就来这边，我这里还有好多。”
邱羽猫瑟缩了几下，最终忍不住美食的诱惑，跟着玖夜挪出了繁杂的树丛碎木。
就在邱羽猫张嘴咬住小鱼干刹那，玖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握住了他的肚皮。
邱羽猫当即嗷呜挣扎，四只爪子尖利乱挠，奈何腿实在太短，很快就把身前的空气挠了个精光。
玖夜不敢用力，小猫看着圆滚，没想到竟这么瘦弱，掌心传递的触感真的很微妙，分明只是只猫，可一想到他的壳子里是邱羽，心中就跟被小爪子抓了一般发痒难耐。
好想一头埋进去啊。
下一刻，邱羽猫发出一声绵长的喵呜，玖夜已经不受控制地将脑袋深深埋入了他的腹毛。
翌日清晨，萧天时顶着两坨沉重的黑眼圈，与面无表情的玖笙并肩而坐，双双盯着软榻上疯狂拆家的猫崽子陷入了沉思。
萧天时先开了口：“所以，这个是邱羽？”
玖夜严肃着点头，手中鸟毛制成的逗猫棒却挥得不亦乐乎。
萧天时看了看猫崽，又看了看玖夜手边厚厚一摞新手养猫指示集，与同样一脸无话可说的玖笙对上了视线。
“可这并不是冥夜雪裙孢子毒素会造成的后果。”玖笙眉头锁起，余光里瞥见邱羽跳上桌案伸了个懒腰，“我翻遍了相关书籍，并没有找到有感染后变形动物的案例。”
萧天时接道:“会不会是师弟血液特殊，加上飞升仙躯……”
可他还没说完就被玖笙直接否决:“不可能，以往也有仙人在凡间感染一事，仅仅是发热了几日便自动痊愈，况且污血有驱毒避害之效，更不会导致这番状况。”
萧天时迷茫了:“那就怪了，因为不知道病因，秦师妹和凡间郎中用药都十分谨慎，开的方子也都只是平常驱寒健体的补药，也不可能造成这个模样啊。”
几人讨论间，只听扑通一声脆响，搁在桌案上的茶杯被邱羽猫一爪子拍落，摔得粉碎。
“哎哟师弟！”萧天时还没伸手去抓邱羽猫，玖夜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背，与此同时，第二盏茶杯再次被拍落，再次脆响声大了些，把邱羽猫自己吓得浑身一震，脚底打滑着蹿进玖夜怀中。
“乖。”玖夜柔声着摸毛安慰，检查他的肉垫是否受了伤，随手起了个法诀收拾了满地狼藉。
玖笙嘴角抽了两下:“真看不出来，你还是这么细腻个人。”
玖夜没有抬头，闻言扬了扬眉梢。
玖笙懒得理他，转向萧天时道:“秦依那边有信了吗？”
“没有。”萧天时揉被打红的手，没好气说，“她天天忙的很，九皋山的传信灵鹤都跑了七八回，愣是一点回音都没有。”
“……”
“师尊和爹这几日也有事不在派中，昨日回信说师弟变猫一事缘由不明，自三界霍乱后修诡盛行，既然你们救的那个凡人并没有兽化，那便不能排除是此类异人作乱，所以在查明恢复前要对外保密，一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二来也防止有心之人从中作梗。”
玖笙摩挲腰间佩刀，冷哼一声:“修诡？修真界既早知此事为何还放任自流？若是贵宗门没本事处理，正好本座近日清闲，随手之劳可不必言谢。”
“玖姑娘这是何意？”萧天时霍然起身，握起鸿鹄剑鞘将她拦下，“修诡者作乱只是猜测，就算是真的，凡界之事，碍不上魔域插手吧？”
玖笙阻在原地，垂眸睨了眼鸿鹄，忽然一笑，掌风顺势劈斩而出，萧天时早有防备，后侧半步躲掉魔气，同时一掌送出与她重重相接。
灵力与魔气碰撞瞬间，巨大轰鸣响彻云霄，一时间地动山摇，漫山鸟雀叽叽喳喳四散奔逃。
毫无意外的，小舍的墙壁震塌了。
烟尘滚滚许久不散，玖笙和萧天时仍旧你来我往打在一起，虽说公孙允身死后三界间缔约交好，但旧怨难消，各方势力仍暗中相较，今日这番口舌之争，几乎就算是摆在明面上跨界干涉了。
可邱羽猫哪懂得这些，他吓得半死，疯了一般往玖夜怀中猛钻，玖夜护着他，早在他两人接招瞬间跃出了门外。
此时，玖夜在满地废墟中站着，面色在两人打斗的背影中越来越阴翳，就在又一次刀剑相撞刹那，两人猝然浑身一震，双双僵在原地无法行动了。
“怎么回事？小夜，你做什么？给我解开！”
玖夜漠然，抬手在鸣雁山下了一道结界:“鸣雁山不是二位撒气的地方，定身术而已，一个时辰后自会解开。”
“玖夜你……”
萧天时话未说完，几道绛紫身影急匆匆自天边御剑而来。
秦依收了剑，看也不看姿势诡异的玖笙萧天时，径直向玖夜走去:“阿羽兽化的病因找到了。”
玖夜挑眉，等她继续说下去。
“说来惭愧，此事全是我的疏忽，几日前携弟子来鸣雁山，临走时不慎落下一枚药丸，那本是我娘炼制的试验品，随行弟子新入山派不懂事，捡药时误以为寻常药丸一并带来，那药与冥夜菌子毒素反应，阿羽这才变成了这副样子，今日特带解药前来，还请我先给阿羽服下，我派行医多年竟出如此疏漏，实在羞愧难当，待阿羽恢复，玖夜公子要如何治罪，秦依悉听尊便。”
——
三日后，鸣雁山小舍。
山雀啼鸣，清风徐徐，邱羽在床榻上悠悠醒来，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变成了一只短腿长毛猫，被玖夜揉圆搓扁了一通狂吸，只吸得头顶都秃了好大一块。
床榻侧空着，玖夜不在，应是又早起下山给他买好吃的去了。想着，邱羽心安理得在被窝里又赖了半晌，顶着一头乱发依依不舍下了床。
不知是不是做梦缘故，邱羽只觉得浑身哪哪都不得劲，好不容易洗漱完毕，头发却还乱糟糟的难以梳通，似乎他并不是睡了一觉，而是披散着头发在草窝里打滚了整整一夜。
往日里都是玖夜给他梳头，边梳还边夸他青丝如锻，今日却格外难梳，难不成是他的头发本就这样，夸赞听多了，连自己都相信真的如他说的那般一样完美无瑕了。
嘀咕着，邱羽丢开梳子坐到镜子前，胳膊一沉，一本书册蹭掉在了地板上。
“《猫奴修炼手册》？什么东西？”
邱羽纳闷，心道玖夜什么时候打算养猫了，既然如此下次下山便去挑上一只，圆他一个小小心愿。
又几根头发被梳子缠住，邱羽不耐烦啧了一声，抬头去看镜子，当场吓得从凳子上蹿了起来。
怎么回事！脑袋上什么时候多出了两只毛茸茸的东西？！
邱羽骇出一身冷汗，忽然又觉得大腿处发痒，伸手一模，一条蓬松的大尾巴不自觉地晃了几晃，赫然是从他的尾椎骨处长出来的！
救命！这是什么奇怪play！梦里一切难道都是真的？这也太羞耻了！
正如遭雷劈，屋门被人嘎吱推开，邱羽回身，却见玖夜同样怔在门口，手中大包小包叮叮当当摔落，竟是各式毛绒玩具和小衣服，除此之外，则是满满三大包的鱼干肉块，骨碌碌散开满地。
邱羽哑然:“你……”
下一刻，只见玖夜眼神晦暗，喉结上下滚动，一把将邱羽抱入怀中，轻声安慰着，讲出了这几日发生的事。
“我还能好吗？”邱羽只想掉泪，羞耻得不想抬头。
“放心，一定会好的，秦依说恢复需要时间，为表歉意，苍南山送了我们好多稀有灵药，等哥哥好了，我给哥哥炖鸡汤补身子。”
玖夜笑，手却不自觉总往邱羽的一对大耳朵和尾巴上凑。
邱羽认命点头，尾巴握在玖夜手中，有些微妙的酥麻，身子一晃，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某处异样的凸起，脸上登时红云飞起。
“你！”
玖夜做贼心虚松开他，清咳着别开视线，手却在身后摸索着，片刻掏出了一只透明琉璃罐，“猫薄荷”三个笔触不正经的字迹明晃晃题在包装之上。
邱羽心中猛一咯噔，只听玖夜红着脸说了一声哥哥对不住，下一瞬脑中混沌，身子一软，瘫倒在玖夜怀中，玖夜一个不稳双双跌倒，罐子骨碌碌摔落，撒了他满身猫薄荷。
窗外，两只喜鹊啾啾惊飞，枝头震颤，晃落了两三娇艳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