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羽浑身一僵,脚踝疼痛也全然忘记,惶然回身,却见一身形瘦长的男子提灯立着,大半身子隐在烛光晦暗里不敢靠前,看起来竟是比他还要紧张几分。

  见邱羽许久不答,男子也没再讲话,犹豫着俯下更低,灯笼随着他的动作轻晃,照出了一张风光霁月的年轻面容。

  邱羽登时惊异更甚,并不是因为看清男子浑身上下只着了一件中衣,而是他的眉心正中,有一颗与血祭傀儡们一模一样的竖形朱砂痣。

  怔愣间,男子已经朝他伸出了手,邱羽下意识错身躲开,却发现那只手并没有停下,目光分明穿过了自己,投向身后一团蜷缩在地面上鲜血淋漓的干瘦狐狸。

  邱羽满腹质疑,干脆起身躲在一旁,男子却好似压根看不见他,完全无视了他试探着挥在眼前的手,只小心翼翼戳了戳那狐狸。

  狐狸没有回应,死了一样毫无生气,男子无措片刻,忽然起身向不远处的茅草屋跑去,邱羽以为他被吓跑,刚想去追,脚踝处猛然一抽,疼得他倒吸冷气,竟是一时无法挪动半分。

  望了望男子远去的背影,邱羽咬了咬牙,双手捏住竹简片奋力一拔,在血花四溅前撕破衣摆将伤口处缠了结实,起身就要朝茅屋寻去。

  就在这时,茅屋木门再次打开,男子竟然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个盛满清水的大瓢。

  清冽的水顺着嘴角缓缓流下,狐狸起初并无反应,就在邱羽以为它已经凉透了的时候,却见狐狸一节粉红的小舌虚虚探出,舔了一口清水后浑身一震,仰头大口大口猛吞起来。

  男子紧锁的眉头也终于舒展,怕它呛着,一手捧着水瓢一小口一小口喂着,另一只手轻轻安抚它的背毛。

  狐狸像是半辈子没喝过水一样,几个弹指间就将满满一大瓢清水舔了干净,男子仍旧抚着他的毛,许是喝完水恢复了些意识,本来奄奄一息的狐狸突然发起袭击,趁其不备抬头咬烂了他的手背。

  鲜血霎时撒了满地,男子呼痛逃开,狐狸颤巍巍支起身子,炸毛对着男子龇出尖牙,喉中发出威胁的呜呜低吼。

  一人一狐就这么僵持在稻田之中,邱羽默默坐在一旁,不自觉跟着男子冷汗直流。

  有微风掠过,挟着稻谷青涩的甜香,拨起男子散乱在额前的碎发。

  狐狸又呜了没几声,忽然脚步晃了几晃,一头栽倒在松软的黑土上。

  男子呆在原地踟蹰半晌,还是上前将它抱起,带回了自己居住的茅草小屋。

  邱羽跟着穿墙而过,茅屋空间不大,石砌成的墙壁有些漏风,好在时值初夏,倒多出几分惬意的凉爽,屋内物品很少,靠窗的地方摆了一张木床,宽大的桌案和石凳坐在房间正中,桌面锉刀图纸杂乱,两盏烛灯在随风摇曳,昏暗橙光照亮满地大大小小的木条碎块,有的已经雕刻成形,赫然就是一个个尚未点砂的木偶傀儡。

  男子绕过满地狼藉,轻手轻脚将狐狸放在床上,只随便在手上缠了几道纱布止血,指尖法诀捏出,浅红色的灵流萦绕,缓缓包裹住狐狸瘦小的躯体为它疗伤。

  趁这功夫,邱羽在屋内仔细搜查起来,他捡起一只已经刻出人形的木偶娃娃翻看,开始四处寻找最关键的朱砂被藏在了什么地方。

  就在这时,桌面木屑中露出的一角竹简吸引住了他的目光,挥手拨开,封面《稻园录事》四个清秀小篆显现眼前,再往下看,落款署名竟是:寒凛山,公孙允。

  邱羽一时怔住,回头望了望专注为小狐狸疗伤的男子,这才发现他此时不过十七八的少年一个,拥着小狐狸安安静静坐在窗边,月色婆娑,悄然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莹润柔光,眉心红痣衬得肤白如雪,朗目疏眉薄唇浅淡,不笑也自带三分温润,霁月清风,翩翩如画。

  很难想象这样的谦谦玉人,会是后来一手造就三界涂炭的罪魁祸首。

  又一阵微风拂过,邱羽霍然回神,甩了甩脑袋推开竹简再看,一行行小字规整排列,居然满满都是公孙允在这里种地和做木偶的研究记录,稻谷的选种,旱育到虫害防治、木偶的木料选材到骨骼模拟…事无巨细详略有致,而每篇记录标注时间无一例外,全部是壬戌之年。

  邱羽当即醒悟,原来他方才触碰小虫那一下,竟是直接给拉进了录事卷轴三百年前的影象之中!

  幸亏方才机灵躲开了公孙允的手……

  心有余悸想着,窗边传来一阵响动,公孙允下了床,不仅已为狐狸疗伤完毕,甚至还帮他清理掉了满身脏污。乱七八糟的污秽一褪,露出了本来面目,原来还是一只红白相间的雪山妖狐。

  公孙允轻手轻脚行至桌案前,细心收拾了满面狼藉,末了抬手调暗烛光,拿起木偶投入研究记录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田野中虫鸣渐歇,皎月开始西颓,蜡炬滴落的红泪堆积了厚厚几层,夜色岑寂,烛芯发出噼啪一声脆响,邱羽一哆嗦醒来,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笔尖摩擦竹面沙沙,月影徘徊,邱羽打了个哈欠寻声去看,却发现公孙允此时竟然还在忙碌。

  只见他一手雕刀细细刻着,另一手时不时执笔在卷轴上写写画画,毛笔笔杆细长,花纹怪异繁琐,外壳看起来很旧,末端已经炸开分叉,不像是堂堂一派少主会用的东西,倒像是从进京赶考的穷苦书生处讨来的二手废物。

  又这样盯梢了半夜,期间公孙允起身,邱羽如获大赦以为他终于要去睡觉,谁知公孙允换了一副新烛台,又接着继续埋头写写画画,最后邱羽实在熬不住了,脑袋栽了几栽,再次靠在门边沉沉睡去。

  翌日再醒来已是晌午,日光如金粉透窗倾洒,满屋杂乱被清理整洁,木床上的红狐早已不见踪迹,唯独公孙允一人静静趴在桌案上沉睡,不知是谁为他披上了一件长衫。

  清风舒朗,日升月降,卷轴里的时光仿佛开了倍速,邱羽渐渐发现,公孙允似乎始终孤身一人,白日披斗笠在田间劳作,夜晚回草屋挑灯雕琢,只偶尔连着几天见不着人影。

  后来狐狸来得越发频繁,有时是来要水喝,有时只是静静卧着,陪公孙允忙碌至深夜。后来公孙允才知它是被山中灵兽追捕,无意逃入这隐蔽的地宫结界之内。

  再后来,一人一狐越来越熟稔,少年就开始教他识字弹琴,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每次红狐都半道睡着,少年也不恼,仍是坐得板正,安安静静写完娟秀的字,弹完破旧的琴。

  平淡的日子如细水长流白驹过隙,这天正午太阳毒辣,少年刚从田里回来,斗笠才刚脱下,几口水还未来得及咽,虚掩的大门突然被砰的撞开,狐狸浑身是血跌跌撞撞闯入,身后拉出一条刺目红痕,呜咽了几声后四肢瘫软昏死在地。

  公孙允吓了一跳,赶忙放下水碗上前查看,却见红狐不住抽搐,腹部大股往外渗血,一道狰狞剑痕贯穿胸腹,最深处几乎擦过心脏。

  邱羽只看了一眼当即皱眉,这不是普通剑伤,伤痕呈劈砍状,分明是被仙剑的剑气远远横劈所致。

  公孙允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向平和的脸添了几分怒意,二话不说运气为红狐止血,忙里忙外煮药疗伤缠纱布,从烈日当头一直忙到晚霞疏朗,红狐的呼吸终于稍稍平缓下来,阖目安详着酣酣睡去。

  它这次伤得极重,一连昏迷了好几日都不见清醒。

  第四日的傍晚,公孙允正在后院打水,忽然听到茅屋木门被人推开,急忙丢下盆子去看,却见一个约摸十八九的精瘦少年从门内迈出,好看的肌肉被金红日光勾勒得明暗有致,一道肉红疤痕横亘胸肌,赤条条的什么也没穿,只在腰间裹了一团墨蓝薄锦,露出线条匀称的长腿。

  公孙允骇得僵在原地,一张脸毫无血色,死死盯着少年腰腹,少年裹得,正是他每晚睡觉时盖的那床薄锦被子。

  公孙允还没说话,少年却先开了口,踉跄着向前:“别怕,是,我。”

  少年口齿不伶俐,公孙允似是没有听清,战栗着向后挪去,少年伸出手想去抓他,公孙允退至墙边终于无路可退,手中红光流转,作势就要一个暴击朝少年脑袋轰去。

  少年也被吓住,慌忙挥手在自己胸前比划,边指那道肉疤边发出类似于狐狸的哇哇叫声。

  暴击轰出一半生生收住,公孙允瞪大双目,不可置信试探道:“小狐狸?”

  少年眼睛登时亮起,坚毅地捣蒜般点头。

  “真的是你?你怎么……”公孙允激动上前,抓起他的手上下打量,忽然面露愧疚,心疼道,“伤口怎么样了?还疼吗?”

  少年摇了摇头,反握住公孙允的手在脸颊边蹭了几蹭。

  入夜,公孙允收起针线,哗啦一下抖开新裁剪好的衣袍,样着少年比了比,道:“改好了,松了几寸手臂前襟,委屈你了,家里没有合适的衣衫了,等过两日就带你下山裁几件新的,你先试,我去屋外等你。”

  少年乖乖接过衣服,目送公孙允起身关好屋门。

  夏末的夜晚少了几分燥热,公孙允坐在田埂边,仰头细数满天星辰。

  就在这时,一道寒光幽灵般划过稻田,朝公孙允后心直刺而来。

  公孙允面色微沉,少顷,只听铛的一声锐响,一支长柄毛笔在半空舞出一道炫目飞花,竟直接将来势汹汹的长剑打飞数丈之外。

  笔杆旋转回指尖,公孙允负手而立,一双狭长凤眸蕴满怒气:“师兄寒凛山中伤我朋友,如今又夜闯结界暗剑行刺,到底是为何意?”

  话音刚落,被打飞的仙剑猝然嗡鸣颤动,几条人影自稻田黑暗中大步而出,竟都是寒凛山的红衣修士。

  为首男子面容俊极,笑得真诚,随手召回摔落在地的仙剑,边走近边道:“瞧师弟说的,你朋友山中伤人被捉,是我好心将他救下,怎么就成了师弟口中的坏人呢?这地方的确不错,若不是有这小狐狸带路,师兄想见你一面还真是难比登天啊。”

  话说到最后,男子几乎离公孙允近到失礼,公孙允眉心红痣都皱到不见,却没有退避,仰头与他直视,冷冷道:“何必惺惺作态,你我之间还不够知根知底吗?”

  男子闻言笑得更深,身后一众跟班更是意味深长地起哄大叫,男子挥手让他们闭嘴,欺身又逼得更近:“师弟慎言,你我之间,可还未到那一步,还是说,师弟想……”

  “无耻!”

  公孙允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当即满面赤红打断,紧接着一笔挥出,灵流如红墨挥洒,脱笔瞬间化作无数尖刺,暴雨般向男子袭去。

  男子一声嗤笑,眨眼间轻易躲开,下一秒自公孙允身后探出,俯在耳边低声说道:“师弟莫要动怒,仔细气坏了身子,误了大婚,掌门伯父要拿我问罪的。”

  公孙允气得浑身发抖,反身拉开距离,笔尖灵流暴动,直指男子鼻尖:“你……无耻至极!闭!闭嘴!”

  “多日不见,师弟越发可爱了,连骂人都这么让人怜惜。”

  公孙允脸色白得吓人,跟班的师兄们笑得更加猖狂,竟开始七嘴八舌浑话羞辱起来。

  “哎哟,大师兄你就别逗他了!你瞧少主都快羞得哭出来了哈哈哈哈!”

  “得了吧,你咋知道不是少主哭得越凶,大师兄心里越喜欢的紧呢!”

  “呸!不要脸哈哈哈!”

  “我说少主你就别挣扎了,寒凛山需要大师兄这样的继承人,你说你天生灵力低下废物一个,除了占了个掌门嫡子还有什么,不如趁着老掌门还有口气,早些应下与大师兄结成道侣,也好早日携手共建寒凛山不是!”

  “好嫉妒啊,靠脸就能躺平得到一切,大师兄,我也好想这样,要不你把我一起收了吧。”

  “哕!你个癞头□□也不撒泡尿照照,要我说啊,整个修真界,也只有咱家少主这张脸,乖一点,撒撒娇,什么男人不投降,兄弟们说是不是啊哈哈哈哈哈!”

  ……

  公孙允的眼眶在一声声不堪入耳的调笑中越来越红,紧握的指甲深深镶进肉里,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滴落。

  简直欺人太甚。

  邱羽几乎要看不下去了,公孙允怎么回事?分明是以后玩弄三界于股掌之间的人,早期怎么这么能忍?这么懦弱!

  混乱中,茅屋大门猝然咣当撞开,红狐嘶声怒吼着,身影快如离弦之箭,眨眼间踹飞一众笑得口水横流的龌龊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