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宗师，我二人的确只见到一团黑雾，少主他受了伤，无法……”
“我在问他。”
姜乾声如寒霜，邱羽登时吓得垂头噤声。
来自山谷的透骨凉风荡起满地破碎残叶，姜乾立在白蒙蒙的月色里，拂尘并衣诀翻飞，宛如一尊等待索命的无常。
萧天时仍旧保持着跪趴的姿态，邱羽几乎听到了他牙床咬碎的咯吱声响。
忽然，一道硕长黑影从空濛的竹林深处破空袭来，司南同时紫光大盛，邱羽一句当心还未出口，姜乾头都没有回，拂尘抖动，黑影在半空砰然炸成细碎粉末，竟是一节削尖了的断竹。
“是魔气！警戒！魔物就在四周！”举着司南的修士一声高呵，众人迅速聚拢结阵，姜乾瞥了一眼邱羽，抬手在二人身侧投下一道防护结界。
竹林陡然颤动，刷啦啦的声响来自四面八方，司南突然疯狂旋转四分五裂，姜乾冷哼一声，指尖凝出金色流光，拂尘自木柄处消散凝结化作长剑，嗡鸣着向斜后方飞射而出。
轰！
又一片粗如手臂的竹林带着泥土炸飞半空后瀑布般倾泻，凄厉的咆哮随即响彻云霄，数十里外，一团黑雾骤然升腾，裹挟着巨大怨气朝众人飞窜而来。
“果然是团黑气！当心！快用锁灵囊！”
黑雾移动速度惊人，姜乾剑锋挽出残影却仍是无法将它击中，只见它闪电般从修士中携风掠过，绕着邱羽所在的结界环绕半圈，旋即朝断崖方向飞驰而去，遥遥悬停在竹叶投射下的斑驳月色之中。
就在黑雾擦身而过的瞬间，熟悉的鸢尾花香气转瞬即逝，邱羽心中了然，趁着月色向后望去，层层竹林遮蔽之中，一团脸盆大小的墨黑雾气上下漂浮，灵巧躲避着各种攻击缓慢后退，似乎在刻意等着他们朝那个方向追赶前去。
那个方向是……九皋山埋骨禁地，孤鹜岭？
所谓孤鹜岭，邱羽曾在书卷中读到过，那里是九皋山门内弟子与历代长老宗主的长眠之处，属于九皋山的仙门禁地，除了特派守灵弟子，平时根本没人会去。玖夜若是想杀人，犯不着用这么个麻烦方式，可他既然愿意召出魔雾，为何还要刻意指示他们去往那个奇怪的地方？
虽不知他意欲为何，邱羽还是决定配合，立即装模作样大呼小叫：“不好，它要逃去孤鹜岭！”
修士闻言果然色变，纷纷放弃远距离攻击御剑追赶，姜乾目若寒星眉头紧蹙，沉声道：“深林危险，你二人不要在此逗留，速速回去。”言毕踏空而起，头也不回追修士而去。
目送众人渐行渐远，压在心头的震慑终于消散，邱羽脱力颓然坐倒在地，萧天时也同时浑身一松，扑通一声向前扑倒，禁制终于解除，他许久没动的四肢僵硬着咔咔发颤。
“你能动了？！”邱羽惊喜地想去搀扶，岂料萧天时毫不领情，颤抖着甩开他伸出的手臂。
“你……为什么……”刚刚解禁的声带好似卡了浓痰的百岁老人，嘲哳地让人心里发毛，“为什么要跟他配合？”
“孤鹜岭有东西，玖夜只是想提示给他们看。”邱羽再次伸手将他搀扶起来。
“他才骗了你那么久，你还这么相信他？”萧天时站立不住，全身重量都压在了邱羽的肩上。
邱羽脚步一顿，将萧天时无力滑落的手臂扣上肩头，淡淡道：“你也知道他的身份，若想杀了我们，早在金林门时就该动手了。”
萧天时一时没再说话。
信不信又能怎样，那可是主角，主角想做的事是他们这种炮灰配角能阻止改变的吗？
“哥哥就是信我，你能怎样？”
就在这时，玖夜修长的身影忽然自昏暗中显遁，百无聊赖地上下拋接着一块小石子。萧天时一愣，又是一记白眼翻上天，似乎对他这种自我感觉极度良好的样子倍感无语。
“小，玖，白，……呃。”邱羽一阵惊喜，话到嘴边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若是不便，仍旧唤我白师弟便好，”玖夜灿然，随手一把将萧天时从他身上扯下，面上笑意未减，语气却变得森森，“才跪多久就撑不住了，我还以为少主的身子骨会和胆子一样硬。”
萧天时扑通摔倒在地，龇牙咧嘴揉着屁股破口大骂，玖夜耸了耸肩，手指凭空一点，满耳鸟语花香顷刻消失，萧天时眼皮一翻，下一刻凭空消失在竹林之中。
“少主！”邱羽登时惊恐，慌乱四下找寻，质问的音调不自觉高了几分：“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石块啪嗒捏成齑粉，玖夜艴然不悦，方才还笑意盎然的脸倏地阴沉：“哥哥就这么担心他？我还真有些后悔把他送回寝室而不是直接杀了，一个认识不过数月的杂修，竟值得你为他对我这般大动肝火。”
“……”
吓死了吓死了，干什么忽然阴晴不定的，邱羽无语凝噎，只要是与主角待在一起，他那颗娇弱的小心脏时时刻刻都在高负荷狂跳。
片刻死寂，邱羽抿了抿唇，脑中飞速运转，小心翼翼凑近拉他衣袖，死马当活马医闭眼讨饶：“小白，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回去赔给你三只烧鹅好不好？不要生气了。”
又是一阵窒息的寂静，邱羽忽然有些后悔，示弱就好了，自己怎么就脑子犯浑突然拿鹅说事，这不是在提醒他自己以前把他当狗养的作死过往吗……
“好。”
“啊？”
大脑几秒空白，邱羽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玖夜莞尔，俯身贴近邱羽紧绷的面颊，薄唇轻启，柔声调笑：“三只烧鹅，哥哥可要说话算数。”
——
再回到寝室只是深夜，萧天时早已沉沉睡去，面上还带着没有完全褪去的激愤。
玖夜也跟着一起回来了，他仍是白忆秋的少年样貌，只是邱羽完全不敢再与他相对而眠了。
“哥哥不困吗？为何还不来睡？”
玖夜撑着脑袋侧卧在床榻之上，盯着邱羽明显僵直的身形，笑着伸手拍了拍近在咫尺的被褥，那副样子就好像在邀请他与自己拱一个被窝一样。
邱羽咽了咽口水，决定用别的话题拖一时是一时，“孤鹜岭里有什么？你为何要……啊！”
邱羽一声压抑惊呼，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腰间一紧，光线陡然流转，下一秒身子一陷，平躺在了柔软的被褥之中。玖夜低低嗤笑，抬手为他掖好了盖在身上的被角。
“好了，快睡吧，你想知道的，明日我会尽数告知。”
话音刚落，潮水般的困意铺天盖地袭来，邱羽挣扎了几下，最终熬不住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之中。
一夜安眠，再醒来已是已时，邱羽揉了揉酸疼的脖颈，身侧床铺又是空无一人，喑哑诡异的声音从萧天时处颤巍巍传来：“师弟……快来，我起不来了……”
邱羽吓了一跳，只见萧天时摆成一张“大”字仰面直挺挺躺在床铺上，徒劳扭动身体却无法动弹半分。
少时。
“感觉好些了吗？”邱羽将他搀扶坐好，手掌贴上背脊，金色的灵流缓缓游遍他的全身。
“好多了，多亏师弟，胳膊腿僵了以一整夜，早上起来还以为废了，玖，白师弟那小子人呢？昨天晚上你们没有一起回来？”
“一起的，醒来便不见了。”邱羽小心翼翼将他扶起，心中隐隐有些失落，仍是不动声色运转灵力又为他疏通了一遍经脉。
萧天时活动了一下肩颈，刚想开口问话，玖夜提着满满一包餐点跨门而入，香味登时充斥整个屋子。
“哥哥起了？刚出炉的蟹黄汤包，华邕城的特色小吃，排了半个时辰才抢到一笼，特意给哥哥带来，快来趁热吃吧。”
邱羽瞬间三观重组，起猛了，一觉醒来竟然发现魔尊被夺舍了。。
一想到堂堂魔尊主角像五好市民一样乖乖排在一群大爷大妈中间等早点铺开门，邱羽的嘴角不自觉开始抽搐，桌上冒着腾腾热气的精致蒸笼瞬间也变得诡异起来。
“已经不烫了，特意给老板要了竹吸管，已经给哥哥扎好了。”玖夜莞尔一笑，满怀期待地站在一旁等他上前。
邱羽没动，萧天时挪着碎步狗狗祟祟蹭到了玖夜身后，罪恶的小手刚伸出一半，玖夜头也没回，笑意满满警告出声：“不巧了，没有带少主的份，”他转过身去，对萧天时歪了歪头，“倒是给少主带来了另外一样好东西。”
萧天时吞了一口唾沫，又瞥了一眼蟹黄包，满不在乎背手冷哼：“切，谁稀罕你那破包子，你能带什么好东西给我？”
“经纶测验放榜了，你没及格，妖猎试炼没资格了。”
“什么？！”萧天时瞬间炸毛，再也不管什么蟹黄蟹粉，哀嚎着冲出寝室，一路向雅清舍狂奔而去。
“那我呢……”邱羽弱弱举手。
“哥哥自然榜上有名。”
“……那他真的”
“骗他的。”
“……”
幼稚。
邱羽到底没能忍住，噗呲一声笑出声来。
玖夜跟着吟吟一笑，又从布袋里掏出一罐粯子粥，小心翼翼盛出一碗递到邱羽身前。
点点麦粯混着白花花的米粒漂浮在红褐色粥水之上，蟹黄汤包裹着金黄汤汁悠悠轻晃，雪白的面皮薄如蝉翼，满满蟹肉溢出醉人鲜美登时混着浓郁的麦香久久萦绕。邱羽没再拒绝，接过瓷碗与玖夜并肩坐在小案边大快朵颐，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初遇的那座边陲小镇。
*
与此同时，宗主寝殿。
游廊亭中，萧御明刚刚与来自梵音寺的方丈谈完要事辞别，姜乾浑身是血急急闯入，身后五名弟子七手八脚抬着一只木架，面色俱是惨白惊恐。
萧御明急急迎上去，一句姜宗师还没出口，却见姜乾站立不稳，锵一声长剑撑地，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姜宗师！”
众人慌忙上前，姜乾被搀扶靠在石凳之上，方丈双手合十道句阿弥陀佛，一掌佛印拍在他的后心，金色的灵流源源不断输送到四肢经脉，姜乾这才悠悠转醒。
“姜乾，还好吗？”
“宗主……”姜乾喘的厉害，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握住萧御明的手腕，颤抖指向庭中木架，“快！立刻加强全派寻访，后山结界受损，千足龙入，数量不知，孤鹜岭守山弟子，俱已中毒，血尽身亡。”
萧御明心中一震，千足龙？传闻中魔界尊者的随行侍宠，说是龙，其实是因为身长约四十余丈宛若盘龙，可通体却生有针状利足，每只利足上皆淬剧毒，血液一旦接触便会立即凝固，千足龙性情暴戾凶残，最爱刺穿人后脑活活吸□□血，所到之处必有横尸遍野。
可这种东西早在前任魔尊镇压在九华幽谷前几百年就被仙帝消灭殆尽了，加之先前突然出现在鸣雁山的蜃魔，如今为何又开始一一重现于世……
随着一声令下，抬架弟子旋即颤巍巍掀开灰布，几个胆小的弟子登时惨叫出声，方丈只看了一眼立即阖目默道法号，萧御明瞳孔骤缩，扇柄捏出咔咔脆响。
只见硕大的木架之上，两片干瘪尸皮皱成一团，赫然已被吸干了全身精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