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在翌日傍晚方被浇熄,庙宇几乎报废,木制的门窗尽数化为炭黑,簌簌往下掉着焦碎粉末,断壁残垣中,神像被烧得皲裂,原本慈眉善目的神态此时却变得狰狞可怖。

  浓烟如泼墨黑龙腾空而起,刺鼻的气味在风中弥散,邱羽满脸黑灰,眼神空洞地颓坐在树下,头顶银杏已然染上金黄,小扇片片无声而落,又顺着溪水毫无留恋地飘去远方。

  祁茵茵的叶子落了。

  火势太大,他们撤出的慌忙,他甚至来不及将她背起带出。

  他兀的回想起出事前一晚,祁茵茵醒了过来,她满脸憔悴,虚弱地对他露出笑脸,指尖轻柔地摩挲着他的手背和脸颊。

  “阿羽长大了,个子高了越发英俊了,真是越来越像你爹啦,真想看看我们阿羽娶了新媳妇的样子,我们阿羽生的白,穿红色一定很好看。”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不想要新媳妇,也不想听她说那个是否真实存在的渣爹。

  她微笑着摇头,慈爱的望着邱羽,然而甚至已经无力抬起手再去摸摸他的脑袋。

  愧疚如瓷器上纵横的裂痕,霎那间支离破碎,痛彻心扉。

  张嫲嫲神色茫然,她乱发披散,怀中抱着一只木桶,呆呆望着破庙出神,半晌忽然将它狠狠砸落在地,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出来。

  大家都没再说话,姊姊们聚成一起低声抽泣,这时有个伙计忽然起身大喊打破了死寂:“是王三!一定是他!我们好心收留他,他却害死了祁姐姐!他还想害死我们所有人!”

  众人暴怒的目光齐刷刷落在角落里妙儿母女的身上,妙儿娘将女儿护在怀中,吓得浑身战栗。

  “一定是他!我记得前些日子见到那妙儿爹在莲花台座子底下转悠,问了他只说是神像积灰,他来擦拭祭拜,我当时就没有在意,现在想想我们中只有茵茵在神像下住,定是那混账东西把咳血的布巾丢在了那里,茵茵才因此受了染!”

  “那王八羔子早跑没影了,父债子偿,祁姐姐的命她娘俩必须得偿!”

  “对!杀了她们!给祁茵茵报仇!”

  众人皆双目赤红犹如恶鬼,喊杀的咆哮震天,妙儿不知发生了何事,躲在她娘怀中嘶声大哭。

  妙儿娘忽然扑通跪地,磕头如捣蒜对众人哭喊道:“都是我们不好,我该死!妙儿还小!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杀了我吧,只求求各位爷爷奶奶……求求你们放了妙儿,我愿意死,我愿意死……”

  她磕得满脸鲜血,牙齿摔断掉落在地凄惨至极,众人一时间没了主意,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妙儿哭成泪人,她跌跌撞撞连跑带爬到邱羽身边,学着母亲的样子跪倒在地对他砰砰磕起了响头。

  “邱羽哥哥对不起,求求您不要伤害阿娘,阿娘疼,您打妙儿吧,妙儿不怕疼……”

  她小小的身体在地上快速起伏,没多久就有血从砸破的口鼻中喷涌而出。

  邱羽没有说话,只麻木地转过脸来,想伸手将她从地上拽起,奈何手臂无力,拉了几次都丝毫未动。

  玖夜一把将妙儿拉到一边,绕过她为邱羽递来一瓢清水。

  他们终究没有对妙儿母女做任何事,该死的是王三,她们亦是差点葬身火海的受害者。

  几日后,他们在银杏林深处安葬了祁茵茵,那里风景很美,秋天来了,这里能看到漫山金黄,祁茵茵喜欢这颜色,她应该被葬在这里。

  邱羽跪在满地银杏落叶里,玖夜陪着他,他们在祁茵茵的新坟前守了一夜,在他们身后,妙儿和她的娘也这么静静地跪了一夜。

  张嫲嫲是披着朝时的露水走来的,她哭了好几日,眼睛肿到无法睁开,她提了一壶从镇子破铺子里带回来珍藏的屠苏,抬手将酒倾倒在坟前,扶着碑石坐了下来。

  秋风卷起满地金扇,她猛灌了一大口酒,对着碑石喃喃开了口。

  “你阿娘她是个傻姑娘,她这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活着,为了我,为了你,还有你那个混蛋的狗爹。”

  邱羽跪得双腿发木,他直了直身子,默默听张嫲嫲讲述着这段他从未听过的,属于祁茵茵的过去。

  “阿羽,你知道为什么你阿娘总是做不好事情吗?她是天生的富贵命,她的芊芊十指只适合扶琴弹奏。你娘十四岁就学成曲艺舞技名动天下,她是金枝玉叶得九天玄女,这样的玉人就应该住在金檐碧瓦的天宫里,可是她遇到了邱鹤鸣,她自己跳了下来。”

  张嫲嫲哈哈苦笑,又斟满了一杯屠苏。

  “当年,祁茵茵年貌美贤淑,是这方圆百里几座城中当属第一的绝色佳人,几十家酒楼要竞拍她去做名妓花魁,只卖艺不卖身。我那时孑然一身开办仙居酒楼,时不时就遭人打砸欺辱,茵茵心善,只因我与她年幼相识,施过她母亲一顿粥饭,她便只要了我一片绣锦丝绸手帕,带着全部家当就来到了我这里,成了我楼里的头牌花魁,从那以后,我二人情同姐妹,仙居楼也变成了方圆百里最繁华热闹的酒楼。”

  嫲嫲陷入深深的回忆,皱纹好似消失了一般,眉眼间透出来了些许属于少女的明媚动人。

  又过了不到三年,你那混爹邱鹤鸣云游于我楼中饮酒作乐,他不要姑娘也不听曲儿,只亲自扶琴,一掷千金点了茵茵为他舞了一支胡璇。胡璇一曲惑君心,满座看客无不为她神魂颠倒,但那邱鹤鸣偏挑刺,茵茵不服与他争辩,自此一来二去二人便自此相识。从那以后,她们来往越发密切,不多久便情投意合成双入对,邱鹤鸣时常居无定所云游四方,总是隔了很久才会回到这里。后来有日楼里走了水,是他如神邸一般背生羽翼从天降临,覆手为雨浇熄了这场大火救了我们所有人,从那天以后我就知道了他并非凡界之人。”

  说着,她瞥了一眼立在邱羽身旁的玖夜,后者眉头紧蹙,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

  张嫲嫲冷哼一声,自顾自继续道:“他是我们的恩人,也是自那时起,他每每来馆子里找茵茵我就再也没有过问过,然而没过多久,我却发现她已怀有身孕。邱鹤鸣得知此事千里迢迢传了书信,许诺祁茵茵这次回来就要娶她为妻,为她赎身并一起浪迹天涯。”

  “男人啊,总是说的漂亮,之后他果真食了言,自那封书信过后,他便如人间蒸发般消失再无音信。”

  “后来,你出生了,就在秋日的一场雨夜,她一个十指未沾阳春水的小姑娘,一个人带着你,不懂得你哭是因为什么,我们帮衬着她才把你养了这么大。阿羽,你娘不该入这俗世的,可是她却愿意为了邱鹤鸣,为了你自染纤尘,她教你与人为善,教你识字做人,她可能并不算个称职的母亲,可是她确实在努力做一个好母亲……”

  邱羽茫然地跪着,听着嫲嫲逐渐哽咽的话语,没有再流出一滴眼泪。

  那之后张嫲嫲还说了很多,他记得不太清了,后来夜幕降临,离开之际,张嫲嫲悄悄拉住他道出了一句警示,让他久久难以平静。

  “非我族类向来薄凉,他们的爱短暂又廉价,小心玖夜,他向来轻命,今日能待你如此好,他日,也就能从你身上毫不留情狠狠碾压过去。”

  庙宇被简单修葺,大殿内姊姊肿着双眼告诉他们,妙儿和她娘一起离开,留下了她们所有的盘缠吃食,连同王三遗落的那只翠玉扳指。

  月光下,扳指翠绿的玉面反射着夺目光辉,邱羽双目微眯,那碧色闪烁的光泽太过高傲,仿佛嘲笑着世间人命皆如草芥刍狗。

  邱羽一声冷笑,猛然发力狠狠将它砸向地面,啪地一声脆响,玉扳指顷刻间摔得粉碎。

  后来,他们在凡界又熬过了一个冬天。

  春初,修仙的终于出现在了乌啼镇,邱羽也年满十八正式成年,这些时日里玖夜的法术突飞猛进,自身的魔气已然能很好的藏匿起来,不会在修仙者面前暴露而被当做魔族余孽误伤。

  战事终于接近了尾声,听仙家门派们讲,魔族忤逆终得恶果,魔尊大败,这个危害三界的大魔头最终被神帝联合众神官打成原形,镇于神界与人界的交界九华幽谷之下。他的心腹走狗,那匹魔妖狼王,让仙界都闻风丧胆的杀伐阎罗,被仙帝的神剑鸾啸一剑贯穿心脏而死。他挨了这么一剑,魔躯筋骨都被灵气腐蚀溃烂了还不倒下,一掌打伤仙帝的左眼后才爆体身亡灰飞烟灭,神帝也因此失了左眼元气大伤。

  仙魔两界两败俱伤,凡界无辜受累,死伤数万血流漂杵。

  总之,这是一场没有胜利方的战争。

  渐渐的,乌啼镇恢复了往日生气,众人也再次回到了仙居楼,出逃时的十多人如今只剩不过寥寥,很多人都死在了这场无妄之灾,断壁残垣百废待兴,身着各色各式服饰的仙家门派在镇子里东奔西走,追缴游尸与魔族余孽,施舍流民们粥饭,帮衬着百姓重建家园。

  张嫲嫲带着剩下的人也开始着手重建酒楼,他们需要一个家。

  离祁茵茵身死也已经过去半年有余,邱羽也从那失去至亲的伤痛中慢慢走出,人界岁月一晃而过,伴随着年关再临,留给他的平静日子并没有太久,系统催命般的剧情提示开始每日在脑中啸叫。

  那一刻,终于进入了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