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重生】血海魔王又被仙君觊觎美貌>第一百章 难回少年时

  官意自小长在逍遥门那个自由散漫的地方,后来经历变故去往蓬莱,自认也见识到了不少人和事,看惯了人情冷暖,却还是被元渡的厚颜无耻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她抿抿唇,没理元渡,反而朝呆愣在一旁的杜湘轻叹了一声。

  “看到了吗?当年你费尽心思与我抢的男人就是这么个货色。你说我不愿意让给你,我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舍得的,只是他手里拿着我家族传承的紫玉牌,一边来逍遥山求我,一边又跟你不清不楚......”

  官意声音慢条斯理,含着无边的嘲讽。

  “他是想同时拴住两个高门之徒,让我们成为他往上爬的垫脚石啊。”

  这句话仿佛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杜湘肩一垮,整个人像是瞬间失了精神气,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元渡听了这话,一点都不反驳。

  “官意,阿意,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我愿意用我的余生来弥补......”

  “别恶心我!”

  官意冷声打断他,脑后长长的素白缚带随风而动。

  “今日说什么,也是你的死期!”

  “我手中有紫玉牌,你不能杀我!紫玉牌含有天道秩序,我家当年施恩于你家,你若杀我,便是恩将仇报,是要受天谴的!”

  官意一点都不在乎。

  “什么天谴不天谴,我杀你便是杀了。紫玉牌是我官家至宝,通灵有神,怎可不辨是非?”

  官意慢慢抬手,眼前却闪过一道身影——是杜湘。

  她突然挣扎着起身,艰难挡在元渡身前,眸中泪光莹莹。

  “你别杀他,就当我求你了。”

  官意匪夷所思,低头看她。

  “杜湘,他都那样对你了?你还要护着他?”

  这是什么绝世恋爱脑(大傻啵)。

  元渡眼眸一亮,连忙连滚带爬地过来抱住杜湘的腿,像是忘了刚刚自己亲口说出来的那些话,希冀道:“湘儿,救我。”

  杜湘低着头,看了一眼元渡,语气温柔地仿佛能滴出水来。

  “元郎稍等,我一定不会让官意杀你的。”

  她撑起身子突然靠近官意说了一句话,官意的手一僵。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杜湘突然挣脱绳子,从怀中掏出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直直刺入元渡心脏,脸上的笑容娇媚动人。

  “我亲手杀你。”

  元渡原本欣喜期待的表情僵在脸上,嘴角涌出大量的鲜血,染湿两人的衣服。

  “你——!”

  元渡呛着血,眼珠子盯着杜湘,脸上灰败之色已显。

  “你,毒妇......你怎么敢......”

  “元郎。”杜湘温柔地摸上他的脸,像是恋人之间最温柔缱绻的呢喃,“我真的好爱你。”

  元渡感受到这个说爱她的女人将刀尖又刺进一寸,冰凉无力从心脏处向全身蔓延。

  杜湘目光柔软,溢满浓情。

  “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决定要嫁给你。我不怕你有婚约,更不怕别人的讥笑嘲讽,流言蜚语对于我来说只是爱你的证据。——可你呢?”

  “你跟我说你根本不爱官意,你接近她是因为你的要借她师兄云海的势力帮助你登上大位。”

  “你说等登上至高之位后,就弃了官意,改娶我为妻。后来官意死了,我居然还很庆幸。”

  “可是!”

  杜湘的声音猛然拔高,指尖用力,在元渡脸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将本就将死的人掐的直翻白眼。

  她丝毫不心疼。

  “你今日居然说是我先勾引你?你敢对天发誓吗?!但这些我都可以不在乎,只要你爱我。”

  杜湘形态疯癫,赤红着眼又重复了一句。

  “只要你爱我。”

  “世人的嘲弄,亲人的谩骂,我都不在乎。我甚至可以跟着你背叛仙门,背弃我的家族。”

  “可是,元郎啊——”杜湘终于哭了,她歇斯底里,“你不爱我!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算计和阴谋,你想要地位,却不肯用真心来换。”

  “你活该!元渡,你活该!”

  元渡在杜湘一声一声怨毒悲戚的诅咒中大大睁着眼,不甘地断气了。

  官意站在原地,目不可视物,却能闻到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

  校场的所有人呆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招呼人要上去重新将杜湘绑起来,却被韩归远阻止了。

  高高在上的人域之主迎着盛大的阳光,微微眯着眼,低声道。

  “不必了,她快死了。”

  所有人一愣。

  方才一直没有露面杜徊终于从人群中走出,他蹒跚着走上前,没有人阻止他,毕竟也是他大义灭亲,将罪人抓回来。

  自从重陵讲学一事后,他就老了很多。仿佛一座屹立多年的山峰突然倒塌,背弯了,头发也白了。

  杜湘有些心疼地望着杜徊多出来的白发,她知道这些都是为她而生。

  “哥哥,对不起。”

  “知道错了就好。”杜徊的身影中有些颤抖,“你杀了元渡,也算是将功折罪,回到诫司认了罚,受一段牢狱皮肉之苦,就能回来。”

  杜湘摇了摇头,眸中目光逐渐扩散。

  “没有机会了。”

  杜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跑上台,将妹妹揽入怀中,一向镇定无波的脸上出现慌乱。

  “什么没有机会了,湘儿,你......”

  “我与元渡立了血誓,不可以伤害他,违者神形俱灭。”

  “哥哥,我对不起你。”

  杜徊哽住了,他颤抖着嘴唇,脸上的肌肉紧绷着想要做出什么表情。他想说。

  ——没关系。

  ——没关系的湘儿。

  可是怎么都说不出口,看着杜湘在自己怀里一寸一寸消失,记忆中那个粉雕玉琢,甜甜喊他“哥哥”的小女孩也慢慢瓦解。

  耳边是众人的唏嘘声,手中是一团冰凉的空气。

  杜徊终于颤抖着收回手,哽咽着哭出声。

  官意在一旁冷眼旁观。

  或许从前她还会对这种充满了狗血意味爱恨情仇生出几分怅惘,可她现在却懒得做出任何表情。

  毕竟——当年逍遥门被灭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哭的,可没有一个人来救救他们。

  还有杜湘临死前对她说的那句话。

  永远都不会有人爱你,你永远都只能孤身一人,我诅咒你——

  她虽然看不见,但是几乎可以猜得到。台下有很多人,有抬着头温和地注视着她的小师兄,提着裙摆急匆匆上台搀她的柳曲,还有皱着眉指示人去清扫血污的卫恒,有新人,有旧人。

  还有一个,站在原地,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的——

  洛承期。

  官意指尖拂上领口那枚白色的,不知材质、不规则形状的坠子。一直死死缠在她心口的某种东西,在这一刻。

  轰然消散。

  她轻轻笑了笑,迎着烈日的光,朝着西方,像是百年前逍遥山上那个手持玉笔,明眸清眉的明朗仙子一般朗声。

  “罪人伏诛,英魂得祭——”

  不知何时,官意手中捏了一枝海棠花。她低头轻轻拂着洁白娇嫩的花瓣,无痛无泪的眼睛突然有些酸。

  肩上突然搭了一只手。

  官意抬头,哽咽道。

  “小师兄......”

  洛君望接过她手中的海棠花,垂眸看了半晌,摘下其中一朵小小的花簪在她发间。

  “未能看你出嫁,是师父和大师兄的遗憾,可我总觉得,你不嫁更好。”

  洛君望退后一步,看着鬓角簪素花的师妹,叹息般地笑了一声。

  “我的师妹,没有人能强迫着做任何事情。你不需要嫁人寻找依靠——师门虽倒,我名虽易,可我永远是你的师兄。”

  那一刻,一种无与伦比的安心感席卷了官意的整个心头。

  即使她看不见,她也能想象出来,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毁誉半掺,一步一步从血海深仇中挣扎而起,却在她面前小心翼翼藏住了所有的辛酸苦雨。

  只为给她创造一个丝毫没有压力的,像以前一样的时光。

  可是,难回少年时。

  官意抿着唇,微微垂着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发间那朵脆弱的小花,然后,点了点头。

  “好。”

  ——

  罪人伏诛,是件好事。

  放在以前,元渡和杜湘的死和他们与传说中的逍遥门和那些高不可攀的仙君们的故事能在人域乃至其他两域引起不小的波浪,乃至被人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津津乐道好久。

  可是现在却不是。

  被剥离的血海终于彻底脱离这代蓬莱圣令——洛君望的掌控,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向世人展现他的可怕和威仪时,洛君望正坐在朝清殿中剥橘子。

  他坐在韩归远的旁边,指尖扯下来一瓣橘子塞进自己嘴里,然后,咀嚼的嘴顿了顿,几不可闻地眯了眯眼,咽了下去。

  “韩归远,这是哪的橘子?”

  韩归远随手将一本注了数道朱笔印记的书折丢在一边,随口道。

  “卫恒送来的吧?忘了。”

  “哦。”

  洛君望眼睛一转,笑嘻嘻剥了一瓣抵在他唇边。

  “你尝尝,可甜了。”

  韩归远不疑有他,含了一半在嘴里。

  洛君望挑眉观察他的表情,可是等了半晌,见这人神色如常地将橘子咽下去,还点了点头。

  “是挺甜的。”

  洛君望一脸疑问。

  “这......甜?你没吃错吧?”

  韩归远笑了笑,又取了一本卷翻着看。

  “可能是酸甜不均,你再尝一瓣看看?”

  洛君望怀疑的目光在他和橘子之间游走,最后不死心地掰下来一瓣橘子,边往嘴里递边疑惑。

  “甜吗?明明是......嘶!”

  洛君望眉心都皱到了一起,他瞥到韩归远眼角盈盈笑意,电闪火石间明白了这人是在捉弄自己。

  “韩归远!你——”

  “怎么了?”

  韩归远抓住他的手,将人往怀里拉,轻轻笑了笑,温热呼吸喷在洛君望颈窝,声音有些哑。

  “我怎么了?”

  洛君望后颈一片温热,他下意识缩了一下,气焰瞬间消失。

  “没,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过分。”

  韩归远环着他的腰,听他在耳边不满地小声嘟囔,视线移到那半张的,饱满细润的唇上,眸色陡深。

  洛君望察觉到气息的陡然靠近,不由得闭了闭眼,想往后退却被人按住了后颈。

  “酸吗?我尝......”

  接触的一瞬间,洛君望遽然睁开眼,一手抵住韩归远的胸膛将他推离自己,一手猛地捂住唇。

  被打断了,韩归远倒是没有任何不满。他拧眉看着捂着嘴的洛君望,轻声问。

  “怎么了?”

  然后他就看见,有鲜红色的液体,从洛君望的指缝中一点一点渗出来,流到两人的相接处。

  韩归远瞳孔一缩,那些被他隐藏的恐惧再次攫住心脏。

  是血。


第一百零一章 诛天道

  洛君望曾经历过很多痛苦。

  他还是云海的时候,要修习符剑,符修一张符要画万遍才得其中一点透彻,练剑更需要持之以恒,不怨不怼。

  因为即使是天才,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后来他身死,生前种种遭遇更不必多言。

  在血海中,年轻稚嫩的血海之主以一己之力力抗无数窥觊目光。

  这些,都是用痛苦换来的。

  可是,但他看见韩归远神色灰败惊惶地朝他看来,而自己身体内像是有一把斧子,从中劈开——

  不,准确来说,并不是劈开身体。

  而是劈开灵魂。

  那种来自于最根本,最深处的撕裂的巨大痛苦夹杂着冥冥之中无法控制的远去的什么东西所带来的恐慌。

  堪称酷刑。

  洛君望从未经历过这种痛苦,但他在意识几近模糊的瞬间却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血海。

  从他成为圣令的那一刻起,他与血海就是同根同源。

  可以说,血海深他便生。

  这是天道赋予圣令的权力,却也是无形的束缚。

  洛君望再也捂不住从身体里喷涌而出的血液。

  他松开手,鲜红液体滴答流了两人一身。

  耳边焦急的呼唤他几乎听不见,但他却挣扎着拽住眼前人的衣领,呛咳着血液,断断续续。

  “血海......血海彻底脱离我的掌控,洛,洛珩要——”

  未等他说完,意识便陷入一片泥泞的沼泽。

  出事的时候洛承期还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知疲倦地翻着那些古籍卷轴。

  他可不想像个整天游手好闲的弟弟和笑得像个假人的人域之主,他可是一心为天下——

  “哐——”

  他的门被一脸假笑的人域之主踹开了,可是这次他却没了笑。

  洛承期不敢置信地回头看,正要呵斥此人不知礼节,却目光一凝,落在了他怀中人和半身血污上。

  “你们这是——”

  韩归远微微喘着气,紧紧抱着怀里的人,面色极白,声音都在抖。

  “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洛承期一颗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他捏了捏腰间系挂着的铃铛,朝洛君望走过去,然后低头看了一眼。

  大片鲜血染红了薄薄衣料,红的刺眼。

  洛承期沉着眸将金玲贴上了洛君望垂下的手腕上的骨链。

  过了半晌,才收回手,平视韩归远。

  “现在没事。”

  韩归远松了一口气。

  “不代表以后就没事。”

  韩归远松到一半的气哽住了。他侧目看着洛承期。

  “什么意思?”

  洛承期拖来一把椅子示意他将人放凳子上。

  “别老抱着了——他这次是因为血海异动。”

  韩归远小心翼翼点着他的头,让他斜靠在椅背上。

  “你应该知道,血海与圣令密不可分。具体怎么个密不可分法,也就体现在它与秩序官生命的联系上。洛珩企图分裂血海,其实就是在抢夺洛君望的生机,他若成功,便意味着生机完全被掠夺。”

  “看现在这个形势。”洛承期稍一沉吟,“大概是血海那边已经出事了。”

  韩归远半蹲着,紧紧握着他的手抵在自己额头上,闭眸不语半晌才道。

  “我不管血海那边出了什么事,当务之急是先让阿樆醒过来。”

  洛承期站直身体,袖袍拂过地上摊了一地的书卷古籍。

  “人域的书我都已经快要看完了,也没找到方法。正好。”

  他良久叹了一声。

  “回蓬莱吧。”

  ——

  洛君望做了一个梦。

  他其实不怎么做梦。

  在他以孟珈的身份刚上苍南山时,见了那么多故人旧事,天天想着怎么给韩归远添堵,神思不稳,又加上修为被压制,自然是一个梦接着一个梦。

  还梦到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糟心事。

  现在倒好,吐了一堆血晕了过去,又做梦了。

  不过这次倒没有梦见过去。

  他站在一片白茫茫之中,眼前像是有雪花飘然而落,可是又不像。他一伸出手去,那团软绵绵的白团就散开,像云烟一样哗地消失了。

  洛君望走在同样白茫茫的地上,这里连地面踩上去都是软软的。

  他边走,思绪好像集中不了似的。

  一会想自己这是在做梦,有点像传说中的胎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一会担心韩归远可千万别被自己吐血给吓到了,别留着什么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前面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纷乱无法集中的飘散思绪突然像有了一个主心骨一般,急速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他朝着那个影子。

  “你是谁?”

  那个影子未开口。

  可洛君望看着周围白雾云烟缭绕,万般皆不清,脑中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你是——”

  他突然止住了话头。

  仿佛有一道看不见力量阻止他说出那两个字。

  洛君望从善如流,闭上了嘴,心中却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他承袭秩序官之位,更是这种算得上是天道嫡辅的身份,世人总认为他对于天道能够了解更深。

  其实不是的。

  洛君望幼时读书杂,看见很多野史或者胡编乱造的话本子中总将天道赋予感情,以拟人化称呼祂。

  他当时就觉得荒谬。

  被创造出来的东西反倒赋予创造者以感情。

  这不仅是越俎代庖了,甚至可称僭越。

  而且……

  洛君望看着面前那个似远非近,形似人影的影子,慢慢开口。

  “我很早就想,天道将会以一种什么形象出现。”

  “有很多书说天道有情,或许是一位慈祥博爱的母亲的形象。也有的说天道因是铁面无私的审判者。”

  洛君望往前走了一步。

  “可我觉得,天道不应该被这些所谓感情限制。祂应当永远在我们身边,可能是一缕风,一片落叶,或者是一滴雨珠——但祂绝不可能有感情,更不要提什么仁爱广博。”

  “人有感情,再无私遖峯公正的人也会有私心——但是天道绝不可偏私!”

  “天道若有感情。”

  洛君望垂眸,“那我如今斩的就不是洛珩,而是——天道。”

  那道影子在他话音落下时遽然散开,似无数绺流云极度划过洛君望衣角,那其中广博、深远的浩然之气让他都为之侧目。

  他看着停在自己眼前的咦缕白烟似的流云,歪了歪头,抬手。

  指尖触到了那缕将要飘散的烟。

  然后他看到了一本书。

  准确来说,是一本神话故事书。

  这本书他前不久才见过,正是洛承期给他们看的那本写满了志怪故事的书。

  那书飘在他眼前,被一阵不知道哪里来的,莫名其妙的风吹到了其中一页。

  那一页上写了个故事。

  “一日雨,老翁持伞避雨。雨不停,愈大,然伞亦坚,翁避雨悠然自得。忽有顽童以石掷伞,伞破则雨落,翁身湿而寒病,不日病逝。”

  洛君望沉默着,瞪着眼睛将这个故事翻来覆去看了数遍,一脑门子问号。

  老头伞破了没法避雨。

  这个事……

  跟天道有关系吗?

  或者说,跟他现在任何一个事有关系吗?

  可还没等洛君望想明白,那本书蓦然消失,一股轻柔的推力将他推出这片白茫茫的空间。

  “小师兄……怎么还没醒?”

  “快了,说是就这几天……”

  什么动静?

  洛君望费力睁开眼睛,入目就是一片天青色的衣角。

  他张了张嘴,却有人比他更早。

  “咱们到——小师兄?!你醒了!”

  马上就有一只温热的手覆在他肩头,轻轻捏了捏,像想要将他扶起来却又怕力气太大弄疼了他。

  初醒的眩晕感逐渐褪去,洛君望终于看清了面前的景象。

  全然陌生的房间。

  “喝点水。”

  洛君望被人扶起来抱在怀中,坚硬的杯壁轻轻抵上了他的下唇。

  他抬头,正好看见韩归远垂下的睫羽根根分明,眼下淡淡的青色。

  洛君望有些心疼,抬头抚了抚他脸颊,轻声道。

  “怎么憔悴了?”

  韩归远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微微闭了闭眼,摇头。

  “没事,只要你没事就好。”

  官意在一旁接过空了的瓷杯,重新倒满水。

  “小师兄,你这次晕了三天,韩师兄三天没休息,一直守着你——”她顿了一下。

  “感人至深。”

  洛君望没理这小丫头话中的调侃,卸力倚在韩归远怀中,胸膛还在隐隐作痛。

  “我这次晕倒是因为血海……”

  “我知道,洛承期说过了。”

  韩归远探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哦。”

  洛君望干巴巴应了一句,又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还是问了出来。

  “这是哪?”

  官意将桌子上一盘饱满圆润的葡萄递过来,笑嘻嘻的。

  “洛域主说你这种情况无法消弭,只能杀洛珩,可是他在人域许久都未找到方法,而且你还被此次血海分裂重伤至此。”

  洛君望张嘴接下韩归远递来的葡萄,唇角沾了点盈盈水光,看上去算是有了点血色。

  “所以?”

  “所以洛域主说干脆将你一起带回回蓬莱算了。韩师兄不放心,就跟着一起来了。”

  葡萄有点酸,洛君望皱着眉咽下去才说出话。

  “那我们现在是在……”

  “去蓬莱的飞舟上。”


第一百零二章 我一定要给你一个名分

  洛君望第一次知道蓬莱是在一本图画书上。

  那上面写了很多志怪故事和轶闻趣事,其中蓬莱就在上面。

  右边是云遮雾绕的巨大仙山,左边是一行字。

  ——遥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关于蓬莱的记载文献少之又少,图画书上连像样的故事都编不出来,只能孤零零写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诗。

  可这句诗却是写对了。

  洛君望披衣而起,穿过房间推开木门,高空清凉的风裹挟着灿烂的光彩洒在他脸侧。

  头上是抬手可触的白云,脚下是无边无际的寥落海洋。

  放眼望去,隐隐可见一座巨大的仙山矗立在他们前方。

  他肩膀被人揽了一下。

  韩归远仔仔细细将他肩上的衣带整理好,轻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肯定想出来看看......但是衣服穿好了,别着凉了。”

  洛君望眼睛发亮,拽着他的衣袖踮着脚尖去看那座仙山。

  “那是——蓬莱?”

  “是。”

  洛承期从甲板的尽头走来。剧烈的风扬起他的衣摆,上面的圣莲纹路在光下熠熠生辉。

  “蓬莱生于海上,四周皆迷障,只有在引路人的指引下才能进去。看这样子,估计还有一会就到了。”

  洛君望一愣。

  “这么快?”

  洛承期:“要不然呢?”

  他抿抿唇,不说话了。

  韩归远侧身替他挡住了大部分的风,垂下的发丝飞扬,有的拂过肩侧。他朝洛承期点头示意。

  “阿樆刚醒过来,不宜吹风,我先带他回去了。”

  他又朝屋内喊了一声。

  “官意,药房中熬的药好了吗?”

  官意连忙起身,拍了拍手。

  “呀!我忘了,这就去看看。”

  洛承期哼了一声。

  不多时,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韩归远起身将窗子留了一个缝,洛君望就着那个缝看从飞舟旁急速掠过的流云,目光却并不明亮,像是隔了一层纱。

  良久,他才开口。

  “我......有点害怕。”

  韩归远支走了其他人,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他手中,闻言看着捧着茶慢慢抿的人,心中一时间又心疼又爱怜。

  他弯腰摸了摸洛君望乌黑的发顶,坐在他身侧,轻声道。

  “你害怕什么呢?”

  “我之前听说的故事都是别人在外面功成名就之后,衣锦还乡......可是我,我不仅没挣到什么东西,这些年,却失去了很多。我......”

  “你在说什么呢。”

  韩归远叹了一口气,曲起手指敲了敲他额头。

  洛君望嗷的一声抱住脑袋,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打我干嘛?小心我告你家暴。”

  韩归远被气笑了。

  “我刚刚没有用力——而且你什么时候开始多愁善感起来了?”

  他想了想,“以前你在诫司的时候可是没心没肺到铁面无情啊。难道是血海有什么风花雪月值得你咏诵了百年,连性格都变了?”

  洛君望抱着头,沉默了。

  韩归远把他拽回来,拉下他的手,知道这人是在装疼,却还是用指腹轻轻帮他按着额头。

  “你害怕的不是一切陌生的蓬莱,而是可能将要面对的指责和诘问。你是不是觉得蓬莱之人会认为你这个圣令当的一无是处,既没有在蓬莱长大,没有得到最正统的教育传承,也没有能够杀死洛珩掌控血海,辜负了大家的信任?”

  洛君望还是不说话,可是头埋的更低了。

  韩归远心中泛起一阵绵密的疼痛,他将缩着肩膀的人搂在怀里。

  “阿樆,你没必要去为这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烦忧。你觉得你未能在蓬莱长大,那是因为你从出生起就注定扛下使命,远离家乡,漂泊而生。而洛珩,千年前诸位先贤以命击之都未能杀死他,我们只是刚开始谋算,怎么可能那么快呢。”

  他一下一下拂过洛君望搭在肩上柔顺冰凉的长发,任由发丝在指缝中穿过,像给小猫撸毛那样安慰他。

  “阿樆,你已经很厉害了,他们都会以你为傲的。”

  洛君望有些怀疑,抬头问他。

  “真的吗?”

  韩归远弯了弯眉。

  “当然。而且谁说你没带回去什么东西......”

  他指了指自己,笑得更灿烂了。

  “你这不是把我带回去了吗?人域之主哎,多有面子啊?你看历代圣令谁能把人域之主带回去?”

  洛君望:“......”

  他面无表情地挥开韩归远的手。

  历代圣令连人域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能带回来就有鬼了。

  但是不论怎样,韩归远一番插科打诨,他心中郁结倒是解了不少。

  然后刚准备推门出去就撞上了一碗浓稠漆黑,闻起来就酸涩难以入口的药。

  洛君望低头看着端着药的官意,难以置信。

  “你真去拿药了?”

  官意也一脸问号。

  “不是韩师兄让我去拿的吗?不是真的难道还有假的吗?”

  洛君望低头再次审视了一下这碗药,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药不是柳曲开的吧?”

  药司向来人性化,注重人得体验感。

  对应的,他们开出来得药方子会适当地加一些甘草类得甘甜味草药中和酸苦味。

  可是眼前这碗......

  看起来何止苦,简直就不像任何的东西。

  官意惊奇南风知我意。

  “小师兄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曲姐开的方子?你醒之前喝的是从人域带来的方子,但是你既然醒了,洛域主说之前的方子就不能用了,他正好也会一些医术,就自己给你添了一位药。你喝来试一试。”

  说着,还把碗往前递了一下。

  洛君望连忙往后让,差点被门槛绊到。

  他摇着头,一边推拒一边拖延时间。

  “我没醒的时候也喝药?那时候我怎么喝得下去的?”

  官意一脸天真。

  “不知道呢,这得问韩师兄了。每次都是熬好之后给他,然后他说他有办法喂给你。那时候我们都不在场,不太清楚是什么办法。”

  洛君望一怔,回头看了一眼倚坐在床沿盯着他狼狈夺药的韩归远。

  那人见他望来,颇为闲情逸致地笑了笑。

  电闪火石间,洛君望蓦然明白了那喂药的法子是什么,一张脸红了一半,如红霞蒸云般。

  “好,好。我知道了。”

  他咬咬牙,一把接过官意手中的药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给自己苦了个底朝天。

  “拿回去,跟洛承期说,我好了,不用再喝药了。还有,他的医术实在不怎么地,不要再出来害人了!”

  官意捧着碗,一脸不明所以,一边嘟囔着“洛域主医术明明不错”,一边朝药房跑过去了。

  洛君望嘴里发苦,彻底没了出去看风景的心情,跑到桌案旁灌了两大杯水才将舌尖上的那股奇怪的味道压下去。

  “我看洛承期这不是治病,是谋杀。”

  韩归远伸出手,如愿以偿地又揽住了洛君望的腰。

  把人揽进怀里后,他眯着眼将下巴搁在洛君望肩头。

  “好歹也是哥哥,尊重一些。”

  洛君望翻了个白眼,挣了挣没挣扎开,干脆开口赶人。

  “你怎么不回你自己的房间?在我这赖着干什么?”

  韩归远抱的更紧了,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怎么就要赶人了?你知不知道你昏迷的那几天,我一直守着你,还亲自给你喂药。”

  他特意将“亲自”二字的音咬的极重,满意地看见怀中人的耳尖又红了,得逞地笑了。

  “我跟洛域主说过了。我怕你伤势反复,干脆就与你同宿一屋。”

  洛君望震惊回头。

  “洛承期答应了?”

  签订了丧权辱国协议的韩归远点点头。

  “答应了。而且阿樆,等我们成婚之后,本来就是要住在一起的,现在提前适应适应,等以后......”

  洛君望恼羞成怒,扯着他的袖子。

  “谁要跟你成婚了?!谁要跟你住在一起了?!韩归远你能不能要点脸,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是这种人呢?”

  韩归远任他扯自己的袖子,身体却不挪动半分。

  “你才发现呀?晚啦!”

  最后洛君望也没能把他赶出去,只能憋屈地被人揽着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听见外面人声喧哗吵闹。

  他一下清醒了,刚想坐起身,却发现腰上横了一条手臂。

  他气不打一处来,踹了一脚身旁人的小腿。

  “到地儿了!还不醒?!”

  韩归远睁开眼,看见洛君望手忙脚乱地下床,鞋子都只穿了一只就要去开门。

  他支额轻叹,把人叫了回来,不顾自己垂在地上的衣摆,半跪着给他穿好了另一只鞋子。

  “把鞋穿好,别着凉了。”

  他又从储物袋中掏出一套衣服,上面灵玉环佩澄澈。

  他一件件给洛君望穿戴好,又取了窗案上的梳子,替他梳发束冠,将每一根衣带都捋顺整齐。

  一切整理妥当后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啦,去吧。”

  洛君望连忙点头,走到一半又回来看他。

  韩归远还着一身中衣在原地站着,身姿挺拔若玉树,身影被窗子里透过来的细碎的光镀上了一层金。他见洛君望回头,轻轻笑了笑,温声道。

  “去吧,我会去找你的。”

  洛君望突然鼻子一酸,走了回去,在韩归远压抑的目光中踮脚抱住了他,目光坚定。

  “这次回蓬莱,我一定要给你一个名分!”


第一百零三章 出柜

  蓬莱此次称得上算是全员出动来迎接这位传说中的圣令。

  他们拥挤着站在青石之上,抬头仰望巨大的飞舟缓缓落下。

  “小公子......叫什么来着?”

  “叫洛君望!跟咱们大公子的名字是对应的!”

  “哎呀,听说这位小公子生的像已去的二夫人呢,肯定也是位美人。”

  洛氏这代总共就只有两个人,洛承期占了老大的名头,那洛君望自然就是小公子。

  蓬莱的子民对于庇佑他们安居乐业的洛氏一族有着无限好感,即使在上一辈洛氏之人死伤殆尽之后,不愿用“域主”、“圣令”这样的称呼。

  他们总觉得,这些人吃的苦太多了。

  在外面因着这些虚头八脑的名头硬要撑起一个坚硬不折的形象,回到自己家,还要听见别人这样叫他,时刻提醒着他们的身份,这也太累了。

  大公子、小公子。

  这样像是喊尚有父辈在世的子弟的称呼,就像是回到家中,卸去一身疲惫,喝了一杯热茶。

  回家。

  他们翘首以盼。抻长了脖子盯着飞舟出口,等待着第一个人影出现。

  然后......

  一个身影出现在飞舟之上。

  “快看——那是不是小公子?”

  “太远了,看不清,应该是吧?”

  “管他是不是,气氛搞起来——!”

  于是众人欢呼庆祝声直穿云霄,直到——那个人音终于走到了飞舟之前,人们能够看清他的面容。

  欢呼声戛然而止。

  洛承期站在飞舟顶端的甲板之上,素来端肃严谨的脸在听到底下人欢呼声的时候变了一下,罕见地浮现出一丝可疑的不好意思的红晕。

  蓬莱子民:“......”

  你脸红个泡泡茶壶?!

  又不是等你!

  窒息的沉默弥漫在众人之中。

  终于有胆子大的人站了出来,弱弱问道。

  “大公子,不是说......这次带着小公子一起回来吗?他人呢?”

  许是感受到了久违的故乡人民的热情,洛承期平直的唇角软化了一些,居然温声细语道。

  “他还在睡觉,等会就下来。”

  那人愣了,下意识看了看高悬的太阳,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蹦出来一个疑问。

  ——为什么大白天在睡觉?

  众人彼此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略带疑惑的眼神,但马上又自我调节了,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们小公子可是圣令!圣令哎,日理万机都算是少的,白天累了,睡了觉怎么了?!

  坐飞舟,舟车劳顿,睡个觉简直是人之常情!

  不管怎样,反正他们小公子白天睡大觉,晚上炸厨房都没问题啊。蓬莱那么厨房呢!随便炸。

  “那,小公子什么时候才,呃,醒呢?”

  洛承期已经跳下飞舟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袍角,闻言抬头想了一下。

  “估计快了吧,他......”

  “呃?那是谁?”

  他们说话间,不知何时,甲板上站了一个人。

  那人逆光而立,身影几乎融化在光里,只能模糊看见一个颀长挺秀的影子。

  洛承期抬眸看了一眼,忽地一笑,往旁边让了一下,扬了扬下巴。

  “喏,你们的小公子。”

  众人chua地抬头,正看见有人一手提着袍摆,微垂着头,从飞舟上一步一步走下来,走出光影的模糊范围。

  他宽袍博带,乌发微垂,腕间骨链白润如玉,抬眼朝他们看过来时,仿佛在每个人心中开了一朵洁净的霜花。

  众人呆愣在原地,半晌才结结巴巴道。

  “小,小公子?”

  洛君望一愣,没琢磨出这声“小公子”是不是在叫他,于是微微颔首。

  “我是洛君望。”

  他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巨大的人声欢呼声朝他席卷而来。

  有人跑上前,将一朵小巧的蓝色小花簪在他耳边,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欢迎小公子回家——!”

  洛君望僵在原地,不太明白眼前是什么情况,嘈杂的人声传进他耳朵里。

  “小公子生的可真好看啊!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当年夫人以美貌动蓬莱,小公子当然生的好了!”

  “而且我们小公子还是圣令呢,听说将那血海治的服服帖帖的,这不比前几任圣令厉害多了?”

  “哈哈哈哈说得对说得对,我们小公子就是最好的!”

  洛君望站在原地,听着这些兴奋的,满怀善意的议论声传进他的耳朵里,一直紧绷的神经松开。他垂了垂眸,纤长睫羽挡住了眸中的水光。

  洛承期上前拍拍自家弟弟的肩膀,在他耳边说。

  “他们自从知道你要回来了,就一直是这么个兴奋的样子......阿樆,大家都很希望你回家。”

  这句话中的某个字眼触动了他。

  洛君望重新抬起头,在人们的注视下轻轻笑了笑。

  “诸位,谢谢你们。”

  韩归远站在高高的甲板上,低头朝他看。

  不少人也看见了飞舟上另外一个人影,疑惑道。

  “那是谁?”

  洛君望转身,抬头针对上韩归远看下来的目光。

  他勾唇一笑,张开双臂,喊:“韩归远,下来——!”

  洛承期在一旁抹了把脸,不想看见这俩丢人现眼的玩意,不过也没阻止就是了。

  韩归远听见了他的话,没走飞舟伸出来的木梯,而是直接从高空跳了下来。袍角翻飞间,眉目清朗如画。

  他笑吟吟地走到洛君望身旁,低头问他。

  “怎么了?”

  洛君望握住他的手,回身朝呆滞望着他俩的人群朗声。

  “这是韩归远,也是人域主。”

  人群瞬间回神,连忙拿出主人家的架势热情道。

  “哦哦,原来是韩域主,久仰大名缘悭一面......”

  “也是我爱人。”

  韩归远一怔,遽然转头望向他。

  洛君望眸子晶亮,握着他的手紧紧的。

  热情好客的人表情僵在脸上,嘴巴还保持着半张的弧度。刚刚还在悄悄张罗着给小公子物色自家三舅家的侄女的外甥女当媳妇的阿婆闭上了嘴。

  然后,齐刷刷地一齐看向了韩归远。

  不愧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域主,面对众多复杂哀怨的眼神,表情都不带动一下的。

  他反握住洛君望的手指,从心底滋生了一阵甜丝丝的感觉。

  今天之前,他还从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可以让人那么高兴的事情。

  他朗声道,带着一丝隐秘的骄傲感。

  “是——还请诸位多多关照。”

  众人像是一堆燃得正旺的柴火被浇了一盆水,称得上是透心凉。

  他们瞧了瞧刚踩上蓬莱地界的珠圆玉润的小公子,又瞅了瞅笑得一脸得意,像个大尾巴狼的人域主,心中的火气蹭地上涨,然后一致把愤恨的目光投向了洛承期。

  你为什么不看好小公子!让他被外面的男人绑走了?!

  这眼神中的控诉意味太明显了,洛承期抽了抽嘴角,捂住脸叹了一口气。

  没办法,爱情是挡不住的。

  这场认亲大会加出柜大会在众人跟诡异的寂静中结束了。

  真正纯粹高兴的只有两个人。

  不少姑娘跟在洛君望后面,看着他腰上放着的手,眼泪汪汪地咬了咬小手绢。

  但是把手绢咬烂也没用了。

  之后的事态发展不可谓不顺利。

  蓬莱早就在仙岛之中设好了筵席等待洛君望的归来。

  而有了名分的某人尾巴简直翘上了天,筵席之上就差指着自己说是有名有份的某某人了。

  洛君望坐在洛承期旁边,兄弟俩明明生了两张风格迥异的脸,眉宇之间却是像的惊人的神韵。

  即使曾经相隔万里,被命运截去了共同成长的机会,他们也能凭着血缘,一步一步长成肖似对方的样子。

  席面结束时洛君望已经有些醉了。

  韩归远挥退下人,揽着他费力地往外走。

  下人们也都极有眼力见地退到一旁,给这两位留足了独处空间。

  韩归远仔细问了住处的路,趁着月光一路走在小路上。

  洛君望半倚在他身上,半阖的眸中盛满了水光。

  他拽住往前走的韩归远,轻轻往下扯了扯。

  嘴里嘟囔了句什么。

  “什么?”

  韩归远没有听清,俯身靠近他,却被拉的一同弯下了腰。

  “一,一拜天地……”

  他登时僵在原地,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辽阔天地,日月为证。

  他们竟在此时同拜。

  韩归远捂住自己疯狂鼓动的心口,一种隐秘的得偿所愿的心情慢慢滋生。

  今天的快乐太多了,他感到有些不真实。

  他轻轻笑了笑。

  “怎么这个时候说这些……拜,当然跟你拜了。咱俩以后可是要昭告天下,请四海同喜,敬天地共鉴呢,不急在这一时……小心别绊到。”

  洛君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眸中碎光宛如月华。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上前轻轻蹭了蹭韩归远的肩头。

  “你说……下雨了,伞破了怎么办?”

  韩归远没想到他的思维跳跃的这么快,一时愣在了原地,半晌抬手摸摸他的头。

  “伞破了……就不用伞了。我们可以撑一道结界,只要结界不破,屏障便不破,自然可以躲雨——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问题了?”

  洛君望靠在他怀中,向前看去,隐隐灯火缀在绵延不绝的屋舍瓦落中。

  他伸出手去,近乎是喃喃自语。

  “屏障……不可破——?”


第一百零四章 大战

  世上并没有全然牢不可破的屏障。

  比如纸伞终究会腐朽。

  比如......血海终究会重见天日。

  洛君望在那场热闹非凡的筵席之后,望着连绵不绝的人间灯火终于明白了梦境中老人伞破的故事所蕴含的秘密。

  伞便是血海。

  避雨的老人就是躲避天道的洛珩。

  伞破则湿身,那若是血海也破个大洞......

  洛珩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躲呢?

  洛君望醉的迷迷糊糊的,就算是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也觉得头疼得很,干脆拉着韩归远睡觉为敬。

  等到了第二日太阳高照,他才严肃地朝正在穿衣的韩归远道。

  “我想到了。”

  他正在给洛君望挑今天的发带,闻言头也不抬,随口道:“想到什么了?”

  洛君望坐起来,正色道:“怎么杀洛珩。”

  韩归远握着发带愣在原地,半晌才回头看他,表情有点不敢相信的震撼。

  “你昨天晚上不是醉了吗......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洛君望双手交叠垫在下巴上,语气沉沉。

  “梦里。”

  韩归远:“......”

  他叹了一口气,抽出其中一更鸦青色的发带,在他发尾处比划了一下。

  “今天就戴着个。戴好之后去找洛承期,一起说一说你都梦见了什么。”

  这次回蓬莱本意其实是想让洛君望能够在血海分裂的巨大冲击下缓一口气的。

  毕竟这里是他的本源之地,在这里修养要比人域好很多。

  却没想到来的第一天,休息倒是没怎么休息,还没睡醒就被拉着聚一起开会了。

  洛承期倒是表现的很淡然。

  他面容端正而不见丝毫倦意,跟趴在桌子上打哈欠的洛君望形成了鲜明对比。

  “说吧,什么事情不能让别人通传,非要亲自见到我才肯说。”

  洛君望做了一夜的梦,梦里下了一夜的雨,他早上醒时都还能感受到雨点砸在身上的潮湿凉意。

  “我做了一个梦。”

  洛承期翻了个白眼,直接起身要走。

  却被对面人摁住肩膀。

  “诶别走啊,别这么急,好歹听我把话说完。”

  不耐烦的蓬莱之主忍下躁意,给自己灌了口凉茶消火。

  “你说。”

  洛君望嘻嘻一笑。

  “梦里有个老头下雨撑伞,结果伞被顽童弄坏了,淋了一身的雨……”

  ……

  什么鬼?

  洛承期忍不住了。

  凉茶也没压下他的火气,他听了一耳朵的无聊的故事,冷笑着嘲讽。

  “怎么,跟我炫耀你这梦做的还挺真实有逻辑?”

  洛君望眨了眨因为困倦而显得水光粼粼的眼睛,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

  “不。”

  他压低嗓音。

  “我要当那个破伞的顽童。”

  洛承期喝茶的手一顿。

  这句话不可谓语焉不详,可他却瞬间就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

  “你——”

  “不行!”

  瓷杯被猛地掷在桌案上,洛承期直立起身盯着他,再次重复。

  “不行。”

  洛君望微微皱了皱眉,看向韩归远。

  可是这次,一向站在他这边的韩归远也沉默了。

  良久,他才说了自来到这里的第一句话。

  “破伞人……这样的想法我们之前不是没有过。可是——”

  他眼眸转向洛君望,眸中的冷光令人生寒。

  “你要明白,顽童掷石能破伞是因为那只是一把油纸伞。纸伞脆弱、单薄、一碰即碎。但是血海呢?”

  那些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不安再次在韩归远心中浮现。

  他望着垂头不语的洛君望,一字一句。

  “你这次为什么会被血海所伤,你都忘了吗?洛珩掌握着那半血海,你想要在上面撕开一个裂缝——让光照进去。”

  他顿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

  “我不能说绝不可能,却也是难如登天。”

  “可是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洛君望喃喃道。

  他抬起头,目光中带着几分决然。

  “我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能的奇迹——再难我也走过来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不是这样说的,阿樆,这是两码事……”

  洛君望转向他的哥哥,看着他在桌案之上紧紧握住的拳头。

  “你找了那么久有人没有找到方法,就如同我们的祖祖辈辈那么久都无法走出这个困境。”

  他低声道。

  “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

  两人一愣。

  “纵使我在不愿意承认,可还是要面对现实。蓬莱到我们这一代,只余两人,嫡系子弟几乎断绝。”

  “血海不断侵蚀着我,放纵下去我只有死路一条。”

  他冷漠地宣判这个结果,盯着他们。

  “我死后,圣令一位空悬无人继承,血海彻底失去桎梏——你以为,到那个时候,还有谁能够力挽狂澜。”

  说完了这么多,洛君望也有些累了。

  他并不是在唱衰,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一直被粉饰的太平此刻却被撕烂,寂静在屋内蔓延。

  “所以,趁着现在,我们还能够反抗,尽力搏一搏吧。”

  “是输是赢,就看这一次了。”

  于是亘长的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开。

  洛承期先点了头。

  他说:“好。”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有继续说了。

  他明白,在这种情况下。

  他们总是没有选择的。

  “我去联系妖域的人,让他们早做打算。”

  门被关上的一霎那,洛君望面前覆了一片阴影。

  他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下巴就被两根手指挑起。

  然后,被堵住了唇。

  洛君望倏地瞪大了眼睛,后脑放了一只手,将他压向自己。

  这个吻跟之前的吻很不一样。

  韩归远骨子是一个掌控欲极强的人,从他后来架空诫司,建立独忠自己的玄羽卫就能看出来,他不能忍受事情脱离掌控。

  可他对洛君望却不同。

  许是因为少年时就见到了当时的小娃娃,亲手照料长大,习惯了将自己最好最温柔的一面展现给他,即使遇到了后面的巨大变故,他也能保持着理智,对洛君望温和以待。

  他总是包容的、温和的、可靠的。

  除了某些失控的时候。

  比如床上。

  现在洛君望却从这个吻中感受到了暴虐的怒火和无能为力的无力感。

  他被亲地不住仰头,因为承受不住的反复喘息退让,却被人捞捞按住后颈。

  ——困在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韩归远才肯放过他。

  室中只剩两人重重的喘息。

  两人稍稍分开,额头贴着额头。

  韩归远抬手轻轻拨弄了一下他尚带水光的下唇,低声道。

  “我好讨厌。”

  洛君望眸中还带水光,垂着眸,睫羽在眼敛上投下一片阴影。

  “讨厌什么?”

  韩归远拥住他。

  即使这个人在怀中,却像是随时都会消失。

  “我讨厌你离开我,我讨厌一切把你从我身边夺走的东西,我讨厌……”

  高高在上的人域之主很少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更不要说讨厌什么,这种小孩子才会用的词语了。

  洛君望靠在他的怀中,微微闭了闭眼,抬手回应他的拥抱。

  “没事的,没事的,我会回来的,我们会成功的。”

  他轻轻挣出来看着韩归远仍然暗淡的眼眸,轻柔地呢喃。

  “我若真的葬身异乡……你便随我而去。”

  洛君望又被抱住了,紧紧的。

  他满目笑意。

  “我们,永远都不会抛下彼此。”

  ——

  洛承期的效率很高。

  他沉着语气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妖域主叫醒,脸黑的像是锅底。

  并且迅速分析了目前的局势,发现土地辽广的人域更适合做大本营,干脆把天天黏在一起的两人再次打包返回了人域。

  上次元渡被俘至少透露了一个消息。

  ——洛珩已经没有余力来管血海之外的事情了。

  所以他们并未遮掩此次行程的目的,却也并未向外公开具体的行动计划。

  那一天,蓬莱子民就像迎接他们回来的时候一样,站了满满一巷人,仰望着他们。

  挥手告别。

  洛君望再次阔别家乡踏上征途,自己心中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他迎着湿凉的海风,看着底下一张张担忧的脸庞,对自己说。

  看啊,这就是你要守护的人,守护的故乡。

  为了他们……

  你怎敢不活着回来呢?

  一行人返回人域。

  四位秩序官再次齐聚。

  他们坐在高堂之上,底下是形形色色的仙君妖兽。

  妖域主仍然畏畏缩缩地呆在椅子上,连计划的参与都只是点头和摇头。

  他们讨论三天,终于制定了最后的计划。

  还是洛君望拍板,决定给这个计划起一个朴实无华的名字。

  ——撕伞计划。

  他坚信民间传说——贱名好养活,并且坚定不移地将这种传统套用在此次计划身上。

  意为撕叉洛珩的伞,让他也见识一下天道的雷霆之怒。

  诸位仙君妖君不明觉厉,就差鼓起掌。

  计划其实很简单。

  洛君望再次潜入,撤下血海屏障,让洛珩暴露在天道之下。

  利用天道的雷霆天罚将其诛杀。

  洛君望望着底下乌泱泱一群人,撑着头笑了。

  “诸位,我前往血海开路,诸位镇守后方。”

  他目光扫过另外两位正襟危坐和另一位缩在一边的三域之主。

  “以我令为信,血海一破,便合力引剑阵。”

  纵使他们知道天道必然会在洛珩失去血海庇护的瞬间降下天罚将其诛杀,可是他们并不会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信仰身上。

  也就有了剑阵的由来。

  他站起身,袍角绣了大片的圣莲纹饰。

  这是蓬莱一族的象征。

  他躬身。

  “诸位,胜败在此一举了。”


第一百零五章 大结局(一)

  洛君望再次站在浮沉殿中,抬头看着那座高大巍峨的神像时,心中慢慢升腾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真的会以一个殉道者的身份来到这里,做一个可能完成不了的任务。

  可他还是来了。

  就像他出血海,夺下孟珈的身份与面容,义无反顾地重上苍南仙山一样。

  这次也一样——却也不一样。

  外面有很多人在等着他。

  有故友,有亲人——还有挚爱。

  洛君望持剑而立,醉寒剑上灵气铮然,宛若一道绚烂云霞。

  他照例掩盖气息,在完美无瑕的伪装下再次审视面前的神像。

  他主动请缨来此险境,不仅是想要把自己当成一柄利刃插入洛珩的最中心,更是凭借着自己那可怕的直觉——

  他的直觉,从来没有错。

  上次来时,韩归远在他身旁,用一种可怖的语气对他说不要离开。

  如今他孤身一人,却仍感觉有很多人在身旁。

  不止现在,更是遥远的过去,某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里,看不清脸的人站在漫天梨花中向他招手。又或者是他高坐在尸山王座之上,座下白骨皑皑,他身边仍好似站着许多人。

  在他耳边,善意地,温柔地呢喃。

  ——不要忘了回家的路。

  洛君望站在辽阔而宽广的殿宇中,身前是巨大伟岸不容侵犯的神像。

  他却听到了许多声音,穿过辽远的天际与花丛,穿过文府城水汽氤氲的小摊,千难万险,万里跋涉而来,带着梨花香落在他耳侧。

  仿佛一个轻柔的吻。

  洛君望遽然闭眼——在那一刻解开了自己身上的伪装!

  谁都不知道在这一刻发生了什么,但是无论是凡俗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还是苦苦维系剑阵的仙者,都不约而同地抬头,满眼惊恐地共同望向一个方向。

  ——西。

  寂静千年的琼林落花纷飞,一枚花叶落在韩归远肩旁,被伸手拂去。

  他的动作也在一瞬间僵住了。

  万树梨花几乎同时发生了异变!它们郁郁葱葱的白花如同感受到了某种征召,竟一同脱离花枝,在空中席卷成一个巨大的形状——

  琼林是秩序官们钦定的剑阵中心,他们一同守护在此,随时待命。

  跟从父母而来的卫恒不断往剑阵里输入灵力,却被狂风乱花刮得几近睁不开眼睛。

  他喊着——

  “怎么回事?!韩师叔——”

  韩归远青色衣袖猎猎作响。

  梨花瓣叶柔软无害,但无数花瓣在一起竟也摩擦出了如金石般的声音。

  像是什么人在低语,又像是利剑出鞘的破空声。

  韩归远侧耳倾听。

  他在众人的惊喊和飓风呼啸中看着那片梨花逐渐聚集、变换,最终变成了一柄剑的形状!

  ——剑尖直指西方。

  韩归远动了。

  很难描述那是怎样的一个场面。

  他在那柄花剑以摧枯拉朽之势急斩而去时,掌心骤然爆发出了巨大而恢弘的灵力,亮蓝色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仍挂在脸上的惊惶与无助。

  韩归远一手往剑阵中注入灵力,巨大剑风卷起地上残余的残花尘土,挺拔身影在满眼迷蒙和一切的混乱不堪中宛如定海神针。他咬牙抵抗花剑带来的所有足以撕裂一切的伟力——嘶哑声音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剑阵起!”

  神像倏然睁开眼睛。巨大血红的双眼扫视一圈,锁定了站在他面前,渺小、宛如蝼蚁的洛君望。

  祂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类似震撼的表情——接着,变成了邪性病态的狂喜。

  祂眼珠转得飞快,血红色的瞳孔仿若世上最奇异的宝石。

  “洛君望——你来找我了。”

  洛君望抬起剑,剑气划开了他的手腕,鲜血淙淙流出,在光滑洁白的地面上聚了一小滩。

  他近乎是轻柔的语气,看着神像。

  “我是来杀你的。”

  神像瞳孔震颤了一下,僵硬的嘴角勾了一下。

  “你上次,也这么说过。”

  曾经,在那个破旧诡谲的小山村中。

  少年面容的血海之主背负着无人知晓的血海深仇,怀一腔孤勇,在众人面前,用尽力气才挥出了那满含愤怒、惊惶,却又弱小的一剑。

  洛君望眼睫低垂,剑光卓然。

  “是呀。”

  “你要如何杀我呢?洛君望,你应该知道,我早已超脱,是不可能被你们”

  神像原本狂妄的脸庞一凝,石块摩擦的声音巨大到令人牙酸。

  他直身而望。

  ——有什么东西正在朝这边而来。

  “你说的没错......我其实想过很多次一定要我去挑这个大梁吗?另外三位秩序官修为深不可测,他们并不是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啊。”

  他看向面色惊疑不定的神像,眉梢都带上了笑意。

  “后来我想明白了,只有我可以啊。”

  神像来回转动的眼珠倏然停住,直直看向洛君望,宏大不可测的威压席卷而来!

  洛君望面色不变,甚至仍然带笑,慢慢地,说出了那个真相。

  “因为,我跟你一样,都是天道所不承认的,世外之人呀。我曾经身体消亡,灵魂溃散,可是有人为我逆天而行,替我逆天改命,将我重新带回人世——可仍然改变不了我早就死在那个冬夜的事实。”

  “我曾经很疑惑,为什么天道明明知道你藏匿于血海,却仍然无法突破血海,降罚于你。现在我明白了,血海与天道共生,祂无法掌控血海。而你,你龟缩血海多年,恐怕早与血海密不可分,成为了另外一个超脱天道的怪物——必须有另外一个同样的怪物与你相抗。”

  “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能真的复生的原因——并不是逆天改命,而是天道默许。祂需要另外一个怪物来替祂杀了你呀。”

  巍峨的神像精石铁铸,可是此时竟然正在忍不住颤抖。

  他直指渺小的人,线条僵硬的脸上也能看出惊恐。

  “你闭嘴——!”

  “我是你亲手创造出来,杀死你的怪物。”

  洛君望无视他的暴怒,平静地说完,抬眸看着他,以及祂手中的剑。

  地上的血已经聚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神像狂暴的怒气终于毫无掩饰地炸裂开!祂猩红着眼,一字一句。

  “与我相抗——?你有这个能力吗?!”

  洛君望被迎面而来的狂风吹的衣袍飞舞。

  他在雷霆般的嘶吼声中抬眸蔑笑。

  “是吗?”

  他调转剑尖,冥冥之中耳边的声音又大了些,那些温柔的、平和的私语越来越近。

  他缓声。

  “我有一剑——”

  柔弱梨花拼成的无上利剑随剑影当头斩下!

  “可斩天神!”

  绚烂的亮蓝色在琼林炸开。

  一柄巨大无双的剑锋在无边无际的梨林上方缓缓升起,宛如巨物盘旋。

  韩归远额角生了一层薄汗,他听见有人惊呼。

  “快看,那是什么?!”

  他极目看去。

  最西方有白色绚烂的烟花轰然升起,在天空炸成了一朵绝丽的景象。

  无数梨花残骸落下,随风自由自在地飘向故里。

  几乎是同时,万里无云的天气骤然黑沉,无边无际的黑云布满整个天空。头顶上悬着的利刃剧烈地翁鸣起来——像是闻到了血气的焦躁不安。

  九州几乎同时升起了无数根璀璨光亮的光柱。

  ——那是仙首盟在人域设下的防御大阵,用以守护不懂仙法的凡俗之人的安全。

  他们冲锋在前,将懵懂无知的大多数人护在身后。

  因为强大,所以危险。毕竟手握利刃,就是为了守护着身后的弱者。

  韩归远咬着牙,将自己最后一丝灵力注入到那柄利刃之中。

  “剑——去!”

  凝聚着三域之力的利刃瞬间脱离,势不可挡、摧枯拉朽,如一颗流星般飞越黑沉天空,向西方斩去。

  “轰——!”

  巨大的轰鸣声将地面都震的抖了抖。

  卫恒全身力竭,在颠簸下差点跌倒。

  他撑住身子,看向一声轰鸣后就再无动静的西方,过了许久,才颤声问道。

  “结束了?”

  人们看着对方,眼中是涌出来的泪水。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我们赢了!我们杀死——”

  “咳......”

  所有人欢欣庆祝的声音一顿,目光落在了秩序官身上。

  洛承期扶着一旁的树干,面色苍白。他指尖轻轻触了一下腰间的金玲,良久都未言语。

  他站立着,看向西方,目光像是以前看公文那样平淡无波。

  可是忐忑的人们却从这样的平静之下看到了巨大的悲伤和绝望。

  他们立刻就懂了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可能!那可是倾三域全力的一剑啊!怎么可能杀不死他?!”

  “对啊......洛城主,圣令!圣令呢?他不是前往血海了吗?!他难道失败了?!”

  “不可能!圣令怎么可能失败......”

  他们将希望的目光投向洛承期。

  面色苍白如纸的蓬莱域主沉默良久,却闭上了双眼,第一次败在了命运之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韩归远后背的汗水在这一刻变得冰凉彻骨。

  他蓦然想起大战前夕,洛君望柔顺地伏在他肩头。

  ——我们,永远都不会抛下彼此。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

  忽有风起,一个人的声音在悲伤寂静之中骤然响起。

  “你们,在干什么?”

  他骤然转身,看见洛君望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中,脚下还带来几瓣新鲜的梨花瓣。

  他感受到这么悲伤的气氛,脸上满是疑惑。

  于是他茫然问道。

  “怎么跟哭丧似的?死人了?”


第一百零六章 大结局(二)

  洛君望蓦然被抱住了,他感受到环住自己的手臂慢慢收紧,几乎要将他揉进骨子里。

  “怎么了?”

  韩归远声音有些哑,带着力竭之后的疲倦感。

  “没事。”

  可是他的力道却丝毫不松。

  洛君望被迫把手搭在了他腰上,艰难喘了一口气。

  “韩归远,你......抱太紧了......我要喘不过来气啦!”

  他艰难地断断续续道,突然感受到胸腔气血翻涌。

  他用力推开韩归远的怀抱。

  “我要,我要吐——”

  浓郁的血腥味涌上鼻端。

  洛君望呛咳了两声,将喉间的血腥味压下去,头晕目眩。

  “洛城主怎么了?!”

  他不住往后退了两步,被人搀扶住了。

  洛君望努力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可唇角还未勾起,远方却传来飞鸟展翅的声音。

  无数飞鸟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振翅而起,争先恐后地逃离原地。

  他们一齐往那个方向望去。

  ——巨大如山岳的石像踏山而来。

  万物在他脚下如同蝼蚁,天空在他眼前都是一块随意撕扯的幕布。

  洛承期仰望着那座神像,缓缓握紧了手。

  “那......那是什么东西?!”

  洛君望边咳边好心帮他解答。

  “那是洛珩真身。我一剑劈了血海,他没地方躲,只能出来啦。”

  所有人的脸色在那一刻瞬间苍白。

  血色神像在人域矗立多处,其他人并非没有见过洛珩石像的真面目。

  可是这样直观,看见这种恐怖的东西的还是第一次。

  众人的心情难以言喻。

  洛君望逃出来时被伤了肺腑,胸腔疼的几乎要爆炸。他努力喘了一口气,握住韩归远的手将他往后拉。

  “你听我说,洛珩逃出血海,天道必定有所察觉,可是天罚何时降下我们并不知道......”

  大地突然剧烈震颤了一下,洛君望踉跄一步停住话语,死死咬住牙。

  神像一手已断,已出现裂纹的腿毫不犹豫地重重踩向人域腹地。

  “轰——!”

  九州各处亮起的直冲云霄的光柱熄灭了一根,那代表着仙门的防御被不费吹灰之力的破了。

  在众人惊惶的视线下,无数根光柱接连熄灭。黑云下被隐隐照亮的土地又回归寂静,呼啸尖叫的风中隐隐能听到来自四方八方的哭喊和哀嚎。

  所有人的通讯玉简在这一刻疯狂闪烁——那是留守的修士收到攻击,像他们求救的信号。

  妖域主躲在众多妖君的身后,看着顶天立地的巨大身影不住发抖。

  洛君望的声音即使在这样的混乱中也清晰无比。

  “只有天道降下天罚才能杀死他。在天罚来临之前,我们能做的只有......拖住洛珩的脚步,将弱者护于身后......”

  “可是。”

  洛承期突然接上他的话。

  他脸色仍然苍白,紧紧盯着唇边带血的弟弟,一字一顿。

  “剑阵已出一剑——那一剑倾尽了三域之力。”他指了指身后面色苍白,耗尽灵力的众人。

  “你觉得我们这样,还有力气再出一剑,拖住他的脚步吗?”

  “拖住他的脚步?且不说三域大半精锐都聚集在此,后方危急。

  洛君望目光扫过灵力枯竭,东倒西歪的弟子们。

  “我并未想到洛珩真的能逃出血海。后方危急,留下的那些人在他面前撑不了多久的,我们必须分出一部分人回去......”

  所有人沉默地站在原地。

  琼林内又蓬莱先祖设下的阵法,洛珩非到绝境不可能来此。

  而出琼林,反人间,用肉身对抗神力,那跟主动去送死没有区别。

  就算挡不住洛珩大家迟早都要死,但谁也不愿意去当那第一个。

  “我去!”

  突然有声音传来,大家转头看去。

  卫恒握着刀,轮廓鲜明的脸颊消瘦不少,但眼眸极亮。

  他这样生活在鼎盛仙门中的高门弟子也是第一次将这种场面,说话唇角都在颤抖。

  可他声音坚定。

  “我的修为在诸位仙首妖君面前都能算是沧海一粟,重启剑阵并不需要我——我要返回人域。”

  少年连握刀的手都在颤抖,但筋疲力尽的身体再次涌出了一股生机勃发的力量!

  “我要回到问天门,与我的师弟师妹们共同战斗!纵使渺小,我也要守护我的师门——我会尽力困住他,与他周旋,诸位长辈只管在此重启剑阵,后方交给我!”

  “还有我!”

  “我也去!”

  一个个年轻疲倦的身影站了出来。

  司林整了整衣衫,向柳曲告别。

  “师父,我虽不擅攻防之道,可神像所过之处,必定生灵涂炭,最需要医者支援。您......”

  “去吧。”

  柳曲将手搭在女孩单薄的肩上,眼角有水光,可目光却骄傲。

  “理应如此。”

  这些年轻的弟子们,生于高门,天赋卓然。

  他们生于人域最清和鼎盛的时代,于锦绣中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期。

  他们避开了百年前那段混乱无光的动乱,却迎头赶上了这样的灭世之灾。

  却甘当乱世洪流中第一颗被粉碎的石子。

  妖域主看着面前守护自己的妖君,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蓦然伸手将他们推出去。

  “夫人和囡囡还在家中,你们回去,回去守着她们!”

  妖域主扶着树站起来,看着一个个远去的身影,和前方如武神临世般巨大恐怖的神像,闭上了眼睛。

  走了很多人,但是秩序官们的身影依旧挺拔坚定,如同出鞘的利刃,时刻挡在人们的前方。

  如不可破的屏障。

  神像仍在四处走动,无边无际的琼林像是一个天然的避难所,将他们罩在里面,即使是洛珩,也没有发现这里藏匿着足以毁灭他的武器。

  洛君望抬头望着头顶渐渐再次成形的剑影,将涌到喉间的鲜血咽了回去,不着痕迹地倚靠在褐色的树枝上,微微喘了一口气。

  “剑已成形——大家只要再加把劲......等等!那是怎么回事?!”

  洛君望遽然睁开眼睛,勉强撑起身体,却没想到迎面而来的刺眼的红光照亮了整个灰暗的天空!

  他的直觉向来不同常人,马上敏锐地从这样的红光中察觉到了什么。

  下一秒,他嘶声厉喊。

  “退——往后退——!”

  足以毁天灭地的飓风席卷着烟尘以神像为中心,以毁天灭地、摧枯拉朽的气势迅速向四周急速冲击!

  所到之处,山河移位,生灵灭绝。

  洛君望眼前被厚重的烟尘蒙的什么都看不清。

  他忍不为人知的剧痛,抬眼的一瞬间巨大的蓝光爆发在神像脚下。

  几乎是同时,那些裹挟着恐怖力量的狂风烟尘与蓝光对撞,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众人急速后退,头顶剑影绰约,他们同时出现了短暂的耳鸣。

  尖锐的针刺感过后,烟尘滚滚落地。

  洛君望甩了甩头,手臂被一旁的人扶住。他听见有人惊喜地喊叫。

  “守住了!他们守住了!”

  守住了?

  怎么可能。

  果然兴奋着叫喊的人突然停住了声音,如同被扼住了脖子的鹅。

  洛珩站在硝烟的中心,硕大的红色眼珠如同冰冷无机质的某种硬石。他盯着脚下的土地看了一会,良久,居然露出了一个笑。

  韩归远看见了这个笑,心中霎时涌上了一阵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那神像居然调转方向,举起仅剩的右臂,直直砍向妖域的方向!

  人都知道要挑软柿子捏。

  洛珩也不例外。

  人域强势,蓬莱有天道庇护,只有妖域。

  弱小而孤立。

  妖域主粗肥的手指猛地扣进凹凸不平的树干中!

  琼林之地,能看见妖域的惨状。

  比起人域,妖域堪称毫无反抗之力。

  幼小的、生着兔耳朵的孩子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就被卷进了恐怖强大的乱流,老人体弱,死前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

  恢弘的城池在强力下被摧毁,无数妖君以肉身抗击灾难。

  可是都没用。

  血肉被卷入铺天盖地的飓风之中,山岳倾颓,江川决堤,高耸的楼阁拦腰折断,被神像踩在脚下。

  妖域主喉间发出嗬嗬的喘息声,他无助地抓着树干,双腿软了,被身边仅剩的两个护卫搀住。

  他下意识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韩归远。

  毕竟人域之主,无所不能。

  可是但他接触到韩归远的眼神时,他骤然明白。

  这次,是真的没有人帮他了。

  “韩域主......圣令......你们——”

  “它马上就要进入妖域腹地了。”

  洛承期冷冷打断他向旁人求助的话语。巨大的身影逐渐远离人们视线。

  带着凉意的眼神落在妖域主身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妖域的王宫就是在那个方向吧?”

  妖域主一窒。

  高大的石像向着妖域的方向一路催折而去,所经之处生灵涂炭。他颤颤巍巍地掏出一面镜子,洛君望定睛看去,上面居然缓缓显出了妖域的景象。

  明镜反射光芒,上面的场景竟将人拢入其中,让人如临其境。

  一个妇人怀抱幼子,正站在殿宇之前注视着面前山崩地陷的场景。

  她眉梢长入鬓,睨了一眼妖域主。

  “这个时候,你不在那里好好守着剑阵,来看我们做什么?”

  妖域主浑身气势一变,像是幼鸟找到了依靠,几乎带着哭腔。

  “我,我担心你们......”

  女子直接打断她的话,在狂风中眉眼坚定,挥手下达又一个战令。

  “担心什么?!最坏不过死在这里罢了,我戎马半生,早就看淡生死——死在战场上,是最体面的死法。”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手指轻轻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发顶,望来的眼神却坚定凶狠。

  “你!不许临阵退缩给我丢人!”

  妖域主一缩,点了点头。

  韩归远在一旁感慨。

  “早闻夫人曾是妖域十大统领之一,战功无数,被妖域子民成为女武神降世。”

  洛君望也点点头。他指尖来回拂着树干,哼笑了一声。

  “是啊,我也算是知道他是怎么当上妖域主的了。”

  他们重启剑阵,妖域抵抗入侵。

  但当洛珩的身影出现在妖域时,那剑阵只重启了一般还不到。

  无数妖君在王宫前以修为自爆的方式抵御,炸成一朵朵绚丽的血色烟花。

  镜中幼女的哭声带着茫然无措的惶恐,回响在每个人耳侧。

  妖域主声音颤抖,无助地安抚着小女儿。但他伸出去的手穿过孩子的肩膀,半点都触碰不到。

  “囡囡乖,爹爹,爹爹等会就去找你......”

  他大吼一声,宽阔肥胖的身躯一颤,努力将自己最后一点灵力挤进了大阵中。

  洛君望闭上了眼睛。

  他颓然松手。

  妖域主眼底满是血丝,望着这位垂下手的圣令,厉声喊道。

  “为什么不继续了?你在干什么?!”

  洛君望轻咳一声。

  他能逃出来还是因了琼林之力,可是内伤在肺腑,他每说一句话就要疼一分。

  “还能怎么办?!”

  他指着镜中已倾颓大半的妖域王宫,字字句句,声若泣血。

  “洛珩已经踩过了王宫的城墙,进入内宫——妖域势必守不住了!我们在这里,就算再凝出一把剑又如何,上一次没能杀死他,这一次还能拖住他多久?!”

  他又闭上了眼睛。

  耳边一直存在却被他刻意忽略的私语声愈发清晰。

  他在那些声音中听见了熟悉的语调。

  有洛澈,也有摩伽尊者。

  他们私语着,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催促什么呢?

  洛君望抬眼望向在场的所有人。

  “洛珩掌控血海多年,普通的攻势是伤不了他的。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那场幻境中,他站在曾经的老师面前说。

  ——以身平血海,身死志不移。

  他听见自己的身影冷静至极。

  “要让剑上存附秩序之力——唯有秩序官以身殉阵。”

  幻境中洛澈低头看着他,耳边的私语越来越嘈杂响亮。

  他听不见周围的人的惊喊,目光移到惨绝人寰之景的妖域。

  妇人浑身浴血,腰侧被划开了一道深可见白骨的伤口。面前是已成残垣的殿宇,身后是啼哭的幼女和逃难的子民。她执剑而立,仿佛古神话中降临世间的女武神。

  破碎的声音传来。

  “白子旻——别让我看不起你!”

  妖域主浑身一震,血红的眼睛涌上了一股不知名的情绪。

  他看着缓缓抬起双手的蓬莱圣令,耳边是其他人的声音。

  “圣令不可!您是最后一代圣令——绝不可殒身于此。即使洛珩身陨,血海无主,必将再临世间——!”

  “圣令三思——我们不能失去您!”

  不能失去圣令。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另外两位秩序官。

  人域主天纵英才,死在这里着实浪费。蓬莱域主身死,无人可继,蓬莱将大乱,同样民不聊生。

  只有他。

  这个从来龟缩在人后,从来被人看不起,靠着妻子登上大位的秩序官。

  死了,不可惜。

  有一轮明月一样的巨大圆盘出现在众人面前,那其中蕴含着的秩序之力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畏惧。

  韩归远僵硬地动了一下手指,发现自己的腿竟然动不了。

  那些午夜噩梦中失去的恐惧和悲怆如洪水般淹没了他。

  他颤声道。

  “洛君望,你要干什么?”

  洛君望回头抱歉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我随你同去......”

  “我们不能同时失去两位秩序官。”

  他又看向要阻拦他的众人和同样动不了的洛承期,微微颔首。

  “此一去,洛珩重伤或身死都能给我们留足喘息的时间......到那时候,蓬莱势必会有新的继承人承袭圣令之位。诸位不必忧心。”

  洛承期暴怒。

  “洛君望,你敢——!”

  洛君望没在看他们,转身朝那轮光辉熠熠的光轮走去。

  韩归远就站在他身边。

  喉头仿佛被哽住了一样,在他错身而过时嘶声道。

  “求你,不要,不要再......”

  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抛下我了。

  洛君望脚步一顿,只露出一个苍白挺秀的侧脸。

  韩归远用尽全身力气朝他伸手......

  ——洛君望的袖角被拉住了。


第一百零七章 大结局·终

  洛君望倏然转身,却被一股巨力猛地向后拉,远离了那轮吞噬灵魂的光轮。

  他本就灵力枯竭,重伤在身,又被这样一拉一扯,直直撞上了数步之外的树干,胸腔处巨大的疼痛瞬间爆炸开。

  他捂住胸口边咳边抬眼,在看清停在光轮前方的那个人是,目光凝住了。

  妖域主缓缓走向光中,背影浑厚宽大。

  有人迟疑道:“您......”

  妖域主突然被地上的石块绊了一下——那是极度恐惧之下的生理反应。

  紧张、僵硬、双腿发软。

  他背对众人,身上裹着的是妖域最名贵的鲛衣,腰间满满挂了一些保命的,装饰的,沉甸甸的宝物。

  他每走一步,庞大的身躯上松松垮垮挂着的肥肉便颤一下,但这也掩饰不住他在被那白光渐渐吞噬时微微的颤抖。

  妖域主突然转过头,看向他们。

  这位会在最严肃的会议上乐呵呵地说出”还有多久结束?拙荆喊我回家吃饭“的域主。四位秩序官中最软弱,最会退缩,甚至于有点窝囊的域主,在这种生死时刻,还是克服不了自己贪生怕死的本能,哭丧着一张脸,发面馒头似的脸都在紧绷着。

  “圣令不可死在这里,否则血海无主,三域都会遭殃。”

  他看向洛君望和韩归远,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两位的结契大典我估计参加不了了,可记得留一份喜糖放我墓前,我也沾沾喜气。”

  他又习惯性地露出讨好乐呵的表情,但又看见了面前灿灿的光轮,表情一僵,却还是说完了下句话。

  “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嫌给死人送喜糖晦气。”

  洛君望摔得不轻,差点又呕出一口血,说话断断续续的。

  “妖域主,你......”

  妖域主手中拿着一枚明镜。

  镜中是妻子苍白染血的面孔,和惊慌失措、乞求庇佑的子民。

  他声音染上哭腔,镜中嘈杂混乱的声音在整个琼林中回荡。

  “我死后,麻烦你们给我夫人带一句话。就说,就说,我不再是当年那个被她从战场上救下来的爱哭包了,我,我也能守一方天地。”

  一字一句,不安地皱着脸,在逐渐吞没过来的光中瘪了瘪嘴。

  “应该也终于配站在她身边了吧。”

  洛君望捂着胸口,迟来的疼痛淹没了他,让他半寸都无法挪动。

  柔和灿烂的光终于吞没了妖域主。

  天空忽似有雷鸣,仿若丧钟。

  几乎是一瞬间,众人头上那柄半透明的巨大雄伟的剑刃凝成实质——那甚至还要比上一把剑更加锐利逼人!

  明镜之内,肆意疯狂毁世的神像似乎是察觉到什么东西在向自己接近,抬起那颗硕大坚硬的头颅——

  下一秒,一柄亮蓝色的光剑裹挟着无边锐气与怒火直穿他眉心而过!

  妖域之人瞬间呆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后爆发出狂喜的欢呼声。

  洛君望抬手解了那两个眼神仿佛要吃了他的人的禁制,捂着嘴咳了咳。

  韩归远咬着后槽牙,眉间阴郁之色浓郁。凝视他许久,才从嘴角一字一顿。

  “回去在跟你计较。”

  洛君望无辜眨了眨眼睛。

  手指却拂上身旁的梨树,微微阖眼,仿佛在聆听什么。

  洛承期也没好气。

  “你在干什么。”

  洛君望一勾唇。

  “在乞求先祖庇佑。”

  “......”

  洛承期瞪着他。

  “你疯了?”

  众人都在等待那巨大剑刃带起的灰土散去后的景象,洛君望偏了偏头,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怀恋。

  “你听到了吗?”

  “什么?”

  “灵魂的躁动......”

  霎那间,天地一片清明——一声巨大吼声从妖域的方向传来,夹杂着恐怖的暴怒。

  “怎么回事?!”

  “没死......他......”

  “当然没死。”

  洛君望轻声道。手腕上的伤口崩开,鲜血顺着树干枯朽的纹路往下流。

  神像半个头在剑刃之下化为粉末,仅剩的血红色眼珠死死盯着脚下的土地,手中的剑挥出一道道足以摧毁山岳的剑风。半晌,竟调转脚步,朝琼林而来!

  韩归远拧眉,后撤一步,手指捏诀,一层半透明的结界笼罩整个琼林。

  “韩域主,这,这能挡的住吗?”

  有人问。

  韩归远眼都不抬,语气平淡。

  “当然挡不住。”

  那人愣住了,被人域之主扫过来的视线冻的一激灵。

  “若是我们再等不到天罚,就要都死在这里了。”

  霎时寂静。

  洛君望看着鲜血滴答留在树干上,突兀地笑了一声。

  “等得到,别怕。我刚刚跟先祖聊了一会,他们说他们愿意庇护我们,帮我们拖住洛珩脚步。”

  巨大的神像已出现在琼林之界,他举起剑刃,暴虐的剑气折断了几株瘦弱梨树。

  洛君望眸中晦暗之色一闪而过。

  他开口,声音所过之处,梨树上仅剩的几瓣梨花竟簌簌响作一团。

  “以我血脉,请灵脉先辈。”

  梨花从枝头飞落,聚集成锁链的形状。

  “灵骨为令,天地肃清。”

  他直视刃劈来的神像!

  “束——”

  霎那间梨花如同闪电般破空而去,无数柔软洁白的花瓣团作数条锁链,死死缠绕住神像的头颈四肢,如同上古不可挣扎的寒铁之链,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神像爆发出巨大厉吼!

  洛君望在狂风中退后一步,唇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

  “居然敢在琼林造次,真是,不知死活——”

  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自妖域主殉阵之后变雷声不断的天空,忽然炸出一道惊雷。

  韩归远按了按肩骨——那里隐隐作。他感受到了久违的、熟悉的气息。

  他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嘶吼。

  “往后退——!”

  “轰——!”

  足有腕粗的黑紫色雷电当空劈下!明亮的电光照亮了天地,众人被这样的光刺的眼睛生疼,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着的秩序之力。

  “这是......”

  “是天谴!我们等到了!”

  黑云密布,一道道巨大的雷电不断劈在那个被白色锁链牢牢锁住的石像上,轰然的雷鸣刺穿了人们的耳膜——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这其中的雷霆之怒。

  那是来自天道的怒气。

  神像仅剩一直眼的头颅疯狂扭动,血红硕大的眼珠中倒映出黑沉的天空和如灭世利刃般的闪电!

  他厉声嘶吼。

  “天道——!天道不公!你凭什么......”

  下一道闪电裹挟暴怒而至,他吼到一半就没了声响,步满裂纹的残破头颅僵硬地耷拉了下去。

  众人噤声不语,无数人躲在角落偷偷看着这如末日般的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极响极亮的闪电爆发在人们面前,天地之间唯剩这一束绚烂的光束——天空放晴了。

  洛君望一直撑在树干上的手蓦然脱力,在摔在地上的一霎那,被人牢牢捞进怀里。

  那是血混杂着雪松味的怀抱。

  洛君望轻声笑。

  “韩归远,你怎么还有力气?”

  他命连血海,在这一霎那,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死死压在命脉上的威胁终于消失的一干二净,那些不安与恐惧随着天空的放晴一同消散。

  众人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无声地对视半晌,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洛君望。

  洛君望费力起身,对上他们期待的目光,缓缓笑了。

  “我们......成功了。”

  他话音落下,原本巨大神像矗立的地方围绕的烟尘也散去——哪里还有什么神像,只剩了一堆灰。

  雪白锁链没有了束缚,乍然散在空中,随温风而落,温柔地洒在人们肩头。

  像是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庆贺。

  洛君望接过一瓣梨花,握在手心,低声呢喃。

  “可以解脱了。”

  突然平地再起惊雷。

  众人喜悦的表情僵在脸上,回身看去。

  一道亮白色的闪电正正劈到了一树梨花上——这闪电与刚才相比,简直就是温柔至极。

  枝头光秃秃的梨树瞬间燃了起来,连带着旁边的树,接连火起,一同烧成了一片火海。

  可怜他们刚死里逃生,还没有来得及庆祝,就又要逃离火海。

  这些人灵力枯竭到经脉都在疼,什么腾云驾雾,御剑乘风都没了,全靠一双腿在跑。

  洛君望终于跑出了火海。

  他转身看着火光冲天的琼林,静了半晌。

  耳边的私语声逐渐平和,最后彻底安静下来。

  他低声道。

  “谢谢。还有,”

  “再见。”

  被禁锢的无数灵魂终于得以超脱,在明亮的光中一步步走向属于自己的未来。

  洛君望手腕突然被拽了一下。他转头,是韩归远在帮他包扎腕上的伤口。

  洛君望盯着他微垂的清朗眉目,突然想起来自己刚刚都干了什么,连忙心虚地咳了一声。

  “没事,都快好了。”

  韩归远系好了结,也不看他,抬脚就往前走。

  洛君望自知理亏,连忙追上他的脚步。

  “哎呀,别走这么快,等等我。”

  “......”

  他见这人根本不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转移话题。

  “韩归远,你是怎么喜欢上我的?你是不是看我长得好才喜欢我的?”

  韩归远脚步一顿,终于停下了。

  他目光从洛君望染着黑灰的侧脸和被火烧了一个洞的衣角上掠过,眼神不可谓不丰富。

  但半晌,他还是叹了口气,妥协似地弯腰用指腹擦去了他脸上的一小块灰尘。

  “是,我觊觎你美貌许久了,终于得逞了。”

  洛君望也不气,得意地仰着头,像只耀武扬威的小动物。

  “是吗?但是没关系,我也喜欢你!这个世界,我最喜欢你啦!”

  韩归远手一顿,垂下来放在身侧。也笑了。

  他一字一顿。

  “我也是。”

  天光大盛。

  ——

  从阴影走出的人们重新看到了灿烂耀眼的光。他们穿过残破的家园,抱住亲人的尸骸,在灰烬与废墟中创造新的开始。

  蓬莱仙岛浓雾千里,巨大枝桠从千百年的束缚中挣脱而出。

  往南,朝清殿红檐明月亘古如常,长松万顷,涛声阵阵。

  原来昨日已死,经年不再,时光百转。

  可,明月依旧照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