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门的尊者金口玉言,一句就断了生死。
云海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首座上那位年纪极轻的盟主却失了态。
他骤然起身,身上带着勃然怒气,语调沉冷。
“尊者慎言。云海司长乃是人域支柱,尊者如此胡言乱语创下口业,不怕有朝一日业障反噬己身吗?”
云海自己心里没什么感觉,只是略带惊讶地看了一眼他。
这话说的......太重了。
他斟酌着开口劝解。
“盟主言重了,尊者肯言明我命中劫数,是为我考虑,哪里是口业......”
“这是命中劫数?”韩归远看上去极气,眸色含冰,“他直接断言你下场凄惨,分明是夸大其词,哗众取宠。”
云海又安抚了几句,摘星阁的其他人都不敢说话,缩着头看这两位有来有回地一句接一句,心里犯嘀咕。
不是说这两人关系出现裂缝,日渐冷淡了吗?
今日看......起码盟主不是那个意思的啊。
而处于舆论中心的另一焦点的摩迦尊者,从说完那句暗含着不详意义的命词之后,就阖上了眼,再未说一句话。
摘星阁法会结束,云海拒了其他人小聚的邀请,径直走向孤身坐着的官意。
他俯身看自家师妹微微蹙起的眉,又想到刚刚法会上元渡与杜徊的亲密模样,头疼地叹了一声。
“别气了,你之前不是总说,男人是需要时刻敲打的吗?这次机会到了,你不去敲打敲打他?”
正在小口抿酒的官意愣了一下,眼中浮起一分疑惑,似乎不明白云海在说什么。无意间瞥了一眼元渡的方向,恍然大悟,好笑地弯了弯眉。
“想什么呢?他还不至于让我这样。”官意随手将小酒杯掷在桌案上。
“我担心的是大师兄,这么多天了,也没传回来个信儿,联系也联系不上他。急死人了。”
“大师兄?”云海皱眉,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大师兄去哪了?”
官意偏头看他一眼,发现云海是真的不知道,有些意外地坐直了身体,犹豫道。
“棠春城啊。他走的时候你还在养伤,大师兄怕打扰你,就没跟你说,但是......”
她也意识到不对劲了,看向眉眼沉凝的云海。
“棠春城属诫司管辖。盟主......没跟你说吗?”
云海深吸了一口气,在官意停滞的目光中缓缓摇了摇头,从心底里油然而生出一点怒气。
“真是好样的。我管辖的地方出了事,派了我的师兄去处理,却直接跳过了我。到头来,只有我这个名义上的当事人不知道,他们是想做什么?”
官意连忙拉住自家师兄的衣角,眼角瞥了瞥已经往这边看过来的人,低声道。
“小师兄别气,小声点。盟主此举也是考虑你重伤在身,去不得棠春城。而且城主本就有直令仙门百家之权,这样行事也没有半分不妥。”
可云海只是摇摇头,转身找寻人影,声音低下来。
“你不懂。”
旁人确实不懂。
他与韩归远之间并不是真正的冰冷僵硬的上下级关系,这中间夹杂着数十年的朝夕相处,有惺惺相惜,更有不可对外人道的莫名情愫。
而韩归远这番举动,直接推翻了过去云海所认为的尊重与依靠,打破了两人堪堪维持住的一个平衡。
他直接走向韩归远的方向。
“盟主,李澜之前往棠春城之事我事先为何不知?”
韩归远正与卫恒交谈,他眉宇间还带着刚刚法会上残留下来未消的愠意,就听见云海的话。
俊逸从容的仙君几不可闻地僵了一下,抬眼看他。
“此事......回去再说。”
法会上还有许多未离开的仙首,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纷纷抛来眼神。
“这难道还是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事情吗?不能就在这里说?”
卫恒眉心一跳,低声喝道:“云海,怎么说话的?!”
云海感受道旁边有意无意扫过来的探究的眼神,勾唇笑了笑,扬声道。
“最近不是所有人都说我专断独行,不敬盟主吗?今日我就坐实了这句话又如何?”
他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
“盟主,棠春城之事本就在诫司辖内,为何跳过我直接派了他人前往?而且我大师兄失踪数日有余,我是最后才知道的。”
云海停了一下,低头笑了笑。
“盟主是嫌我碍眼了吗?用这种手段大可不必,只要你说一声,我......”
“云海——!”卫恒厉声打断他,“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云海扬眉,转眼看向韩归远,唇角勾起,眼底却冰冷。
“盟主,我是在胡说吗?”
韩归远静了许久。
旁边还未离开的仙首们把他们几人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神情各异地对视了几眼。
他敛了敛日月繁纹的青玉袍,指尖轻轻拂过腰间透彻的寒玉翎,缓缓开口。
“你确实误会了,这件事另有缘由。棠春城,你去不得。”
云海简直要被气笑了,他不管旁边人的议论,招呼了一下站在一旁踌躇不敢上前的官意,眸光定在韩归远身上。
“我去不得?盟主当真是说笑,人域之大,我一人一剑,哪里去不得?”
一人一剑?
这是不要诫司的意思了?
云海哼笑了一声,拉着官意往逍遥山的方向御剑而去。
卫恒瞬间就听出来了云海的弦外之音,他看着两人逐渐远去的背影,偏头看了沉默的韩归远一眼,恨声道。
“这……不是,你怎么不解释啊?就让他这么走了?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啊?”
韩归远站在原地,流风卷起青袍一角,宛若流玉。
“我做这件事,无法解释,也......不必解释。”
云海迎着料峭春寒的风御剑,小师妹在他身后冻的跺脚。
今日之后,他与韩归远决裂的消息剑传遍整个人域。
那些深藏在水下的阴诡臭虫都会像狗闻到肉味一样急不可耐地冒出头来。
以他为饵,不仅钓了鱼,还将那些人的视线从韩归远转移到自己身上。
还,出了气。
他肯为韩归远做这些,不代表他不伤心难过。
云海一脚踩在逍遥门坚实平整的山石路上,心中的失望和愤怒无法忽视地冲的他太阳穴一跳一跳。
官意边抱怨边跳下来,他看着扔了扫帚就朝自己跑来的弟子们,捂着自己快要凉透的心,真心实意地叹了一口气。
只要逍遥门在,他就还有家可回。
......
逍遥门大师兄陷于棠春城三月,音信全无。而活死人之事愈演愈烈,连苍南山脚下的门派都受到了波及。
人域震荡,盟主大怒,决定亲自前往棠春城,压制邪佞。仙首盟一切事物暂交勤司司长卫恒代掌。
“小师兄——”
官意清脆的声音穿过逍遥山上呼啸的山风,顺着长长的连廊落在了窗边人的耳中。
那人生了一副神鬼皆妒的好相貌,眉间凝着一分愁。
“怎么了?盟主和大师兄有消息了?”
官意跑的有些累,停在窗前摇了摇头,语气不稳。
“不是,是卫恒司长来了。”
云海眼中的失望无法掩盖,闻言点了点头站起来。
“好,让他去会客厅等我。”
韩归远进入棠春城已一月有余,他在这段时间里对诫司一整个放手的态度,任其发展,看还有哪些妖魔鬼怪没有跳出来。
每天呆在逍遥山,倒也乐得自在。
就是每天想着韩归远和李澜之什么时候回来。
虽然他心中对韩归远的做派仍有怨气,但也不妨碍他在担心大师兄的同时,别扭地忧心一下那位仙首盟盟主什么时候回来。
但洛澈的那句类似警告的呵斥时不时响在他心中。
——不要去棠春城。
在云海的认知里,这两个人根本不可能出现悄无声息死在某处的情况,现在没有音信,也只是有可能被困在了哪里。
过段时间。
过段时间,就能回来。
云海边走边整理衣袍,被迎面而来的卫恒抓住了手腕。
“火烧眉毛了,还整什么衣服?快点过来。”
云海心中一沉,跟着卫恒进了会客厅。
他开口便直入主题。
“我想请你去一趟棠春城。”
云海一愣,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就被对面的人打断。
“归远走前跟我说过,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去棠春城。但是如今没有其他的办法了。棠春城那群活死人是咒术炼制,世上符咒之最就是你们逍遥门,上次让澜之去也是这个道理。”
“阿曲不通咒术,我代管仙首盟,分身乏术。况且李澜之都一去不回了,符咒一道比他更精的只有你了。你师父......他老人家不问世事多年,我也不能因为这件事就把他请回来。”
后面卫恒在说什么,云海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满脑子都是那句“不能让你去棠春城”。
洛澈冷厉的声音和韩归远沉默的表情交织为一体,渐渐的,变成了棠春城三个字。
那字代表着温暖和煦和繁花锦簇,却染上了灰暗的血腥和不祥征兆。
“我去。”
“我是真没有办法了,现在......啊?”
云海又重复了一遍。
“我去吧。我最合适。”
他站起身,低头看了看还没反应过来的卫恒,声音和缓。
“歇了几个月,骨头都酥了。事关重大,我明日就动身。不必带其他人,都是累赘。”
他转头朝赶来的官意揶揄地笑了笑,眸中盛进夏日的光。
“小师妹放心。”
“三日之内,我肯定带着大师兄回来,一定赶得上你的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