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起来了。
韩归远移开视线,并未说话,只是解了自己身上的易容术。
霎时间,寒松落雪的气息笼罩而来。他青色的袍角随风而扬,眉眼映着重陵山间的夜色,像是拢了一层淡薄的纱。
韩归远坐在洛君望身边,看着身旁那少年秀丽的眉眼。
“你与以前不太一样了。”
确实不太一样了。
孟珈的相貌本是亲和温顺的,如今略圆的眼眸逐渐变得狭长慵懒,在眼尾上挑微红的弧度中已经隐隐透出了那种高不可攀、惊心动魄的美丽。
洛君望听了这话,懒懒倚在美人靠中,神色未动,只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他单手支额,白玉般的手指没入墨黑柔顺的发间,柔腻润泽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偏过头来看了韩归远一眼。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韩归远目光从重陵山巅落下去,薄岚雾霭,白絮茫茫。银月缭绕云雾,银霜泄地,照的人间空茫茫一片。
韩归远神色淡淡地看着掌心的一点明月光。过了许久,低低笑了一声。
他缓缓开口,声音轻若山间氤氲雾岚,转瞬即逝。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韩归远笑了一下。
“所以,我是该叫你孟珈?还是……”
“——云海。”
韩归远低声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眸光落在指尖细碎的月光上。
霎那间,漫山遍野的风淹没了两人,那些缠绕他多年的灰暗梦魇和血腥哭喊骤然消散,日日夜夜无尽的绝望悔恨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重陵学宫的那座九层塔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像是在迎接谁的归来。
“也或许,它们都不是你的名字。”
洛君望裹紧了大氅,半张脸都陷在柔软的皮毛里,只露出一双乌黑水润的眼睛,看了韩归远一眼。
“不愧是人域主,你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或许是你在药司刚刚醒来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或许是……很多细节。”韩归远抬手拢住呼啸的山风,声音低低的,“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的,只是我自己不敢信罢了。”
不敢相信,你居然那么轻易的就回来了。
洛君望理解地点点头。
死而复生这种事,搁以前,他也不信。
“确实,大概老天爷觉得我人生悲惨,决定给我重活一次的机会。”
韩归远闻言愣了一瞬间,声音像山间的风飘渺。
“你当年是真的……”
洛君望摆摆手,十分不以为意。
“我设的杀阵,从没有失手过。包括对我自己。”
韩归远彻底不说话了,垂下眸子,神情隐在黑暗中。
洛君望瞥了他一眼。
怎么感觉这人有些伤心?
他扯了扯嘴角。
“何必做出这样一副假惺惺的样子。当年在棠春城,不是你要将我抛弃,独自逃出去的吗?”
韩归远动作一滞,神情罕见地空白了一瞬。
他猛地抬头,声音有些颤抖。
“你说什么——?”
洛君望皱了皱眉。
“我说,当年棠春城不是你将我弃下……”
他突然停住了,因为韩归远手指无意间用力,居然将不知亭的木栏攥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痕。
洛君望在木头绷断的剧烈响动中蓦然转头,看着韩归远震惊到空白的眼神,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
他终于失去一贯的游刃有余,僵硬地坐直身子,有些迷茫地重复着。
“可那是我亲眼所见,我亲眼看到……”
“我也是亲眼所见。”
韩归远突然打断他,他在洛君望迷茫的目光中直直看向他。
“我亲眼看见你杀了李澜之。”
洛君望脑中轰然一声,他睁大眼睛,秀丽的面容僵住。
棠春城中众人的哭喊声、粘稠的污血、韩归远冷漠的眼神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最终形成了向他笑着的诡异血影。
你终究会回来的——
洛君望骤然起身,脊背陡然升起森然寒意。
他声音颤抖着。
“不可能!大师兄当年是为了救我而死,我怎么可能会杀他!”
韩归远站起身,漆黑的目光锁着他,也重复了一句。
“可那是我亲眼所见。”
轰——
洛君望本就未完全恢复的经脉霎时气血翻涌,喉间一片腥甜。那些被他视而不见的细节终于又再次被翻出,一点点浮现在眼前。
洛君望在剧烈的撕裂疼痛中看向韩归远,目光僵直。
他低声开口,含了无尽的森然冷意。
“韩归远,我们……可能是被耍了。”
韩归远抿唇不语,轻轻抬手,清凉的灵力游走,渐渐抚平了洛君望的疼痛。
他倒回美人靠里,瞥见了那雕栏上的裂缝,闭了闭眼,突然有些疲惫。
他看着低头为他检查经脉的韩归远,动了动唇,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上次那个桃源村,长生潭里的‘天神’,你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韩归远在确认洛君望无碍之后,松开了他的手。
“应该是血海里……”韩归远突然看了他一眼,“血海里逃出来的魔物。”
洛君望点了点头,半晌,又摇了摇头。
“他叫洛珩。”
“是血海里的,但不是魔物。”
“他是……”
洛君望顿住,低头组织了一会语言。
“他是祸首,是万恶之源。”洛君望向后靠去,有些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某种程度上,他是血海之主。”
“血海之主?”韩归远闻言思忖了一会儿,眸中晦暗不明。
“传说蓬莱族人乃是天道灵玉化身,一域设两位秩序官。”
韩归远抬头看着洛君望。
“一位为域主,另一位称作……圣令。”
“圣令承天道之令,执掌血海,约束背逆之人的妄欲。却从不在人前现身,极为神秘。”
他顿了一下,语气中带了几分困惑。
“那个神像是……蓬莱圣令?那他怎么会……”
洛君望摇摇头。
“他不是圣令,准确来说,曾经是圣令,一直保留着部分操纵血海的能力。”
“千年前血海淹没魔域导致新三域成立,你知道吧?”
韩归远颔首。
洛君望按了按眉心,轻飘飘讲出血泣青史的真相。
“就是他搞的。”
韩归远指尖一顿。
千年前的那场浩劫,魔域覆灭,其他两域千疮百孔,无数生灵死去,修养数百年才勉强恢复。
他突然想起长生潭中那个神像暧昧不清的态度。
“那个……神像之前见过你?”
洛君望回忆了一会。
“棠春城修士入魔吞吃婴孩——棠春城血案,你知道吧?”
韩归远点头。
“他搞的。”
韩归远:“……”
洛君望又想了一会儿,语气黯然。
“逍遥山之祸……你知道吧?”
韩归远点头。
“也是他搞的。”
韩归远:“……”
洛君望叹了一口气。
“我跟他第一次见就是在棠春城。刚刚你说,亲眼见到我杀了……大师兄,应该也是他搞得。”
韩归远沉默了一会,才冷冷开口。
“怪不得你说他是万恶之源,他确实担得起这个评价。”
洛君望扯了扯嘴角。
“一开始他为何要驱使血海淹没魔域,没人知道原因。当年几大秩序官合力毁了他的肉身,他的灵魂却躲进血海——血海那个鬼地方,连天道都无可奈何。”
“所以他在桃源村吞吃婴孩是为了恢复肉身,脱离那具泥塑瓦造的身体?”
洛君望点点头,冰冷嘲讽地一笑。
“是啊。卑劣的灵魂无处躲藏,恐怕做梦都想要拥有一具身体,重新回到这人世间。”
“那你呢?”
韩归远敛眸,半晌转头望向洛君望。声音轻的仿佛要消散在这寂静的黑夜。
“那你呢?”
洛君望一愣。
“什么?”
怎么话题突然到他这里来了?
韩归远抬眼望他,漆黑的瞳孔宛如深渊般黑暗寂静。他又重复了一遍。
“那你呢?你是怎么回来的?”
听到韩归远这样问自己,洛君望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说实话,这个事……我自己都不太清楚。感觉像是睡了一觉,觉醒了,就回来了。”
“那你……”韩归远似乎是不想提那个字,目光低低的,“睡着的那段时间,痛苦吗?”
洛君望连忙摇头。
“一点感觉都没有,真的跟睡着了一样,只是不做梦而已。”
韩归远闻言抬眸,目光轻轻落在他身上。半晌,仿佛是庆幸似的,低低笑了一声。
“那就好。”
韩归远自说完这句话之后便一直沉默着,没再说话。
当年的一切可能只是一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误会。
可洛君望却永远忘不了,他在看到韩归远冷漠的眼神时,那一刻几乎僵停住的心脏。
冰冷,却又不得不继续挣扎着跳动。
“所以,当年的佛门舍利,和洛澈长老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洛君望张了张嘴,突然想起来他堂哥洛承期的那句“不要暴露身份”。
他在心底里自嘲地笑了笑。
什么暴不暴露的。
当年他亲眼看见韩归远弃他于不顾,他都能顶着万咒蚀心的痛和神形俱灭的风险把他送出棠春城,自己一人面对洛珩。
韩归远……是他此生不可开解的执念。
可洛君望想了一会,叹了一口气。
“佛门舍利是摩伽尊者赠与,洛澈长老……先生确实是我亲手杀死,这件事抵赖不得。”
他颇有些自虐地开始回想当时的细节。
“原因……”
洛君望伸出一根手指,神情蓦然淡了下来,像一尊无悲无喜的神邸。
他指了指浩瀚无垠,广袤无边的天空。
“未到时机,不可说。”
“好。”
韩归远低声应了下来,抬手帮洛君望拢了拢领口,眉眼拢了一层月光。
洛君望突然躲开他,皱了皱眉。
“韩归远。”
他直直看着他。
“难不成我说什么你都信吗?你都不问为什么吗?”
韩归远手指停在半空,半晌才收回来。
“你不告诉我自然是有你的原因的,你只管做便好。”
误会解开的冲击和百年怨怼的突然消散委让他一时有些迷茫的委屈。
洛君望仰着头,看着这个自幼时便对他百依百顺的人,不知为何,一股热意直冲眼眶。
他喉间微哽。
“你都不问我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吗?”
洛君望嗓音沙哑。
“韩归远,要是我骗了你怎么办啊?”
韩归远见他微红的眼眶,轻轻一愣,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还哭了。”
他抬手,替她拭去泪水。
“你何必骗我。”
“只要你想要的,跟我说一声。”
他语气软下来,轻轻按揉洛君望微红的眼圈。
“我什么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