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归远长身玉立,站在那里就似一棵永不会倒下的松,可在洛君望眼中,他就是十恶不赦的恶人。

  但是再怎么挣扎也没有用了,除非他能当场解了自己身上的易容符,把当年重陵学宫给他的那张过线的结业考核扔在韩归远脸上。

  不过无论如何,明日才开始正式修习,今天他算是逃过一劫。

  洛君望歪倒在案前的矮凳里,整个人了无生机,像极了一枚霜打的茄子。

  他面前摆着两枚玉简。

  一枚是他要背下来的百科全书,一枚是只存有韩归远和屈怀神识的联络玉简。

  屈怀在跟着韩归远离开之前悄悄在玉简上留了神识,有些同情地跟洛君望窃窃私语。

  “盟主居然还给你留了温习任务。这几天我就不来找你聊话本了,你好好学,争取一举入学宫!”

  洛君望打开玉简,正看到音修那一部分,头都大了。

  即使只是基础知识,他当年被硬逼着背完的书也忘得一干二净。

  这要是小师妹来,根本不用愁。

  他向来做事无定性,只埋头看了一会就抬头四处张望。

  啊这桌子好大。

  啊这窗子好好看。

  啊这话本好有趣。

  啊这该死的书背不完。

  啊那有个人!

  洛君望看见那个小侍童被书架遮了一半的身影,眼睛一亮。

  “你……”洛君望没想起来他的名字,“过来一下。”

  侍童脚步一顿,低着头走了过来。

  洛君望饶有兴致的掂起那枚联讯玉简。

  “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仙君,奴叫侍书。”

  洛君望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你是不是有同伴叫侍棋、侍琴、侍画?”

  侍书愣了愣,抬起头来。

  “小仙君也知道他们?”

  洛君望:“……”

  这熟悉的起名风格。

  他将玉简递过去,嘻嘻笑道。

  “你也在上面留一道神识吧,我若是有什么事就可以叫你了。”

  侍书却往后退了一步,并不接。

  洛君望看那张脸上露出他前生见惯了的,自认受了委屈的表情。

  “奴只是一个小小侍者,既比不上屈怀仙君修为高深位列统领,也比不上……”侍书抬头看一眼洛君望,“也比不上小仙君福泽深厚,受盟主器重。”

  “自然是没有联讯玉简这样的法器的。”

  洛君望:“?”

  他向来能听出别人的弦外之音,听懂了才真是一脑门子问号。

  你胎没投好关我什么事?

  这当真是洛君望极其奇怪的点。

  他前生出身显贵,天资极高,自认为也并没有仗着自己修为欺凌弱小。

  虽然身居高位,也尽量随和谦逊,或许有时候会有些少年得意的傲气,却也都是无伤大雅的小瑕疵。

  即使后来入血海,舍了一身的贪乐嗔痴,他也会刻意控制自己的杀心。有时随手捡过一个头骨,弯起指节敲敲,放在耳边听那“笃笃”两声。

  像佛宗那群和尚敲的木鱼声。

  洛君望体内有一颗佛门舍利,镇着他的神魂,每当他杀戮之心不受控制时,舍利便会温养神魂,逼退杀戮。

  也正是因为此,洛君望时不时会从那座他杀出来的尸山里捡来一个头骨和一截骨,时不时敲一敲,学着那些和尚,像是尸山血海里渡化众生的魔。

  可洛君望性子乖戾,事事要强,头骨也要最好看的,有时候杀百人,只为取一个最好看的头骨敲着玩。

  有人为了讨好他,屠了一座城,于万人中取了最好看的骨头献给洛君望。

  那骨头确是顶顶好看。

  莹白如玉,触手温凉,与他腕间骨链共发散着莹莹润光。

  洛君望大喜,抬手赏了那人钱财地位,荣宠无限。

  三天之后,又亲手杀了他,挫骨为灰,扬在那枉死的万人之上。

  无人有异议,无人敢有异议。

  只百年,血海天地大变。

  所以为什么,前世今生都还能有人敢委屈到他头上?

  侍书抬眼瞧了一下洛君望的表情,未察觉到面前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语气黯淡。

  “奴原在朝清殿侍奉盟主,一月得的灵石不足以买这玉简的十分之一。原来想着慢慢攒钱就能买了,却不承想被叫来侍奉小仙君,如今确实是无力购买。”

  哎呦呵,找到原因了。

  洛君望上下瞧了这侍童一眼,原来是因为被从韩归远那调到他这了不满意啊。

  他这个人,虽说有时候是随性了些,但出手大方,跟着他,总比跟着韩归远那个从头到脚抠不出一丝烟火气的强吧。

  他不比韩归远香?

  侍书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洛君望打断。

  他将玉简随意抛在红木案上发出咯噔一声响,人窝在圆形矮凳上,本来是惬意随性的姿势,但他眸光转来时,侍书突然脊梁一寒,全身都绷紧了。

  就仿佛被某个首座积威甚深的仙首看着,仅是一眼,都足以叫人双腿发软。

  洛君望将玉简抛来抛去地玩,仿佛找到了一个好玩的游戏。

  他漫不经心地开口。

  “侍书啊,做人呢,千万不要钻了牛角尖。”

  “你说你没钱买玉简,但是我就可以将这玩意儿抛着玩。就算是它被我玩碎了,弄丢了,扔掉了,也没人会来责怪我,”他看了一眼侍书越来越差的脸色,哼笑一声,“我师兄……也就是那位韩盟主也会再重新给我一枚新的玉简。”

  洛君望手一滑,玉简摔到地上,当啷一声脆响。

  侍书却仿佛被这声音吓到了,双腿支撑不住一般跪倒在地。

  洛君望并不去捡那玉简,看着跪在地上的侍书,声音里犹带着少年人的清朗。

  “我这人最是随和,跪我做什么?”

  他话是这么说,却并未坚持让侍书站起来,指尖转过一颗骨珠,坐直了身体。

  仿佛昔日高坐明堂,居高临下地看着侍书。

  周身却洗不掉血海里带出来的戾气。

  “我是昆仑剑宗第一百二十八代嫡传弟子,是凌越仙君唯一的徒弟,由仙首盟盟主亲自教导。”他勾了勾唇角,看向跪在微微颤抖的人。

  “我在几日后要进入重陵学宫修习,结识高门弟子。今后也许会进仙首盟任职,成为一方仙首。也许会修得一个差不多的修为,像我师父那样游历人间,当个闲散仙君。也或许,我会被邪魔杀害,死于明日。”

  “但是无论如何,这都是我的人生。”

  他重复道,声音轻慢,还带着些调笑。

  “这是旁人的人生,与你无关。你懂吗?”

  他话音落的那一瞬间,侍书仿佛感觉有极重的压迫感朝他袭来,明明只是一个练气弟子,却让他从骨子里生出了巨大的恐惧。

  仿佛面对着不是什么高门仙君,而是那些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恐怖魔物。

  他颤抖地拜下去。

  “奴懂了,谢仙君教诲。”

  洛君望摇摇头,他皱眉看向侍书,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没懂。”

  侍书拜伏在地,不敢抬头。

  洛君望抿了下唇,挑眉看他一眼,一挥手。

  “算了,你下去吧。”

  侍书忙不迭爬起来,转身朝外面走去。

  身后斜倚镂空雕座的仙君突然开口。

  “等等。”

  侍书一僵,缓缓转身,头深深地低着,语气恭敬至极,带着不易觉察的战栗。

  “仙君请说。”

  洛君望朝地上的玉简努了努嘴,眉眼清朗,又变回那个嬉笑的,懒洋洋的少年。

  “帮我把玉简捡起来吧。”

  侍书将玉简拾起来轻轻放在正对着乐经愁眉苦脸的少年手边。

  洛君望瞧他一眼,白皙指尖一动,将乐经翻过一页,打了个哈欠。

  “你仔细想好了,若是想回朝清殿那边,与我说一声,我想想法子给你弄回去。”

  侍书沉默半晌,低头称是,拜别洛君望。

  洛君望看着侍书的背影,一手撑着下巴,又翻过一页,神思却渐渐飘远。

  若是有可能,他真想当一辈子孟珈,做个修为不高的闲散小仙君,无忧无虑倒也快活自在。

  ———总好过背着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血海深仇,一步一步撕开过去的伤口。

  他实在是困了,又打了一个哈欠,果断把书拍上,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