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锐坚营是来找自己的,季允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是侯爷遇到麻烦就好。

  下一瞬才担忧,锐坚营找自己做什么?

  季允略一思索道:“烦请回禀,侯爷不在,季允一个下人不好私自见客。”

  那随从道:“是锐坚营的蒋副将带人来了,说已经向侯爷请示过,此事侯爷知情。”

  蒋副将是徐将军的直接下属,营中的二把手。季允虽然态度犹疑,却不能怠慢了贵客。他扫一眼几名管事,魏清带头说:“但凭公子做主。”

  季允道:“那便请进来吧。”

  依照蒋副将的意思,季允来到潇洒殿,一进去就被阵势惊了。蒋副将站在殿中手捧文书,几名手下端着托盘侍立两旁,其上摆的是衣裳官帽。

  蒋副将举起文书道:“季允听封。”

  季允站在原地没动,“蒋副将这是何意?”

  他一开口,殿中众人倒是一愣。季允标致的五官略带青涩,可话音稳重,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问句,一字字却中气十足,坚定而有礼,让人不敢轻慢。

  蒋副将多看他几眼,而后展开文书读起来。文书是以皇帝名义发的,详述了铁厂炸毁当日他英勇护主的义举,嘉其胆识忠义,言天子感其夏人归附越国,遂封他为锐坚营参将。

  季允听后,第一反应是怀疑。

  师父教过他越国军制,参将是正五品散官,没有实权,而是立下战功后的朝廷嘉奖。前些年越国战乱频繁,马丞相没工夫处理请功的折子,便把授予散官的权力下放给锐坚营,主将可以册封五品及以下散官,定期上报朝廷。不过官员必须由皇帝册封是规矩,所以文书上借的也是天子名义。

  这种册封通常是针对战功,铸铁厂之事虽与军备相关,可他护的临川侯终归不是锐坚营的人,怎么轮到锐坚营封他了?

  殿里人多,蒋副将传的又是“圣旨”,季允只得接了。

  蒋副将取来全套衣冠亲手递给他,稍稍压低话音:“昨日朝堂上,临川侯向陛下奏禀你的事迹,本要请封,让丞相给拦了。咱们将军看不过,便请示过侯爷,私下给了这么个位子,比不得陛下亲封,季参将可别嫌低。”

  季允怔住——侯爷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陛下奏请册封自己?

  他感到脸颊微微发烫,文武百官倒是次要的,主要是侯爷为了他……

  侯爷……

  “季参将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蒋副将见他一直不接,往前递了递装着五品冠带和锐坚营腰牌的托盘。

  季允这才反应过来,告个罪接下,又听蒋副将话音更低:“多嘴问一句,季参将是不是得罪了什么贵人?”

  他见季允迷茫,继续道:“季参将是聪明人,看不出侯爷此举的用意吗?”

  季允恍然大悟,侯爷知道他不在乎虚名,却费大力气给他弄了个身份,难道是因为——有人想对他不利,朝廷册封的身份是为了保护他?

  可他除了侯府里,几时得罪过人?

  季允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侯爷去过一趟丞相府,回来后言辞轻描淡写,似有隐瞒,莫非与自己有关?

  他无暇多想,重新对着蒋副将等人郑重下拜,全了谢恩的礼数,怀着满心感念与崇敬——对为他费心的侯爷。

  蒋副将及时扶他起来,知道他现在最关心什么,当着侯府众人的面说:“侯爷那边诸位尽管放心,我们将军在朝堂上亲耳听见陛下旨意,不是当真要发落临川侯。”

  魏清关切道:“丞相拦了陛下的册封,锐坚营却封赏季公子……徐将军会被为难么?”

  蒋副将摆摆手苦笑,“该做的事总是要做,侯爷关照锐坚营,将军岂能见侯爷的人陷于危险而坐视不理?”

  季允无心听他们清算恩怨得失,找个借口溜出大殿去了书房。

  只有林执中还留在那里,她不便见徐朴,在此等候消息。季允也不说潇洒殿上发生的事,开口就问:“师父是不是知道弟子什么事?”

  林执中正襟危坐,睁开一只眼瞧见他抱的衣冠腰牌,大约明白了原委,便重新阖目,“临川侯是掌管越国军备的侯爷,为师是越国叛逃之人,而你是夏人——你可曾想过,侯爷为何让我在他府上教你兵法武艺?”

  季允摇头。

  “为师亦不解其缘故,但为师知道,自己在做救世救民之事。”林执中蓦地睁眼,一双黑圆的眸子盯着他,“你若看不清前路,执着于一个答案,那就去找吧。知其所止,方能坚毅不移。”

  季允下意识摇头,他似乎知道答案,知道自己心之所止在何方,可又似乎有太多东西挡在他面前,不允许他承认真实的内心。

  几名管事才送走了蒋副将,一同进了书房,季允见它们便问:“各位管事,方才蒋副将的话……”

  “季公子莫要问了,”魏清道,“侯爷没有说的,我们这些下人哪里敢说。公子想知道,就去找侯爷问吧。”

  季允到处问不出,甚至想换上参将官服冲进牢里头。他着急上火,喉头愈发肿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便翻出侯爷教他的陶笛坐在廊下吹奏。

  他吹了一下午,浑身受凉,背上伤处针扎似的疼,心中苦闷无丝毫排解。

  他想起书房里那幅奇怪的画轴,现在却又困又累,没了深究的心思。他知道此时最好的法子就是等待,又禁不住想做点什么。

  夜里,季允正反复翻阅从前整理的兵法笔记,余光见门缝里被塞进一张折起的纸条。

  他没去门边,而是当即推开窗,认出那逃窜的背影正是王冬,他大喊一声对方的名字,那身影明显一僵,却逃得更快。

  季允心下渐沉,到门口展开那张纸条,手上一抖,指腹被纸边划了个血口子。

  “子时,刑部牢房,独自,否则后果自负。”

  若是以往,季允定然不理会这种莫须有的威胁。可如今侯爷被关在刑部牢房,若他装作没看见,对方不会真的对侯爷……

  他无法再想下去,明知可能性极低,却不敢冒险置之不理。

  总归是刑部牢房,又不是深山老林,去看看又有何妨,对方还能把他绑了不成?他是练过剑的,一人也能打两三个,官府的地方,总不会纠结一伙人围殴他吧?

  就算真的受了伤——只要侯爷无碍,他季允身上的伤还少么?

  折腾上火这两日,季允一身伤处化脓发红,有复发之势。他深夜跑去大夫那里,要了药膏涂抹全身,用冰凉触感暂且镇住疼痛,换上玄色劲装,往怀里揣了把匕首,戴斗笠遮面,不与任何人告别,独自离开侯府。

  刑部大牢高门威严,重兵把守处,灯火亮得如同白昼。

  季允拢紧斗篷的领子,藏在门口的灌木丛后徘徊良久,肩膀忽然被拍了拍。

  他转头,见来人亦穿着一身黑,认出是工部高侍郎身边的随从。

  “高侍郎等着季公子呢。”那随从朝季允做个“请”的手势。

  昨日临川侯下狱的消息传回府上,报信的人也说了句高侍郎。季允当时一心念着侯爷,没往心里去,这会才想起高琛也在牢里。

  他冷冷道:“我与高侍郎并无私交,有事就在这说吧。”

  对方不慌不忙,“高侍郎请季公子过来,是想说说——季公子的身世。”

  “莫非季公子要不明不白地,和临川侯过一辈子么?”

  季允踉跄着后退半步,瞳孔张大。

  他曾经无比在意身世,想查明自己在夏国的家人。可自打近来与临川侯相处,他却愈发不想知道了。

  然而此时,对方的话犹如碎石入潭,在他心底激起千重波澜。

  “牢房是朝廷重地,公子还怕有人下黑手不成?”那随从扯起他便走,“我带公子从角门进牢房。”

  季允被那随从带着钻过灌木丛,找到一处无人把守的缝隙,刚好够挤进人。进到院内,那随从又带他贴着墙根绕了小半圈,终于来到深处的死牢。

  随从给牢房看守递上碎银,交头接耳两句,之后季允被看守搜身,扔了匕首才进入牢房。

  牢房内满是哀嚎,季允看着牢房里犯人残缺的肢体,闻见腥腐的气息,身体下意识绷紧,咬住下唇。

  甬道尽头的牢房中,高琛披头散发、脸色发白,穿一身破烂的白衣。季允想起了自家侯爷,但侯爷毕竟不是死囚,不应如此。

  他停在铁栏前,问:“你要对侯爷苡橋做什么?”

  高琛拨开沾灰的碎发,露出一张带血的脸。季允这才注意到,他手上似乎在把玩着什么东西。

  “一开口就是问你的世仇,世上哪有你这般的不肖儿孙?”

  季允皱眉,“我是侯府下人,侯爷于我有恩,何来的仇?”

  “嘁。”高琛握了握手中细长的物件,用拇指摩挲,“夏国从前有一对夫妻将军,丈夫叫云襄,妻子叫季澄,两家祖上世代从军抗越,建功无数,风光极盛。”

  “七年前焦山之战夏国大败,夫妻将军死前合力奋战,二人鸳鸯刀法斩杀上百越军,力竭自刎而死。可越人翻遍了夏军营地,却找不到云季二人的独子云骁。”

  “他们断定,那个十岁的孩子死在了乱军之中。实际上,那孩子却被当成战俘带回越国,还送到了临川侯府上,成为一名仆役。我说得对么——季允公子?”

  “你,就是夏国将军之后,云骁。”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最后停更一次,从后天起到入v都会日更。周日10点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