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被巨龙饲养后我成了团宠[重生]>第一百章 谁最难忘7

  本就是我的掌中之物

  许游安排的见面地点, 简直有几分草率。不是什么高山谷底,熔浆冰窟,甚至不是正经点的宴客厅, 而是个……人类学校对面的小公园。

  这会儿正赶上放学,来来去去的小孩子很多, 背着五颜六色的书包, 叽叽喳喳跟家长讲了今天发生的事、布置了什么作业、考试成绩如何,眼里心里装着对这个世界无邪的好奇。

  许游振振有词: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到处都是人类,反而没眼睛监视你们。

  ——其实根本就是想回来看看季辞小时候上学地方的私心。不过话肯定是不能说出来的。

  卢修斯按照约定时间到达时,长椅上已经坐了一个人。她双腿交叠, 眺望着远处,穿着花样简洁的素色长裙,安安静静的, 却美得如此耀眼,引得行人频频侧目,一个人就是一道风景。

  他理了理自己的头发,难掩心潮澎湃, 快步上前:“姑姑!”

  伊迪丝·赫定抬起头,向来冷淡如冰封的面容难得显现出一丝波澜:“卢修斯……是你吗?”

  “除了我还有谁呢。”男人弯腰轻轻拥抱了她一下, “好久不见, 伊迪姑姑。”

  伊迪丝有些鼻酸, 比起突然冒出来的埃隆·赫定, 眼前这个, 才是她真正的、相处过数百个四季更替的亲人。她颤抖着碰了碰他刺青覆盖的半边脸, 原本的皮肤被代表着赫定家家徽的蛇所盘踞:“卢, 你的……”

  卢修斯不在意道:“受了点儿伤, 干脆装饰一下, 没事的。”

  伊迪丝沉默片刻:“你受苦了,卢。”

  不受宠的嫡子在战争中父母双亡,流离失所,朝夕间命运倒置,落魄又无奈。这几百年,也不知都是怎么过来的。

  又何止是他。伊迪丝自己也是同样。

  他们不仅血脉相通,更是同病相怜。顶着赫定贵族主家的名头,外人看来光鲜,其实受到的冷落和煎熬,还不如随便哪个仆从。

  只因是纯血,不得不成为权势和时局的牺牲品。

  *

  时隔三个多世纪再相见,彼此却有了与往昔截然不同的位置,两人皆是感慨万分。

  然而姑侄二人也清楚,此次相见并不是为了叙旧,他们还有下一步战略要谈。

  伊迪丝先是介绍了下陪同自己的女仆:“她叫方凝,之前在季家负责照顾耶利米———就是虬。现在跟着我。”

  “季家?”

  “是的。后来……就把她争取过来了。现在除了埃隆,耶利米也只同她熟悉一些。”

  卢修斯感兴趣地摸了摸下巴:“哦?还有这种事……季家人没告诉过我。”

  伊迪丝看了眼低头不语的姑娘,轻声道:“他们不知道。”

  不知道背叛了他们的人,加入了背叛的家族。

  她其实对方凝心怀愧疚,这个单纯的女孩子本来做一茬保姆,就能晋升,人生顺利无忧。可因为她、他们,被迫卷进家族间的纷争,从此背负着无法洗脱的叛变罪名者。

  幸好季家心慈手软,只是解雇,要是遇上埃隆这样的,早就香消玉殒。

  如今,她再一次跟随自己,与「外人」谋划,要是被埃隆知道,又会怎样?

  伊迪丝不愿再想,岔开话题:“我不能出来太久,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

  埃隆扬起眉毛:“怎么,他限制你出行?”

  伊迪丝没说话,算是默认。

  当年斯科特把自己的妹妹关在家里,现在他的亲生儿子故技重施,施行名为保护的软禁,实际上就是为了控制这个目前对他来说还很重要的纯血。伊迪丝的实力一般,逃不出他掌心,可觊觎S级的太多太多,万一她被别人拉拢去,对自己着实不利。

  除非有他陪伴或允许,伊迪丝几乎没怎么离开过赫定庄园。

  埃隆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有预见性的,不然现在伊迪丝也不会在这这儿和卢修斯见面。

  今天一早埃隆带着耶利米出门了,不清楚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只交代了两天后回来,让她在家好好「休息」。

  不用说,埃隆肯定会派人看着她,可派别人总比亲自监管要好。毕竟她对A级以下的龙施行血统压制还是有效的,哪怕短暂,也足够逃出来。

  她正是算准了这个时机,辗转通知许游,可以和卢修斯碰面。

  卢修斯听完,感到一阵难言的愤怒。不会飞也没有龙焰的他在巨龙中和残疾无异,即便是斯科特的独子,仍旧处境尴尬。爹不疼娘不爱,从小他就是姑姑带大的,伊迪丝对他的重要程度无需赘言。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把语调放得平和:“姑姑,你实话告诉我,你在现在的赫定家,过得好吗?”

  ——过得比以前我父亲在的时候,更好吗?

  *

  伊迪丝也陷入了无言。过去兄长在时,她锦衣玉食,金雀雕笼,是个纯粹的展示品;现在在埃隆的手中,她则是血统的象征,和皇帝的玉玺、扳指无异,她不是她,只是符号。

  穿金戴银,饭来张口,不可谓生活得「不好」。然而她没有自由,从前,现在,将来,她都不被允许拥有这样最宝贵的东西。

  沉默亦是一种回答。卢修斯在人来人往、充满着欢乐祥和的公园中轻轻握住她的手,藏在袖子下的不是人形光滑温暖的皮肤,而是冰冷的、和她同样颜色的龙鳞。

  “杀了他吧,姑姑,只要你帮助我,只要我回去,没有人会不承认我们的地位———我难道不比那个野种更适合站在家主之位吗?”

  伊迪丝心知他说得不无道理,哪怕卢修斯一事无成,可他是斯科特的嫡子,是真真正正的纯血,和她这个赫定家的大小姐一起,于情于理都比名不见经传的埃隆·哈瑞斯更有分量。

  卢修斯见她神情闪烁,知道她已经被自己打动;或者说她同意来见自己,早就被季家说动了。于是趁热打铁,带着点孩提时代的撒娇语气:“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姑姑,我们像从前一样,一起住在大房子里,好不好?”

  一句话勾起了伊迪丝的回忆,在两大家族还没有针锋相对的那些年,在各个势力相安无事的几百年前,她也曾有过一段温馨的回忆,和哥嫂共同迎接新生命的到来,为他破壳而欣喜,为他学说话而欢呼。

  哪怕后来向她求亲的龙踏破门槛,斯科特夫妇逐渐意识到她的宝贵和可利用性、将她囚于家中,年幼的小卢修斯还是会来拉住她的手,一派天真地问,姑姑,我们什么时候出去玩儿呀?我给你留了好多好吃的呢。

  ……

  不仅她对卢修斯有真正的亲情与柔软,同样的,卢修斯也是唯一一个会对她好的存在。

  余光中放学的人类小孩越来越多,男孩儿们让她想起小时候的卢修斯,而女孩们则让她忆起童年时代与兄长相依为命的自己。

  她甘愿吗?甘愿父母和兄长打下的赫定江山,连同数不清的回忆,拱手让给埃隆·哈瑞斯?

  “姑姑。”同样的称呼,和截然不同的嗓音唤回了伊迪丝迷茫的理性,卢修斯捏了捏她的虎口,语调并不凝重,甚至是轻柔的,“帮我夺回家主之位吧。”

  卢修斯铂金色的龙瞳闪动着不正常的狂热。

  “赫定家……本就是我的掌中之物。”

  *

  伊迪丝离开后,卢修斯靠在长椅上,仰头看着慢慢黯淡下来的天空,脑海中盘旋着许多事情,有小时候的,也有此刻与将来,幻灯片似的一帧一帧播放,逐渐混淆了现实与虚妄的边界。

  忽然一张脸出现在他上空,吓了一跳,猛地弹起来,瞪大眼睛看着季家的小公子也一脸奇怪地盯着自己。

  季辞莫名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卢修斯一句脏话箭在弦上,又偏偏在纯洁的眼神下憋了回去:“我还想问你在干什么呢!”

  许游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搂住季辞的肩膀,笑得直不起腰:“卢,哈哈哈哈,你看你这痴呆的傻样,我真后悔没用手机拍下来。”

  几年前许游自愿被「囚禁」在卢修斯家中,两人从互相猜忌、互不信任,到后来放下心结成为盟友,还真是丰富多彩的一年。

  许游数百年来商场斡旋,不交心,只交好,为名为利,哪怕当初攀上季家也是有所图。季辞是个彻头彻尾的意外,如果不算他,那就只有卢修斯·赫定:他接近他是为了季家,跳脱出利益关系,反倒有个了纯粹的友人。

  虽然更像损友就是了。

  卢修斯怒目而视,恶狠狠道:“你敢!别忘了我这儿也握着你的丑照呢,小少爷,你想看吗?”

  许游见季辞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顿觉不妙,连忙打哈哈敷衍过去:“你和伊迪丝小姐的谈话如何?”

  提起正事,卢修斯跟变脸似的立刻恢复正经:“她很心动。虽然没有正面答应,也差不多了。接下来我还需要安排一些事情,慢慢把我家原来的核心成员撬过来。但不能让他们知道和伊迪丝有关;不是为了保她清白无虞,而是不能太快把底牌露给那个混账。”

  他说得没错,埃隆现在还不能知道伊迪丝和他们私下密谋,否则他一定会杀了她———若埃隆通过虬顺利突破血统隔阂,他就没有留着伊迪丝的必要了。

  埃隆对伊迪丝没有亲情,但卢修斯有。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在一切布置好之前眼睁睁看着伊迪丝陨灭。

  想到日后粘稠的每一步,总是嬉笑的卢修斯沉重地叹了口气:“所以,接下来我不能直接同姑姑联系,还要你和小淳叔叔继续当中间人。”

  “没问题,放心吧。”

  季辞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这些事儿他不能参与,也过问不了什么,他只是想知道,自己所爱的人们能否在接下来的轩然大波中平安。

  S级抹抹脸,试图抹掉阴云:“行了,我先走了,有事儿再联系。”

  卢修斯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挥挥手,潇洒离开。

  他其实也没那么洒脱,这些日子许游和季辞互相扶持和依恋都看在眼里,甜甜蜜蜜一双人叫人酸得心里难受。他颠沛大半辈子,有过高位,又摔下来,现在想从谷底再爬上去,身边也没个知心人。说不羡慕老许是不可能的。

  可他的另一半,在哪儿呢?

  他晃晃脑袋,算了,爱情是奢侈品,啥啥不愁闲得发慌的人才有余力追求。对于身为嫡子却要「夺嫡」的他而言,现在要做的,是保住小命。

  *

  一场晴好天气的谈话罢了,却好像抽干了伊迪丝的力气,回去的一路上都没开口说话。

  方凝担忧地看着她。虽然自己是因为她才离开了季家,不过伊迪丝对她很好,贴身女仆远比孩子的保姆待遇更优渥。如果忽略良心上的亏欠,她更喜欢待在伊迪丝身边。

  她接触过两边贵族家的大小姐,得出的结论是,伊迪丝和季悦栀是两种不同的美,如果说后者是冷艳馥郁的玫瑰,前者就是圣洁玲珑的雪莲。一个长在精心栽培的花园里,用刺来保护自己,另一个遗落在世外之境,寒凉难以企及。

  但她们对她,都很好。想到这儿,方凝更觉内疚和卑劣。

  伊迪丝感受到她关切的目光,转过头来,银白的秀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拂过肩颈:“我没事。”

  女孩点点头,她什么也帮不上,除了小姐需要她的时候,她能一直在。

  回到庄园已经是几小时之后了,进入大门先后驶过果园与马场,进入盛夏后整个庄园都是碧绿的,傍晚黄澄澄的夕阳散落在绿茵上,蔓延到远处的山峦,漂亮得不可思议。可惜除了飞来飞去修剪枝杈的仆从,无人有心欣赏美景。

  走廊上铺着厚厚的金丝地毯,走起路来没有声音。伊迪丝门口的仆人见她归来行了个礼,神色都有些不自然。伊迪丝虽觉怪异,也没太往心里去,她现在疲惫得要命,只想好好泡个澡。

  屋里漆黑,诡谲的预感再一次漫上心头。她就算离开,也不会关掉所有灯,总是留着一面墙的灯串,无时无刻不在星星似的闪烁。难道是哪个打扫的不小心关了?可她平时有嘱托过他们不要关……

  “方凝,把灯打开,然后去浴室准备一下。”

  她吩咐完,没收到回音,以为方凝没听见,高声唤她名字,然而还是寂静。

  难道没跟上来?

  她去摸索灯的开关,忽然僵住了,恐惧爬满四肢———她意识到,房间里不仅有自己的呼吸!

  明明距离开关还有几步之遥,房间的灯「啪」的一声,全部被打开。光芒大盛,刺得她下意识闭上眼,等到再次睁开,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本该在外地、明天才能回来的埃隆·赫定,此刻正坐在沙发上,好整以暇地微笑着望向她。

  “约会还开心么?我亲爱的姑姑。”

  龙尾卷住方凝,淬着剧毒的倒刺抵在她的喉咙,毫厘之差。


第一百零一章 谁最难忘8

  找到拼图的最后一块

  面对措不及防出现的埃隆, 伊迪丝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并非将先前仆从闪躲的目光、被关掉的灯联系在一块,也不是他到底得到了什么消息提前回来, 或者这次的会面究竟是不是设好的局……

  而这个人对身体的掌控程度,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虬究竟赋予了他多么恐怖的提升?他是不是已经进阶到了S级?

  埃隆的怀里还搂着耶利米, 少年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穿着单薄的棉麻衣服,看起来舒服又干净,浅玉色的眸子看过来,里面的情绪蒸得干干净净, 好似从来就不曾拥有过。

  触手可及的、被钳制住的方凝,曾是他无微不至的保姆,比季辞、这个认定的「母亲」同他待在一块儿的时间更多, 几乎是二十四小时不离身。怕他冷怕他饿,视如己出。

  可现在耶利米不仅没有维护的意思,反而冷漠得像对一个陌生人。

  不,就算只是陌生人, 见到如此暴虐的景象,以他幼小的年纪也不该毫无出触动。

  龙的本性之残酷, 表现得淋漓尽致。

  埃隆像对小动物一样捏了捏耶利米的后颈, 呵护备至的嗓音和他正在做的冷酷事情毫不相符合:“我的小甜心, 先回房间休息吧。”

  少年没有感情地看了她一眼, 起身离开了。

  耶利米在, 埃隆还有所顾忌, 只是桎梏着方凝, 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少年一走, 他彻底没了枷锁, 尾巴尖儿上的刺轻轻划破方凝锁骨上皮肤,血液立刻渗了出来。

  伤口并不深,但巨龙可以控制身体分泌的毒素,那些污血肉眼可见变成了不正常的深色,方凝发出痛苦的声音。

  伊迪丝心里一紧,她不知该不该求饶,毕竟方凝摆明了是被用来要挟她的,若是自己表现得太在意,会不会加速埃隆对她的折磨?

  见她钉在原地,动都不敢动,埃隆轻笑一声,龙尾缠得更紧。再这样下去,即便不被毒刺扎到要害,也会先窒息而亡。

  毒素很快蔴//痹了神经,方凝几乎昏迷,下意识地呼救:“小姐……救……”

  “她是无辜的!”伊迪丝忍不住了,“你就算杀了她,又有什么用?她已经被季家赶出来了,他们不会在乎一个背叛者的死活!”

  “我没打算用她来支配季家,就像你说的,她的确不够格。”埃隆语调拉得很长,“他们不在乎,可你在乎,不是吗?所以呀,我是为了给你一个教训,姑姑。”

  她的声音发抖:“你、你什么意思?”

  “你不会觉得,你去见什么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我都一无所知吧?”埃隆皱了皱鼻子,觉得这场谈话很无趣,“我要是连你都掌控不了,谈何整个赫定家呢?”

  *

  伊迪丝的大脑嗡嗡作响。

  她和卢修斯的谈话内容,都被他知道了?

  那卢修斯会不会……

  此刻,她终于意识到,哪怕淌着兄长的血,哪怕现在冠上「赫定」的姓氏,这个在贫民窟长大、童年时代从未享受过亲生父亲一分好的私生子,骨血里浸淫着对赫定家的,是彻头彻尾的恨。

  他现在做所的一切为的是自己,从来不是整个家族。若家族成了绊脚石,他会毫不犹豫踢开。

  “不用担心,我暂时没打算对付他。”埃隆托着腮,望着脸色苍白的她,“不过呢,还是要给你留个教训才行。说实话,伊迪丝…………”他罕见地喊了她的名字,而不是假情假意的「姑姑」,“我一直也没指望你能真心帮我,换做是我,也做不到;可你不能……帮着别人害我呀。我可没那个胸怀。”

  伊迪丝瞪大眼睛,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你……你想做什么?”

  “我不会伤害你,你可是赫定家的大小姐。”埃隆面带笑意,顷刻间变了脸色,声线冷漠,直至坠入炼狱,“但她就没有被宽恕的机会了。”

  龙尾上的倒刺猛然伸长,速度快得惊人,根本来不及被阻止,贯穿了方凝的喉咙,女孩连剧痛都没感受到,就断了气。

  血液喷薄而出,埃隆嫌弃地将她甩到一旁,雌龙的身体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软绵绵地落在地上,睁着眼睛,仿佛在诉说着疑惑,不明白自己的生命怎么骤然走到尽头。

  伊迪丝浑身颤抖,双膝一软,跪在方凝身旁。鲜红的、刺眼的血染透了她雪白的裙边。

  但她一点儿也不在意。

  埃隆柔声道:“我好像给你太多自由了,姑姑。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现在属于谁?”

  姑姑。

  埃隆和卢修斯,都这么唤她。

  撒娇的,柔软的,像个真正的小辈。

  他们身上流着斯科特的血,的确是她的至亲。

  可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折磨她?她做错了什么?

  在这个房间里,服侍了她一年多,细心又快活的女孩子,躺在她们一同亲手挑选的绣球花图案的地垫上,一点点流失了温度。

  同样变冷的,还有她被刺得淋漓的心。

  *

  找到了。

  季辞看着屏幕,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握着鼠标的右手因为激动有些颤抖。

  他寻觅了这么多年、拼图的最后一环,终于找到了。

  可是,这一味「作料」获取的难度,比想象中大得多。光是从种种古籍中翻出来还不够,必须得拿到手,否则毫无意义。

  然而……

  他盯着屏幕上短短几行字,焦躁地揉了揉额角。

  这是季辞在古生物研究所工作的第三年。由于身份特殊,他没分到太多工作,基本都在忙自己的研究。今年院长给他配了个小助理,男孩儿是个前途无量的A级,比季辞小一岁,还在读研,来所里实习,对能给贵族家跑腿显得非常激动。

  助理敲门进来,见到他这副疲惫的模样,狗腿地泡了茶来:“哥,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家里是幺子的季辞也就在小助理这儿能被称为一句哥了,助理和其他人对他的态度都不同,巴结得光明正大,不因为他是季家的谁,只因为他是「他」,坦荡又贴心。

  季辞接过杯子,助理又想起什么:“许哥刚才给我打电话,说十分钟到,现在应该已经到停车场了。哥,你要收拾收拾下班不?”

  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他还不想让许游知道自己在忙活的事儿,点点头,以防许游找到办公室来。

  他想了想,把一个密封袋交给助理:“交给你个重大任务。”

  男孩儿听着听着,睁大眼睛,褪去平日里的嬉皮笑脸,严肃道:“放心吧哥,保证完成!”

  助理刚走,许游的电话就来了。他下到停车场,这位持续了十年之久的专属「司机」献宝拎着印花袋子,里面装了些甜品:“接我们的大学者回家啦。要不要先尝一口?”

  然后吃的不只是甜品。

  *

  心满意足品尝完毕,季辞窝在许游怀里,玩着他的手指,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

  许游拨弄他汗湿的额发:“在想什么?”

  “你和卢修斯……”他说不下去了。

  暧昧气氛正好,却要谈这样沉重的话题。许游叹了口气,可他知道没法回避,因为那条路近在眼前,或许明天就要踏上。

  季淳的远见无须赘述,当年埋下长线,让许游把流落在外的卢修斯·赫定拉拢到同一战线,又去接触伊迪丝·赫定,以多手准备面对未来动荡的局势,就是最好证明。

  讨伐埃隆·赫定之举不适合季家来做,哪怕有世仇,后者也在三个世纪前就宣布退隐、再不参与一切龙族纷争,这时候参与「剿匪」,落人口舌。因此,就算季淳、季霖泽有通天本领,也没处使,起码不是明面上。

  卢修斯是做这件事的最好人选,毕竟在许多人心中,他依旧旧时代赫定家唯一的继承人,将私生子赶下台去,名正言顺。

  至于许游,几年前被埃隆害得昏迷数月醒不过来,伴侣也同样遭毒手,新仇加旧恨,也站得住脚。

  然而讨伐二字看起来正气凛然,实际上,就是一场不可避免的厮杀。季辞甚至后悔执意要簌簌回来———如果以许游的安全为赌注,还值得吗?

  可他也知道,现在的局面早就不是个人的意志可以控制的了,埃隆·赫定既然爬到高位,想独霸龙族,那么和以季家为代表的保守派迟早会有激烈的正面冲突。

  簌簌的事,不过是顺水推舟。

  许游亲了亲他的颈侧,难得低落:“他要是……不愿意跟我回来,怎么办?”

  簌簌早就不是赖在他们怀里撒娇的小龙崽了,现在的他也不再是簌簌,是耶利米,是虬,是敌对家族的少主,是对他们心怀憎恨的陌路人。

  季辞用额头抵住他的,闭上眼:“我只要你回来。”

  他希望那语气听起来不要像诀别。

  *

  许游动身时季辞还在睡。

  七八月之交暴雨密集,前一分钟还烈日当头,转眼倾盆而下。昨天夜里一直下雨,淅淅沥沥到清晨,季辞枕着雨声反而睡得安稳,许游庆幸自己起床的动作没有吵醒他。

  今天只是去见一见卢修斯,没有大动作,但或许是窗外天色沉沉,导致他从醒来开始就一直呼吸不畅,不好的预感悬在头顶,随时要将宁和的假象砸个粉碎。

  反正也不可能逃得掉,硬着头皮上吧。

  他换好衣服,整理着袖口的褶皱,从衣帽间走出来,正巧瞥见季辞翻了个身,被子一角抱进怀里,以在母体里的姿态蜷缩在空荡的双人床上,额前的碎发软软垂下来,睫毛长而密,看起来像某种无瑕且脆弱的奢侈品。

  全世界仅此一份,只属于自己。

  无限怜爱之情涌上心头,许游双手撑在窗沿低头看了他一会儿,弯腰在他脸颊上印下一个吻。

  宝贝,为了你,只要是为你,什么都可以。

  他给季辞掖了掖被角,大步离开,怕自己再多看几眼,就舍不得走了。

  卢修斯这次要求的见面地点不在城市,而是山谷———他想去看看季念云的墓。

  许游挺不能理解的,季家这位原家主,一生传奇的大小姐季念云流下许多传说、受人敬仰不假,可毕竟是卢修斯的杀父仇人,为什么还要去祭拜?

  更想不通的是,季淳居然答应了。

  要知道,季念云的墓,连季霖泽和季辞都被「拒之门外」。那是属于真正季家血脉的秘境,是不能被打扰的传承与缅怀。

  S级的思考回路真的很难懂。好在许游也就是个陪同的,做自己的事情就行了。他对于季家来说,更多的是季辞的伴侣,而不是季淳的心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过问,他掂量得清定位。

  *

  季念云葬在幽静的山谷之间,许游没去过具体的位置,大约知道哪个山头,剩下的,就得靠他们纯血之间不知有没有的感应了。

  不同深浅金色的两条巨龙飞过云层,在某个开阔的山巅落脚,收拢起龙翼恢复龙身,站在制高点眺望。雨停了,但依旧阴云密布,尤其高处离天空更近,湿度和热度黏在身上,压迫得难受。

  卢修斯望着身周群山环绕:“你小子真不知道在哪儿?”

  “我骗你做什么。”

  “你不是他家女婿么,这都不知道?”

  许游琢磨着「女婿」这个词儿,挺有意思;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宝贝儿都没去过呢,季先生不想让他摸到太多血海深仇。”

  卢修斯有点想抽烟,好在没忘了这里是森林,忍住了:“可谁又能从命运的镰刀里全身而退呢。”

  许游沉默片刻,狠狠拍了他一下:“讲那么悲观就算了,还装文艺。行了,你自己去找吧,我在这儿等你。”

  卢修斯扭身就要踹他,被许游灵活地躲了过去。

  “或许我能跟「它」共鸣上呢。”卢修斯喃喃。

  “「它」?”许游终于听出了此行的目的,不再嬉笑,“你是来找东西的?”

  卢修斯点点头:“是个世间难得的宝物。被小云姨带进了坟里,纯血的血算是……呃,解除封印的钥匙?幸好如此,不然早就被我那个混账弟弟弄到手了。”

  许游忽略他对季念云的称呼,瞪大眼睛:“你疯了吧?要撬季念云的墓?!”

  “哎,看来小淳叔叔真的什么都没跟你说啊。”

  “什么意思。”

  “他让我来拿的啊。”

  “……”

  “当初小云阿姨想给他的来着,但小淳叔叔觉得自己反正退休了,用不上,所以就一起随葬了。他告诉我要是必要的话,可以去拿。”

  季淳究竟留了多少底牌,许游本以为搬卢修斯出山已经是足够危机的时刻了,没想到在那之后还有一环。

  埃隆·赫定一人就难对付到了这种程度吗?那他们对上现在由他统领的赫定家,究竟有几分胜算?

  卢修斯看出了他的愁云惨淡,反过来安慰:“别那么悲观,老弟。既然季先生愿意以打搅姐姐的清净为代价叫我寻找,说明一定很好用,或许是扭转战局的关键呢。”

  尽管许游认为他过于乐观,还是问:“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是个———等等!”卢修斯脸色骤变,“我感应到了!”

  他卷起袖子翻过手腕,半是人类皮肤、半是龙鳞的小臂上,赫然浮现出一团金色的印记。

  那光芒时而明亮,时而黯淡,犹如鲜活的生命在呼吸———奉纯血之命,它果真在召唤卢修斯!


第一百零二章 谁最难忘9

  谁都不希望熔浆淹没

  焦头烂额早六晚九一整个学期, 好不容易盼来暑假,夏天的晚上和好朋友、喜欢的人一起烧烤露营,大概是学生们最期待的事情。

  为了支持森林防火工作, 现在的烧烤都改用电器。没了明火,少了几分意境, 好在商家顺势而行推出仿真火苗的灯, 勉强能算了意思。几个帐篷都支好了,七八个少男少女围在一块儿,吃着烤串喝着啤酒饮料,抱怨抱怨学校和考试, 再进行露营的终极项目:讲鬼故事。

  其中有一个酒量不行,早就意识混沌,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这时候靠在好友背上,仰头望着夜空醉醺醺地笑:“看!飞碟……嘿……嘿嘿……”

  喝多的人嗓门儿都大,那边正压低用气声缓缓铺垫呢,他这一嗓子顿时破坏了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紧张气氛, 扫兴得很,很多人都抱怨。

  被他靠着的那个赶紧打圆场:“大哥, 你喝了多少啊?”

  “我?我没……没喝多!”

  “没喝多哪儿来的飞碟啊!”

  那人浑然不觉, 痴痴看着:“不、不是灰机, 是……是鸟!好———大的鸟!”

  哪怕口齿都不清了, 他的表情过于神往, 连醉态都掩盖下去, 搞的清醒的人也忍不住抬头看。可夜空清朗, 只有星月, 哪儿来的什么飞机什么鸟。

  果然还是酒精臆想。

  同学无奈:“我的天, 快来个人,帮我把他拖进去吧!”

  醉鬼手脚软得像面条,路都不会走,可大脑还在认真运转。

  不是飞碟,是鸟,他看得很清楚。为什么大家都没看到?

  那只鸟好大好大来着,还是淡金色的,那么好看的鸟,速度可快了。

  对了,背上还有个人。

  可是人怎么能骑着鸟飞呢……

  他也想不通了,沾上软绵绵的枕头打起呼噜,彻底抛之脑后。

  *

  地上继续听鬼故事的孩子们,包括那个喝多的人自己都不会知道,千米高空之上,真的有一头打破他们世界观认知的远古生物刚刚飞过,与半遮半掩的月亮擦肩,拖曳出白金色的光路。

  当然,这位怪物本人也永远不会晓得,向来光芒万丈的自己被丢脸地认成了不明飞行物和鸟。

  季越彭停在某个高塔之上,背上载着的人不需要他助力,轻轻松松跳下,稳稳当当落地。季越彭想起二十年前带着几岁的季小辞出来玩儿的时候,从龙脊到地面太高,他得用尾巴先把小家伙裹住放下才行。

  两只手就能抱住的小东西,现在看起来都跟自己的人形外表年纪差不多了。还真是日月如梭。

  “总觉得你还是小孩儿呢,都这么大了。”他想了想,补充道,“虽然对龙来说还是很小啦……但在人类里,早就是大人了不是么?”

  季辞冲他笑了笑,就是看起来有些勉强。

  今天许游和卢修斯出去了,具体做什么,只有季淳清楚;季辞没打算阻止,他早就明白进程如洪流,不可能被按下暂停键,可被许游以「保护」的缘由单独撇在家,还是会忍不住去想,自己要不是人类就好了。

  当年,在许游遭到埃隆攻击昏迷后,他也这么惆怅过:若他也是龙的一个,不用S级、A级,哪怕是B,反正有自保能力就行,也不至于这般无能为力,什么忙都帮不上,还要他们分心照顾。

  但他知道无论是许游,还是季家的长辈,都不会愿意他这样想。在他们眼中,人类是柔弱却怀着无尽勇气与希望的奇妙生物。如同人类饲养猫狗宠物,在主和派的巨龙眼中,人类也是他们不能绝失去的重要伴侣物种。

  如今为了人类的存亡,这一派不惜与同胞开战,季辞不能让他们失望。

  看着幼弟郁郁寡欢的样子,季越彭心里也不好受。前路那么多,偏偏局势向着最惊险的一条拐去,人人都在漩涡中,自身难保。

  塔上风大,高处不胜寒,钢筋水泥相互贯穿,没那么好落脚。这两人却跟在松软河畔似的,找个横杠坐下来,还晃着腿,前无依后无靠,丝毫不怕一个不稳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也就只有龙和龙养出的小崽子能心这么大了。

  *

  昨天不是云就是雨,阴沉沉的,没想到到了晚上居然还放晴了,头顶繁星闪烁,视野也好,看得见远处灯火璀璨,人类在亲手搭建出的城市中各司其职地忙碌。

  夏夜晚风捎来一丝清凉,灯火汇聚而成的河在他们脚下流淌。

  季越彭□□,双手撑在中间,感叹道:“我也看了这儿几百年了,看着它一点点明亮、利落起来,还挺有感情的。我过去的职业,现在的朋友,那些好玩儿的人类,都住在里面。我不希望———或者说,谁都不希望它被熔浆淹没吧。”

  作为季家血缘意义上的幼子,他出生时,龙类大战已经走到尾声,母亲的生命和舅舅的隐忍换来了还算长久的和平。可以说季越彭长大以来就没见过战场。

  但想一想也知道,一旦赫定家打起来,最先波及的是无辜的人类和城市,今夜乐园,明朝炼狱。

  他真的不想看到那一幕发生。

  “其实刚才还在回想过去。以前的家还在,你还没长大的时候,每次吃过晚饭带你出去飞几圈散散心,你都开心得不得了。本来……本来以为,簌簌可以让我重温这一刻。”

  提到这个导火索似的名字,季越彭瞥了眼旁边人,见后者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才接着说下去:“其实他也……也没错,对吧。算算看,他还不到四岁呢,也太小了。可是我们也都没有错,怪就怪埃隆·哈瑞斯的野心膨胀到要把所有人都卷进去。”

  “是啊。”

  季越彭捏了捏鼻梁,感觉有些词穷:“总之,你不要怪自己。不用反驳,我还不了解你么?肯定早就自责了。”

  “……”兄长说得没错,季辞的确将一连串的悲剧归结于自己。

  若不是自己,许游就不会认识季家;

  三年前的新年夜,许游也不会为了保护他受到埃隆的袭击,进入假死状态;

  季辞也就不用进入秘境森林,寻找救命的银焰花;

  就不会遇见豌豆树精,把那颗怎么看怎么怪异的龙蛋带回来;

  没有簌簌,埃隆就不会起了夺走虬的贪念;

  ……

  ——或许他不是命中注定的「因」,可就这么阴差阳错,结出了沉重到难以承受的「果」。

  季越彭看他那个纠结的小模样就猜到弟弟走进纠结的死胡同了,大咧咧搂过季辞,让弟弟靠在自己肩膀上:“你可是我们全家的宝贝。谁要欺负你,我第一个揍得他满地找牙!”

  季辞被他晃得有点儿紧张,怕摔下去,可又相信哥哥总能保护自己,心脏坐了个过山车,忧愁反倒消散不少,忍不住轻轻笑起来:“谢谢你,哥。”

  *

  兄弟俩回到家,就见仆人神色闪烁,说先生好像心情不太好。

  季越彭皱眉:“怎么了?”

  仆人瞅瞅这个再瞅瞅那个,欲言又止:“加西亚先生和霖泽少爷都出门了,先生……自己在露台赏月。”

  左膀右臂去做事,难得有空间时间,听起来挺风雅,可在仆人口中,成了「心情不太好」。这些龙从季念云那会儿就跟着季家了,几百年的日夜陪伴,对季淳的熟悉程度已经到了即便没有言语,也能感知空气中的漠然。

  如果他们说季淳情绪不佳,那么一定有问题。

  季辞正要去露台看看,抬腿却发现季越彭没跟上来,疑惑道:“小哥你不去吗?”

  “哎,这个……”季越彭抓了抓头发,为难道,“我不太会安慰人,尤其是小舅。以前有好几次……呃,反正弄出了反效果,被大哥揍了。”

  季辞眨眨眼,很难想象这个画面。

  他自个从小到大都是全家人的开心果,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那儿甜甜地叫一声小舅,季淳看到他就会有笑容。

  季越彭见他一脸不解,有点儿酸,毕竟二三十年前家里还没有季小辞、他还是这个家最小的时候,也没这么受宠过。

  或许是自己过于调皮捣蛋了。

  不过那酸也就短短一瞬,毕竟谁能不喜欢小辞呢?

  他捧起弟弟的脸,捏成包子状:“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还是崽崽你出马吧,我就先回屋,不给小舅碍眼了。”

  说完,季越彭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

  季辞摇了摇头,这个小哥哥虽然比自己大了几百岁,但有时候心性跟小孩儿似的。他去厨房拿了点小舅喜欢吃的东西,没让仆人跟着,独自去了露台。

  曾经的旧古堡也有个大露台,上面布置成花园,装满了季淳亲手栽种的植物,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每一株都用了他几年、几十年的时间精心料理,最后被那场大火毁得干干净净。

  现在这个新的,没有复原,而是打造成了类似泳池的样子,只不过中央有一方下陷的浮岛,零星地点着灯,四周澄澈的水面飘着蜡烛,如梦似幻。

  季淳就坐在中间,没赏月,也没做什么,安安静静闭着眼睛,并非睡觉。要说的话,跟打坐差不多。

  也许活得太久,看的东西太多,承载过负荷,就更需要超脱尘世的凝望。

  季辞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打扰他,季淳却先开了口:“崽崽回来啦。”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无数次他跟着季越彭夜间飞行回来以后,小舅都这么问一句,崽崽回来啦,玩得开不开心?

  他没有回头,也没睁开眼,季辞想,那么,是嗅到自己的气味,还是感觉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波动?

  小舅温雅随和,看起来通透又纯粹,好似一眼望得到底的清泉。但季辞明白,那是深不可及的古井,水面之下,一定藏着许多许多秘密。

  有谁知晓他的全部呢?加西亚?季霖泽?死去的季念云?

  或者谁都不可以。

  季辞走过漂浮的脚踏,把手里的瓷盘递给他:“我带了点心。”

  每一样都是他爱吃的,季淳揉了揉小辞的头发:“谢谢。”

  季辞在他旁边盘腿坐下来:“小舅在做什么?”

  季淳换了个姿势,笑微微地:“让我猜猜,是不是有人告诉我你,我心情不好?”

  “嗯……”

  “也不算心情不好,只不过最近要想的东西有点儿多。不用担心。”

  “好。”

  小舅说没事,那就是没事。季辞清楚以自己的能力也不可能真的为他分忧,能在宁静的夜晚陪伴一段时间就很好。他反身趴在浮池的边缘,弯腰去捞那些水面上飘飘荡荡的蜡烛船。

  “小辞。”

  “嗯?”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季辞没在意,还在尽力伸长胳膊,就差一点儿了:“什么?”

  季淳思索了几秒钟:“你是不是……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

  季辞一惊,重心不稳差点倒栽下去,还好纯血的反应速度极快,龙尾霎时间缠住他的腰把人拽过来。

  季辞心脏砰砰直跳,一半因为方才的惊险,一半因为小舅的话,叫他措不及防。

  这几年一方面要忙研究,一方面为了簌簌的事焦头烂额,他已经好久没有想起和前世有关的事情了,都快忘了自己是背了两世命运的人。

  他25了,重生到这个世界二十来年,自以为掩饰得极好,从来,从来没有一个人看出什么破绽,问他你从哪里来。

  更何况好好过日子,谁会想到人能活两遍呢?要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他也不可能相信。

  季辞掩饰地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低着头,不敢和小舅对视:“您为什么……这么觉得?”

  季淳静静地望着他:“你二十五了,对吧?你比我小了一千岁还不止。在我眼里,你就只是个小婴儿。但你的目光有时候沉得惊心。我自认养育你的过程,还算细心,你看小栀和越彭,他们比你大几百岁,却比你要……唔,单纯?或者说轻松?”

  季辞哑然。

  就算连着上辈子一起算,他也就活了小四十年,二姐和小哥都三五百岁了,难道自己在小舅眼中比他们还要老成?

  季淳接着说下去:“我也曾考虑过别的可能,比如,会不会是人类和龙不一样,想得更多。后来我见了很多人类,有年轻些的,也有在人类法则中算得上长寿的,只有一种人和你相似,那就是经历过———或者说接近过死亡。”

  他说得没错,季辞想,自己的确是因为死过一次,才能谈得上重生。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季淳心知自己猜得七七八八,接着,语气变得随意———准确来说是八卦了些:“还有,你是不是……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小许?”

  季辞呆了呆,没想到连这层都能被看出来。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上一世死无葬身之地,这辈子总能有个陪葬的。

  然而现在它们都要被挖到阳光———不,烛光下了。

  见人类不语,季淳拍了拍他的手,安抚道:“你若是愿意说,我会听。不说也没关系,小舅不会逼你。不管你从哪里来,现在都是我们季家的宝贝。”

  季辞眼眶酸酸的,在季越彭之后,今天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他多么庆幸上天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的机会,又多感恩有了这样爱他的家人。

  他吸了吸鼻子,盯着漂泊无依的蜡烛们,轻声道,也许我说了你不会相信,但我上辈子,最开始是因为参加了一个游戏……


第一百零三章 谁最难忘10

  还不配称作兄弟阋墙

  无论是许游还是卢修斯, 都没想到季淳居然把季念云葬在一小潭泉水下面。是不是也太……特别了些?万一被人类发现了呢?万一这水被抽干了呢?万一什么不长眼的动物把这儿当成……

  也不知该说是胆大包天,还是别出心裁。

  许游目瞪口呆:“你们纯血思考回路都这么神奇吗?”

  卢修斯立刻撇清自己:“是他们季家,我可不这样。”

  他们一同把视线转移到泉中, 卢修斯装模作样地作了个揖,念念有词:小云阿姨, 打搅了。

  夏季高温, 泉水竟然冰冷刺骨。好在龙对温度的感知没有人类那么明显,许游和卢修斯跪在泉边,一个是家世显赫的大老板,另一个是纯血贵族的子嗣, 俩人现在却像五六岁玩泥巴的孩子似的,撸起袖子伸手进去捞。

  “还没?”

  “没。”

  “现在呢?”

  “没!别问了!”

  “……”一分钟后。

  “那现……”

  “闭嘴。”

  在耐心耗尽之前,卢修斯撑在地上的胳膊裸出的皮肤上, 印记再次发出强烈的光,一直无波无澜的泉水的中央忽然出现漩涡,搅动着几乎要把卢修斯拽进去!

  许游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以防掉下去:“这次是不是?是不是!”

  卢修斯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可能对季念云不敬, 但此刻旋转的水流攥着他不放,就好像黄泉路忘川河的厉鬼在索命……

  “我摸到了!快!使劲!拉我上去……”

  人类躯体毕竟有限, 许游回到龙身, 龙爪抓住他的肩膀往后拖, 好在水的力气也那么大, 他掀动双翼, 拔萝卜似的把赫定大少爷从「泥塘」里撬了出来。

  惯性让两个人都摔到草丛中, 卢修斯骂了句脏:“你差点把我肩膀戳出两个洞!”

  龙爪过于坚硬, 情急之下许游也忘了他尚在人类形态, 用的劲儿好像是有点过。但他没来及道歉, 因为两人同时意识到了问题:捞出来的东西呢?!

  泉水再一次恢复平静,如镜可鉴,丝毫看不去几分钟前凶狠而致命的漩涡。现在他们总算明白季淳的用意了,这个墓地,可是有自保能力的。

  许游在原地转了一圈:“是个什么?”

  “我还没看见……但摸起来,形状像个鳞片。”

  “龙鳞?”

  “对,只不过光滑得多,就像……呃,像玉一样。”

  许游一瞬间想到了虬,无论是簌簌的蛋,还是他后来的龙形态,鳞片的质地都如同上等好玉。

  季念云传给季淳的「宝物」,难道是虬的鳞?

  ——难道,在簌簌之前,还有别的虬?

  *

  种种猜测交织心头,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那个东西,确定究竟是什么。

  二人绕着草丛团团转,这儿生态太好,现在又是生命力极旺盛的夏季,花花草草几乎都没过膝盖,找一个小小的鳞片如同大海捞针,凭肉眼很难定位。

  许游忽然想起什么,喊住卢修斯:“用你胳膊上那个探测器啊!”

  弯腰在草丛中瞎扒拉的纯血一怔,的确,正是那个印记引导他们找到这儿,也应该继续用才对。

  但令人失望的是,印记不仅没有发光,干脆全都消退了。卢修斯的小臂内侧什么多余的纹路都没有,普普通通的人类皮肤。

  许游啧了一声:“什么特殊装备啊,还能出水之后就失去信号了?”

  如果他们理解得没错,按照季淳的意思,宝物被身为纯血的季念云所封印,也只有同为纯血才能解开和使用。许游并不觊觎,所以卢修斯也放心他一块儿找,反正先找到也不可能占为己有。

  “三点到六点钟方向都没发现。”

  “我这边半径十米也没有。”

  “还能长腿跑了?”

  “这里什么东西都不对劲,还真说不定。”

  季念云的墓躺在山谷中,风声很大,还总有鸟儿啁啾。噪音太多,以至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时,谁都没注意到它属于第三个人。

  “哎呀,谢谢你们带我找到它。”

  熟悉的嗓音突兀插/.进来,两人如遭雷劈,不可思议地转过头。

  西装革履一副精英派头的埃隆·赫定据他们十来米之遥站定,一手松了松领带,另一手摩挲着一块透明的、玻璃似的薄片,面上挂着和善又得体的微笑,海蓝色的眼睛酝酿着风暴,视线在他们身上逡巡一圈,最终落在卢修斯侧脸的蛇形刺青上。

  “初次见面,我亲爱的……哥哥……”

  *

  毕竟都是经历过风雨的,卢修斯虽没料到埃隆会主动找上门,还是在巨大的惊诧后迅速调整过来,冷冷一笑:“连赫定的姓氏都要乞求别人才能拿到,你可没资格叫我哥哥。”

  埃隆丝毫不恼,笑眯眯地:“可成了丧门犬的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呢?”

  斯科特·赫定的两个儿子,一个曾经享尽荣华,后来狼狈落魄;一个过去流落街头,如今万人之上。身份对调得彻彻底底,命运给这对流着同样的血、却从未相见的兄弟开了个多大的玩笑。

  不问世事的大少爷口才怎么可能比得过一路自己摸爬滚打上来的人,眼看着卢修斯的脸被气成猪肝色,许游赶紧打断嘴炮,转移话题:“你跟踪我们?”

  埃隆的目光移到他身上,答非所问:“又见面了,许总。”

  “倒也不至于现在还用那个称呼恶心我。”许游说得认真,“我挺不想见你的,每次见你都想打断你的腿。”

  埃隆轻笑:“我没有。我以前……是真的很尊敬你,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比起真正的兄弟俩,这两个人也同样很戏剧化。他们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在同一个城市,只不过一个是温暖华贵的富人家,另一个则在寒冷凋敝的贫民窟。两个生命降临,走向大相径庭的道路。

  曾经,直到那个新年夜来临的曾经,他们各活各的,并没深仇大恨。要知道,许氏能在商场叱咤这么多年,凭的不仅是洞察商机的能力和果决的手腕,更是能永远中立的立场,不依附任何一方势力,才能左右逢源。

  但许游为了一个人,改变了家族世代传统,有了立场,有了偏向。

  他叹了口气,不抱希望道:“你也清楚吧,一旦卢修斯回来,且不说外面的人,光是赫定家,人心就会散。以前他们以为真正的继承人死了,才能轮到你和伊迪丝小姐,现在他回来了,你们又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立场呢?我看你不如趁势退位,还落得个让贤的美名。”

  “「让贤」?”埃隆咀嚼着这个词,好笑道,“这个词,他配吗?”

  要是埃隆从小生活在赫定家,还能称得上一句兄弟阋墙,但以他们现在的情况,顶多是私生子和嫡子的拉锯战,哪一方都不会有好名声。

  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

  卢修斯被损得额角青筋直跳,许游暗中拉住他,现在那个还不知效用的鳞片被埃隆先一步拿去,激怒绝不是上策。许游扬扬下巴:“你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吗?”

  “反正一定是好东西,试试不就行了?”

  “你知道只有纯血才能用吧?”许游说,“你我同是A级,你看,我就没什么想法,反正我也用不了。”

  “我能不能用,先卖个关子,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们。”埃隆眨眨眼,“不过,是不是只有S级才能操控,我听姑姑说——”

  卢修斯粗暴地打断:“放屁!那是我姑姑!”

  “哥哥,你真是太暴躁了。你这样的性格,怎么可能治理好一个家族呢?”埃隆满是惋惜地叹息,“这样吧,你来给帮我做事情,我保证给你比现在更好的生活,怎么样?”

  话语愈是仁慈宽厚,也愈是讥讽。眼见着卢修斯的龙鳞已经覆盖到了喉咙,许游现在非常忌惮埃隆用虬提升后的能力,毫无准备地硬碰硬怎么看都是卢修斯输:“行了!你是要在「她」的墓上打吗!”

  卢修斯一愣,怒火攻心,的确忘记了是哪里。他怎么能打搅念云阿姨的清净,为了一个如此卑劣的小人。他垂下手,龙鳞依次褪去,但眼中的愤恨不灭。

  许游松了口气,又绕回先前的问题:“你怎么会知道我们今天来做什么———难道有那么闲,天天跟踪我俩?”

  埃隆做思考状:“我要不要告诉你们呢,其实这个东西,就是我让你们来拿的呀。”他看向卢修斯,“你仔细想想,季先生给你打的电话,真的是他在说吗?”

  卢修斯用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你……竟然敢捏造!”

  埃隆耸耸肩:“是什么难事吗?”

  “你怎么会有这种能力!”

  埃隆给了他一个堪称怜悯的眼神:“不是能力,只是借用了一点人类的科技罢了。我的哥哥,你是不是避世太久了?”

  剪一剪修一修电话录音,再简单不过。

  许游还要再说什么,被埃隆的手势阻止了:“你们原本也没打算和我和谈,不是吗?”埃隆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终于撕掉优雅的面具,深蓝色的眼眸中充斥着冷漠和厌恶,“想把我从现在的位子上拖下来?那就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

  时隔多年,许游再次见到埃隆的龙身,不过是从哈瑞斯,变成了赫定。

  他敏锐地注意到原本属于A级的鳞片不再金光闪闪,也没有向着S级的白金色变得更浅,而是变成了一种浓郁的、一看就不正常的绛紫色,仿佛人类中毒后伤口的污血。

  ——不出所料,虬提供给他的净化能量,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好用。

  想来也是,血统纯度是巨龙力量来源的根本,要是不同阶级之间真的那么好打破,也就不会出现现在稳定的势力相争局面了,早就混战到天地失色。

  除了鳞片颜色,其他的部位也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异变,埃隆的原身看上去已经不再能被称作巨龙,怪诞得令人毛骨悚然。

  除了隐隐的担忧,更是让身为龙血代表者的卢修斯感到一阵恶心,“你看看你,哪里还有巨龙的样子!”

  “亲爱的哥哥,恐怕,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吧?”

  埃隆猛然张开双翼,庞大的、肉瘤凸起的翼身投下阴森的影子。巨龙一般不会在上位者面前现出原身,而埃隆能在血统高于他的S级和超A级面前这么做,目的很明确:要么灭口,要么逃跑。

  “不能让他把鳞片拿走!!”

  地面上的两人对视一眼,旋即各自回到龙形态,直直冲上云霄。

  紫、金、白三道影子光似的纠缠在一块,原本因为阴雨而黯淡的天空被生生撕裂出炽烈的伤口。

  这里不是他的主场,而且那个透明的鳞片有什么用也没研究清楚,眼下继续纠缠不是好选择。埃隆同样异化成紫色的龙瞳转动,喷出一股近似黑色的龙焰,趁另外两人躲闪的空当回身向反方向飞去。

  埃隆龙焰的威力许游是领教过的,急忙向后躲闪。等再次稳定住重心,埃隆已经飞出千百米。他看清他逃亡的轨迹,心中咯噔一下。

  那个方向———是秘境森林!

  =第六卷~让我说下去=


第一百零四章 水星逆行1

  或者是从此打入地狱

  七百年前, 赫定家。

  平日里寂静的庄园有着不同寻常的热闹,仆人们端着不同的器具来来去去,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比迎新年还要开心。毕竟今天可是大日子:家主和夫人的第一个孩子要出生了,叱咤龙族的赫定家终于迎来了新一任的继承者。

  女仆在蕾丝围裙上擦了擦手, 问同伴:“小殿下起过名字了吗?”

  她们负责打理马匹, 几乎没有和家主接触的机会,就算是隆重的今日,也只能远远地从别人口中听见喜讯。但这并不影响一早上她们就梳妆打扮,与其他所有人一起激动地等待。

  同伴想了想:“好像是卢修斯。”

  “卢修斯……卢修斯。”女仆在口中念了几次这个单词, “真好啊,一定会是个漂亮的纯血吧?就像季家的二殿下。”

  同伴的眼里满是憧憬:“我们家的小殿下,一定会比他、比所有人都更好!”

  另一边, 饲育室。

  彼时的龙类还不习惯以人形诞子,均是产下龙蛋后送到专门的地方孵化。由于幼龙在破壳时会因惊恐有不同程度的破坏力,必须第一时间见到父母,满足印随行为的需求, 被熟悉的血缘所安抚。

  从昨夜保姆通知龙蛋有异动、是破壳征兆后,斯科特夫妇就守在了饲育室里, 一守就是一整夜。幸好隔间就是休息室, 不然娇贵的夫人早就受不了了。

  夫人简单地梳妆了一下, 过来换班, 看见斯科特眼底的青, 心疼道:“你去休息吧。”

  斯科特摇摇头, 他一晚都没合眼, 走来走去, 足以看出对独子的重视。

  没出生之前, 所有的龙蛋外壳看起来都差不多,朴实且粗糙,只有等到孵化过后才能通过龙鳞的颜色判断大致等级。所以,夫妇俩守在这儿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要第一时间确认这个孩子的血统。

  是的,就算是两个纯血的孩子,也有可能异变成A级,而斯科特非常、非常不希望看到那样的事实。

  *

  玻璃墙的另一边,躺在特制平台上的龙蛋在他们说话间忽然焦躁地动了起来,所有人屏住呼吸,医生在旁待命,夫人则上前一步,手掌贴在玻璃上望进里面,谁都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了小殿下光临世界的瞬间。

  龙蛋在强烈摇晃了一阵后重新安静下来,几秒钟后,从顶部出现裂纹,蛋壳慢慢剥落,露出里面新生的幼崽,蜷成一团。

  尽管鳞片还很软,也看得出颜色,分明是最为璀璨的铂金!

  外面的人欢呼起来,斯科特的脸上也有了笑容,不愧是他的孩子,血统就是该比旁人高贵。

  夫人等不及了,打开玻璃墙就要进入,然而变故出现了,幼龙缓缓展开了龙翼,人们看着它的动作怔在原地,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

  小殿下只有……一边翅膀。

  所有人都惊呆了。成年巨龙的双翼比身体还要大,幼崽时期没有发育完全,也就比脑袋大不了多少。可再小,肉眼总能看到。

  除非,真的不存在。

  斯科特当时的脸色就变了,他堂堂S级纯血,和同样身为S级的配偶却诞下这样一个残疾儿!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斯科特的脸色红了又青,嘴唇发抖,搞了这么大的排场,最后得到这种结果,已经丢够了面子,终究没有再发作,一言不发拂袖而去。他无言的怒火已经让在场的大多数龙感到呼吸困难、心脏狂跳。

  幼小的卢修斯·赫定此刻湿漉漉的,像只柔弱的雏鸟,头上还顶着片没剥落的蛋壳,跌跌撞撞寻求父母的怀抱,看见的却是父亲恼羞成怒的背影,和母亲暗自垂泪的神伤。

  *

  现在。

  卢修斯从回忆抽身,意识到自己正在许游的背上,向着秘境森林的方向出发。

  右边龙翼残缺,天生只有一半,他从来从来不被看好。靠半边的翅膀能飞起来,可支撑不了多长时间,顶多是紧急状况下的闪避。要跨越山脉去往目的地,竟然还要别人驼着他。

  耻辱经过了太多年、太多次,好像就也不是耻辱了,伤口反反复复□□到麻木,顶多在想起时感到一阵若有似无的刺痛。

  埃隆想着自己的事情,忽然感觉到许游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低头俯瞰,看见了密林掩映下的城堡塔尖。

  昨日出来寻找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天了。山里太偏,没有讯号,许游和季辞也没联系上。眼下经过季家上空,一定心绪复杂。

  “不下去看看?”

  “算了。”

  “那就话怎么说的来着,「三过家门而不入」?”

  “时间紧迫。而且……”

  “啊?你说什么?”

  巨龙的体型过于庞然,本来讲话时嗓音就低沉到模糊,高空风又大,讲人类的语言基本听不清。许游干脆换成龙语:“我怕看到他,就止步不前了。”

  本来没打算现在就跟埃隆·赫定开战,但对方抢走了鳞片,让他们猝不及防,必须立刻夺回来,否则等他再强大,就更难办了。

  这一仗迟早要打,不过是提前。此行生死难料,许游既担忧不能见季辞最后一面,又畏惧于看见后,自己会变得软弱。

  还是别耽误时间了,让「只有胜利才能回来见他」的念头铭记脑海,才能把执念化为拼命的勇气。

  卢修斯嗤笑:“你倒是个痴情种。”

  那年许游受季淳所托来找他,被自己监./禁起来以试探诚心,算不上多优待也不能说折磨的一年中,许游总是用季辞做灯塔,有好几次睡着了还把照片贴在胸口。彼时卢修斯就已了解,这家伙对他的人类小男友有多情深义重。

  许游龙语叽里咕噜一串:“你这种老光棍是不会懂的。”

  卢修斯:“……”

  怎么办,要不是小命掌握在他手里,好想踹两脚啊。

  *

  秘境森林。

  人前翩翩贵公子的埃隆·赫定狼狈地跪伏在泥巴地上,看不出半分昔日风采,五脏六腑痛得仿佛被碾压过一遍。

  他吸食耶利米的血液已达半年之久,上一次测定血统纯度,的确上升了五六个百分比,但一直没能突破、甚至接近99%的临界值。那是划定纯血与混血的根本,如果达不到,不能从真正意义上成为S级,那么现在做的所有努力都没有意义。

  虬的确提供了不小的帮助,可逆天改命是有代价的。他回到龙形后的分分秒秒疼痛难当,有时候会调侃自己就是用歌□□换的小人鱼,尽管有了觊觎已久的双腿,每一步都行走在刀刃上。

  第一次提起这个类比时,耶利米跪坐在他旁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是巫婆吗?”

  埃隆看着他那双浅色的、水晶似的眸子,笑着捏捏他的脸蛋:“你是我的小巫师。”

  给他附加了祈盼几个世纪的咒语,能将他送往福祉高升之地,或是从此打入地狱。

  想到耶利米,他忍不住弯弯嘴角。少年是他一滩烂泥的生命中唯一的好事情,他一定要成功,给自己和耶利米更好的、再也不受威胁的生活。

  埃隆试图让大脑忽略痛楚,摊开掌心,透明的龙鳞明明同他一起跌入脏污,却没有丝毫沾染,干净得仿佛在发光———果然是个不同寻常的宝物。埃隆对它充满了期待,定了定心神,一口吞下掌心那么大的龙鳞。

  龙鳞的坚硬程度可想而知,几乎有了喉咙和食道被刺穿的错觉,然而他忍了又忍,生生咽了下去。

  *

  卢修斯从A级的脊背上跳下,许游收拢起龙翼,二人来到秘境森林最常见的那个入口,却没发现丝毫被闯入的痕迹。

  与外世界相比,秘境森林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密封体系,里面的生态也好,生物也好,都是自成一体运转。如果有什么外世界的物种强行进入,虽不至于直接崩塌,但一定会显示出平衡被打破的迹象。

  如果这个入口没有寻找到埃隆的痕迹,说明要么他不是从这里进去的,要么……埃隆已经可以自由进出,和森林融为一体了。

  两种可能性都叫二人遍体生寒。周遭的雾气愈发浓重,作为秘境森林的标志之一,成分不明的迷雾中藏着无数对巨龙而言的剧毒,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往后退。

  卢修斯抬起头看着体力明显开始下降的龙:“你还是回到人形吧,受污染面积能小点。”

  许游保持龙形原本是为了更好地追踪,没想成出师未捷,只能无奈地缩小:“确定他在这里吗?会不会障眼法,其实逃去了别的地方?”

  “确定,我能感受到,起码那个鳞片一定在里面。”

  卢修斯翻过手腕,印记重新亮起来。

  许游凑过去看:“形状没变,看来是固定的。这是什么图案?”

  “不是很清晰,不过我看着有点儿像季家的家徽。”

  许游惊讶:“季家还有家徽?”

  卢修斯更惊讶:“你都入赘这么多年了,不知道季家有家徽?”

  「入赘」一词究竟符不符合暂且不提,许游仔细思考了一下,真的从来没在季家的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看得到可以被当做家徽的图腾。

  卢修斯推测道:“估计是小淳叔叔退隐以后,只带了仆从,和之前的旁支都断了联系,也就不再需要这么一个标志着统治力与维系力的东西了吧。”

  许游瞅了瞅他侧脸的刺青,赫定家徽的蛇张牙舞爪地盘踞,狂放不羁,又低头看着他手腕的印记:“所以,季家这个家徽是什么图形?”

  卢修斯严肃地想了想:“我忘了。”

  许游:“……”

  也罢,留着悬念回去问他家宝贝儿吧。这个卢修斯·赫定是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也难怪季先生放心扶他上位———根本没什么威胁嘛。

  *

  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待时忐忑的期待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变冷,埃隆怔怔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什么都没有变,还是丑陋的异色。

  忽然,奇异的痒从喉咙里漫上来,好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是身体对鳞片的排异反应!埃隆瞪大眼睛,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最终抵挡不住身体的防御本能,吐出一大滩血。

  透明的鳞片完好无损地出现,包裹在红得发紫的血液中,仍然无瑕。

  埃隆把它捡起来,对着森林并不透亮的光线转了转,脑海中突兀地穿插一个想法:既然是鳞片的形状与质地,又并非通过食用来使用,那么这个小东西,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护心之鳞?

  他硬化出胸口处的龙鳞,如同异兽的紫色连自己都觉得恶心。拔鳞片或许是对巨龙而言最残忍的酷刑之一,它们既是最坚固的防护,也是最致命的痛点,尤其是守护在心脏位置的那一片,若是受伤,轻则残废,重则死亡,甚至没有办法可以医治。

  所以,这个小东西若真的是护心之鳞,就成了双刃剑:配对成功了,他从此再无敌手;可若是失败,就要一事无成地溃败在烂泥里,成为被他残害过的秘境森林的养分。

  从卢修斯手上抢走季家的遗物,肯定会被围攻。早晚都要死,不如放手一搏,埃隆·赫定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他的手变成锋锐的龙爪,想了想面容已然模糊的母亲,又想了想耶利米,做了个深呼吸,狠下心拔掉了心脏位置的鳞片!

  难以承受的剧痛顷刻间麻/.痹了感官,肾上腺素过量分泌,血液逆流,四肢软得连跪着都支撑不住,手指发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嵌进透明的这一片,彻底昏了过去。

  *

  太憋屈了。

  若埃隆就在面前,哪怕取得了宝物的加成,他们这边好歹有俩,尚能有来有回势均力敌打一架;可眼下,谁会往必死无疑的火坑里跳呢?

  “混账!”卢修斯气得跳脚,可惜草坪空空荡荡,连个目标物都没有,没法让他发泄。

  许游「对付」季辞太多年,非常懂得怎么安抚少爷脾性。之前还能顺着卢修斯,可眼下,连他自己都受不来这个气。

  进森林,就是送死;不进,等着埃隆全副武装强化完了再出来,又是一场浩劫。

  两难之下,如何才能攻克棘手的门槛?

  卢修斯灵光一现:“不对啊,老许,你之前不是去过这里吗?”

  “那次是埃隆带我进去的。”

  “他用的什么办法?他为什么可以进?”

  “控制了豌豆藤的精灵,好像提供了类似于氧气的东西。就像人类上天入海要背个呼吸机,差不多的原理。”

  “那你能召唤精灵吗?”

  “你当我是召唤师她是召唤兽啊?”许游皱眉,想起上一次离开时树精对自己说过的话,仿似诀别之际的托孤,“且不论她在埃隆的威压下愿不愿意帮我们,就算愿意,我现在也联系不上啊,又没有手机可以发消息。”

  “这是个冷笑话吗?”

  “……”卢修斯化险境为相声的功力许游是一点都不想多体会了,但他的确受到了启发:如果树精能接他们进森林,最好再能提供点儿别的帮助,转客场为主场作战,会有利得多。

  问题在于,如何联络?

  如同感知到他们虔诚的祈愿,巨龙的直觉叫二人一同向出口处投去目光,弥漫大雾之中,清丽婀娜的身影缓缓显现。


第一百零五章 水星逆行2

  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他

  “哇哦……”卢修斯上下打量着来人, 用胳膊肘捅了捅许游,“你可没提过,那什么树精, 长这———样。”

  许游嫌弃地躲开:“别想了,人家说不定真实年龄比你都大。”

  秘境森林和外世界的时间算法不同, 谁比谁更古老, 还真难说。而且,许游还真没见过树精初始的沧桑面貌,相比之下,季辞反倒是更接近真相的那一个。

  阿尔瑟款款走来, 还带了几个看起来年纪更小一些的女孩子,无一例外相貌出挑,披着薄纱, 长长的裙摆在地上拖曳,却没有沾上尘埃,每落下一步身周仿佛流动起淡绿色的光芒,完美地诠释着什么叫做摇曳生姿。

  她微微躬身行礼:“许先生。”

  卢修斯再一次感到惊讶, 明明没看见她张口,温婉的嗓音却从四面八方涌来, 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回声, 圣洁又迷离, 仿佛响在心底。

  许游还记得上次与她告别时, 四肢上缠绕的藤蔓颜色都变得枯黄, 如今重新鲜嫩了起来, 好奇道:“你们的能量恢复了?”

  阿尔瑟点点头:“那人……回到外世界之后, 给了我们足够的时间休养。一个完整、独立的生态系统, 其实有着相当强大的修复体系, 只要不被压倒性的毁灭力量干涉,完全可以自我修复。”

  埃隆就是那个入侵的毒瘤,在时加速衰落,拔掉以后,肌体自然能重新健康。

  可所有人都清楚,埃隆并未被祓除,只是暂时潜伏。再次归来,扎根更深,会掀起难以估量的血雨腥风。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毒株彻底扼杀。

  *

  卢修斯煞有介事行了个绅士礼:“鄙人名卢修斯·赫定,我是否有荣幸得知这位美丽小姐的芳名?”

  后面的小姑娘们听到「赫定」的姓氏,纷纷露出惊恐的神色。就算是见惯风雨的阿尔瑟,表情也有一瞬间的仓惶。但她毕竟是一族之长,很快敛去,以藤蔓代替和他握了握手:“阿尔瑟。”

  翠绿的叶子在龙的手上留下清凉的触感,卢修斯很惊奇,翻来覆去看了看,还想接着和美人套近乎,被许游阻止:“你来,是要帮我们吗?”

  还是再次成为埃隆·赫定的帮凶?

  阿尔瑟没有直接回答,抬起手,森林的能量钻进他们的身体。能量应当是无形无色的,可他们同时感受到一股「绿」随着经络游荡,直至伸展全身。

  树灵形成的保护层看起来比上回更加牢固,她说得没错,在埃隆离开的这段日子,森林的确恢复了许多。

  卢修斯也明白此时不是搭讪的好时机,他很快就猜到了其中的弯弯绕,树精们能将那个据说镇林之宝的通天豌豆藤的力量暂时渡给他们,以获得和原住民们同样的生理运转状态,自由出入秘境森林,不用担忧空气成分中的毒。

  感受到身体的变化以后,他夸张地做了个深呼吸,果不其然,之前迷雾带来的污浊感消失了,他重新得到氧气自由。

  许游也活动了下四肢:“你们不能直接切断他的氧气供给吗?”

  就算力量大增,就算成为纯血,埃隆终究是头巨龙,受不来雾气中的毒。树精们看起来并未被他控制……

  阿尔瑟伤心地摇摇头:“他体内已经囤积了足够的树灵,就算不需要任何帮助,也能在森林中生活很长时间。”

  龙类的脸色纷纷沉下来。

  唯一的弱点都被克服了,他们和埃隆的差距,究竟有多少?

  *

  埃隆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去。原本应当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林处处透着幽光,鬼火似的,有些来自植物花瓣或茎叶上的特殊涂层,有些,干脆是饥肠辘辘的野兽的双眼。四处游荡晃动的未知光点,远比漆黑一片更加可怖。

  埃隆没有多余的空闲去想别的了,心中被兴奋填得满满当当———他活了过来,不仅毫发无损,而且能感受到体内充盈着全新的强大力量。

  护心之鳞,传说中只有纯血的血液才能驱动的神物,现在也可以为他而使用。同时,意味着从某种程度来说,尽管龙鳞颜色依旧特殊,他还是突破了隔阂,正式跻身S级的一员。

  埃隆·哈瑞斯六百岁了,在成为埃隆·赫定的第四年,终于甩脱了多年背负在身上低贱血统的枷锁,从此再没什么能够将他拉下云端。

  想起找到伊迪丝前最艰辛的那几个世纪,他甚至有点儿心酸,为命途多舛的自己,为以血统而非能力界定一条龙的千百年来积压的制度不公。

  然而成为纯血或是佩戴上护心之鳞都不是终点,他清楚森林外的埃隆和卢修斯此时肯定在寻求各种办法进入,软弱和伤感不符合情形,埃隆起身,先前的一身泥泞似乎都随着「重生」消失得干干净净,衣摆处一丝褶皱都没有,又成了那个体面且仪表堂堂的赫定现任家主。

  他屏息凝神,化出龙尾,将头顶粗壮的植物根茎拦腰卷断,上百米高的大树倒下,哪怕他现在是龙的形态,也会被砸成肉泥,更别提渺小的人类身体;眼看着巨物袭来,他身周骤然浮出一层淡金色的光圈,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

  半截树干在接触到保护罩时,顷刻化作齑粉,散落在浓重的夜色中。

  ——足足上千吨重的古木,就这么须臾间溶解得无影踪。

  不仅如此,绿色的光芒融入身体,化作更盛的金色,全新的力量流动于四肢百骸,他脱胎换骨,超越纬度新生。

  埃隆慢慢张开拳头又捏紧,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护心之鳞,还真是……

  难怪季念云到死也要把它带在身边,难怪不到万不得已季淳闭口不提,难怪伊迪丝被问到时流露出既恐惧又向往的古怪神色。

  他得到了从内净化的虬,又得到从外强化的鳞。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他。

  *

  卢修斯是第一次进入秘境森林,看什么都新鲜。上回许游进去时带着簌簌,出来抱着季辞,目的过于明确,匆匆忙忙,也没好好欣赏过风光,此刻被震慑人心的景象所俘虏,眼睛都不够用了。

  这两头巨龙虽说都活了好几百岁,见过无数奇异的景观,和一些远古生物一同成长,也见证过它们的灭亡。但秘境森林毕竟是与世隔绝的另一个维度,它的运行规则截然不同,别的不说,光动植物与外界的体型相反,就足够令人诧异。

  若今日是个纯粹的观光之旅,绝对丰富有趣,令人难忘;好在他们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

  许游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雾中,时不时要小心别踩着和老鼠差不多体型、动作还很迟缓的象:“你知道他在哪里?”

  阿尔瑟没有回头,声音包裹着他们:“大概能感受到。不过,再那之前,有一些人,我希望你们能见见。”

  “什么人?”

  阿尔瑟并未回答。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树精们在一个巨大的白色球状物体前停了下来。卢修斯跟许游嘀嘀咕咕:“这不是个原始森林吗?怎么会有人类的现代艺术品?”

  森林的基调是墨绿和深褐色,可这个大家伙却雪白得纤尘不染,往那儿一杵,显眼得格格不入。球状物足足有四五层楼高,表面并不光滑,而是覆盖着一缕缕棉絮似的、纵横交错的羽。看起来如同闪着寒光的刺,但并不锋利,甚至是柔软的。

  看起来是镂空的,实际上从外面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构造,设计非常巧妙。

  以这个视角很难看出「建筑」全貌,许游一时间也没能猜出来是个什么东西,不过确实很像季淳那些搞艺术的会弄出来的展品。按照以前季辞的说法,秘境森林的居民是不能外出的,更不可能埃隆费如此大的功夫只为运送个艺术品,所以他还是倾向于球状物就是森林的产物。

  什么东西,能同时符合雪白、球形、有刺这三个条件呢?看起来一动不动,没个生命呼吸的起伏,应当可以排除动物;如果是植物的话……

  以及,那些编织排列繁复的絮状羽,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灵光一闪,许游和卢修斯同时把目光投向后者的小臂———那个印记!

  *

  “二位,请跟我来。”阿尔瑟的话打断了两人的思考,拨开眼前的棉絮,示意他们进入。

  陌生地点的封闭空间总让人心生恐惧,谁知道里面是不是有鸿门宴在等待。卢修斯忍不住了:“这是什么东西?”

  “蒲公英。”阿尔瑟旁边的一个小姑娘回答得理所当然,又壮着胆子加了一句,“你们不认识吗?”

  这个比两头巨龙加起来都大、根根带刺的玩意儿是棵蒲公英?就那种风里柔弱到止不住颤抖的小草?

  外来者傻眼了。进入森林后,一次又一次挑战对于生物大小想象力的极限。

  阿尔瑟将他们脸上打翻调色盘似的表情尽收眼底,什么也没说,率先走进去。两人将信将疑跟在后面,更多的疑问放在了放大无数倍后的蒲公英与那个印记的相似上。

  如果看得没错,那就是季家失传已久的图腾。可为什么他们要选用蒲公英的一部分?有什么寓意?想表达什么?四海为家,还是桃李天下?

  再者,正常体型的巨龙和人类不可能看得清蒲公英如此细小的纹路,而季家定下家徽远在季念云出生前,一两千年前的事,放大镜也好显微镜也罢尚未被发明出来,他们能端详得如此仔细,是不是说明亲眼见过如此大的蒲公英?

  有没有可能,两千年前巨龙是可以进入秘境森林的———或者,曾经外世界与森林并不存在结界?

  一茬又一茬的想法涌出,让他们背后直冒冷汗。秘境森林,巨型蒲公英与图腾,两个纯血家族的爱恨,透明的鳞片,千载难逢的虬……他们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

  究竟,此程是不是注定好的因果?

  许游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好似所有的剧情早就被铺垫好,无论是他、卢修斯,还是埃隆,都不过是误入的仓鼠,是随机挑拣的试验品,被捉进看不见的牢笼内,疯狂地在没有尽头的转轮上狂奔,直到死也不能得到答案和自由。

  ——谁在背后掌控一切?

  *

  所有的猜测都建立在季家家徽的确与巨型蒲公英有关的基础上,在得到证实前,尽管狐疑满腹,也必须按兵不动。

  许游走进去才发现,这棵巨型蒲公英里面是空的,风一吹外面交错的棉絮飘飘忽忽地动,好似弱不禁风,实际上牢固得很,像个雪堆出来的堡垒。

  这座堡垒里站满了等待的……种种生物。

  卢修斯是第一次来,但其中有不少许游都已经打过照面了:脸上有花朵胎记的玫瑰小花妖和他的家人,十二条腿的大蜘蛛与子子孙孙,豌豆藤的其他树精们,猫咪一样大的黑豹,嗡鸣声比发动机还大的蜜蜂……

  卢修斯怔了怔:“这是……”

  “大家,都希望见你们一面。”

  阿尔瑟随手一挥,地面钻出的藤蔓将她与两个异乡人送上半空,受着万众仰望。卢修斯龙翼残缺,飞行体验比同族少很多,这时候悬在高空,感受的不是想象中睥睨众生的爽快,而是……被寄托了太多期待的沉甸甸。

  许游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是的,不需要谁先开口,两人都已经能猜测出这场突兀的会面用意何在。

  除了水生的,秘境森林大多数的居民代表都站在下面,他们有不同的生活习性,他们可能是食物链的上下环,争抢地盘、彼此猎食过,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但如今,他们放下所有芥蒂聚在一起,为了迎战共同的敌人:那头从外世界闯入、大肆掠夺和屠戮的残暴巨龙,埃隆·赫定。

  从阿尔瑟开始,然后是树精们,很快蔓延到所有来客,他们都做出同一个动作:举起右手放至左胸口。那是森林里对贵客的最高礼节。

  这个动作许游曾经见过,在他带着季辞离开时,阿尔瑟的临别之言。眼下,成百上千的无辜生灵,也正对他行交托的礼。

  有些动物的爪子很难碰到胸口,但它们还是努力地做出个大概。若非此时此刻,单独看也许很滑稽,然而联系到接下来有可能爆发的对战,这一幕庄严宏伟,不禁又增添几丝悲凉。

  谁都没开口,但许游一字不落听见了。

  “万物之母在上,赶走侵/.略者是森林所有子民的唯一心愿。只要你们需要,我们会倾尽一切给予帮助。”

  大大小小的声音混杂在一块,此起彼伏地回荡在蒲公英的中空内部,有些甚至是从未听过的语言。然而对和平的祈愿早已冲破了言语的隔阂与束缚,传递到所有人心底。

  许游环视一周,沉声道:“我向各位保证,我一定会了结森林的噩梦,不计任何代价。”


第一百零六章 水星逆行3

  是爱让他们节外生枝

  赫定庄园。

  伊迪丝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描摹着嘴唇的颜色, 从几乎没什么血色到逐渐鲜红。镜子里看得见旁边的女仆关切地望着她,踌躇着开口:“小姐,今天要去……”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没什么表情:“嗯,准备好。”

  “是。”

  女仆服侍着伊迪丝换上衣服, 另一个则拿来她需要的东西。伊迪丝接过小篮子:“你们不用跟着我了。”

  女仆们对视一眼, 尽管有顾虑,还是点点头。

  门口的马匹已经候着了,悠闲地打了个响鼻,雪白的毛发在阳光下显得熠熠生辉。伊迪丝先把小篮子挂在鞍上, 无须任何人帮助,自己利落地翻身上马,拽住缰绳, 双腿夹住马肚子,轻喝一声,马儿驼着她轻快地跑起来。

  赫定家的庄园占地上万平,不同区域之间隔得很远, 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持庄园的原貌风景,这儿的人大多数不会选择开车, 要么回到龙身飞过去, 要么像伊迪丝一样骑马。

  十几分钟后, 植被逐渐茂密, 人工小径蜿蜒细长, 马儿的速度逐渐慢下来, 伊迪丝跳下来, 将它拴在门口, 自己提着篮子走了进去。

  这儿是赫定家的果园, 同时,也是墓园。

  说起来有些恐怖,但对于巨龙而言,他们度量生死的方式与人类不同,死后长眠于宁静美丽的庄园中,陪伴着枝繁叶茂花开花谢,反而是种圆满。

  女仆方凝就葬在这片果园里,长势最好的一棵陀罗树下。

  两个月前,方凝陪她到这儿散心,看着工人飞舞着修剪枝杈,还在聊着等明年结了果会是什么味道,想着要不要将部分坟冢迁出果园、方便引进更多树种。

  现在,女孩子躺在下面,再也没有声息。

  伊迪丝找到那棵陀罗树,它的树枝长得很特别,不像其他树种那样四平八稳地伸出去,而是圆润地弯弯曲曲,结的果子同样古怪,一个个镂空挂在枝头,乍一看是个什么人造艺术品,而非自然生长出来的植物。

  树下有一方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方凝的名字与停止的时间,没有诞生日,他们还没来得及了解。

  伊迪丝把篮子放下,从里面拿出一束花,一块咸口的干酪,一截手工编织的蝴蝶结饰品,和一支葡萄柚香味的蜡烛,依次摆在墓前。

  这些都是方凝生前喜欢的东西。她隔段时间会来看看她,收走旧的,换上新的,好像这样做,它们就能一直陪伴着她。

  *

  伊迪丝抚摸着冰冷的、不会给予任何回应的石碑,不顾草屑会弄脏衣服,在旁边坐了下来。

  她的确对方凝有愧疚,若不是当初后者被她用来辗转接触虬,又在被季家扫地出门后带着补偿性质接到自己身边,无足轻重的B级也不至于落得被埃隆杀了以警示的凄凉下场。

  只是,此刻如此沉重的心情,并非为了一个相处不到一年的小女仆,她还没有情深义重到这种地步。

  百年前埃隆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山村找到自己,承诺恢复赫定家昔日的荣耀,给自己无上的地位,而她需要的只是以纯血兼赫定家继承人的身份支持他上台。

  可现在,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在重演几个世纪前斯科特·赫定还在的日子,就算金丝软玉供养,也不过是可悲的阶下囚。

  作为血缘关系上的亲父子,斯科特·赫定一天都没有养育过埃隆·哈瑞斯,二者甚至没见过面,可埃隆骨子里的冷漠与狠戾却与他如出一辙。

  年幼时伊迪丝养过一只非常漂亮的极鸟,那是种比巨龙的存在时间年轻一些的禽类,娇小,歌喉动听,很适合当做宠物和观赏品来饲养,就像人类喜爱的金丝雀。

  赫定家从来没有饲养宠物的习惯,对他们来说,生命的存在只有可利用和无价值两种,宠物,恰好属于后一种。

  家里的老仆人不知从哪儿捡到只奄奄一息的小极鸟,伊迪丝看见了,央求他能不能送给自己饲养。老仆人是看着小小姐长大的,没法拒绝她的要求,只叮嘱,千万别让殿下发现。

  于是,极鸟成了伊迪丝第一个亲密无间的伙伴,每日亲昵地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去,用喙亲昵地啄她的指尖,连睡觉都要用毛茸茸的羽贴着她才行。

  起初没有人发现,伊迪丝偷偷用自己攒下来的积蓄为它买了不少好东西,想给它最好的生活,但有两个条件,它不能离开她的房间,也不能唱歌。

  飞翔与鸣叫,恰恰是一只美丽的鸟儿最需要的自由。她能给它一切,唯独这两样做不到。

  *

  后来伊迪丝回想起这段时光,那只极鸟,就跟未来的她差不多。

  再往后她不愿意仔细想,某天急匆匆地回到房间,极鸟并未像往常一样欢快地出来迎接她,等待着的,是小生灵冰凉的尸体,与斯科特高深莫测的表情。

  无须兄长开口教育,她已明了教训:赫定家的人不能有任何软弱和牵绊,也永远不要妄想可以逃出囚笼。

  不仅极鸟死于非命,送她鸟儿的老奴也受了重刑。斯科特在行刑时完全没避着她,或者说就是要让她记住———他们的死伤皆因她而起。

  伊迪丝从此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宠物,甚至不敢对任何人过于亲近。

  哪怕都是纯血,理论上兄妹俩应当平起平坐,事实上是斯科特拥有赫定家绝对的权力,伊迪丝完全无法与他抗衡,处处受制。

  那是她的亲哥哥,即便恨他,也必须依附于他才能安然活下去。

  她必须承认,在接到兄长死讯的那一刻,她的第一反应不是伤痛或是为他报仇,而是松了口气。

  本以为噩梦般的日子就此结束,哪怕后来流落到不知名的人类村落,粗茶淡饭,再无呼风唤雨的龙族能力,她也觉得安稳。谁能想到,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亲侄子再一次把她拖回了深不见底的梦魇。

  伊迪丝·赫定不懂S级的身份究竟有什么好,让那么多同族趋之若鹜,让本有大好前程的埃隆沉迷、沉湎再沉沦。如果能够选择,她宁愿不要天生纯血,宁愿做一个普通的B级、C级,哪怕是渺小但逍遥的人类。

  可惜,命运总叫人身不由己。

  *

  伊迪丝在果园里呆了一整天,直到日头渐西,才起身返回。

  小径分岔路的左边是果园与跑马场,右边通往她休憩的宫殿,服侍她的女仆早就在那里等待,神情闪烁:“小姐,有客人。”

  伊迪丝安抚地拍了拍马儿的鬃毛,交给马场的仆从带走:“什么人?”

  “您还是回去看一看吧。”女仆难以启齿,“有两位呢。”

  伊迪丝蹙了蹙眉,她大概能猜到是谁,不过,两个人?

  她回到宫殿,看见淡定地坐在沙发上、闲适如回到自家客厅的人,立即明白了为什么仆从们都如此局促。

  许游、卢修斯联手围猎埃隆的事,早就传遍整个龙届,虽然民间对于失踪已久的嫡子、与带领家族重振旗鼓的私生子谁才是赫定家真正继承人的争论尚未落下句点,然而所有龙心知肚明,许游早就被季家「招安」,那两个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无论如何都是赫定家的人。

  季家和赫定家的分歧,再一次被摆到台面上来。

  结果现在,季家实际上大权在握的幕后家主,带着他们家最受宠的小少爷,大摇大摆找上门来———这不是挑衅是什么?

  他们只能倒茶,别的不敢轻举妄动,赶紧让人通知小姐回来。

  赫定家的岗位职责是流动制,今天打扫门庭的,可能上周在侍弄花草,所以仆从们并不清楚季家人已经轮番来过好几趟了,各个半信半疑,虎视眈眈,生怕一个不注意这俩人会趁着埃隆家主不在兴风作浪。

  伊迪丝叹了口气:“淳哥哥,你来怎么不先通知我?”

  季淳完全没受到那些审视目光的影响,惬意自得,放下茶杯:“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

  伊迪丝扫了眼下人们充满疑虑的目光,打开旁边房间的门:“进来说吧。”

  *

  “请坐。”伊迪丝给他们重新倒了茶,开门见山,“小少爷身体怎么样了?”

  上一回见到季辞,还是埃隆带着耶利米从秘境森林回来不久,在庄园大门对峙,人类因为毒素后遗症不得不坐轮椅。现在起码行动已经自如。

  季辞捧着热茶,脸上毫无血色,皮肤苍白得不得了,仿佛随时都会昏过去。他挑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在恢复。”

  伊迪丝大约能猜到他这样是因为什么:转眼许游和卢修斯已经进入秘境森林快一个月了,还没传出更多消息,换算成森林里的时间也才一天,八成正与埃隆打得难分难舍,或者还没正面碰上。

  明知注定会有一场大战,可外面的龙进不去,外面的人类进去只有送死,在座的不管是谁都帮不上忙,徒增烦忧。

  龙的感情淡漠,相比之下,人就过于丰富了。只有二十几岁、在他们看来还是小男孩儿的季辞,什么情绪都挂在脸上,太好看破。

  他怕许游不回来;

  他怕许游回来受了伤;

  他想早点儿见到许游;

  他不希望许游去,又知道许游必须去;

  他想做只在那个人怀中撒娇、与爱人永不分离的小辞,又必须做听话、懂事、顾全大局的季家少爷。

  ……

  人类的心太纯粹,太干净,爱恨惦念都那样直白,耀眼到让麻木了千百年的龙无所适从。

  纵是伊迪丝也有些不忍,移开目光:“所以,您今天来,要和我说什么?”

  “这是你们茶园里采摘出来的吗?”季淳呡了一口,比刚才在客厅里仆从泡的味道好得多,“很香。”

  “喜欢的话,我让他们准备一些,你可以带回去。”

  “那倒不必。”季淳盖上杯盖,弯弯嘴角,装备上好整以暇的淡笑,“我只是想来问问你,既然卢修斯和埃隆都困在森林里,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们两败俱伤,谁都没能走出来,以后的赫定家……怎么办?”

  *

  怎么办?

  这世界上还存活着的,姓赫定,是纯血,没有任何缺憾的巨龙,就只剩她伊迪丝·赫定一人。一旦卢修斯与埃隆都死了,那么接下来她上位、成为被激进派簇拥的女王,简直是理所应当。

  换言之,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宝座,眼下几乎是唾手可得。

  伊迪丝心脏一抖,并未表现出来:“你是在挑拨离间吗,淳哥哥?”

  “怎么算挑拨呢。”季淳悠悠道,“路有很多条,我只是给你……启发。”

  既然话都说破了,也不必再维持表面客气,伊迪丝冷冷道:“你想抛下他们俩,我可以理解。但这个计划中,就连许老板,也是要丢掉的一环吗?”

  她说出这话时,眼睛看着季辞,果不其然,人类的神情因如此露/.骨的利害分析变得恍惚。但他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

  “当然不是。”季淳摸了摸季辞的头发,“他是我们小辞选择的伴侣,那就是我的家人。我不会让我的家人成为被牺牲的一部分。无论棋局走到哪一步,他都不会是弃子。”

  伊迪丝·赫定在这一瞬间回想起几百年前斯科特杀死极鸟的场景,忽然明白了兄长的「良苦用心」:感情、爱意,果然是种累赘的牵绊。

  若季辞没有爱上许游,若季淳对季辞没有泛滥的亲情,那么此刻三张相争的王牌送进森林后,作为废牌被舍弃,彻底铲除有野心的埃隆与卢修斯,留下好控制的伊迪丝———明明是对季家最好的情况。

  可爱让他们节外生枝。

  以S级和超A级的力量封死一片森林并不难,但想在保许游的前提下去达成别的目标,就没那么容易了。

  所以,他们是要……

  伊迪丝还在思索季淳的深意,后者却另起话题:“这件事你不用急着给我答复,毕竟,是你们家族的内务。我今天来,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他坐正,语气严肃,“伊迪,我想跟你谈谈护心之鳞。”

  *

  伊迪丝听到这个词,唰的一下变了脸色,声音发抖:“我……没有跟埃隆透露过什么。”

  “但他已经知道了,不然他们不会这么快遇上。我猜,多半是埃隆尾随他们……”季淳轻叹一声,“你不用这么着急否认。就算你说了也没关系,不是吗?”

  护心之鳞在赫定家是禁忌的话题。埃隆之前的确旁敲侧击过好几回,都被她敷衍过去了,现在季淳却因为这个找上门来。

  伊迪丝忖度不出他想做什么,沉默以对。

  季淳没有追问,突兀地提起:“你记得季家家徽是什么样子吗?”

  伊迪丝一愣,摇摇头:“很多年没见过了。”她一向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连赫定家的蛇形家徽也只模糊地记得大致轮廓。

  季淳拍了拍季辞:“崽崽,去给她看看。”

  年轻的那一个顺从地走过来,掀起衬衫下摆,肋骨附近的皮肤上浮出印记,淡淡地发着金光。

  那个形状是……放大后蒲公英上的白色冠毛。

  在外人看来,元老季淳并非健谈之人,他淡泊宁静,不问世事;很少有人有这个荣幸,能聆听他的教诲和劝诫。

  所以他们不会知道,在他真的想要说服什么时,有多么熟练,又是有多么强大的实力才能支撑这种自信。

  季淳循循善诱,语气恳切:“你也知道,护心之鳞……早就属于季家了。所以它在召唤时会浮出季家的家徽。你的侄子多半已经看到了。小许或许没有见过这枚家徽,但卢小时候还是看过很多次的,一定会提到。你以为他们不会多想吗?蛛丝马迹稍微一联系……任谁,都会想探究一番吧。”

  到那时候,桩桩件件秘密,可就隐藏不住了。

  伊迪丝垂眸,捏住杯子的手指颤了颤。

  季淳清楚自己的话在她心里埋下了种子,点到即止,柔声道:“伊迪,为了自己打算吧。乱世中没人可以独善其身。”

  雌龙再抬起头,嗓音没了波澜:“我知道怎么做。”


第一百零七章 水星逆行4

  巨龙原来是如此恐怖

  动员演讲完毕, 树精少女并没有把两人送回地面,反倒让藤蔓托举着他们越来越向上,很快就要触顶了, 一根根足有三四米的雪白冠毛近在眼前,似羽又像刺, 连绵在一块儿看着惊艳, 但要是戳在人类的皮肤上,许游可一点儿都不想感受。

  卢修斯比他更直白,化出龙尾保护在身前,警惕道:“这是要做什么?”

  “你们是森林的希望, 我和我的族群们都在万物之母面前发过誓,绝不会伤害你们。”阿尔瑟并不恼于他们的怀疑,“请抓住根茎处, 它会被吸收,成为一层盔甲,也同时是养分。”

  许游没动:“解释一下。”

  少女翠色的瞳孔静静的,很有耐心:“你们现在能在森林里自由呼吸, 是我借用了森林之神的力量。但树灵是有限的,一旦我无法持续支撑, 很快就会消耗光。而且, 你们的动作越激烈, 就耗得越快, 和体力成正比。这棵蒲公英的冠毛能抵挡伤害的同时, 将森林的有毒气体隔绝在外。算是双重保险。”

  许游理解了, 如果把巨龙进入秘境森林比作人类下水, 那树灵就相当于氧气瓶, 好用, 但有限,万一阿尔瑟遭遇不幸,他们连呼吸的权利都跟着被剥夺;而蒲公英则是防护服,或许支撑不了几分钟,可哪怕是一分钟,也可能是绝处逢生。

  卢修斯斜着眼看了看许游,后者微微颔首,二人攥住冠毛的根部,和想象中坚硬锋利的触感不同,尽管放大了上万倍,这棵巨型蒲公英依旧和外世界正常形态的一样,非常柔软,握在手里像抓住了一团云。视觉和触觉相结合,更有几分绚烂的艺术感。

  少女不含情绪的清凉声音打断逐渐跑偏的联想,如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抓稳,不要松手。”

  她说完这句话,裹在他们四肢上的藤蔓应声乖巧地缩了回去,双腿明显越来越沉重,眼看就支撑不住他们了,卢修斯爆了句粗口,现在可是在大蒲公英的最顶端,少说四层楼的高度,他不会飞,十来米高自由落体,这是要出师未捷先摔个半死?

  许游也是一惊,但他相信阿尔瑟那句「不会伤害他们」;余光发现不仅他们两个人正拽着冠毛,许许多多的森林居民也是同样。他心里有了模糊的猜测,对紧张兮兮的纯血喊道:“抓紧了!”

  话音刚落,巨型蒲公英猛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随时会坍塌。原住民没有一个显现出紧张,反而充满期待,就好像隆重的晚宴即将拉开帷幕———

  *

  同一刹那,原本静止如雕像的蒲公英,化作成千上万的、数不清的种子,随着风力轻盈地向上飘去,每根絮状冠毛下都挂着个「小尾巴」,森林里大多数的住民此刻都遨游到了天际,浩浩荡荡地前行。

  蒲公英带着他们越飞越高,飞出玫瑰园、芝麻田的顶端,飞到只能看见通天豌豆藤无声矗立,天幕布满簌簌游荡的银白色,好似世间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无比盛大的雪。

  只可惜瑰丽的景象还没欣赏够,蒲公英像真的雪一样慢慢融化进他们的皮肤,没有了领航,众人随着重力缓缓下落,直到降在一条河流旁。

  这条河是蓝色的———不是通常形容河水清澈的那种蓝,而是饱和度相当之高的亮蓝色,缀在深沉的背景中格外扎眼。要是放在外世界,多半会认为水质遭到了严重的污染。

  双脚重新踏在坚实的地面时,许游的确感觉到一股新的力量钻进体内,和树灵的绿色不同,它是种「看」得见的白色。两股能量和谐地交缠,螺旋上升,将他护在中央。这给了他不少信心。

  河流并不宽,目测十米左右,也不湍急,亮蓝的水波平静得像一张画布;别说龙形能轻轻松松飞过,甚至有了龙类力量加持的人形,做个助跑也说不定能飞跃过去。

  此岸有S级和A级的两头巨龙,有豌豆树精们,有玫瑰花妖和巨蜘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各显神通。

  而它的对岸,站着搅得森林内外无宁日、让在座的各位恨得咬牙切齿的埃隆·赫定。

  倒是有几分一己之力抵挡千军万马的气势。要不是许游站的是对立面,他都想为他吹个口哨了。

  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大致如此。

  埃隆那双曾经被媒体誉为「摘取海洋的颜色」的双瞳此刻变得混沌不堪,深蓝早就卷进了漩涡;但并不妨碍他绅士地抚掌,向河畔踱步:“我等你们很久了,老朋友们。”

  卢修斯一见到这个亲弟弟气不打一处来,格外暴躁:“我呸!谁特么跟你是朋友,少往脸上贴金!”

  “是友人,家人,还是敌人,又怎么样呢?”埃隆轻笑,尔后那笑意化作狰狞,“反正,马上都要变成死人了。”

  *

  季淳没有多留,带着季辞离开。

  快走到门口人类回头看了一眼,伊迪丝依旧坐在原地,目光虚无,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记起七年前在咖啡馆的初见,彼时的她还叫做凯拉,在埃隆的默许下和许游接触。

  没有背负赫定之名,也不需要自主的情绪,只是一具光鲜的木偶。

  然而七年后,她却要成为裁决的那把刀。

  加西亚的车停在庄园大门外,季家的二人走过赫定家仆从们带着各色情绪的打量,直到上了车,加西亚为他们关上车门,回到司机位启动。

  季辞坐在季淳身旁,下意识碰了碰肋骨处,印记显现时会有微弱的灼热感,淡去则会伴随着轻微的痒。他试图忽略掉异样的感觉:“小舅,计划……会成功吗?”

  “留下的是伊迪丝或者卢修斯,都在掌控范围内。所以只要铲除埃隆就好。”季淳说,“你该多相信小许一些。”

  “你要多相信他一些。”

  这句话季淳以前也说过,不过和眼下场合截然不同。从他三岁开始,漫长的计划就已经载入推进了,为了他,也为了龙族与人类间的和平。事实证明季淳的安排和许游的执行都天衣无缝,他是该多点儿信心。

  人类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季淳支着下巴望向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季辞想了想,诚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不安。”

  加西亚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季辞没有发现。

  季淳没有再说话,降下车窗,外面的景色愈发萧瑟。许游被埃隆设计跟踪,导致计划提前施行,三人进入森林,外世界的人们唯有苦等,从夏等到秋天。风从缝隙钻了进来,吹散车厢内的沉默。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变数,的确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人类,卑微的、软弱的、无能为力的人类,不可控的、异想天开的、又总能从淤泥中挣扎出希望的人类———季辞的存在本身,就是整盘精妙棊局中最大的不定数。

  *

  他们从来没有正式交过手,唯一一次可以算作交锋的经历还是四年前埃隆袭击季家古堡那次,许游在季家的藏宝库内被埃隆的龙焰冲击。

  当时的许游既没有防备,还要护着季辞,又受地形限制,毫无还手之力。后来他仔细思考过,要是放开了打,两个A级不见得能立刻分出高下。

  眼下,埃隆有了虬和护心之鳞的提升,而许游也有树灵与蒲公英的双重防护,四年在巨龙漫长的岁月长河中不过短短一瞬,也会有截然不同的更改。

  许游没再犹豫,身周卷起小型的旋风,在气流的包裹中迅速回到原身,向河对岸飞去。他的龙翼完全舒展开来,现在是森林的清晨,与外世界不同,反倒是雾气最淡薄的时候,本应能看得见阳光,却完全被双翼遮挡住了,拢下巨大的、叫人不寒而栗的影子。

  他直直地冲向埃隆所在的方向,后者却纹丝不动,非但没有回到龙形,嘴角还挂着一丝玩味的笑容。对方从容过了头的应对让许游心觉不妙,他来不及多想,张开血盆大口,从喉咙深处推出高压缩的龙焰。

  龙之焰的平均温度在三到五千度,血统越高,杀伤力越大,纯血甚至能高达五位数;尽管天空与河流的距离都有所阻隔,且许游这一击只为试探,范围也并不广,但猛地掀起的热浪还是撞向岸边的原住民们。

  好在树精们早有准备,联手建立起屏障:“都向后退!”

  通天豌豆是秘境森林的命脉,它汲取着森林,也供养,它的根系遍布整片大陆,树精可以在任何地点召唤藤蔓。此刻枝枝蔓蔓纷纷从地表破土而出,互相交错编织成密密的网,淡绿的光芒奋力流动,拼命中和着滚烫的空气。

  他们从枝叶的缝隙中看见了,金色的巨龙飞在高空宛若天神,那道流焰如同最精准的导./弹袭向埃隆,不偏不倚落在娇小的人类身体上,骤然炸开橙黄色的花火,爆炸溅起的尘烟掩埋了一切。

  *

  居民们愣愣地看着这一幕,这才意识到,埃隆之前对他们的施压都是留了情的,顶多用那条重得不可思议的龙尾将人缠到断气,或者是鳞尖上的毒,效率高,范围小,有效就行;要是动真格的释放龙焰,森林早就被夷为平地,灰都不剩了。

  巨龙原来……是这么恐怖的生物。

  他们在提心吊胆的同时又松了口气:幸好森林的自我保护机制拒绝了这群残暴的野兽。

  只要埃隆一死,树精们断掉给这两位的树灵,龙类就再也进不来,他们就能恢复正常的生活。

  也有人疑惑,难道埃隆就这么死了吗?

  或许厉害的巨龙能承下这一击,但人类绝不可能;人类在五六百度的火焰中都被会烧成焦炭,更别提十倍的高温。哪怕这具人类身体下面藏着龙的血脉,终究由脆弱的骨骼、柔软的皮肤、不堪一击的器官组成,怎么可能扛得住。

  不仅是惴惴不安的居民,空中的许游也充满疑虑。他没用其他步骤,直接使用最致命的龙焰,原本是想最快试探出埃隆躲让的速度或是防御、反击方式,没想到埃隆大大方方杵那儿,跟靶子似的,竟然不闪不避,任他瞄准?

  埃隆费尽心思走到这一步,绝不会突然良心发现慷慨赴死谢罪。

  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做出防御的姿态,快速思索着。

  烟散开了。

  龙焰把地面炸出了几米深的坑洞,埃隆·赫定就在里面,拍了拍西装上不存在的灰尘,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慌乱,要不是身后的硝烟尚存,着装和神情仿佛在参加一次寻常的社交晚宴,连唇角弯起的弧度都是面对媒体镜头时最迷人的那种。

  他笑微微地理了理发型,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听上去颇为愉悦。

  毫、发、无、伤!


第一百零八章 水星逆行5

  每次烈焰都是场浩劫

  许游惊呆了。他的龙焰少说也是能摧毁方圆几里树木的威力, 居然就这么被轻轻松松化解了?

  “怎么了,许老板很惊讶是不是?”埃隆的背后张开双翼,带着他离开坑洞, 飞到和许游差不多的海拔,平视着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的金色同类, “谢谢你, 正好,也让我试试看护心之鳞能有多大作用。”

  森林的原住民一个个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出,卢修斯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噗……”埃隆忽然笑了起来, 好像人人噤若寒蝉的场面有趣极了,“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逐渐癫狂,笑得弯下了腰, 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本来还想多等一段时间,可是啊……你们还是这么等不及。”

  和许游类似,埃隆的双翼护住人形的躯体, 周围刮起了狂风,许游下意识后退, 戒备地盯着他。

  尔后风停息, 一头……只能用诡异来形容的巨龙, 出现在众人眼前。

  巨龙的血统除了精确的界定, 通常直接反映在龙瞳和龙鳞的颜色上。最尊贵的S级纯血是铂金色, A级金色, B级银色, C级铜, 低于50%的卑贱混血则是青铜色。像耶利米那样特殊的、玉色的虬, 某种程度而言和龙并不是同一个物种。

  一天前,在季念云安葬的山谷里,他们见到埃隆的鳞片还是绛紫色,现在却朝着更极端发展,成了血红。

  ——那是恶魔的颜色。

  不仅如此,他的身上除了鳞片,还凸起着大大小小的肉瘤,不仅可怖,还叫人直犯恶心。龙瞳外突到了不正常的地步,仿佛随时都会爆裂,里面浑浊一片,甚至没法用一个颜色去界定,多看一眼都会做噩梦。

  玫瑰小花妖的母亲低语:“他已经没有龙的样子了。”

  小孩儿直打颤:“我们还能打得过他吗?”

  右边的阿尔瑟既要为那两头龙输送树灵,又要维持防御墙,脸色很不好,还是分出精力安慰地按了按他的头顶:“不要怕。”

  她召唤出更多的藤蔓,眺望远处,跟他说,也是跟自己说:“要相信他们。”

  也只有把希望寄托于他们。别无他法。

  *

  卢修斯虽然不能长时间飞,也没有龙焰,但他毕竟是纯血巨龙,光是原形态的力量和敏捷就已经胜过了绝大多数的猛兽。

  更何况,他作为赫定家唯一的儿子教养长大,外界传言不学无术多因残疾,其实并不完全是个草包,基本的谋略和指挥力还是有的。

  金色和血红色的巨龙已经扭打在一起,双方还算克制,没有大规模地释放龙之焰,否则下面的原住民们跑都没法跑。

  另一方面而言,龙焰就是龙的本源,施放得越多,生命力流失得就越快,一时半会是补不回来的,没人想在战胜对方之前自己先力竭而死。

  每一次烈焰对冲都是一场浩劫,天昏地暗,万物失色。

  既然现在许游是对付埃隆的主力,卢修斯就要成为最好的辅助。把这么多居民召集过来可不是为了让他们围观凑热闹的,森林里的物种各个身怀绝技,怎么能最好地派上用场,就是他现在的职责。

  尽管才进入森林一天,卢修斯已经发现了,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阿尔瑟某种程度上相当于领袖,可能跟她是豌豆藤的树精有关,非常有号召力,其他居民都听从她的安排。

  他拨开团团围住的花妖挤到她身边,快速说道:“既然你信任我们,那现在听我的。把你的藤蔓撤掉,让那些好多腿的大家伙吐丝顶上。你们这些小姑娘的藤还有别的用处。有什么能隐身,或者致幻的人才么?反正就能隐蔽的。”

  阿尔瑟惊讶地看着他,似乎没料到除了许游,这人也有点儿头脑;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卢修斯这么布置是正确的,用森林独有的语言交代给旁边的小花妖,让他通知巨蜘蛛接替制造屏障,再召集来一种介于刺猬和豪猪之间、长满刺,但体型相当大,像个移动的小土坡的物种。

  卢修斯决定暂时称呼它为刺猬猪。刺猬猪的身体颜色和地面非常接近,盔甲的刺则可以覆上各种各样的植物,高处乍一看,绝对分辨不出这是个动物。

  更幸运的是,它的腹部很柔软,而且可以容纳下三四个人类体型的生物。简直是个绝妙的天然可移动可防御多功能便携战壕。

  *

  三头刺猬猪在旁边哼哧哼哧地等待,散发着淳朴的泥土气味,相互小眼瞪小眼,为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忐忑不安。

  卢修斯没管它们,指了指地上的藤蔓:“你们这玩意儿,不管在哪里都能叫出来?”

  阿尔瑟点点头:“森林范围内,只要有土壤。”

  “高度呢?能长多长?”

  “不超过本体。”

  “够坚韧么?”

  “它们是豌豆藤的一部分,是树灵的集合体。”

  “行。”卢修斯舒了口气,问阿尔瑟,“我需要你的八个同胞助战。你是想坐镇大后方,还是跟我上前线?”

  女孩儿听不太明白如此前卫的用语,但她分辨出了两种选项,很坚定:“跟你去。”

  卢修斯满意地点点头,要不是情况太危急,这么漂亮的姑娘愿意被自己庇护,还真是……就是遗憾年纪小了点儿。

  巨蜘蛛的蛛丝还没有完全结成,他们躲在刺猬猪的腹下从缺口挪下去。这些生物看起来笨拙,没想到移动速度还挺快。阿尔瑟用树灵帮助它们背上的植物长得更加茂盛,制造出可以以假乱真的景象。

  天上的二位打得不可开交,根本没空管地面上的蝼蚁。在卢修斯的指挥下,刺猬猪们跑到被龙们腰斩而倒塌得纵横交错的树下,找到最佳地点,隐蔽好自己。

  “我刚才跟你们说的都记住了吧?不要害怕,就算被发现了,他现在也分不出精力攻击我们。只要能把他缠住,让老许给他致命一击,就能赢!”

  空间实在狭小,转个身都费劲。旁边树精的叶子贴着他的皮肤凉丝丝的,卢修斯知道场合不对,还是稍稍遐想了一下。阿尔瑟就在他左边,他放低声线,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更性感些:“别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操!”

  他受到了……惊吓。

  漂亮的、皮肤嫩得可以掐出水的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她定定地望着他,声音依旧温婉动听:“谢谢。”

  这谁啊。

  诶不是,他的青葱美少女呢?!

  老婆婆对他的惊恐表情习以为常,反正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了,和蔼地解释道:“其实这才是我的原身。这样更方便我操控力量。”

  我……靠……

  大脑宕机的卢修斯试图做出个理解的笑脸,僵硬地转过头,笑得比哭还难看。

  *

  许游的状态很不好。他刚才躲闪不及,左边龙翼被埃隆的尾巴狠狠抽了一下,力道不是不能承受,但现在你死我亡的时刻,敌人可不会善良地收起龙尾上的倒刺。

  毒液淬进他的翼膜,比硫酸的威力还要强上几十倍,瞬间扯开一个黑黢黢的洞,疼得他眼前一黑。肾上腺素的大量分泌稍稍抑制住了疼,也只能减轻一点。

  这样的伤如果在平静的条件下,不需要外界医治,休息几天就能恢复。现在的条件不仅不允许自愈,更多剧烈的动作还在进一步撕裂伤口。

  巨龙最有效的武器是龙焰,最依赖的则是庞大且有力的双翼。特殊的构造也注定了一旦翅膀受伤,行动力大打折扣。

  他俩本来都是A级,谁更强大,没实战过说不准;可现在的埃隆不仅龙血得到精进,护心之鳞也为他大幅减伤,无论攻还是防都对许游不利,情况非常不妙。

  就在埃隆打算故技重施再次用龙尾扫过来时,地面上突然窜出百十米高的枝蔓,猛然攫住龙的双翼、四肢和脖颈!

  限制行动的目的并不容易达成,藤蔓和龙的力道相比过于纤细,轻轻一挣就断开了;然而它们胜在旺盛的生命力,前赴后继地长出来,不要钱也不要命,被龙爪斩断了蔫蔫地坠回去,半空中化作翡翠色的齑粉、消失不见,然后,新的再长出来。

  许游和埃隆同时意识到:援军来了。

  许游匆匆向下一瞥,尽管刺猬猪的伪装惟妙惟肖,可惜龙的动态视力太好,分辨出了他们所在区域不同寻常的抖动;既然他能看出来,经过血液强化的埃隆更不在话下,许游明白不能让他发现他们的位置,否则以卢修斯自己的力量保护不了那边全部人。

  被束缚行动的埃隆烦躁异常,护心之鳞能抵挡住直入式的侵袭,这些藤蔓只是缠住他,连上面细小的倒刺都收敛着,根本不适用。它们虽造成不了伤害,却给了许游营造了更多有利条件,甚至以牙还牙在他的右边龙翼上烙下同样的伤。

  有护心之鳞的抵挡,那伤痕浅,一会儿就复原了。就这么晃神的几分钟,更多的、密密麻麻的藤蔓纠缠上来。他连挣带撕咬,甚至用龙焰一把烧掉大量枝叶,然而它们不会疼也不会死,源源不断,无穷无尽。

  埃隆醒悟过来,借用秘境森林的力量制造豌豆藤的确取之不竭,起码在耗死他之前不可能耗尽,他可没傻到要和一座森林比命长。不过,藤蔓并非自主生长,他必须改变策略,先解决掉操控它们的那群人。

  先前的确轻敌了,以为除了巨龙,其他早就被奴役的森林原住民无须放在眼里。现在看来,有帮手不一定就占上风,但有备无患。

  *

  卢修斯作为纯血的洞察力还是要高人一截,他不仅指挥树精们制造藤蔓限制埃隆的行动,还让她们抓住时机在埃隆喷出龙焰时用枝叶化解,为许游争取出一个「网」。

  同时,他发现埃隆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而且视线不再紧盯许游,而是向下看———

  他在找他们。

  卢修斯一个激灵,这太不妙了:许游分/.身乏术,自己也有自知之明绝对比不上虬催生出的怪物,刺猬猪和树精们自保能力比他还弱,埃隆消灭他们可比对付许游容易多了,一旦把他们调成优先目标,就跟捏死蚂蚁差不多。

  阿尔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忧心道:“怎么办?”

  现在的卢修斯已经习惯了七八十的老奶奶用着十七八的声线说话。还没研究出来树精的发声机制,不过阿尔瑟可以分成单独频道和公共频道,比如眼下就是只对他说的;不难理解,怕吓到那些年轻的小姑娘们。

  怎么办?怎么办?

  卢修斯同样在问自己。

  不撤,马上他们就是靶子;撤,许游难得的一点优势再次失去,埃隆杀了他之后,谁都没有好下场,还是完蛋。

  两边都是死路一条,他要怎么选?走哪边?选择的结果搭上的有几条命?

  卢修斯非常想骂人,他宁愿跟许游对调,自己上天入地受伤逞英雄,把这种考验龙性的棘手问题抛给别人。

  树精们和藤蔓的力量是同一个本源,这使得她们操控它们很容易,但并不意味着就能随心所欲调用。阿尔瑟还好些,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庞看不太出来,那几个年纪小的很明显快要跟不上趟了。三只刺猬猪过去的日子吃了睡睡了吃,没上过战场,现在抖得跟筛糠似的,生怕没法暴露目标。

  冷静。他告诫自己。冷静下来。

  许游不能对埃隆给予重伤的最大原因是护心之鳞,那么,护心之鳞到底有没有什么弱点?任何外接器具都不可能完美无缺,一定有使用次数之类的限制。

  他后悔当时没有多问问季淳了,谁能想到取这么个玩意儿还能半路被劫呢,这都什么世道。

  它会被装备在哪里?能不能取下来?

  护心之鳞……护……心……

  有了!卢修斯眼睛一亮,得赶紧把自己得出的结论告诉许游才行。

  问题是,他们离两头龙距离少说一二百米,还不提各种爆裂声的阻挡,凭嗓子吼除了把坐标送到敌人眼前没有任何意义。如何能把信息传递过去?必须要一个畅通、清晰且绝对保密的途径,如果在外世界,手机和蓝牙耳机就不错……

  不对啊,发达的通讯技术,他旁边不就有一个吗?

  卢修斯扭头问:“你能跟老许说话吗?单独的?”

  阿尔瑟一愣,点点头:“我试试,应该可以。”

  卢修斯攥了攥掌心:“告诉他,全力一击,瞄向心脏!一次不行就多试几次!一定要对准心脏摧毁护心之鳞!”


第一百零九章 水星逆行6

  他想多说几句我爱你

  龙类心脏的位置非常隐秘, 位于左边肋骨和翼根处中间,平时有龙翼保护,除非大剌剌敞开身体, 很难锁定,而且上面还覆盖着比其余部位厚上近十倍的鳞片。

  在争斗中, 比起难攻下的心脏, 大部分龙宁愿去选择眼瞳、脖颈这些更加暴/.露且方便造成伤害的目标。

  既然树精通过这种方式通知自己,那一定是卢修斯的意思,对方多半是发现了护心之鳞的弱点———从名称上不难看出,这枚透明的鳞片目的就是保护心脏, 仔细想想就能得出它的位置,要么吞掉,要么嵌入, 后者听起来可能性更大。

  许游稳定龙翼的扇动频率,喘了口气,感受了下身体里残存的能力储备,仿佛浮现一副具象的流动画卷。以生死为赌注的决斗本就极大地消耗体力, 还要分出来修复伤口,以及, 不愿承认的是, 他还保留了一部分便于逃跑。

  战士不能视死如归, 还想着退路, 是有点儿丢人。但他仍存私心。

  没见到小辞前, 他可不能死。

  他不会抛下他的男孩儿。

  好在, 埃隆并不比他轻松, 就算之前有多余, 现在也得耗在解决棘手的藤蔓上。二人某种程度而言算是势均力敌。

  卢修斯正指挥豌豆藤拉扯着展开埃隆的躯体, 方便他瞄准心脏的位置。许游酝酿了下剩余的力量,如果全力一击,他有七八成的把握,就算不能让护心之鳞完全失效,达到破裂还是没问题的。

  这一击,对于施力与受力者都是考验,必定两厢皆溃。再之后如何,只能祈求龙灵护佑,命运的天平向他这一边倾斜吧。

  *

  许游向后撤了十米,双翼包裹着蜷曲起身,如同在龙蛋里的姿势,闭上眼,调动全身的力量汇聚在腹部,无比灼热的压缩能量顺着食道涌上喉咙口,滚烫到连他这个制造者都无法忍耐的地步。

  与此同时,地上的卢修斯也注意到他的形态变化,知晓这是他们约定的「全力一击」,立刻让所有树精把藤蔓的力量集中在固定埃隆的左翅上,成败在此一搏,一定要拖住!

  几秒钟后,金色的雄龙猛地睁开眼,宽阔的龙翼连同躯体骤然舒展,如同铁幕,紫红色的、近万度高温光焰凝聚成的火球随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一同从口中喷出,于阴沉沉的空中划过刺目的光斑,全力扑向埃隆裸./露在外的心口处———

  霎时间,比他第一次释放的还高出百倍威力的龙焰,精准钻上狙击点爆裂,熊熊燃烧照亮了大半晦暗的天幕。

  飞鸟逾林,走兽逃窜,一河之隔的观众几乎吓得心脏跳停。

  埃隆瞬间被火光完全吞没。他身上渡出一层潋滟的白光,先是挡下这一击,很快承受不住在他身周剧烈颤抖,倏然弹开,尔后收缩成极小的一个光点,像只折翼的鸟儿急速下坠,消失在半毁的林间。

  阿尔瑟抓准时机,用藤蔓将刺猬猪背上载着的一种有剧毒的植物立刻送上去,强硬地灌进他因为失去护甲而显现出的伤口,赤红的巨龙闷哼一声,目眦欲裂,身影摇晃一下,痛苦地跌落。

  ——护心之鳞失效,他们成功了!

  *

  然而,没人会为这小小的胜利放松警惕,毕竟壮烈的只是枚奇异的鳞片,而非埃隆本人。护心之鳞为他挡下这波凶猛的攻击,能不能重伤到埃隆不好说,但一定会彻底激怒他。

  许游也支撑不住慢慢回落到地面,大口大口喘着气,谨慎地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对手。

  他不是不知道补刀的重要性,可惜刚才那招对长在和平年代、几乎没真动过手的他来说,同样透支体力。现在的他连飞都费劲,根本提不起刀。

  另一件重要且窘迫的事,他体内的树灵不够了,这种跟氧气瓶差不多原理的东西是有限的,阿尔瑟们要控制藤蔓绊住埃隆,哪儿有空给他补充树灵。

  必须得快点找到树精才行。刚才下来的时候要是降落在他们身边就好了……

  他还没来得及精打细算怎么靠剩余的树灵抗到找到友军或者被找到,奄奄一息的埃隆忽然动了动,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还活着。并且,没有想象中糟糕。

  许游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敌手。

  埃隆的左半边身体被他烧出一个窟窿,看起来心脏直接被扎了个对穿。可他没事人似的,活动活动身体,一潭死水的龙瞳闭上再睁开,聚焦在许游身上。

  “真是不知好歹……陪你们玩玩儿,还来劲儿了是吧?”埃隆像个小孩子嫌弃圣诞礼物,不满地撅起嘴,“你们不会觉得,护心之鳞就是我的杀手锏吧?”

  “……”

  “也只是锦上添花罢了。你以为我那么想得到虬是为了什么?你们姓季的———哦,抱歉,忘了,你不姓季———实在太蠢了,手握王牌,却不加以使用。也好,把这样宝贵的机会让给我。”他礼貌地笑笑,尽管以龙的面部很难看出那是一个微笑,“作为报答,我会让你死得痛快一些,许先生。”

  *

  和外世界相反,阳光充沛的午后反而是秘境森林雾气最为浓重的时刻。雾气犹如有生命,黑团团地飘浮包围着他们。

  受了伤的埃隆·赫定晃晃悠悠飞起来,不怎么稳,但看得出来力量正在复原。

  无论是要做什么,许游知道自己该阻止他,然而他残存的树灵很可能撑不到他飞到同等海拔,只能眼睁睁看着埃隆缓缓上升。

  红龙飞到开阔处,张开双翼,仰天长啸。

  龙吼应是低沉、浑厚的,可他此刻的声音却尖锐得能刺穿耳膜,高频震动使得许多生物感到不适,头晕目眩,站立不住。

  声波击碎了藤蔓,卢修斯再一次调整策略,他自己也感到树灵流失的窘境,更别提许游了,当务之急是找到许游为他输送树灵,否则森林里的致命毒气会比埃隆更先要了他的命。

  彻底没了桎梏的埃隆持续地嘶吼,惊人的一幕出现了,雾气随着他的动作通通散开,天空愈发暗沉,转眼阴云密布,如同漩涡搅得天地间满是浑浊,紧接着电闪雷鸣,隆隆作响,却没有一滴雨。

  闪电并非常见的青紫色,而是……浓重得化不开的绿。

  ——那是森林的颜色。

  墨绿色的闪电相互纠缠,以千军万马之势奔向宽阔地带唯一突兀的靶心。

  埃隆纹丝不动,姿势宛若向神明献祭。

  感觉不对劲……

  许游心神一凛。

  先前初次攻击埃隆时,后者也没躲;但那时候护心之鳞完好,他胜券在握,现在可没有了。更何况,自己单独一头巨龙的个体,和闪电这种整个自然界凝结而成的力量压根不可同日而语,为什么他还不跑?

  他想用闪电做什么?

  一定不对!

  *

  暴风云卷着恐怖的电荷劈向猩红的巨龙,同时,分割出观战区与主战场的那条莹蓝河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河水凭空蒸发,肥沃的土壤迅速贫瘠沙化,草木枯黄、花朵凋零只在一瞬。一张色彩斑斓、生机勃勃的画卷,眨眼间成了灰白,远比刚才被龙们打斗中毁掉的景象更似地狱。

  所有居民不约而同感受到了强盛的吸力,一股无形的力量正从身体中霸道地摄取生命力,如果不停下来,他们都会被抽干。

  要知道他们生老病死、一呼一吸间的依存,全部仰仗着森林的本源。现在竟然有谁在夺走它们———那该是多么骇人的力量?

  反观本应在被劈中瞬间灰飞烟灭的埃隆·赫定,竟然在……吸收闪电!

  不止闪电,山川河湖,草木生灵,都听他一人调配。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可以挪用整座森林的能量?!

  原住民们在森林里生活了几百年,就算森林的天气瞬息万变没个准儿,可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连最见多识广的阿尔瑟都说不出话了,一直长在豌豆藤温柔乡没怎么经历过风雨的年轻树精带着哭腔央求:“我们跑吗?跑吧?”

  卢修斯急得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心说抱歉老弟你只能自求多福了,当机立断:“跑!”

  *

  另一边的残垣之上,许游怔怔地望着这一切,深绿的光芒势不可挡在大地肆虐,映亮了荒原和废墟,竟有几分诡谲的美感。

  若说先前还是势均力敌,尚可放手一搏,如今在绝对的差值面前,连试探的必要都没有了。

  没补刀的后果就是反派升级变身,他投资过那么多人类的影视剧,比谁都懂这个道理。

  恐怕接下来的第一刀,会悉数奉还到自己这儿来吧。

  逃无可逃,到了临终一刻,心里反而格外澄净。许游脑海中闪现一幕幕与季辞有关的画面。从小小软软、总是讨厌被他抱的幼年,到后来对他依赖又别扭的少年,再是生死相依后坦诚一切、从此把自己放心交给他的青年。

  笑着的,急促的,生气的,眼眶红红的,掉眼泪的,他的小辞啊……

  他们一同走过的这二十年,比他只身一人浪荡来的六百年还要美妙,每分每秒都那么令人心醉。

  要是可以,他想多享受享受这样甜蜜的时光,还想再多看看季辞,亲吻人类温暖的皮肤,多多地拥抱和亲吻,多说几句我爱你,我很爱你。

  可惜都来不及了。

  知道自己死了,一定会哭的吧。

  抱歉啊,宝贝,这次不能帮你擦眼泪了。

  他闭上眼。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发生,降临的也非死神———

  【停下!】

  苍茫、威严、渺远的女声高喝。

  那是龙语,世间最繁复和圣洁的语言。


第一百一十章 水星逆行7

  想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外世界, 大学礼堂。

  小温早就是炙手可热的女星,她24岁,站在二十和三十的中轴线, 正是最好的年华,既有偶像派的青春靓丽, 又有实力派的沉淀转型, 年纪轻轻斩下好几个金奖,档期通告密集得喘不上气。即便如此她还是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参加宁延年的毕业典礼。

  人生得二三知己足以,她、宁延年和季辞, 对彼此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

  当初跳级上学的宁延年在高中时是小温的学长,实际上还要小一岁,23岁的他今天硕士研究生毕业, 手里拿了好几个理想的offer,即将进入新一茬的世界,人生从此乘风破浪。

  相比之下,他们之中最年长的季辞, 到了25岁,虽然有古生物研究员这个稳定的工作在, 心却总在龙类和人类之间的囫囵地带漂泊。

  换算时间, 许游进入秘境森林三个月了, 仍旧没有消息, 他没法心情不低落。朋友们都清楚他家发生的种种, 平凡的人类在龙类的斗争中连个车轮印都留不下来, 帮不了忙, 也因此更执意要他一定参加典礼, 换换地方, 散散心。

  几年前小温的电影首映式,是季辞和宁延年献花,这回轮到小温送给宁延年了,不得不伪装自己的女明星从帽子和墨镜底下露出笑容:“恭喜毕业呀,大学霸。”

  宁延年的硕士帽还没摘,集体合照一拍完就跑过来找他俩,掏出手机:“快快快,我们多拍几张!”

  季辞心知自己的情绪不该带给朋友们,尤其在对方如此重要的日子。画面中的他尽力在微笑,虽然怎么看怎么勉强。

  拍了好几张宁延年都不满意,转转眼睛,把手机交给小温,悄声让她三秒钟后按下快门,然后自己潜伏到季辞身后,以千钧一发之际用两边食指牵住季辞的脸颊向上提———

  喀嚓一声,照片里的季辞定格成了……也不知该算鬼脸还是笑脸,眼神里还带着几分吃惊。

  那模样太过滑稽,不禁小温咯咯直笑,就连季辞本人,也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样才是我们颠倒众生的男神嘛。”宁延年夸张地叹了口气,继而认真地看着他,“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你需要,一声令下,我们立刻赶到。”他挠了挠头发,有点儿不好意思,“虽然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好歹能逗你开心。”

  旁边的小温也柔声道:“我们都会在。”

  季辞望着友人明亮而诚挚的眼眸,弯了弯嘴角:“好。”

  他知道他们不需要他的道谢。

  可他也由衷地感谢过去的十余年里,有他们相伴身边。

  *

  白天在校园里,被耍宝的宁延年、跟着一唱一和的小温好不容易逗弄出的轻快氛围,回到家后荡然无存。

  城堡里空荡荡的,许游还是没有音讯,小舅和两个哥哥都不在,姐姐倒是在家,坐在客厅看曾被她诟病过太虚假的综艺节目,背景音里人工合成的嬉笑声听起来格外枯燥。

  季悦栀左手一袋芝士樱花味薯片,右手一桶摩卡、抹茶、海盐三合一口味的冰淇淋,龙类就是好,永远不需要为卡路里发愁,再胡吃海塞高热量,依旧是令人嫉妒的魔鬼身材。

  镜头里总是无比冷艳的前国际超模,正毫无形象地笑得前仰后合,叉着腿歪倒在沙发上,余光瞥见弟弟进门:“小辞回来啦。”

  年轻人闷闷地换了鞋:“嗯……”

  心再大也能发现幺弟的不对劲,季悦栀摁了暂停,转过身:“怎么了,心情不好吗?来吃点儿垃圾食品?”

  季辞摇摇头:“我想去睡一会儿,可能有点儿晕车。”

  今天加西亚跟着季淳出门了,是别的司机接送,车技没法比,城市回到森林怎么也得几个小时,季辞是个人类,人类总体弱多病,不舒服也正常。

  季悦栀没多想:“去吧,难受得厉害记得跟医生说。”

  “好。”

  *

  季辞回到房间,关上门,脱力地靠在门板上垂着头,慢慢呼出一口气。

  好安静。

  城市的灯红酒绿24小时不打烊,总有快节奏的噪音推着人往前奔跑。相比之下,森林就太静、太静了,尤其现在快要入冬,更是敛去了一切声息。

  冬天啊……

  去年大雪的清晨,他外出散步被埃隆掳走,一连串的灾祸接踵而至,平静的日子分崩离析。不知不觉,都过去一年了。

  他的小龙崽,也离开一年了。

  季辞的目光游弋,床上还盖着件许游洗净后收纳好的衬衫,这三个月里,他只有抱着它才能入睡,尽管上面的梨子香早就所剩无几。

  他走过去,刚把它的一角攥在手里,蓦地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楚,疼得叫他弯下了腰,幸好即时扶住床沿才不至于摔下去。

  怎么———难道是许游———

  不。不可能。无论是龙还是人,都没掌握心灵链接的本领,更不可能隔空感应到。

  是错觉。思虑过度的幻觉。

  季辞颓然躺下,嗅了嗅衬衫的味道,却只闻到虚无。他蜷起身闭上眼睛。

  还是睡一觉吧。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烦心了。

  或许等睡醒,那人就回来了呢?捏住自己的鼻子轻笑,小懒虫,还睡呢,是不是趁我不在又瞎想东想西了吧?

  他多么希望睁开眼,能看到许游归来。

  *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过度忧虑的对象,到了晚上果然如约出现在梦境之中———只不过,是上辈子的那个NPC许游。

  季辞好久没梦见他了,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实村民竟叫他有几分怀念,尽管被风沙吹的皲裂的面庞下面,藏着系统设定好的、不会被任何事件所打断的杀戮程序。

  那双如今总是饱含爱意的眼睛,像看陌生人一样望着他;那双抚摸、拥抱过他千万遍的双手,将在不久后的某天,举起死神的镰刀向他倾轧而来。

  的确,他们在那个世界里,不过是NPC和玩家的关系。他通关也好,葬身也罢,对许游不会任何影响,塔外倒计时结束,关卡一刷新,许游又要回到原点等待新的来客。

  他对别的玩家也会伪装出一副「铁汉柔情」吗?

  也会在危急关头救其他人于水火之中吗?

  也会让别人心动吗?

  会回应吗?

  梦中的季辞是个旁观者,哪怕清楚那个NPC与自己的伴侣并非同一个人,依旧产生了不合时宜的醋意。

  还没来得及自我安慰消化,梦境突兀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来到此生。

  那是一年多前,同样的冬日,他的小龙崽还没有离开,仍叫做簌簌,而不是耶利米;小家伙刚化人形,对什么都好奇。

  许游驱车几小时,带他们家最宝贝的这一大一小逛颇有风情的人类集市。他穿了厚厚的外套,把幼小的簌簌包裹在里面,拉开拉链只露出小脸蛋,到处张望。许游买了根糖葫芦,第一颗给季辞,自己再吃第二个,从没尝过山楂的龙崽扬起脸,眼神充满向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这一幕实在太过可爱,季辞拿出手机,喀嚓定格。

  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张照片都是他的手机壁纸,甚至于每次解锁想起当时的场景都忍不住会心一笑。

  *

  先是丑陋的欺骗,他和许游从往世的仇人走向今生的情人,再是温馨的日常,他们和簌簌从过去的家人成为现在的敌人,两个截然相反的梦境,两种大相径庭的走向,讲起来如同最荒诞的戏剧,居然都是真切地发生过的。

  季辞醒来,止不住心慌。

  他捂着胸口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过速的心跳重归于平静。

  外世界过去好几个月,其实在秘境森林里也不过短短几天。许游和卢修斯对埃隆的猎杀之日,必定掀起轩然大波,无论是此刻的森林,还是未来对龙届的影响。他区区人类,掺和不进巨龙的战争中。

  可是让他心安理得地在家待着,也很难做到。

  冰凉如水的月色从窗口漫进来,季辞打算下床倒杯水喝,找了圈拖鞋,发现被自己踢进床底了。他够了半天才把它们弄出来,再直起身,方才还明朗的房间里赫然伫立着一个黑影!

  这可是戒备森严的古堡,除了以前把自己当罗密欧的许游,还有什么人能闯进来?

  季辞的后背渗出冷汗,当他看清来人后,那种惊栗并未减少,反而化为进一步的瑟缩。

  “簌……耶利米。”

  他不想念出那个名字,仿佛玷污了记忆中的小孩。

  季辞不知道耶利米为什么会出现,这个房间是小龙崽长大的地方,窗口看得见外面,许游的车开过来,幼龙就会攀在窗台上拼命挥手,希望爸爸妈妈快点看见自己,有时候干脆直接飞下去;很多个季辞回家的晚上,都在床上给小孩儿讲过睡前故事。

  此刻对方一定不是来怀旧的。他恨他,恨季家的每一个亲手抛弃他的人,季辞再清楚不过。

  如霜似雪的少年从黑暗中走出来,浅色的眼睛冷淡。

  “跟我走吧。你也不想惊动他们,对吧?”

  *

  此刻,秘境森林。

  铂金色的雌龙从天而降,打破了森林毁于一旦的僵局。她缓缓落在地上,伪装成人身,长长的卷发披散,如同闪着银光的瀑布倾泻,美艳绝伦的容颜叫在场的许多目击者为之惊叹。

  伊迪丝·赫定?

  她并非在场的唯一纯血,可那种庄严、神圣同像个街头混混的卢修斯完全不同。后者赶过来,大惊失色:“姑姑?你怎么来了?”

  阿尔瑟和树精们紧随其后,方才大战一场,又被埃隆攫取过多的精力,女孩儿们的脸色看起来都不好,还是尽快调动力量输送给许游,帮他修复伤口。

  重新获得氧气的许游狼狈起身,比起雌龙为何干涉,他有更想知道的问题。A级皱起眉:“伊迪丝小姐,为什么你可以自由出入森林?”

  树精们都在这儿,谁有空为她编织防护层?若没有防护层,她是怎样在充满毒雾的密林中自由呼吸的?

  她的神情变了一变,还是稳住情绪:“季先生会解答的,但不是现在。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们去做。”

  他察觉出端倪,联想起先前对季家家徽的一系列猜想,看来,龙类有某种方法可以自行出入森林,而不必借助豌豆藤的力量。

  蒲公英,秘境森林,两个贵族家,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

  另一边正要毁天灭地的埃隆生生被截断,并无怒气,反而回到人身,充满兴味地打量着他们,毫不担心伊迪丝会加入敌手阵营。

  要是换个人,打断他的施法简直其罪可诛,但这是伊迪丝·赫定,不谈亲缘,她是他上位的令牌与最好的合作伙伴,多少还是该留点儿面子。

  伊迪丝的眉间满是沉甸甸的忧色,视线在几人间逡巡几圈:“你想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她顿了顿,修改措辞,“你们的。”

  此话一出,四处哗然。赫定的前任家主,斯科特·赫定,就算他们没见过真面目,大名也是如雷贯耳,凶狠程度与现在的埃隆·赫定不相上下,儿子尚且是披着儒雅外皮的笑面虎,父亲可就是不折不扣的狠角色。

  就是这样的传说,却死在了三百年前。那场战争举世瞩目,却没多少人知晓内情,如今有个当事人准备揭秘,在场的各位自然是竖起耳朵听。

  然而被问询者反应不尽相同。

  卢修斯瞪大了眼睛。他于埃隆的呵护下长大,尽管天生残疾,不被看中,依旧是唯一的嫡子,荣华富贵半点不比旁人差。

  斯科特是他敬重的父亲,死于非命,他当然想知晓内情;

  至于埃隆,说实话,他真的不感兴趣。虽然是名义上的亲生父亲,可他从没见过他,没享受过一天父爱,斯科特·赫定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可利用的名号,是称王称霸的必要跳板。

  他并不担心伊迪丝是来拖延时间或者另有预谋,反正自己手握能够支配整个森林的能力,别说区区一个伊迪丝,就算是季淳来,也不在话下。

  听听,也无妨。


第一百一十一章 幕间(六)

  成为被瘾控制的怪物

  四百年前。

  别说缤纷的网络与即时通讯, 在连电都没有被发明出来的年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日常里唯一的消遣就是看书。伊迪丝·赫定坐在窗台上, 外面风雨飘摇,她点了烛台, 翻着一本古老的卷轴, 安静地享用仅有自己一人存在的时刻。

  卷轴上写的都是古老的龙语,还用了最繁复的字体,读起来有些吃力。巨龙们越来越靠近人类社会,平时族群之间交流也会用人类的语言, 反倒是他们自己的语言很少使用了。

  她还好,近百年出生的小龙,恐怕长大以后都不会读龙语了。文化相融与留存还真是个值得研究的命题, 她见过不少人类的研究材料,可惜都是那种生物内部的差异,半个字都没提到龙。

  笃笃。

  敲门声打断了思绪,伊迪丝放下书, 抬起头。这个点了,女仆早该歇下, 会是谁呢?

  伊迪丝应了一声, 看见披着宝蓝色睡袍的赫定夫人捧着一盏将灭未灭的蜡烛小心走进来, 见她没睡, 松了口气:“没打扰到你吧?”

  嫂子对她说不上多亲近, 也不能说不好, 但这么大半夜来找她谈心, 破天荒头一次。

  伊迪丝摇摇头, 跳下窗台, 帮她把蜡烛放在桌上,把自己的那盏也拿来,并排放好,光源照亮小小一方:“怎么了?”

  摇曳的烛火下,娇生惯养几乎没受过磨难的赫定夫人,竟在垂泪:“伊迪,你去劝劝你哥……”

  *

  伊迪丝很惊讶,都能让她如此亲昵地唤自己了,一定是大事。

  不管是什么,劝说埃隆·赫定,可从来不在她的人生计划中。她面露难色:“我在这个家里,也从来没有发言权啊。为什么不问问别人?”

  她讲了几个名字,都是赫定家功高劳苦的长老,也是赫定的智囊团,真正掌实权之人。

  “他们做不到,否则我也不会来打扰你。我……我不知道该向谁求助了,只有你。”嫂子抓住她的手,眼瞳中透着惊惧与渴望,“伊迪,你是他唯一的妹妹,唯一的血亲。你们流着同样的血,这和任何其他关系都不一样。或许你说的话,他会听呢?”

  伊迪丝拧起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赫定夫人咽了咽口水,好似这样就能咽下惶恐:“是和……「那个」有关。”

  「那个」或许是世间万物种种不便提及之事的代称,在赫定家,它意味着……虬。

  作为近亲,虬并不像巨龙那样繁衍众多,生生不息。他们的繁./殖能力几乎退化,只能靠龙蛋变异来维持种族延续。就这样,虬的数量依旧屈指可数,每三百年才会诞生一只,而且很难被找到,非常珍贵。

  伊迪丝隐约听说过,与赫定家愈发生分的季家,曾经拥有一条虬。她本以为不过是幻想,直到无意中撞破:只活在传说中的虬竟然在她家的庄园里!

  他把他锁在密室里,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赫定夫人和她。

  虬的血液可以净化龙血,提升等级,这也是众多传闻中的一桩。斯科特利用虬血秘密培养了一批特殊战士,随着力量的提升,他们会对血也会越来越渴求,直至成为被瘾控制的怪物。

  *

  伊迪丝见过那些「战士」,他们的鳞片早就不是通透的金或银了,可也没有一个达到纯血的铂金色,而是都变成了紫、甚至紫红,哪还有半点巨龙的威风凛凛,都是肌肉虬扎、双目空洞的怪胎。

  这些她和她都清楚,到底有什么能让嫂子不安到这种地步?

  她感到她抓住自己的双手不停地颤抖,温柔地回握,安抚道:“别急,你慢慢说。”

  “伊迪,你必须劝他。”夫人抹了抹眼泪,嗓音依旧是带着颤栗的哭腔,“你哥哥他……他自己也在食用!”

  食……用?

  伊迪丝如遭雷劈。

  兄长他……也在吸食虬的血液?

  为了安全考虑,从一开始斯科特就没有直接尝试过,更遑论见到战士们吸血后肉眼可见的变化,能让别人做试验品,谁都不会亲身上阵。

  现在发生了什么,需要他自己也去吸血?

  不对。

  如果说虬的功效是能够净化龙血,作为S级,斯科特本身已经至少99%了,就算达到100%,然后呢?

  龙血纯度可以超过100%吗?那会变成什么?

  她感到毛骨悚然。

  伊迪丝回想刚才赫定夫人的措辞,忽然琢磨出另一层意思:“嫂子,什么叫……食用?”

  “他拆掉了虬的一根肋。”夫人已经不再哭泣了,仿佛变了个人,幽幽道出触目惊心的事实,“他在直接吃虬的骨头。”

  ——吸血和吃骨,是完完全全两个不同的纬度。血液尚且能让强大的龙类癫狂至此,伊迪丝不知道、也难以想象,直接食骨之后会发生什么。

  埃隆会怎样。整个龙届,又会怎样?

  她唯独能确定,后果必当不堪设想。

  夫人瞳孔空洞,低声喃喃:“他会死,他一定会死。”

  *

  入冬后骤降的气温或许已经预示了那一年注定不同寻常。前些日子连夜落的雨,在清晨转成了雪,伊迪丝醒来时外面已经覆了厚厚一层白,她望着窗外发了半天的呆,叹了口气,还是下床。

  龙类浴火而生、与火为伴、以火为攻,岩浆里泡澡是享受,高温下度日是常态;相反,寒凉中很不自在,尤其今年格外极端。普通的巨龙有许多干脆进入为期几十、上百年的冬眠,直到下一个温暖的时节再苏醒。

  可惜贵族家不能随随便便缺勤,冻得哆哆嗦嗦女仆拿来锦裘。她服侍伊迪丝已经三百多年了,颇受信任,能够知晓殿下今日出行的方向与目的,因而语气忐忑:“小姐,一定要去吗?”

  赫定家和季家曾经也是祖祖辈辈和睦共处的世交,尤其在卢修斯小殿下年幼的时候,两家更是频繁走动,还提过两家的纯血联姻云云。

  然而,他们终究是两个利益体,政./权的变更,呼声的涨衰,让两家家主愈发生分。

  最近的一两百年里,局势向着季家主导倾斜,他们的斯科特家主明显着急了起来,「生分」这个词已经不够用了,应该用「紧张」才对。小冲突不断,大的爆发,也迟早会来。

  她跟着的伊迪丝小姐不参与斗争,和季家的关系还算缓和,但终究是赫定家的一份子,站在对立面。

  女仆想,若是斯科特家主真的出了什么事儿,季家应当巴不得他早点完蛋吧?现在去求季家人来救他,怎么能被答应呢?

  伊迪丝却不这么认为。她低头系好最后一个扣子,轻声道:“云姐姐和淳哥哥不会放着不管,我相信他们。”

  她赤脚走入雪中,长长的银发几乎要与雪地融为一体。刺骨的冰冷叫她瑟缩了一下,旋即周围卷出雪雾,她回到龙身,展开华美的铂金色双翼。

  *

  季念云和季淳听完后,神色都变了。

  震惊至此的消息当然需要时间消化,伊迪丝没有着急催促,捧着热茶静静地等他们思索,顺便打量了下站在旁边的青年。

  她来找他们讲的事情私密,季淳屏退了所有仆从,除了这个叫季霖泽的年轻人。他替代季淳的影卫加西亚,站在少主身后,充满戒备,视线并不怎么友好。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孩子并非纯血的一员,而是季家收养的,才三百岁,比自己的外甥还要小些。

  可她从他鹰隼般深沉的眸子里,已经看得出日后的风雨。

  季念云的叹息唤回了伊迪丝的注意力,向来温婉的季夫人此刻显出难得的仓皇:“是我的错。”

  当年,他们不应该……

  季淳轻轻捏住她的小臂,蹙眉:“阿姐,你不要自责,是我的问题。”

  季念云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争论是谁的一意孤行已经没有意义了。出发点皆是良善,是斯科特·赫定受不住权力的蛊惑,才酿下大祸。

  伊迪丝眨了眨眼,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利用虬提升血统是赫定家的秘密,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伊迪丝也不会将它捅到敌对家族的眼皮底下,无异于递出把柄。

  然而纯血家族的羁绊是非常复杂的,他们彼此敌对,彼此牵制,却又在某种程度而言是被所有其他等级巨龙虎视眈眈的、一条绳上的蚂蚱。这就是为什么伊迪丝没有找家族的其他长老,反倒是寻求季念云的帮助。

  季念云拍了拍季淳的手,抬起头:“你放心,你哥哥那边我会去劝。这件事交给我,你回去以后不要在斯科特面前表现出来,不要说来找过我,也不要把任何计划透露给夫人。”

  伊迪丝点点头。她都听他们的。

  临走前,季念云摸了摸她光滑柔顺的长发,好像看见了幼时腼腆的、看着她的眼神充满崇拜的那个小女孩,语气伤感:“伊迪,我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见面了。”

  曾经何时,他们也是能够互相串门的两个家庭。季家的姐弟俩和赫定家的兄妹俩年纪相差不大,玩得到一块去,小殿下卢修斯出生时,季家还备了大礼恭贺。

  如今,却要成为相见时分外眼红的仇家了。

  伊迪丝感受着她手掌的温度在大雪中逐渐消散:“再见,云姐姐。”

  ——只祈盼还能再见。

  *

  四百年后的埃隆和耶利米不会想到,曾经也有两个相像地位的人,和他们有着类似的处境。不同的是,埃隆对耶利米的怜惜疼爱是真,耶利米对埃隆的崇拜依赖也不假;而斯科特同那个虬,单单是利用与仇恨的关系。

  季念云在地牢里找到可怜的虬时,后者已经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或许从斯科特拆掉他的肋骨后,他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虬早就没有力气回到原身,斯科特也不会允许,毕竟柔弱无力的人类身体更好控制;他头发蓬乱,身上只有一块称不上衣服的旧布,整个人破破烂烂,色素极浅的身体上纵横交错布满血痕。

  不仅仅是血痕。还有大片大片的淤青、勒痕,甚至是难以分辨的干涸液体,场面只能用触目惊心来形容。季念云不愿细想他究竟在这里都遭受过什么。

  从他们的……交易到现在,已经过去三百年,应当不是当初季家的那一只,而是另一个了。换言之,眼前的虬,破壳伊始就一直被囚禁在地牢里,受尽折磨,不见天日。

  季念云的心抽痛起来。她当初所做的决定,真的是正确的吗?

  她试了几种方法,都没能唤醒虬,最后化出左手尖利的龙爪,割破右边手腕,鲜红的血液淌到虬的嘴边。

  她恢复人类纤细的手指,在伤口上轻轻一抹,刀痕无影无踪。

  S级龙血的剧烈刺激之下,虬很快醒了过来,眼神狂乱,惊恐到了极点:“求求……求求你!放过我……不……不要杀我!!”

  “嘘,嘘,放松,我不会伤害你。”季念云安抚道,“我是来救你的,我会救你出去,相信我,好吗?”

  虬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紧紧抱着头胡言乱语,单薄的身体颤抖如风中落叶。

  他原本是那般美丽高洁的生灵,当是世间的礼物,如今却活在炼狱。

  季念云想,纯血之间,的确是相互掣肘。

  一人犯下的罪孽,迟早会由其他人来偿还。

  *

  季念云为解救虬做了周密的计划部署,包括后续的安置和如何撇开自身,这其中很多步骤都需要伊迪丝和赫定家其他人的配合。然而赫定夫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行动前一日,被斯科特察觉。

  气昏了头的斯科特找上门来,他们大吵了一架,季念云清楚必须阻止斯科特继续陷下去,无论付出什么,威胁他如果执迷不悔,她会将一切捅到长老会和公众面前;斯科特指着她的鼻子恶狠狠道:“你不会想知道惹恼我的后果。”

  很快季念云就知道了,代价是丈夫的生命。

  她毕竟是季家的家主,最强大的雌性S级,再怎么苦痛也不能乱了阵脚。在安排好一双儿女的去处,又支开唯一的弟弟后,失去了软肋的她重新装备好自己,再次光临赫定家的庄园。

  也曾是交心好友的两人,终究到了兵戎相见的那一步。

  大战爆发,伤亡之惨烈不多赘述,最终斯科特被猎杀,季念云体力完全透支,重伤至死,二人同归于尽。群龙无首的赫定家一蹶不振从此衰落,季家则在迟迟归来的季淳带领下隐退山林。

  至此,被两大纯血家族支配、延续了上千年的格局打破,龙族进入到全新的时代。

  或许还有当年的仆从依稀记得,季淳少爷和季念云小姐先后离开的日子,都是好天气。日光晴朗,早风和煦,他们转身挥挥手,还挂着温和的笑意,仿佛只是出去郊游,傍晚时分都会回来参加晚宴。

  谁能料想,当他们踏出门外,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将会改变所有人命运的轨迹。


第一百一十二章 水星逆行8

  不愿再称作是簌簌了

  “我很久以后才知道, 我的兄长与念云夫人,在更早之前达成过某种协定,双方交换「传家宝」。换言之, 现在属于季家的护心之鳞,几百年前, 其实是赫定家的;而虬的存在, 曾经只有季家知晓。”

  斯科特囚*了虬,用来制造特殊的异能战士,因龙届向着季家倾斜而焦灼,干脆生吃虬骨, 事情败露后没有收手,反而公开挑衅季家,双双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季念云的遗嘱里要求把护心之鳞随葬, 永远不见天日。若不是突然冒出个埃隆·赫定,将新生的虬利用到失控的地步、连季淳都松了口去寻回鳞片,或许后人再也不会有机会瞻仰它的昙花一现。

  几天前,在季念云的泉水墓边, 卢修斯能感到鳞片的呼应,正因为它本来就是赫定家的东西, 同他的血脉拥有共鸣。

  伊迪丝在讲述过去时, 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配合着过分精致艳丽的五官, 如同纯白的、没有生气的木偶。

  哪怕几百年的纷争中她都是当事人, 淡漠的语气却好似万事皆与她无关。

  语毕, 她瞥了眼带着玩味表情的埃隆, 后者才真真正正像个全然置身事外的听书人。

  伊迪丝想, 百年前他从偏僻的山谷里找到自己, 他们也曾有过和平共处的时光。

  过去,在斯科特的阴影下,她只是漂亮的笼中鸟,供人观赏;然而到了埃隆那里,她却多了一层权势的象征地位。

  观赏和瞻仰这两个词的差别,或许正是她被这对父子俩利用的不同途径。

  却殊途同归。

  *

  周围的群众纷纷愣住了。

  看起来光鲜亮丽、权势滔天的纯血贵族,背后竟然藏着如此龌/.龊之事!他们无一不震惊于这桩绝顶秘辛,愤怒于斯科特的残忍,畏惧于龙的贪婪,哀悼于虬的可怜,最后的最后,也胆怯于自我即将飘摇的命运。

  伊迪丝回忆的空当阿尔瑟也没有停下工作,为许游输送树灵,哪怕自身储备也不再充足;重新获得了力量的许游同样在奋力修复自己的伤口。

  他们都清楚伊迪丝的到来只是暂停,而非休止,埃隆不会放弃决斗,他们也不会。

  第二回合随时有可能爆发,刚刚见证过埃隆摧枯拉朽的力量后他们甚至不知道要怎样再次迎战。

  但许游的心思依旧被另一件事拴着:“没有树灵,为何你还可以在密林里呼吸?”

  “我说了,你该去问季先生。”伊迪丝看了看他,叹息从唇齿间滑过,“等你……活着离开森林的时候。”

  她想说或许我们和脚下的这片土地,都太过年轻,年轻到来不及参透许多秘密。

  但她只能沉默。

  那日季淳带着季辞去赫定庄园找她,想要暗示的一切,她都已经转达。这三条雄性巨龙中,同她最亲近、血脉相连的卢修斯,却一字未言,似乎被巨大的悲恸所裹挟,失去了语言能力。

  伊迪丝清楚自己今日到来更像信使,而非裁判,既然使命已经终了,也该退场了。

  她淡淡地环视一圈,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什么都没有说,被淡金色的光芒所笼罩,巨大的龙翼如终章幕布般展开,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向颓丧的天际,飞跃已然破败的森林。

  *

  埃隆·赫定望着姑姑离去的方向,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叹了口气,单手插着口袋,还有心思整理整理发型,懒洋洋道:“好啦,休息时间到,我们继续吧,嗯?”

  偷来的时间转瞬即逝,血红色的恶魔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残留着丁点不必要的悲悯,看了圈颤抖如风中落叶的森林原住民,换成只有他们三个听得懂的龙语:“死前还有什么没完成的愿望吗,先生们?如果你们现在态度好些,或许我会考虑帮你们完成遗愿也说不定。”

  血色巨龙引吭长啸,分贝早就突破了生灵的极限,光是声波的攻击就已经让很多人受不住,连带着震颤的大地都出现了裂纹。不少小型的动物掉进缝隙中,还没来得及呼救,转瞬间消失不见。

  卢修斯用仅剩的那半边龙翼替阿尔瑟和身边的几个树精挡住坠落的枝叶,刺猬猪们尽管恐慌,但这个时候所有生物必须联合起来,必须勇敢,让附近的小动物躲在自己腹部底下,最大限度施展坚硬外壳的作用。

  此刻能派上用场的战斗力还是只有许游一人,他来到空中,俯瞰簌簌颤抖的大地,就算不是这里的原生物也生出悲凉之情。

  ——前前后后也就十几分钟,郁郁葱葱的森林消失了,草木枯黄,万物凋零,无助的居民们四散奔逃,受伤的、当场死亡的,哀鸿遍野。

  红龙根本没把同类虎视眈眈的戒备放在眼里,也没有立刻来攻击许游,而是玩儿似的用龙尾卷起一棵参天古木随意地扔向人群中心,或者张口喷出体积威力都很一般的火球,随意得仿佛在测试自己的龙焰的精准度。尽管只是对于他而言一般,落在谁头上,都是灭顶之灾。

  放在二十年前,作为自私的龙类,许游都不会对他族的悲剧产生多少同理心;可这二十来年陪伴着呵护着季辞慢慢长大,连他的心也跟着莫名柔软起来。

  因为有了所爱之人变得脆弱,是好事,还是坏事?

  许游理不清,但有一个结局是注定的:若不在此阻止埃隆,他自己也不可能活着走出去。

  他的宝贝儿会哭的。那可不行。

  他不想看到他除了喜悦以外掉一滴泪。

  *

  季辞不知道耶利米把自己带到了什么地方。

  尽管从小就习惯了骑龙飞行,然而无论是小舅兄姐、加西亚,还是后来的许游,他在他们巨大的原身之上从不担心会掉下去,这些人对他来说,都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堡垒。

  耶利米不一样,他曾经亲手喂养的孩子,现在恨不得他死去。

  虬的确美丽,原身比巨龙要小上不少,从角到鳞都更精致,通体玉色,月色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地,周围镶着淡淡的光晕,的确是只有传说才能相融的美丽。

  若季辞在陆地上,偶然抬头望见夜空能瞥见如此奇妙的景象,也会很欣喜。可他现在没有半点心思,毕竟身家性命悬在一个想杀了自己的人身上,谁能保证耶利米不会半路把自己扔下去呢?抛尸灭迹的麻烦都省了。

  好在耶利米有更好的办法折磨他,带着他飞了很久,直到雾气愈发浓重,坐在龙脊上的人类什么也看不清,虬还在继续在茫茫雾海中向前飞行。

  季辞甚至没感觉到耶利米有降落,他们停在了陆地上,雾气没有半分减少,气温却骤然降下来。少年回到人形,头也不会向前走,人类哆哆嗦嗦搓了搓胳膊,不敢自己随便乱跑,只能跟上去。

  季辞看着他的背影,单薄又陌生,心痛难忍。

  三年前的秘境森林,豌豆藤的树根里,漆黑的小房间,第一次看见这颗发着光的龙蛋。他对它充满了惊艳与期待,然而那时候他带回来它只为了等银焰花开、救许游,哪里会想到日后还有那么多纠葛。

  他甚至不愿把眼前残酷的少年称作簌簌了。

  他有了新的名字,是十七岁的耶利米·赫定。是赫定家的少主,不再是季家那个调皮的、惹人喜爱、不需要背负任何重责的小小男孩。

  曾在臂弯里撒娇、毫不保留信任的幼崽,已经走在背道而驰的两条路上。

  *

  高压缩的能量聚合体再次狠狠地投掷向埃隆,却在碰及龙翼边缘时被弹开。许游感到非常挫败,若是说先前的较量还是势均力敌,现在早已落下风的自己,根本不是扭曲的埃隆的对手了。

  连对他造成伤害都做不到。难道要真的眼睁睁看着他完成残忍的屠戮?

  力量上的压制做不到,必须得剑走偏锋。许游一边用龙爪钩起一些摇摇欲坠的小动物,丢去安全地带,一边闪躲着宛若枪/林.弹/雨的新一轮攻击,大脑飞快思索着对策。

  【想到什么办法没有?】

  卢修斯着急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畔,许游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阿尔瑟做的。不久前她的心灵沟通还只能单向传输,现在已然可以作为媒介连接第三人。

  换言之,她不再只是传声筒,成了中转站。

  看来,为了自保,所有人都在极端的时间之内不停地修炼和突破。

  这种「升级」需要大量能量,阿尔瑟现在无须操控藤蔓,只要给他们两个供给氧气,自然分得出精力寻找新方法。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因为整个森林的力量操控权已经移交到了埃隆手上,后者不仅能尽可能地吸收树灵,还能够调配吸收不完的……

  吸收……不完?

  埃隆作为巨龙,作为单打独斗的生命体,对于树灵或者任何一种能量的吸收,不可能像整座完整生态的森林一样无穷无尽,必定有一个临界点。

  他们没法从埃隆那里抢回被夺走的能量,那么反过来呢?

  许游神色一凛:「所有人,把树灵输送给他!」

  「什么?老许你他娘的是疯了吧!」卢修斯的声音时远时近,近的时候像打雷,「还嫌他不够牛叉么?你是嫌命长想无痛去死么?我不要啊我还要回家香车宝马美酒美人享受人生啊!」

  许游心想这张嘴真是烦死了,还不能像平常打电话一样把手机拿远点儿或者调小音量,只能忍着烦躁解释:「他现在没有办法从外部攻破,不是吗?信我的话,就试试。阿尔瑟,你能同时告诉所有人么?」

  女孩子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我没有试过……尽力吧。」

  「不能尽力,是一定要做到。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好。」

  「让大家离埃隆远点,找好掩体!」

  巨龙的身体并不是合适的囤积容器,若能量过多,导致过载,很大程度上会损伤容器。

  就像一个气球,越吹越大,最后的结果就是撑开表皮爆炸。

  许游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

  季辞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雾中,有了几分几年前在秘境森林里探寻的错觉。这儿到底是哪里?耶利米会把他带到森林来吗?把他作为人质,去要挟和埃隆对战的许游?

  那些巨龙究竟打到什么程度了?许游还好吗?森林里的其他居民呢?

  没人能回答他。

  又走了很长时间,温度缓慢回升的同时,雾气也开始消散。视野重新清晰,季辞从周遭大小倒置的植物体型可以确定这里就是秘境森林了,只不过和他当时来的生机勃勃相反,现在完全是死气沉沉。

  地形并不好走,季辞小心翼翼,耶利米却显得很熟练,好像来过很多次。

  “不要负隅顽抗了。”

  季辞想这么劝阻。可转念一想,现在谁才是那个身不由己、生死掌握在他人手里的人质啊。

  “妈妈。”耶利米忽然张口唤他,没有回头。

  满腹心事的季辞吓了一跳。这个从龙崽破壳时就坚持的、对一个男人而言怪怪的称呼,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恍如隔世。

  “抛弃我的这一年……你有没有、哪怕一秒,后悔过?有没有想过我?”

  季辞心痛难当。他从来就不同意把簌簌送出去,可他也不会怪罪许游做出的决定。他知道在许游心中,世间万物与自己都不在同一个衡量的级别。

  爱人的心明如日月,其他所有都黯淡。

  “我……”

  尖锐的风声切断了他想要说的话。

  耶利米神情一肃:“安静!”

  他捂着心口,面容逐渐变得平和,好似在聆听。

  片刻后,少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甚至无须龙身,透明的风直接裹住托举起两个人。

  *

  阿尔瑟大概在森林中享有绝对的权威和地位,尽管很多人将信将疑,但她一声令下,居民们全都听话地开始反向输送能量。

  埃隆并没想到他们会用这种反击方式,但并未感到受威胁,起初还在游刃有余吸收着全员的树灵,似乎那些过载的能量放在他身上变成极为享受的沐浴。

  能量充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强的感觉谁都不会讨厌,埃隆在那一刻,突然理解了自己的生父从虬那里吸血还不够、直到食骨都无法罢休的执念。

  很快,一些居民竭力地倒下,阿尔瑟和树精们同样脸色苍白,唯一好些的就是他们这两条外来的龙,由于体质的特殊性,他们不能捐出树灵,尤其现在树精们分不开身给他们持续供给,「氧气瓶」成了定值,一丝一毫都不能浪费,否则先倒下的只能是他们自己。

  两条龙忙着救人,也不轻松。许游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每一次行动都要计算着消耗树灵,有些胸闷气短。

  他的决定真的对吗?所选择的方向真的没问题吗?

  终于,红龙的脸色出现了一丝凝重。

  哪怕吸收不同生命体的能量对他而言轻松如吃饭,饭吃多了也总会感到撑、积食不消化。

  实际上很难从那张扭曲的巨大面孔上分辨出什么微弱的表情差别,但他们是龙,最了解彼此,尤其是战场上,了解对手的状态如何同了解自身的一样重要,谁更能感受得到点点滴滴变化,或许就是制胜的关键。

  一直高高在上悬在空中的血色巨龙此刻落在巨大的树冠上,有那么一瞬间的踉跄,许游的视线紧紧盯着他,眼前一亮:「继续!有效果!」

  虽然没人认识他,但他是阿尔瑟请来的救世主,疲惫的众人重新振奋士气,抱着自我牺牲的精神,反正横竖是一死,死也要拉上埃隆这个杀千刀的垫背。

  有不知名的住民咆哮起来,接着,许多动物加入了它,殊死一搏的森林演唱会奏响,震撼又悲壮。

  然而变故陡生。

  红龙再次伪装成人形,埃隆轻轻松松跃下几十米高的古木,似乎收到什么消息,忽然转身离开。

  人形太小,树灵的输送不再好瞄准,许游让其余人不要停下,孤身追了过去。

  埃隆既然要逃跑,自然不会让他轻易赶上。等许游丢失了目标,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一块先前从未涉足的区域。

  秘境森林的植物本就奇奇怪怪,玫瑰园、芝麻田都见识过了,别的不足为奇。

  他顿住脚步,抬起头,发现自己正身处错落有致的……蘑菇丛?


第一百一十三章 水星逆行9

  再次成为牺牲的祭品

  三个月前。

  衣帽间的灯光并不明亮, 这是特意定制的光线,只要照亮轮廓,其他的看不看得见都无所谓。埃隆·赫定站在落地镜前, 一颗颗扣好衬衫扣子,整了整衣领, 为即将的出行做准备。

  今日赴约, 其实无人邀请,准确来说,一定不会受欢迎。他拿出皮质的黑色手套,覆盖住手部皮肤, 获得奇异的安全感。

  没有任何声息,甚至连镜子都没倒映出靠近的身影,有谁凭空出现, 纤细的双臂从身后环住他的腰。

  几百年前,母亲死在贫民窟以后,埃隆身边再无亲近之人。他不信任任何人,没有对王位以外的野心, 无须多余的欲求,鲜少与他人有身体接触。在被搂住的瞬间他僵硬了一刻, 旋即放松下来, 戴上皮手套的双手轻轻握住那双白皙的、柔若无骨的手。

  耶利米比他矮上一截, 额头抵着他的后背, 嗓音怏怏:“一定要去吗?”

  埃隆温声安慰:“很快就回来。”

  耶利米不信, 要是进了秘境森林, 等的可就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能带我一起?”

  “太危险了。”

  “你一个人也危险。”

  “你跟我去, 会成为他们要挟我的把柄。你不想拖我的后腿, 对吧?”

  少年不说话了。

  埃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看起来绅士,其实藏着野兽的心。他对他讲话的语气从来温柔,可道出的言语并不客气。

  男孩儿赌气似的不说话,他有耐心,对方沉默,他也沉默,不信能对抗到地老天荒。耶利米在这种事情上就没赢过,很快败下阵来,忍不住再次开口:“就那么需要成为王么?”

  耶利米不理解。季家离开政./坛几百年,从季淳到季辞都没有任何觊觎,眼下没有任何一方势力比得过赫定,另一位家主伊迪丝同样无心于权力,甘心做金丝雀。不管谁来看,埃隆早就一家独大,王座于他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但他还是不甘心,一定要剿灭了季家才行。

  *

  耶利米对季家的感情是复杂的,他们是他最初的家人,曾经付出过全部的信任,却遭到毫不留情的利用和抛弃。但若让他眼睁睁看着埃隆杀光他们,他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更重要的是,埃隆现在单枪匹马去对付他们,一个到达临界的S级,去对付其他的S级和超A级,就算有自己血液的加持,不能保证百分百完整地回来。

  他担心他。怕自己再一次失去生命中的依赖。

  “当然。”埃隆转过身,捏住少年的下巴,“为什么还问这个?你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以为你懂。”

  耶利米浅色的眸子望着他。孩子长得非常之快,幼年哭泣恐惧的模样早就远去,如今那双眼睛无雨无晴,什么情绪都如同一缕烟,不留痕迹。此刻他却窥见一丝孩子气的焦虑。

  “我们现在的生活不好吗?”

  “不爬上最高点,总会有人想把我拽下去。”埃隆说,“到那时,生活也许就不好了,我的小甜心。”

  “那也许,别人并不会想杀你。”耶利米踌躇片刻,还是说出那两个名字,“季辞,许游,他们都……是心善的人。”

  “心善到把你交给我吗?”

  少年的脸色变了,埃隆笑着摇摇头:“就算他们是良善之辈,但你保不准五十年后,一百年后,五百年后又会冒出什么野心家来。我只能把任何可能都扼死在摇篮里。”

  耶利米不理解,但也不再固执地反对。他是埃隆的拐杖,并不能越位决定去往何方。

  埃隆抽出推拉的衣柜,对着码得整整齐齐的领带们下巴扬了扬:“帮我挑一个。”

  少年选了挑宝蓝色斜纹的,布料丝滑如绸缎,掠过他漂亮的手指。

  “为什么是这个?”埃隆低着头,看着为自己系领带的人。

  “很衬你的眼睛。”

  蓝色的,如同大海,会温柔托举,也会无情溺毙。

  埃隆偏过头,嘴唇碰了碰他的颈侧,那儿看起来光滑的皮肤之下,藏着无数次被咬开又愈合的伤口,光是靠近就能听见血液甜美的流动。他自觉像个吸血鬼,汲取着血袋,在上瘾和自持中来回拉扯。

  等我回来。他对他耳语。

  少年看着门在面前阖上,心脏悠悠下坠,总觉得,好像他再也不回来。

  *

  现在。

  见识过比树还高的芝麻与玫瑰,相比之下,眼前这些也就比人高不了多少的蘑菇,从体型上来说也没那么离谱。个个敦实得像小房子,好似随便在哪儿停下,就会有毛茸茸的小动物打开门说一句欢迎光临,不知道的还以为误入什么儿童剧的片场。

  许游晃晃脑袋,把多年前给小辞讲过的童话故事甩出脑袋,再次打量着埃隆指引着他来到的地方。

  如果说先前对战的河流是饱和度很高的蓝,那么这一大片蘑菇林,就是蓝到亮瞎了眼的色调。不仅蓝,还各个发光,鬼火似的。长蘑菇的地方总是阴冷又潮湿,这儿也不例外,脚下的地面虽不至沼泽那般险要,也泥泞得叫人难受,一阵阵冷风刮过皮肤,泛起鸡皮疙瘩。

  许游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蓝色。它们让他止不住地一阵阵眩晕,视网膜还会留下五彩斑斓的残像。

  秘境森林的蘑菇丛多半是致幻的,许游怀疑埃隆是故意把他逼到这里。

  刚才心太急了,明知是陷进,还偏偏往里跳。

  好在幻觉这种东西,就是大脑和感官联手合作的欺骗,终究不是真实。只要心智不迷失,致幻攻击是无用的,许游不相信埃隆已经进化到可以操控幻象。

  保持清醒。多想想季辞。

  他的男孩儿现在会在做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晚上会不会睡不着觉?要是想他了怎么办,季先生他们能陪着他解闷吗?

  然后,许游一转头,就见到了蓝蘑菇旁的季辞。

  人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这是前一秒刚想完,后一秒就实现,召唤兽都没这么灵敏。

  许游目瞪口呆。

  因为这个向自己走过来的不是二十五岁的季辞,而是……三岁。

  *

  三岁的季小辞,那许游可太熟悉了。他们相遇之处,最娇嫩、最难搞、最充满敌意的季辞,就是这个年纪。

  小男孩穿着印有喷火龙图案的连帽卫衣和雪白的背带裤,时尚又不失可爱,搭配一看就出自唯一的姐姐季悦栀之手。

  许游觉得眼熟,如果没记错,好像还是某次季越彭带着他上台走秀时穿的衣服。彼时季小辞仍是炙手可热的童星,万众瞩目的国民崽崽,聚光灯一打,甜蜜且无瑕。

  坐在台下的许游面带微笑,不自然地把袖子往下拽了拽,遮住手腕上昨天刚被小崽子狠狠咬了一口的牙印。他就是想抱抱小孩儿,季辞跟被惹恼的猫似的连抓带挠。乳牙也就米粒大,怎么那么有劲儿?他对崽崽百般好,怎么就被讨厌成那样?许总想不通。

  想起二十来年前的那个牙印,现在的许游甚至感到一丝凭空出现的疼痛来。

  这一切是真实发生过的。那么,眼前究竟是幻觉,还是记忆在重播?

  崽崽明显是迷路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小脸都哭花了,抹着眼泪走得蹒跚,许游提心吊胆,生怕他下一秒就啪叽被绊倒摔地上。

  崽崽看见他了,哭得更凶,跌跌撞撞冲他跑过来,张开手:“叔、叔叔……抱……”

  百分百是假的了。季小辞从来不肯叫他叔叔,总是连名带姓,无论三岁还是二十五岁。

  许游嗤之以鼻,看来埃隆·赫定的调研还不够完全,有这么大的破绽。

  等等,这并不是埃隆施加的幻术,蘑菇丛没有智慧,应当是他自己的幻象,映照出不曾见光的潜意识。许游想,难道自己心底一直希望被季辞喊声叔叔?

  嘶,蛮怪的。

  *

  就算是虚影,许游还是见不得崽崽哭。他拨开杂草走过去,刚蹲下想把孩子抱起来,崽崽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果然是幻觉。许游警惕地站起来,转头看见蓝蘑菇后面出现另一个季辞,这回稍微大了一些,看起来有七八岁模样。小孩没哭,就是神色惊恐。

  许游想问问他,看看孩子的记忆能不能和自己对上,然而出声之前,这个季辞再次不见,接下来,仿佛电影放映轮转,他在短短十几分钟内把从几岁到二十几岁的季辞都见了一遍,就好像重新体验了一回陪他长大。

  如果不是在如此危险的情况之下,许游真希望每段幻觉都能够再延长一些,毕竟这样的机会绝无仅有,人类的寿命本来就短,男孩儿辛辛苦苦长大的几千个日日夜夜,于龙而言不过弹指间。能够重播,就好像偷来一次人生。

  冬眠都能随便睡个上百年,认识季辞之前,许游从来没有过珍惜时间的概念。然而现在不同了,在季辞身边时,他都很少真的入睡,眼睛一秒都舍不得离开人类。

  许游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再过几十年,等到季辞的寿命走到尽头,他们该何去何从?

  一条信奉唯物主义的龙祈求着,到底有没有轮回转世?若是有,翻山越岭,上天入地,他也要在世界的尽头重新找回季辞。

  什么金银财宝,什么地位名誉,他通通可以不要,只要季辞能在身边。

  不同年龄的季辞影像明明灭灭,感伤和深情交错着扣响龙的心弦,他干脆找了个相对干燥的地方一屁股坐下来,当起尽职尽责的观众,专心欣赏。

  直到头顶传来「砰」的一声。

  许游猛然抬起头,接着,比幻觉还要戏剧化的一幕出现了,之前所有小时候的季辞影像瞬间消失不见,一个新的、最接近真实年龄的季辞,顺着大蘑菇的伞柄摔在他面前。

  好在地面潮湿柔软,没受伤,季辞揉了揉受到冲击的酸痛胳膊,看清他以后极其意外,瞪大了眼睛:“许游?你怎么在这里?我……我现在在哪儿?”

  许游怔怔地盯着他,又是新一帧虚影么?可是无论是图像还是声音,质感都逼真了许多……

  不对。

  直觉告诉他,这个季辞是真的,不是幻境。

  天上掉下个男朋友———这演的是哪出啊?

  *

  许游同样傻了眼:“宝贝儿,你是怎么……”

  他第一反应就是过去抱住他,却被季辞喝住了:“别过来!”

  许游的动作滞住,皱起眉,看见季辞的眼圈红了。人类慢慢摇了摇头,轻声呢喃:“别,别靠近我。

  他话音刚落,耶利米就那么诡异地从半空中显形。

  对,隐身,也是虬被觊觎的、巨龙并不拥有的特殊能力之一,许游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招。幸好之前过于自负的埃隆没有用上,否则自己也许早就死在下作的偷袭里。

  很明显,季辞不是主动误打误撞找进森林的,而是被耶利米绑架来。许游痛恨自己没有分*shen术,不能留下来待在季辞身边,才会让孱弱的人类一次又一次成为牺牲的祭品。

  同时他对向来尊敬的季家产生了怨怼———这群贵族到底在做什么,连一个人类都看不好?他们究竟是怎么对待宝贝的幼子?

  看似淡泊名利,实际上深不可测的元老季淳,是不是真的有表现出来那般疼惜季辞?究竟把这个孩子当做宠溺的幺儿,还是精心设计布控的一枚棋子?

  先前对季家、蒲公英和秘境森林的揣测,再一次浮现在脑海。

  不过许游也清楚,眼下并非归咎怪罪的好时机,他和季辞隔着几步之遥,却犹如隔了生死的河流。

  冷静下来后,他发现了季辞为什么不让自己靠近:人类的心脏处有一道细细的、近乎透明的线,若非看得仔细,根本注意不到,而这根线的另一头则连着虬。

  ——耶利米用某种前所未闻的法术,把他和季辞的生命链接在了一块。无须解释,也看得出用意,攻击其中一个,另一个也受到等同的伤害。

  不仅季辞在耶利米手上,同样的,季辞也是唯一一个能牵制住耶利米的存在。

  那是虬还没诞生前就认定的「母亲」,根植在骨血里的雏鸟情节。

  没有血缘关系、只有种族隔阂的父子俩,在命运的捉弄之下,同生共死。

  *

  “爸爸。”耶利米对着眉头紧皱的雄龙柔声开口,“我现在会带你们离开蘑菇丛,回到初始之地,就是那条蓝色的母河流。埃隆也会去那儿。”

  许游可一点儿都不想被这个威胁自己心肝宝贝的家伙叫爸爸,语气不善:“然后呢,你们想做什么?”

  “爸爸,你别这样看着我,你不要恨我。我真的不是有意要伤害你和妈妈。”少年白净的面庞上难得显现出符合年龄的难过,可接下来的话绝不是什么好声好气的央求,“但你们也不要伤害埃隆,好吗?他和我同样是相连的哦。”

  “你什么意思?”许游心中一凛,倍感不妙。

  “意思就是,我,埃隆,还有妈妈,我们三个…………”他伸出食指,在虚空中画出三角的形状,“我们已经是绑定的了。你知道的吧,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状态,所以,我们的平衡不能被打破。”

  耶利米用那根透明的线链接起自己和季辞,而埃隆同他又有另一种紧密的关联。谁都不能出问题,否则另外两个都会跟着陪葬。

  许游愕然。

  幼龙自破壳才过去两年多,放在寻常的人类,或者龙崽,都是最天真无邪的年纪。可他的心思已经深沉到了何种地步!

  许游第一次切实地后悔了当初拿簌簌交换季辞的决定———可若不这样做,又还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呢?

  进退维谷,选哪边都是绝路,他要怎么走?谁来教教他怎么办?

  少年并不着急,歪着头等他回复。季辞安安静静的在一旁,未发一语。

  最终,许游攥紧的拳头颓然松开,沉声道:“好,我跟你走。不过,你先把眼睛闭上。”

  有牵制在,耶利米不怕他做什么,乖顺照做。

  许游三步并做两步上前,一把将季辞搂入怀中,力道之大让人类感到一丝疼痛。他低头吻上他的唇,短暂到来不及抒发思念之情又放开,抚摸季辞的侧脸,声音掺上不易察觉的颤栗:“我一定会带你回家……一定。”

  季辞眼圈红红的,攥着他的前襟仰起脸,目不转睛:“我相信你。”

  许游想起五年前那场烧光古堡、掀起后来连环灾厄的大火,悬崖边上的生死一刻,那时的季辞同样用这样全心全意依赖他的眼神望着自己,漂亮得让人心碎。

  就算下一秒世界天崩地裂,也没关系,他可以碎裂在他怀中。


第一百一十四章 水星逆行10

  自己会一同粉身碎骨

  许游再次回到那条被称作「母河流」或是初始之地的蓝色河畔, 前前后后也就几个小时,恍如隔世。

  埃隆也到了,他以人身伫立在河对岸, 依旧衣衫光鲜,但看得出来状态一般, 原本伪装出来的完美无瑕的皮肤黯淡龟裂, 好似其下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伺机破土而出。

  那些反向推送给他的、过载的能量,正在将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推向毁灭的边缘。

  原本只要再加一把力,就能结束噩梦了。可惜啊可惜, 当初救了他命的虬,重新出了道无解的难题。

  耶利米歪过头:“爸爸,该宣布了。”

  他说的声音不大不小, 刚好够那边的卢修斯、阿尔瑟等人听见。他们闻言投来诧异的目光,想不通怎么就一会儿没见,这几个又成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许游看了眼脸色苍白的季辞,几百年没此般无可奈何过, 向前走了几步,抬起双手做出中止的手势:“大家……先停一停。”

  这回不仅是近处的卢修斯, 所有的原住民都在看他。他们沉默着, 没有立刻反驳, 似乎不相信这个方才还在解救他们的神明已然向着撒旦倒戈。

  心底的另一种声音正在告诫他们:或许天使与恶魔, 原本就同根同源。

  许游省略了季辞受胁迫的部分, 简单地道出放弃抵抗的想法。

  卢修斯第一个坐不住了, 破口大骂:“你他./码是不是疯了?我看你是真的昏了头!怎么能——”

  若他现在在他旁边, 多半一拳狠狠砸了上去。然而许游眼中迸溅出的杀意阻止了任何的申诉。

  卢修斯从未见过向来圆滑周到、客气待人。他们毕竟共事这么久, 卢修斯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 能让许游转变至此,唯一的可能,就是妥协的原因与季辞有关。

  许游做什么事儿不做什么事儿,判断方法特别简单,那就是会不会到伤害季辞。

  他瞥了眼在耶利米和许游中间,离谁都不远不近、毫无偏向的人类,后者垂着眼睛,避免与任何人眼神接触,如同平衡支点,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的混蛋弟弟,和混蛋弟弟的混蛋小助手,究竟用了什么方法?

  许游消失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季家小少爷什么时候出现的?

  一脑袋问号没时间消化,卢修斯无法接受努力那么多、付出那么多后许游说要放弃,但也明白许游心里什么都比不上季辞。

  怎么办?如何才能打破僵局?

  *

  埃隆浑浊的眼珠转了转,似乎在衡量当下的局面。然后他借着森林的能量操控藤蔓———就像树精少女们做的那样———轻轻松松捆住了阿尔瑟,钓鱼似的把她拽到自己身边。

  卢修斯下意识上前一步就要阻止,却被许游抬手拦住了。前者愤愤地垂下手,瞪着埃隆,恨不得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却也只能耍耍嘴皮子:“你要是敢伤害她,我——”

  “你就怎样呢?”埃隆将少女带到半空,原本同她合为一体的藤蔓再也不听她的控制,而是将她层层叠叠束缚住,越缩越紧,几近窒息,“我的哥哥,似乎我无论做什么,你也没什么办法吧。”

  卢修斯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许游低声道:“你现在发怒,就是上他的当了。”

  埃隆不会直接杀了阿尔瑟,更多的,是用她来试探他们的妥协是不是真。

  他很聪明,阿尔瑟是森林主心骨具象的化身,若真动了她,龙们怎么反应不好说,但其他动物一定会爆./动。先前他还有一人对抗整个森林的余力,许游调整策略后将所有树灵堆积在他体内,埃隆感到几分力不从心,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所以他只是折磨阿尔瑟,并未真的伤及她性命。

  阿尔瑟早就连呼痛都没力气了,看起来离昏迷不远。埃隆化出龙尾,尖端伸出淬毒的倒刺,画画似的在她无瑕的皮肤上留下不可愈合的伤口。

  龙可以控制毒素的用量,能够在眨眼间杀人,也能慢慢地、长期地折磨。

  明显有原住民看不下去了,然而在他们之前先一步进行阻止的,竟然是和埃隆一条心的耶利米。

  少年遥遥望着他,好像在仰视唯一信奉的神明,语气里既有崇敬,尾音又软软地撒着娇:“我们早点回家嘛,好不好?”

  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笑了,温柔地让其他人打了个寒颤:“我的小甜心都这么说了,那就不再这儿浪费时间啦。喏,还给你们。”

  他手一松,依旧被藤蔓桎梏、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树精就这么被他从空中扔了下去,像一片凋谢的叶子。

  卢修斯刚要去接她,有谁的速度比他更快,像道球形闪电———刺猬猪中最大的那一只疾驰而去,背上的植物纵横交织出缓冲的网,浅绿色的影子不偏不倚,陷了进去。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时,季辞却感到手腕上的龙血珠串蓦地开始发热!

  *

  这串手链是十岁那年,许游和家人共同送给他的礼物。一共六颗,看起来是红宝石,实际上每一颗里都悬浮着一滴龙血,分别来自S级的季淳、季越彭、季悦栀,与A级的许游、季霖泽、加西亚,以他们的心尖血护着他成长。

  十五年过去,珠串只剩下三颗,替他分别抵挡过三次伤害,地痞流氓,车祸,以及古堡的大火。

  在他安全时,它们沉睡着,只是漂亮的装饰品;当危险来临,它们则是最好的警报,散发出不同寻常的温度。

  而它们现在正在变得滚烫。

  季辞感到蚀骨的慌乱与恐惧,只见唇边带着一抹淡笑、翩翩落下准备走向耶利米的埃隆,突如其来转变了方向,速度比闪电还要快冲到刺猬猪旁边,头部霎时间扭曲成龙的形态,张开血盆大口喷出金红色的火焰球!

  刺猬猪保护森林守护神的反应完全出自下意识,它唯一拥有的时间就是将背上的阿尔瑟丢了出去,自己来不及逃离,怔在原地,像是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它感觉不到。

  什么也感觉不到。

  上万度的极端高温如同单独的隔离罩将它包裹其中,笨重的身躯扭了扭,还有几分滑稽。它的双眼茫然地望着他们的方向,脑袋以外的部位几乎是顷刻间融化———对,完完全全地融化于龙焰。

  几秒钟后,火焰消泯,什么都不剩。

  连残骸———不,连灰都没有。

  森林死一般的寂静,景象之残忍让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这是到现在为止,埃隆·赫定第一次直接用龙焰对付密林的生灵,而他们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

  距离最近的阿尔瑟忍不住呕吐,年纪小的树精低低地抽泣,连哭都不敢大声。

  一滴泪从眼眶中滚落,季辞本人毫无察觉,颤抖地攥紧拳头:“够了!”

  “哦?你又能怎样阻止我呢?”埃隆玩味地望着他,“小少爷,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那时候你才十岁。”

  酒会走廊的转角,他埋伏已久,与年幼的孩子来了个偶遇,那时他就看见未来数十年命运的纠葛。

  季辞不是毫无办法。开关就在他手中,只不过按下去,自己也要一同粉身碎骨。

  那绝非轻易能做出的决定。

  阿尔瑟孱弱的声音在季辞耳边响起:「那根线……我知道是什么。」

  季辞扭头望向她的方向。同伴的死亡给了她很大打击,少女的眼神一片灰败空洞。

  【在拔除之后,会有几秒钟的反应期。我会配合你用树灵堵住伤口,只要许先生能以最快速度带你离开去治疗、我相信他也做得到,你就有生还的希望。】

  季辞睁大了眼睛。

  「然而成功率并不是百分之百。」

  「……来吧。」

  他已有了决断。

  巨龙养大的孩子,从来说不上多么高尚情操、伟大无私。但季辞的确看不下去了,今天放埃隆离开,世界并不会变得和平,未来的灾祸只会加倍,自己同样难逃一死。

  可若今日,自己一人的牺牲能换来如此多生灵的继续存活,尤其是,能让许游好好活下去———

  耶利米一直盯着埃隆,没有分半秒眼神给他。他的手指抚摸上那根透明的线,每一次微乎其微的颤动,都勾动着他的心脏一阵深深的刺痛。

  只要拔掉它,是不是所有的痛苦都会结束?

  如果可以,就让他做那个拉下帷幕的人吧。

  人类不是什么都做不到。千万物种都做不到的事,只有人类做得到。

  *

  然而埃隆·赫定不按套路出牌,在季辞动手之前,低着头的他又发表新一轮演讲。

  这回是对卢修斯的:“我一直想告诉你,我见过你的母亲。”

  双眼因愤怒充血的卢修斯猛地愣住了。

  出现又离开的伊迪丝是个讲故事的人,现在又轮到埃隆。

  许游想,赫定家的人,废话真的很多。

  “其实我对她好奇很久了,哥哥。你知道吗,在我的母亲受尽冷眼、欺辱之时,她在做什么呢?她是赫定家名正言顺的家主夫人,享尽世间荣华富贵。”

  “她们有什么不同?好像什么都一样,又好像完全相反。”

  “我的母亲,就注定卑贱吗?而赫定夫人,就是天生应得的优渥吗?”

  埃隆讲到后来,竟然难得地显出挣扎,吸了口气平复情绪,接着道:“你的母亲没有立刻死在战争中,而是和你一样下落不明。在伊迪丝之前,我先去找过她。但她很恨我,确实,谁会对丈夫和别人的野种笑脸相迎呢?”

  卢修斯再也忍不住,冲到他面前:“然后呢……你把她怎么了?!”

  “当然是杀了。”埃隆轻描淡写,好像不是在谈弒龙,而是晴好的天气,或是美味的早餐。“一块一块地……凌./迟。美丽夫人的求饶,真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响。哥哥,你也该听听。”

  没有人可以听见对自己母亲的侮辱后还能无动于衷。卢修斯青筋暴起:“啊!!我要杀了你!!”

  他面庞上的蛇形刺青扭曲起来,许游脑海中嗡鸣一声,看出他要做什么,立刻出声阻止:“别!!”

  然而卢修斯已经被彻骨的恨蒙蔽了理智,双目失焦,什么也听不见。

  *

  刺青扭曲的程度愈发激烈,直到影响整张脸,连五官都分辨不出来;不仅是森林里的居民,就连埃隆也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等待着见识见识的同时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面部肌肉不仅在移动,还在愈发虬扎凸显,直到刺青宛若活物要从皮肤上剥离,最终,竟然被生生分割出来!

  一条只有成年人小臂粗细的蛇,更胜离弦之箭,精准地、决不可被阻挡地射向埃隆·赫定。

  红龙之前虽然弄不明白卢修斯要做什么,但不可能一点儿防御都没有。更何况他现在的力量不是区区一条小蛇可以瓦解的。

  哪怕它在万蛇蛊中胜出,若连近身都做不到,再毒又能如何?

  埃隆笑起来:“想凭这个就能打败我?哥哥,你还是这么天——”

  他的话和笑意戛然而止。因为他做不到了。

  每个人,包括埃隆自己在内,都惊诧地盯着他的上半身。

  蛇头咬上心脏的三秒钟后,以胸口为中心,强壮的、无懈可击的躯体,溶解了。

  只剩下下半部分,与埃隆定格在难以置信的头颅,它们哗然坠地。

  小蛇没有再返回,同样消失了。因激烈的情绪和苦痛不停喘着粗气的卢修斯的脸上干干净净,再无纹身。

  此刻,周围人终于明白,那可不是什么单纯的、掩盖伤疤或者彰显地位的图腾,那是赫定家只有被首肯的继承人才能得到、外人连听都没听过的绝杀武器,平日里嵌在脸颊上,最危机之刻显现,一人一生一次使用,可以完成任何形式的反击或狙击。

  杀、无、赦。

  *

  埃隆……死了。

  转瞬之间,几百年一现、骄纵得不可一世的恶人,就这么连句告别辞都没有,谢了幕。

  许游只偶然听卢修斯身边那个女性人类提到过,同样从未有过见识。他第一个回过神,耶利米曾说过,埃隆、虬和季辞三人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蚱蜢,若埃隆死了,那么小辞———

  还好,人类只是呆呆地看向那如炼狱恶鬼的残骸,仍然活着。

  许游松了口气,是假的,埃隆的死亡并未让另外两个跟着死去,那只是耶利米骗他投降的托词。

  眼下虬最大的保护伞已经粉碎,他有信心救回季辞。许游刚要朝人类走去,却看见离他不远的少年,慢慢地,慢慢地跪了下来,捂住脸。

  少年身形单薄,好像随时能被风吹跑,体重只有两位数也说不定。但在他膝盖接触地面的刹那,裂出一条蜿蜒的缝隙。

  紧接着,周围的土壤、早就枯萎的植物仿佛被一阵旋风托举,在他身周迅速流动成牢不可破的风墙。

  如果说先前异化的埃隆调配森林的能量还颇有吃力,那么眼下,虬使用它们如此得心应手,好似森林天生与他融为一体,从来为他而存在。

  耶利米甚至没有张开口,但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悲鸣。并非从声带发出,也不是通过耳朵与听觉连接,直直钻进大脑,很多人痛得连站都站不住。

  虬究竟还有多少没有显现出的力量?竟然可以控制他人的精神?

  他的悲恸,让整座森林为之颤抖!

  “爸爸,妈妈,这和我们的约定不一样。”男孩放下双手,精致的小脸冰一样平静,悄声喃喃,“你们说过的吧,不听话的孩子是要被惩罚的。”

  “那现在,我要你们……给他陪葬。”


第一百一十五章 水星逆行11

  等我回来再告诉你吧

  埃隆跳到树枝上, 蹲下看着哭泣的他,念叨着好想吃小孩。

  埃隆说小甜心,他们不要你啦, 你以后就跟着我,好不好?

  埃隆给他改名叫耶利米, 那个总在流泪的先知的名字。

  埃隆说, 叫我「H」吧,只有这个名字和你,是干净的。

  埃隆带他见赫定家的所有人,让他成为赫定家地位毋庸置疑的小少主。

  埃隆为他描述幻想中那个美好的世界。

  埃隆咬开他的动脉, 他的血液流进另一个人的身体。

  埃隆与他相依为命。

  埃隆说,等我回来。

  埃隆用密语告诉他,你带季辞到蘑菇丛, 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挚爱的突然死亡与反复交错的回忆压垮了年幼的异类,虬承受不住巨大的悲伤,尽数爆发。

  埃隆的升级还是肉眼可见的进阶, 但虬不同,这个只活在传说中的生物, 大多数人连见都没见过, 更不可能知道他究竟有多少力量。更何况所有人早就精疲力竭, 怎么可能还有力气来对付他?

  必须要阻止。

  季辞警铃大作。

  如果说埃隆的目标明确, 要抹杀许游、季家和卢修斯这几个称王道路上的威胁, 那么耶利米不同, 他扬起的死神镰刀没有任何目的, 埃隆的死就是他理智的覆灭, 少年只要复仇, 只要……如他所言,用世界来陪葬。

  人类已经用了足够的时间进行心理准备,只不过,告别的话语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许游。”

  他在喧嚣中轻声呼唤那个他牵肠挂肚两世、最为眷恋的名讳。

  隔着那么远,许游似乎心有灵犀,也看向他。

  “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秘密吗?”

  龙预感不妙:“你要做什么?”

  人类擦了擦眼睛,泪水凝结成了微笑:“等我回来就告诉你。所以,一定要等我。”

  他其实还有好多话想说的,比如我爱你,比如别为我难过,但他现在没有时间了。

  *

  季辞决然赴死,没有给包括许游和耶利米在内的任何人反应的机会,猛地拔掉了那根线。

  许游瞠目欲裂,朝他的方向徒劳伸出手:“不要!!”

  阿尔瑟立刻将树灵注入缺口,她已经花上了几百年的修为和精神力,或许今日之后,她再也不能回到人形,可她无怨无悔。

  只不过,这根线的作用超乎了想象,她已然竭尽全力,仍能感受、乃至具象地看见人类的生命力水一样源源不断流失。

  耶利米满心都在操纵森林的力量进行毁灭性打击上,根本没想到季辞竟然如此不畏死。骨血相连的少年因骤然袭来的痛苦怒吼,声波和精神力的双重攻击力量可怖,许多动物直接被甩飞再跌落,昏死过去。

  在簌簌还只是小龙崽时,它的肚皮上有一个状似倒挂勾玉的特殊纹路,连最见多识广的季淳都不晓得是什么;后来有了人形,便有了实体,成了佩戴在胸前的挂饰。

  此刻,精神力断开的冲击波使得白水晶吊坠瞬间粉碎,飞溅出去,穿透了皮肤和骨骼,插在近旁人类跳动的心脏上。

  三颗龙血珠串手链应声爆裂,它们都无法阻挡,阿尔瑟急速修复的树灵也不能,人类的衣衫被鲜红的、温热的液体浸透,铁锈味被风吹开,渗进森林的每一个角落。

  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并不只有他一个。

  虬的双爪穿入人类的肌理,将他带至高空狠狠抛下。季辞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像个坏掉的人偶一样坠落。

  不是阿尔瑟的错,他模模糊糊地想。勾玉碎片刺穿了心脏,那比扯开的细线更致命。

  季辞想睁开眼睛再看一次许游,可眼皮好重,瞳孔也涣散了,聚焦不了。他觉得有点儿不高兴,上辈子的逃生游戏里自己不设防,被那个坏蛋弄死了,怎么这辈子,机关算尽,又是因他而死。

  许游就是大坏蛋。

  坏蛋应该不会哭吧?

  他在掉落。掉落。

  他就要死了。

  他向下坠落。

  *

  先前对被自己亲手送走、「变坏」的耶利米还心存愧疚与疼惜,那么现在,彻彻底底成了仇敌。

  原来心痛到一定程度并不会哭泣或尖叫,许游现在心底一片沉寂,表情冷静地不可思议。他旋即展开双翼向着季辞下坠的地方飞去,却在快要接近之时被透明的力量猛然撞开。

  是隐身的虬!

  他再一次冲过去,身周释放龙焰,能灼开密闭空气的同时不至于烧到季辞,这需要非常精细的力道控制,或许以前他还做不到,但现在为了心爱的人类,他可以挑战所有不可能的极限。

  果然,龙焰开道,即便是虬也要躲开。许游奋力摆脱耶利米的缠斗,龙翼被偷袭撕扯出可怖的伤口,几乎要截成两半,他感觉不到伤痛,收拢翼膜方向向下追去。

  命运倾泻而下,在季辞离地面仅有几十米的距离,许游终于一把抱住他,金灿灿的巨大龙翼茧一样包裹住人类,给予他最坚不可摧的、尽管是最后的堡垒。

  赤红的火焰燃得更旺,直到空气肉眼可见地扭曲了,阿尔瑟突然出声:「够了!他已经走了!」

  她和森林是一体的,能感知到所有外来者的能量波动,是最好用的雷达定位。

  许游不知听进去没有,龙焰依旧在烧灼,不要命似的释放。要知道他本身还在靠为数不多的树灵供氧,既然耶利米已经逃离森林,这样毫无必要的消耗,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简直像……

  简直像在殉情一样。

  卢修斯打了个哆嗦:“哥们,别犯傻了,你现在带他回去治疗说不定还——”

  树精少女摇了摇头,阻止他的口无遮拦。

  他们注视着巨龙回到地面,龙翼缓缓展开,人类在他怀中安然地阖着眼,嘴角还有一抹若有似无的浅浅笑意,仿佛只是睡着。

  献祭的祭品,陨灭的神明,超脱轮回的爱恨……他和他不再属于人间。

  *

  耶利米离开,埃隆·赫定的残骸已经被疯长的植被吞没,肆意屠戮生灵的,终将反过来成为供给的养分。

  失去了凶手的秘境森林正在恢复色彩,河水充盈,花草扶疏,天色都变得明朗。

  可阿尔瑟远远望着,却觉得许游身周仍是苍凉的黑白,刺眼得要命,叫人酸涩地想要流泪。

  许游一直知道季辞很轻,人类的身体只有轻巧几十千克的重量,每一次他在他的臂弯里,好似枝头落了只小鸟儿。

  可他从来不知道,季辞能如此轻盈,几乎没有重量,像一片叶子,乖巧地,不作声地待在他怀里,不会睁开眼用那双好看的眼睛望着他,不会半嗔半娇地阻止他的口出狂言,不会偷偷勾住他的小指,却假装看向别的地方。

  不会再呼唤他的名字,不会再说爱他。

  第三次了。惊人的情绪笼罩着整个森林,横贯正在愈合的大地。这一次,所有原住民都体会到了此种无边无际的悲伤。他们同样心痛,纷纷跪伏在地上,为年轻的人类祷告———或者仅仅是送别。

  许游没有同任何人对话,谁也不看,抱着季辞,缓慢但平稳地走向森林出口,心底一片温吞吞的麻木,好像在下雪。

  没关系。

  他的世界,破碎的,冰凉的,仍然握在手心里。

  *

  无论是四年前真正的古堡,还是后来还原的修复品,季家的城堡并不会真的像什么血族驻地一样阴森可怖,一直该开什么灯开什么,向来哪哪儿都灯火通明,亮堂堂的,和人类世界没多少差别。

  今日不同。

  许游抱着季辞一步步穿过失色的树林,远远看见城堡的轮廓在暗夜中影影绰绰,镶上一圈橘色的光晕。

  等他靠近了才发现,那些光全是蜡烛。

  无论是墙壁、窗口,还是走廊、门洞,又或者任何一个可以看见的角落,全都点上了蜡烛。它们并非人类的工业制品,是特殊的,由鲸涎和龙族工艺做成的特殊材质,烛火不灭,彻夜长明。

  古老的纯血贵族家从家主到仆从,上上下下百来号人,每一个都手捧着同样洁白的蜡烛,排成两列,在道路旁等候着小主人归来。

  它们要一直一直亮着,才能让小主人找到回家的路,不至于在黑夜中迷失。

  小少爷从小就怕黑,比谁都需要灯。

  烛光鬼火似的摇曳,在它淡淡的光亮背后,无论是季淳、季霖泽,还是其他人,都默契地穿着黑色,分明是一场谋划好的祭奠。

  离开秘境森林到现在,也才过了短短几小时,许游不相信是有人通风报信,能让他们如此迅速地做好准备,除非,早在一开始就预见季辞注定的结局。

  十来个女仆伏在地面上,哼着悼念的曲调,仿佛在指引魂灵;

  季悦栀在哭泣,季越彭搭着她的肩膀安慰,说着说着自己也有几分哽咽;

  加西亚深深低下了头,谁都看不见他眼中的情绪;

  季霖泽神色严肃,虽说他什么时候都不会有笑脸,也不至沉重如此刻。

  季淳将烛台交到仆人手里,走向许游,似乎想看一看季辞,但被避开了。

  许游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你们到底知道多少。”他说出的甚至不是问句,如此咄咄逼人对于纯血是大不敬,只是现在谁都没那个心思去揪这样的细枝末节,“是你们安排好的,对吗?”

  季淳避而不答,柔声道:“我们在等他回家。”

  “是,还是不是?”

  “你会知道的。”季淳的声线温和如往日,却带着罕见的威严,不容抗拒,“现在,先让崽崽回家。”

  *

  季家城堡占地半顷,别的不多,就是空间大。几位主家都有各自喜欢的地方,比如天台的花园是季淳亲手打理出来的,泳池是宠物豹鲶的地盘,季悦栀有一整个以前用来搪塞媒体的人类化装修大平层,季越彭酷爱向阳面的露台……

  至于城堡中央的天井,一直是季辞的乐园。小时候季越彭每次带他夜晚出去溜达回来,都是停在那儿,小小的男孩被抱下来,刚下过雨的地面上厚厚一层花瓣,啪叽啪叽踩个不停。

  此刻正中心摆着翡翠制成的特殊……许游不想用棺材来形容,姑且说是床。大小正正好好,一厘米不多,一厘米不少,这种东西不可能短时间内赶工,许游进一步确认了,季辞会牺牲,哪怕不是季家引导,也早就在他们意料之中。

  他现在没心情去怪罪谁,弯腰把季辞抱到床上。旁边放满了季辞最爱的花,一些陪着他长大的玩具,生前最爱的、淡淡梨子味的香薰蜡烛围了一圈,徜徉在家人的爱意中。

  季辞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闭着眼睛,温顺又平和。美丽。看起来和睡着没有任何差别。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不会再睁开眼了。

  除了台上的许游,和近旁的几位家主,所有仆从、包括一些季家交好的友人,里三层外三层手持蜡烛围着翡翠台,低声唱着哀悼与颂歌。烛光轻颤,月至中天,又冷又明亮,见证着盛大且悲戚的祭典。

  许游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眼神格外柔软,拂开季辞垂落的额发,低头吻了吻他的睡美人。

  “晚安,宝贝儿,做个好梦。”

  恶龙的亲吻,能不能唤醒公主?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了。

  在他身后,在半梦半醒昏昏然的悼乐中,季淳用龙语低吟。

  【死亡……乃新生之起点。】

  *

  这一年的冬天漫长又冰冷,迟迟不见春意。

  这一年,秘境森林受到重创,又得到新生。

  这一年,赫定家在短短几年内再次易主,原本的代理家主埃隆·赫定「意外」身亡,伊迪丝·赫定主动退居二线,王位交递到失落的嫡子卢修斯·赫定手中。

  这一年,另一个纯血季家痛失爱子,退隐多年的元老季淳再次出现在公众场合,宣传已与赫定家达成和解,让渡政./权。

  这一年,巨龙历史再次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年,季辞25岁,从此都会是25岁。

  不过这些对许游来说都没有差别,毕竟他只是做了一个漂浮太久的冰凉梦境,而真切的世界早就连同心跳沉没至万劫不复。

  作者有话说:

  不要担心,当然是HE-传传统统意义上的happy ending!

  另附本章BGM,建议配合食用……

  许志安-烂泥

  你最盛放的玫瑰

  流芳百世

  怎可瞬间枯萎

  我愿意留低

  舍身去垫底

  任满天花瓣散落这污秽

  我会为你躺下去

  全身贴地

  方使你企得起

  化做了尘土

  腐化中等你

  甚至输出我养份

  全部直至死

  即使你再任性

  我暗地里等下去

  宁可仰望

  不可对你触摸

  眼泪也流干

  让你可解渴

  甚至输出我血液

  无惧被刺死

  愿可做你

  脚下那堆烂泥

  来守护你

  我未理身上那污秽

  别轻视我

  纵是这种烂泥

  能滋润你

  耗尽每分让你艳压一切

  愿可下世

  再做这花下泥

  来守护你

  我愿意躺在最污秽

  别舍下我

  纵是这种烂泥

  能亲近你

  纵被你踩在脚下也矜贵


第一百一十六章 前世情人1

  前世结因而万世还果

  巨龙是火里孕育出来的物种, 对阴冷和潮湿有着天生的抵触。许游在山洞的入口处停了一会儿,飞行数十小时的疲惫已经被抗拒感取代。他硬着头皮往里走,不自在地抬了抬脚, 昂贵的真皮皮鞋甩不掉粘稠的触感,光在背后收拢。

  山洞里其实没多少光线, 要是人类, 早就开启探照灯。好在龙的视力绝佳,他闭上眼再睁开,不再是人类的双眸,而是如蛇一般有着竖线的金色龙瞳, 比最明亮的灯光还要闪耀。

  许游一直觉得,人类很大的贡献在于他们能够制造出道路,尤其眼下每一步都硌脚, 更怀念他们修葺好的平平整整的路。不远处就是暗河,流水声不绝于耳,光是听听就能想象得出它的寒冷刺骨。不仅是河流,头顶上各异的钟乳石也不停滴着水。

  每隔十几秒落下一滴, 像沙漏,精准, 缓慢但决绝。又仿若心脏上的一记拨弦。

  石壁上爬满了绿茵茵的苔藓, 尽管没有触碰到, 湿滑和黏腻的气息还是向他袭来。两边窄小, 许游人身一米八几的个子, 走起来实在困难, 很多地方都得猫着腰, 但他也没别的办法, 毕竟相比较龙身, 现在这样已经很娇小了。

  摸索了大约二十分钟,路段一下子开阔起来,直至上壁离他有几十米的距离。

  从外面看,不过就是个土包,没想到进来别有洞天,竟能够空旷至此。暗河似乎也到了头,许游屏住呼吸,在静悄悄的石林中,捕捉到一丝微乎其微、却足够令他确认的气息。

  就是这里了。

  光亮更加微薄,他抬起头,「天空」黝黑,一眼望上去全是混沌。许游仰头仰得脖子都酸了还是没找到,只能拿出杀手锏,右手化成龙爪,尖利的爪尖在左手手腕上轻轻划出一道伤口。

  A级龙血坠落在潮湿的地面上,很快融入整个山洞中。一瞬间,黑黢黢的空间蓦地被无数纵横交织的红色线路点亮,仿佛庞然大物体内跳动的血管。

  它们密密麻麻布满了石壁,却偏偏绕开了某处,好像有什么挡在那儿似的,暗沉沉得碍眼。许游朝那里走过去。

  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离地面十米左右的石壁竟然镶嵌着……一头龙。

  *

  巨龙的寿命少则几百年,多则上千,谁不知道极限究竟在哪里。但一些龙在感到自己体能衰弱后,或者干脆是活太久无聊了,便会寻找一处觉得安心的地方,收起呼吸,减弱心跳,让自己与周边的环境融为一体,直到眼不能眨,舌不能动,成为滋长新生的养分。

  这种状态,被称作「归一」。

  和冬眠不同,往往进入这种状态后的巨龙,都是不打算再次醒来、回归正常生活的。简单来说他们就是在寻「死」,或者用高级点儿的说法,在寻求一种永恒的平静。

  他们是龙,是食物链的金字塔尖,是顶级的猎食者,是生物圈的统治阶级。

  但他们终究是自然的孩子。

  足有一人高的巨大眼眸缓缓睁开,尽管是金色,和许游相比却黯淡许多,光是色泽便显出一层浑浊的老态来。

  这位不是别的,正是处于「归一」状态的、许游的祖母。

  “是小游啊……”

  很久没有人或者随便什么生物来打扰过她了,龙的嗓音低哑,开口连带着整个山洞在回响,声波撞上光滑的石面再反射,形成了立体环绕,让许游想起豌豆藤树精传播音讯的方式。

  许游其实有点儿愧疚,若非四年前自己在季家古堡被埃隆袭击昏迷,祖母早就该进入「归一」,而不是等他安全醒来;现在,又因为他的一己之私,勉强她醒来。

  “祖上。”

  “可是为季家的小少爷而来?”

  许游没想到她竟还能对外界了如指掌,年岁果然是种深不可测的技能。

  “是。”他干干脆脆承认。

  祖母叹了口气:“你真是一颗心拴在他身上。”

  她并未做出好坏的评断,但许游也听过别的风言风语:尽管季辞的纯血家的幼子,可毕竟是个人类,活不了几十年就会死,而他作为A级的、处处左右逢源的龙,往后大好风光,何必在这个孱弱的人类身上耽搁那么久。

  何止别人,要是他自个儿不是当事人,也会嘲笑痴情种的不值当。

  只是如今他陷在情真意切里,方知爱便是走钢索,再怎样两面万丈悬崖,为那一人,都会走下去。

  *

  暗金色的龙瞳转了转,似乎费力地打量着他,半晌后开口:“你来,是想问怎样救他,还是想知,为何季家不救他?”

  “孙儿能否都得指点?”

  祖母没有直接回答:“你是我的孙辈中,走得最远的一个。许氏代代地灵龙杰,可也没有谁能同纯血攀上关系。小游,你很了不起。”老人叹气,“这也多亏了小少爷。”

  许游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接近季辞,最初的原因的确是为了攀附季家。

  那时怎能预料到,二十年后,缘由竟有了如此逆转———他不惜得罪季淳,也要问出究竟为什么对季辞的死早有预谋。

  难道一切都是S级的设计?

  他们对季辞的好,难道都是假象?

  祖母打断他的思绪:“小游,我知你情深,但有时候,爱会蒙蔽双眼。”

  许游低着头:“孙儿不明白。”

  “季先生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理由。如何规划筹谋,他自有决断,我也并不知情。但我看得出,他,或者贵族家的其余人,对小少爷的心绝不是假的。”

  祖母和整个许氏都曾受过季念云的恩,她对他们有感激、崇敬不难理解。但若到了这种时候,她还在为季家说话……

  “祖上是何意?”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有些事情,必须要以死亡为开端,才能完成?”

  许游猛地抬起头,在无边的黑暗中陡然蓦然窥见期望的天光。

  许游皱着眉。会有什么事情,值得以死为代价?

  死之后,又是什么?

  他忽然记起那日季淳用龙语朦胧的低音,「死亡是新生的起点。」

  难道———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连指尖都在颤抖,脑海中浮现出荒谬到连自己都觉得奢侈的猜测。

  祖母阖上眼,金色的龙瞳熄灭,洞穴再次陷入岑寂的黑。尾音融入暗流中。

  “前世结因,万世还果……”

  *

  许游没有直接去季家,而是先回许家把自己从上到下捯饬一通,换上才送到的高定西装,头发也用发胶固定好,连袖扣、领带夹都纤尘不染。

  他要让季辞看到最好的自己,不能让他担心。

  前些天他憔悴得不成样子,把父母都吓了一跳,知缘由的他们却不知如何安慰,今日重新精神奕奕走出房间,他们的眼中都是安慰和欣喜。

  这些年,他把大部分工作之余的时间全花在了季辞身上,鲜少陪伴父母。就算龙没那么重的亲情,也还是会有记挂和惦念。

  他安慰父母自己没事,驱车前往城堡。

  季辞没有再放在天井那儿,而是回到自己房间,不过依旧躺在翡翠床里。身边的花和蜡烛每日都会更换,常开不败,永不熄灭。

  许游在他近旁坐下,看着人类熟悉的睡颜,想到,四年前自己昏迷的那段日子,季辞是怎样的心情?柔弱的人类为了自己能够单枪匹马闯进险恶的森林,用情之深,如何不叫他动容。

  不过,不在森林的其他日子,季辞都在做什么?也会这样静静地盯着自己吗?会不会偷偷在自己脸上乱涂乱画?

  许游为自己的想象噗嗤笑出来,然后看见翡翠台上微弱的倒影。

  他回过头,加西亚站在门口,面无表情,一身挺括的黑风衣四季如常。季辞曾偷偷念叨过,加西亚是不是衣柜里有几百件一模一样的衣服,好像除了黑风衣就没见穿过别的。

  不过,这样的装束的确适合加西亚,寡淡又沉郁,刀锋一样笔直和寂寞。

  *

  许游自诩直觉、敏锐度都绝对排在全部龙族的前列,然而在看见反光之前,他一点儿都没注意到加西亚的气息。

  不愧是季家……不,季淳的,最忠诚和万能的影卫。

  他眯了眯眼睛,如果这个人想要暗杀谁,目标者或许在毙命时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幸好,他想,加西亚一直无比宠爱季辞,他们是同一条战线。

  加西亚端着盘子:“许先生,吃点东西吧。”

  他幅度很小地摇摇头,视线移回到季辞身上。龙没那么需要进食,起码几天不吃没有任何问题。

  他不吃,加西亚也没坚持,就那么默默站在原地。直到许游受不了这种被监视的感觉:“你今天怎么不跟着……他?”

  现在对季淳心里有怨气,连句尊称都讲不出来。

  加西亚眨了眨眼:“先生让我守着小少爷。”

  “这里有我就够了。”

  “不冲突。”

  “……”什么叫油盐不进,许游算是明白了。不,早就晓得,这位忠心耿耿的顶级杀手,只会听从季淳的指令,别人千言万语也没用。

  许游背对着他,目光沿着季辞的脸柔柔转了一圈,仿佛亲昵的抚摸。

  “我以为你们很爱他。”他说。连自己都讲不出来说这句话是怎样心情,又是什么用意。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加西亚怔忪片刻,张了张嘴,似是想辩解什么。

  但加西亚毕竟只是加西亚,不能有感情,不能有波动,只能沉默。

  *

  一直到天黑季淳也没有回来,来的人反倒是季霖泽。

  季辞就不提了,季淳随和,季悦栀和季越彭娇纵但活泼,加西亚谁都不会多搭理———这么数一圈,贵族的几位家主里,平日与许游接触最少的就是季霖泽。

  这位季家现在的代理家主,季辞的大哥,绝对是许游认识的最有威严、最有架子的存在。他和加西亚相似,有叫人莫尘莫及与觊觎万分的能力,是最好的锋刃,却从来只为季淳出鞘。

  不同的是,季霖泽站在季淳前面为他阻挡整个世界的纷扰,而加西亚则永远保护着季淳的背后,为他吸收一切黑暗。

  加西亚是个存在感非常低的人,待了一天,许游已经能淡定地做自己的事情、仿佛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

  然而季霖泽在进来的瞬间,许游却感受到加西亚身周的空气紧绷。

  有意思。暂时放下心思的许老板转而琢磨起纯血家的秘辛,他早就发现这两人有点儿不对付,虽然没明着针锋相对,但暗流涌动半点不少,比直接的剑拔弩张还要耐人寻味。

  为什么呢。

  他们两个分配的职责范围有鲜明的不同,加西亚看着怎么都不是有野心的类型,不大可能为了争权夺利而眼红。

  那么,只能是因为共同的「主」——季淳。讲起来……倒有点儿争风吃醋的狎昵意味。

  就连一向钝感的小辞都察觉了。

  所以,许游想,作为中轴心的当事人季淳究竟……知不知道?

  *

  可惜季霖泽没给他更多遐想的时间,径直走到翡翠台旁边,低头望着季辞,流露出些难得的温情神色。

  “崽崽命硬得很,不会有事的。”

  连生命体征都没了,还叫不会有事吗?收起八卦的心,许游现在对这群道貌岸然的纯血连眼皮都懒得抬。

  “但是。”季霖泽缓缓道,“你总是要面对这一天。你懂我的意思吗?”

  许游愣住了。

  他说得没错。

  季辞现在二十来岁,又是为了森林而牺牲,所以他没法接受他的死亡。可是,就算这次平安醒过来,就算以后的人生圆满,小辞毕竟是个人类,活到七老八十正常,一百是幸事,再远些,总有限。

  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季辞要先他一步离去。然后,他要孤寂地过好多好多年,久远到让他憎恶巨龙的长寿。

  许游恼怒于季霖泽戳破残忍的真相,更迁怒于残酷的命运,与无能为力转变的自己。

  罪魁祸首却好不心虚地换了个话题:“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如果这次能平安归来,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许游再次一怔,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你知道?”

  季霖泽蹙起眉:“我只大致知道有这么件事,但并不清楚内情。还是等他亲口告诉你吧。”

  许游眯起眼:“「亲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季霖泽刚要回答,却被敲门声打断了。加西亚打开门,外面的仆从躬身:“大少爷,有客人。”

  “什么人?”

  “不认识……是个雄性的A级。”

  许游和季霖泽对视一眼,后者开口:“找谁?”

  仆从的表情有些古怪:“找……小少爷。”


第一百一十七章 前世情人2

  迄今为止的最高机密

  加西亚留在房间里陪季辞, 许游和季霖泽下楼去,看见不速之客,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们, 探头探脑到处打量,似乎哪哪儿都新奇。

  男孩儿戴着顶明黄色的棒球帽, 上面张扬地绣了几个字母, 跟信号灯似的。听见动听转过身,眼睛都亮了:“许哥!季……季先生!”

  许游认得他。季辞毕业后在人类的古生物研究所上班,去年给配了个助理。也是龙类,挺年轻的A级, 还在上学,算算看夏天就要研究生毕业了,年少有为, 前途光明。

  季辞在所里快四年了,许游以前总掐着时间接他,跟门卫都混熟了。两人工作日不回季家的城堡,就在市区里住, 下了班一起去买菜烧饭,有时候看看电影, 有时候跟朋友见一见, 简单而平凡, 活得像个普通人类, 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被龙养大, 或者本身就是龙。

  最近这一年动荡太多, 为了安全着想, 季辞很久没回过所里, 猛一下见着那儿的同事, 还是一副快乐又狗腿的模样,许游颇有些时光倒流的感慨。

  小助手早就想见纯血家的人了,这回总算见到季霖泽,激动得语无伦次。要不是季总冷着脸不苟言笑,他恐怕是会扑上去求签名求合照。

  城堡里很少能迎来如此个性鲜活的参观者,上一个还是宁延年。但宁延年毕竟是个有点儿缺心眼的人类,而眼前这个,不折不扣实打实的龙。

  季霖泽和许游都秉持着传统观念,巨龙就该自大傲慢,哪怕是季淳那样平时看着和风细雨的,也自有高位的姿态来。可这小孩儿不一样,技能全点在智商上,察言观色的情商可怜。

  许游想,季辞以前带他,肯定很辛苦。

  男孩罗里吧嗦半天自个儿的仰慕、尊重之情,一开始许游还能勉强听着,十分钟后终于忍不住了,直截了当地问:“你来做什么?”

  年轻的A级如梦初醒,抱起丢在地上的背包,从里面翻出来个牛皮纸袋,密封好的,很厚实:“喏,许哥,这是辞哥以前让我交给你的。”

  *

  许游瞳孔一缩:“以前?什么时候?”

  小孩儿支着下巴想了想:“忘了。”

  “……”

  “他为什么让你现在给我?”

  年轻人的神色终于垮下来:“他说过,要是有一天他出了事,就让我转交给你。我……我听到了那些传闻。辞哥现在是不是,真的不好?”

  许游没有回答。

  助理眼巴巴看着他,等了半天,抓了抓头发,还是主动开口:“辞哥还说,这个给你,一定是真的很危急的时刻。我、我觉得现在应该是吧?”

  “他还说什么了,你一口气全说完。”

  “没了。”对方可怜兮兮的,“我发誓。”

  许游赶苍蝇似的挥手:“行了我知道了,回去吧,辛苦你跑一趟。”

  小助手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被仆从请离了城堡,留下许游拎着文件袋,眉头紧锁,心中浮出一个接一个的疑团:这小孩他认得,傻乎乎的没心眼,季辞也信任他,不然不会告诉他季家的地址———这儿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地方。

  如果他说的话都是真的,为什么季辞会预料到今后将来自己会出事?季家那些尚未尘埃落定的「计划」,难道季辞也是其中一员?

  想到这儿,身旁至今没有好奇过文件夹的季霖泽也变得可疑起来。

  以自己对季家构成、运行、相处的了解,这件事的中心点还是在于季淳和季辞。不管什么「阴谋诡计」,季淳提出是最稳妥的,而季辞答应才能执行;季霖泽、季悦栀和季越彭,甚至加西亚,对季辞遭变故———他不愿用其他词来描述———的反应如此平淡,他们应当都是知情的。

  换言之,这个计划,如果能够称得上是计划,季辞生命中最亲近的其他人都知晓,除了自己。

  一想到季辞有什么秘密必须得瞒着他,许游心里一阵翻搅。他难道不值得他信任吗?连一个缺心眼的外人都能排在前面?

  这个文件夹里的东西,能够帮他拨云见日吗?

  *

  许游怕留下来会被季家影响,没有留在城堡,回了城市里以前他和季辞住过很久的公寓里。

  他关上门,没开灯,在黑暗中静静地回忆了一会儿从前。

  从前,在一切纷乱还没有开始的从前,这个时候他们应当丢下手里的购物袋或晚餐打包盒,于黑暗中肆意地拥抱、亲吻,享受着喧嚣尘世中寂静的贴近。

  但现在的房间,只剩他一个人不同于人类的心跳声,显得孤寂极了。

  许游叹了口气,揉揉脸打开灯,坐到地毯上,解开牛皮纸袋,里面厚厚一沓纸张全部倒在茶几上。

  龙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不是什么信件自白,而是……研究成果。或者说,从零开始的研究全记录。

  和季辞在古生物研究所做的其他工作没多少区别,摘录资料,研究古籍,网络、照片、绘画、图书、采访,种种传媒方式应有尽有,甚至还有理化的实验分析摘录……看起来就是个颇为完整的学术成果。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研究对象,是龙。

  没错,就是季家和许游这样的、根本不存在于人类认知与资料中的,远古巨龙。

  什么神话传说都有,还有些访谈对话,有的受访者是龙,有的是龙的家属。

  许游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做了这些东西。

  季辞是四年前大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直接进的所,这沓分门别类的资料每一系列都是按时间顺序来排,这么看来,他刚开始工作就已经着手研究了。

  或者,他正是为了方便研究,才选择的这份工作。

  研究的主题,尽管分散且杂乱,但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人类变成龙?

  *

  季辞已经进所里四年了,工作的那些日日夜夜,他都在反复研究这个问题。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毕竟巨龙对于绝大多数人类而言就是个幻影,他能翻出的资料非常之少;为了不「打草惊蛇」,也几乎没告诉过别的人,就算是那个跑腿的小助手,也只负责帮他搜集所需的资料,其余全是他亲自推论。

  如此大的工作量,都是季辞一个人完成的。

  难怪他总是疲惫,难怪偶尔他对自己欲言又止,眼神却怀着满满的期待。

  许游蓦地想起白天季霖泽在季辞的房间里说过的那句话,「总要有这么一天」。

  是啊,他是龙,季辞是人,种族殊途,寿命又差,他一直试图不去想要是季辞有一天先离开自己怎么办,尽管这是很快就要、不、现在已经面对的事实;他不提,所以也没过问过季辞的想法———人类是不是也在担心?

  所以季辞从很久以前,就希望能成为他的同类,延长寿命,能与他一同度过更多年月。

  许游对着铺散开一地的纸张发呆。他从来不怀疑季辞爱自己,然而此刻还是被如此深切的爱意所震撼。

  然而物种异形,谈何容易。哪怕人类最尖端的科技,也不过是把一个动物的器官移植到另一个身上,还没听说有谁能把猪变成猫,狗变成鸡鸭羊。

  别说渺小的人类,连伟大的龙也做不到。

  所以,季辞整理出来的用意是……

  许游猛地意识到,季辞让助理把文件选在若是有朝一日出了意外后送来,就是为了防止研究被中断、告知他自己的成果,然后———然后让他帮忙完成!

  龙类唰啦站起来,方才翻着翻着逐渐被巨大的情绪所裹挟,一目十行,根本没仔细找结论;季辞一定已经突破了一部分,或许……或许他真的能够唤回小辞!

  *

  夜色沉沉。

  城郊通往更偏僻的地方路灯全坏了,偶尔来往的车辆不得不打开远光灯。夜路本就不安全,更何况是所有车都得开远光的情况下,司机们全神贯注在道路情况,没谁能分心抬头看天上。

  金色的巨龙在月亮下振翅翱翔,以人类制造的最快的飞机也赶不上的速度掠过城市上空,掠过村庄,向更远处的地方飞去。

  尽管大部分人是看不见巨龙飞行的,然而凡事总有万一。季辞上中学的某年他为了保护小孩儿,在失控疾驰的车辆前显出翅膀,违背了龙的入世法则,在火山岩浆中被长老们开会审判。虽然那次季家派加西亚保了他,毕竟留下了不好的记录。

  他倒不是怕长老会,只是那些倚老卖老自以为是的老头儿太烦人了,碍眼得很。

  所以许游平时就算去古堡,也大多开车。今天选择原身飞行,只因他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季家。

  仿佛配合他焦灼不安的心情,在离目的地只有两百米时,晴朗的夜空哗然变脸,大雨滂沱,把龙浇了个透。

  湿漉漉的许游回到人身,丝毫不在意平日里精心维持的许老板风流倜傥形象,砰砰敲着门,把来开门的仆从吓了一跳:“许先生,您要不要先……”

  “不用。”他顾不得礼仪,推开他们往里走,双眼到处找寻,直到看见壁炉前的季霖泽。

  那儿平日都是季淳的位置,现在季家大少爷坐在那儿,压下眼神中的惊诧:“出什么事了?”

  “先生呢?我有急事要见他,他现在到底在——”

  “找我吗?”

  被呼唤者应声出现,只不过,和他一样,是从外面来的。

  季淳摘下手套,加西亚为他取下大衣,后面的季越彭收起伞。几日未见的家主看起来有倦色,眼神却是温柔的:“看来,你已经看完崽崽的论文了。”

  *

  季辞的研究成果斐然,能够从如此稀少的碎片信息中拼凑出完成的办法,只要能集齐所需材料,就能将人类转化成龙,而这绝不仅仅是把人类的血抽干、灌上S级洁净的龙血那么简单。

  不过,和许游想象的有差池的在于,季淳并非早就了解,也是在许游进入秘境森林和埃隆决战的那段时间,才得到了季辞关于这件事的信任与交托。

  他亲手从大火中抱出来的婴儿,一点点养大的孩子,如此决然赴死,只为新生。季淳很难对任何人阐述自己得知这件事的心情。

  崽崽是他冗长孤寂岁月中,千年难得一遇的慰藉。是他久违被触动的柔软,重新燃起的希望。

  季淳自然不希望崽崽以身涉险,可他知晓,在崽崽心中,许游更重要。

  所以季辞为了许游愿意冒险,不顾一切也要尝试脱胎换骨,以99%可能的死亡,去交换那1%几率的重生。

  不,已经是第二次了。

  原来小辞的牺牲并非季淳的「旨意」,反倒是季淳受了小辞所托,可不知情的他竟然还在那儿怀疑这个怀疑那个———许游吃惊之余,紧接着难得生出些在长辈面前的窘迫来。尽管季淳人形的年纪看起来没比他大多少,但真真切切多活的那几百年,是怎么赶也填不平的沟壑。

  季淳微微笑:“我知道你这些日子怪罪我,甚至是恨,没关系,我理解。但我也的确透露过一点点———你有察觉到吗?”

  那句龙语几乎立刻在耳边回响起来,当日从秘境森林返回,他望着翡翠台烛火下的平静沉眠的小辞,季淳的低吟过,「死亡乃新生之起点」。

  这已经算明着告诉他了:季辞必须得以人类的身份死一次,才有可能以龙的身份获得新生。

  不过那时候被心碎和悲恸所淹没的许游,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分心剖析思考?

  *

  加西亚倒了茶来,季淳抿了口润润嗓子:“你也看到了,想要做出这种……变化,需要很多东西。这些天我带着悦栀和越彭去了很多地方,找到了几乎全部。”

  他这样轻描淡写一句话,许游却忍不住想象他们都遭遇了什么。那上面列了个清单,所需的东西稀奇古怪,大部分连他都闻所未闻。季家虽然在龙类中贵为纯血,万众仰慕,但他们所需的这些绝不仅仅被巨龙所拥有,很多得是其他种族才知道的东西,甚至是传家宝也难说。

  季家人当惯了高高在上的掌权者,现在得放下身段哄着求着别人,或许会受到冷眼,甚至是刁难。这其中受的罪吃的苦,季淳不说,不代表没有。

  他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崽崽,所有人盼望的,也只是崽崽能回来。

  许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留意到季淳说的是「几乎」,而不是「全部」。

  连巨龙的元老都找不到的材料,会是什么?

  季淳微不可闻地叹息:“小许,还差最后一个,要靠你了。也只有你能办到。”

  “您说。”

  季淳侧过身,和季霖泽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点点头。旁边的加西亚则移开了目光。

  许游感到山雨欲来。接下来他们要说的话,是不是会将过往的认知掀个地覆天翻?

  最终,话是季霖泽来说的:“有件事,你不知道,小辞不知道,悦栀越彭他们都不。迄今为止都是最高机密。而它,就是唤回小辞的办法。”

  七百年前,这位能力足以呼风唤雨超A级的雄龙缓声道,我曾经……是个人类。


第一百一十八章 幕间(七)

  年少时最惊艳的初遇

  这是众龙之首、元老季淳三百岁时发生的故事。

  彼时他还年轻, 没有日后看破红尘遗世独立的淡然,对世界依旧充满了好奇与信任,哪怕连年战火夺走了父母的性命, 也没有停止探索的步伐。

  长姐季念云正领着他和家人们寻找新的迁徙之地,途径许多受牵连的人类村庄, 大多已被摧毁得看不出原貌, 断壁残垣,煞是凄凉。

  明明是巨龙的贪欲,却让他们来承担后果。季念云心软,见不得苦难, 总是哀叹:“龙犯下的罪孽,总有一天要偿还。”

  季淳安慰她:“等阿姐成了领袖就好了,到时候我们再帮他们重建家园。”

  父辈对人类的喜爱潜移默化影响到了姐弟俩, 作为为数不多的纯血,他们在不久的将来必然要和其他几支族群争出高下,站到整个龙族的最高位。

  季淳满心期盼着姐姐能够成为大权在握的那一个,不为自己的荣华富贵, 单纯祈愿种族间的和平。他尚不知晓争权夺利的个中坎坷与残忍,季念云也不希望他为这个烦忧, 摸摸他的头顶, 说, 好, 到时候我们一起。

  家人们大多在战争中受了伤, 元气大挫, 无法长时间维持龙形, 创口面积太大不利于恢复, 只能选择保持人身。又是一个雨夜, 附近地势陡峭,那个古早年代还没修建出平坦的公路,继续向前实在惊险,季家不得不临时驻扎下来。

  半夜季淳听见断续的哭声,担心是附近村庄遗落的孩子,忍不住冒着雨出去看。

  夜色太浓稠,雨幕又过于阻挡视线,路还泥泞不堪,季淳一个没注意,脚下一滑,顺着山坡滚落下去。

  *

  季淳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幸福的、无忧无虑的幼年,梦见第一次掌握化人形的技巧后父母的欣喜,梦见和平年代跟在姐姐后面振翅领略过的湖光山色。

  在飞到湖泊中央时,蓦地钻出巨大的水柱,缠住了他的双翼。季淳慌乱地左摇右摆躲避,生生把自己晃醒了。

  他睁开眼,发现那不是什么水柱,而是有人正用小桶往他脸上泼水。

  世代贵族的季家少爷哪儿经受过这种不礼貌的待遇,他吓了一跳要站起来,猛地感受到脚踝处针扎似的刺痛,又跌了回去。

  那人扶住他,季淳这才看清,罪魁祸首是个男孩儿,十五六岁模样,嗅不到半点野兽的气息,应当是个纯正的人类。

  季淳转头瞅了瞅,自己在一个落魄的草屋里,屋顶漏风也漏雨,几个器皿依次排开接水,包括刚才用来泼他的那个;没有床,只有湿乎乎的草垛,勉强能称之为桌子的台面上放了几块干粮,都快发霉了。

  驻扎之前季念云特意派人查看过这个他们歇脚的村庄,人类几乎绝迹。小孩儿大概是被遗忘的,还挺坚强,如此险恶的环境都活了下来。

  虽然不确定先前的哭声是不是男孩发出来的,好歹季淳达到了此行的目的———救人———尽管眼下看起来比较像自己被救。

  “谢谢你。”他很真诚。要不是这孩子把自己拖回来,黑漆漆的夜,谁也不会发现他不见了,多半还躺在哪儿人事不省,得等到天亮。堂堂纯血不至于死在一场雨里,也很难受不是。

  男孩绷着张脏兮兮的小脸,眼睛黑沉沉地望着他,并不说话。

  *

  既然能救他这个陌生人一命,总归是没有敌意、且善良的好孩子。季淳有耐心:“你叫什么名字?”

  “……”

  “只有你在这里吗?爸爸妈妈呢?”

  “……”挺好看的小孩子,竟然是个哑巴。季淳惋惜,伸手想像姐姐对自己一样摸摸他的头发,却被小少年偏头躲开了。

  季淳从小活在万众宠爱中,他性格好,身份尊崇,是真正的小王子,想跪着亲吻他手背的龙排成长队,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抗拒他的亲近的。

  不过母亲和姐姐都教导过他,要尊重个体差异,季淳收起小小的伤心,打算起来看看外面的雨势,他还得想办法带这孩子走呢。

  小少爷高估了自己人形态的协调能力,刚刚单脚跳了两步,重心不稳向前栽去,眼看就要和坑坑洼洼的地面来个亲密接触,男孩一把把他扯回来。

  年龄不大,力气还不小。

  少年把他摁在床上,不高兴地扔下两个字:“别、动。”

  季淳没注意到他逾越的姿势,吃惊道:“你会说话呀?”

  “……”

  “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泽。”

  “如果你也想知道,我叫季淳。”季淳顺嘴喊道,“阿泽。”

  交换名字是建立羁绊的第一步,梦想是普度众生的季淳小少爷露出满意的微笑来。男孩因他那毫无阴霾的清澈笑容怔忪片刻,扭过头去。

  季淳没留意到小孩敏感的心事,坐起来,用指腹蹭了蹭少年眉骨上的泥屑:“这里也不好生活,等雨停了,你就跟我走吧,好吗?会有人找到我们的,我保证。”更何况以龙强大的自愈能力,脚踝那点扭伤睡一觉就能好,他大可以抓着小孩儿飞回去。

  男孩望着季淳,后者的眼睛是很浅的金色,剔透如宝石。

  走个路都能从坡上滚下来,少年其实不是很相信他。但自己的确被困在这里太久了,几块干粮是最后的储备,与其僵持到山穷水尽,不如赌一把。

  雨夜里突然闯进他生命的青年,好像成了他和世界唯一的联系。

  *

  他们运气很好,第二天雨就停了,巨龙的嗅觉敏锐,发现小少爷失踪后,很快就有下人找到这里,把两人一起带了回去。

  季念云这一路上拾拾捡捡的人类也不少,能帮则帮,带到安全处再放下。唯独这一回,季淳单独找到她,央求道,能不能收养阿泽?

  季念云疑惑:“为什么?”之前也不是没带过这么大的孩子,还有更小的,为什么单单要收养这一个?

  季淳迟疑:“我也不清楚。”

  不是敷衍,他是真的说不上来。或许是阿泽救了他一命,或许第一眼小少年就和旁人不同,尽管才相处短短几日,他希望这个孩子以后也能待在自己身边,而不是一站路就离开。

  季念云见弟弟纠结不已,微微笑:“好啦,我们小淳难得提一次要求,又不是麻烦事,当然要满足。”

  季淳人形的样貌也就二十岁,和阿泽看起来年纪相仿,能玩到一块去。父母走得早,季念云自己太忙,季淳再怎么懂事,她也一直希望有个人能陪陪弟弟。曾经打算安排家族里的孩子跟着服侍他,后来种种原因没达成。

  没想到阴差阳错,在这儿荒山野岭的捡到一个。

  季淳还没到要隐藏和收敛情绪的年纪,什么都写在眼里,欣喜道:“谢谢阿姐!”

  他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少年,还给他改了个正式的名字,季霖泽,愿他如甘霖福泽,愿万物迎来新生。

  拥有了新名字和新身份的少年不再需要和仆从们一样叫他少爷,怎么称呼,还得好好想想。

  季淳凑近端详他:“要是我阿姐结了婚有孩子,也该像你这么大了———要不然,你就叫我舅舅吧,怎么样?”

  “不要。”

  “为什么?”

  莫名其妙就被占了辈分上的便宜,小孩不肯理睬。

  季淳难掩失落。阿姐忙于家族大事,一直没能婚配,没有子嗣,他的确想要把少年当成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外甥来看待。

  只可惜,往后七百年,都没听他叫过一次小舅。

  *

  十几岁的男孩子长得非常快,没两年季霖泽的个子就已经超过了季淳。

  巨龙的战争可不像人类那样以年为单位计算,少则数十年,多则几百年,收养季霖泽后的几年季家仍旧辗转于各地,寻找新的家乡。

  龙类各方面身体素质都远超过人类,还是有一个弱点,就是在不熟悉化形的情况下,人身的他们肢体协调度下降,面对龙形敌人的极速时难以躲闪。

  那像一个慢动作,季淳想。在季霖泽扑过来为他挡下敌人的埋伏时,周遭所有色彩都褪去,世界变得格外沉重且缓慢,只有人类涌出的鲜血惊心动魄,好似为黑白画像涂抹上高光。

  竟然明目张胆攻击贵族,这是何等的胆大包天!立刻有仆从扑向敌军,但季淳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几乎要被如此刺目的红扎伤,双手颤抖得不成样子:“霖泽……霖泽!!你看着我,不要闭上眼!”

  男孩———不,已经有了成年人的轮廓了,青年躺在他怀里,因痛楚紧紧蹙着眉。他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血液浸透了衣衫,连话都说不了,目光逐渐涣散,努力用口型安慰他:「没事。」

  光彩在那双漆黑的眸子中一点点黯淡下去,季淳握住他的手,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人类温暖而鲜活的生命在掌心中流失,他想说什么,想要哭泣,可木偶似的做不出任何反应,心脏仿佛跟他一起停止了跳动。

  季霖泽的呼吸从急促到平缓,再到完全消失,不过短短几分钟。

  “少爷……”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了,唤出称谓后又哽住,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季淳像受到刺激似的突然起身,瞳孔失焦:“阿姐……我姐姐在哪里!”

  *

  季念云的记忆中,弟弟长到三百岁,从来没有如此激动、失措的时候。

  他早熟聪慧,沉静如水,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公子的风范,从不抱怨,反而总想着为自己和父母分忧。

  然而现在自己面前这个眼眶通红、头发蓬乱的季淳,更像年轻龙该有的样子……

  “姐姐……救救他吧……”季淳颤声道,“我不能、不能看着他死去。救救他吧?”

  季念云也很喜欢那个懂事的孩子,但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是她也无力回天:“且不说现在的条件找不到人类医生,就算医生、设备、环境一个不缺,也必须要在他尚有一口气时才能救回。现在他的心脏都停止跳动了,实在是……”

  “还有别的办法。”季淳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眼神像换了一个人,“一定有别的办法,对吧?姐姐,我看过——”

  季念云脸色猛地一变:“你怎么知道!”

  季淳跪坐在她面前:“对不起,有一次扫除,我……没忍住翻了。”

  那本禁书连父母都不知道存在,是她很少的时候奶奶传给她的。上面流传着绝对秘密的方法,关于……如何将人类转化成龙。

  「原料」非常特殊,用一种名为「虬」的近龙形生物的骨制成。虬数百年才会孵化出一只,往往在极凶险之地,或许到死都不会被发现。

  家大业大的季家,恰好就有这么一根骨。她一直保留着,不为使用,只怕流入奸人之手。

  ——虬骨转化人类,九死一生是小事,更大的风险在于,就算复活,也不一定是龙,有可能是无法控制的怪物。

  季辞嗓音颤抖:“我会承担所有后果……如果他醒来,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他,我会……”他哽咽了,随即坚定道,“我会亲手了结。”

  季念云看着他伤心欲绝的神情,终究是心软了。

  此刻的季淳哪里能料到,自己的一意孤行,日后间接害死了姐姐。若季念云没有用虬骨转化季霖泽,斯科特也不会知晓,后来的一切冲突,都能避免。

  就算是食物链顶峰、强盛足以呼风唤雨的龙,也没有回溯时间的能力。他是大家长,不能为自己做过的任何决定后悔。

  哪怕选择题的每一项,都叫人如此痛彻心扉。

  *

  七百年后的某一日。

  季霖泽下楼时,季辞正坐在季越彭旁边看他写歌,时不时对旋律进行点评,虽然不太懂乐理知识,但是脸上崇拜的表情很专业。

  两个年轻人听见他的动静,一齐转过头打招呼:“大哥早上好。”

  “嗯。吃过早饭了?”

  季越彭被他揍得多了,一般不会主动搭话,是季辞回答的:“吃过啦,大哥要过来一起听吗?”

  “不了,你陪他吧,我要出去一趟,跟厨房说今天不用做我的份。”

  “好,大哥路上小心。”

  季辞答得乖巧。他今天穿的是浅蓝色衬衫,外面套了件奶白的羊绒衫,衬得整个人干净又柔软。

  人类来到季家时还是个小婴儿,路不会走,话不会说,成天哭得鼻子冒泡。在几个龙类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直到现在的十六岁,渐渐有了成熟的边角。

  季霖泽看见他,总会想起年少时与季淳惊艳的初遇。

  作为纯正的、基因天注定的人类,和可以随意更改人形外貌的龙类,季辞与季淳的长相并不相像。也许是因为季淳亲手养出来的,小孩儿和他有着如出一辙的淡定,和一些其他相似的气质。

  只不过小辞会喊一声大哥,有敬畏,也有毫不迟疑的依赖;那个人则微笑着唤他,霖泽,挟着穿透漫长岁月后的宁静与信任。

  季霖泽要做家族产业,打理很多公司,很忙,没什么空闲时间,也并不喜欢小孩子。唯独崽崽是个例外。他愿意帮着季淳把小小的人类抚养长大,希望崽崽能给季淳带来快乐。

  坐进车时季霖泽抑住西装的褶皱,下意识隔着布料碰一碰肋骨。那里不是他自己的,而是虬的。骨经过痛得仿佛灵魂和躯体重组无数次的融合,顺利移植进了他的体内,生长了几个世纪,雨打风吹,四季轮回,早就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而他的生命,是季淳给予的。他将对他效忠一生。


第一百一十九章 前世情人3

  当初你为什么送走我

  后来, 当许游出发时,在回想起季淳说过的话之前,倒是先记起了季悦栀和季越彭听完故事后震惊万分的脸色。

  同为S级, 和季淳相比,这两位实在太年轻, 没经历过风雨, 从小到大都被宠着,性子也直,什么心情都写在脸上。

  他们当然早就知道季霖泽并非季家血脉,而是被季淳收养的。但这并不会动摇他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

  可谁能想到, 敬重的大哥,曾经竟然是个彻头彻尾的人类?!

  瞥过小辈们精彩的神情,季淳道:“无论是秘密养着虬、留着虬骨, 还是私自将人类转化成同族,都是绝对、绝对不被允许的。救过霖泽之后,一直怕被发现,后来家姐同斯科特·埃隆交换了护心之鳞, 对方只知虬能够提高龙的血液纯度,不知其他;再后来家姐离世, 我以为这件事从此会被我和霖泽带进坟墓, 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 几百年后, 因果更替轮回, 又一次收养了人类, 又一次亲眼看着他死亡, 又一次需要虬来起死回生, 扭转命运。

  许游嗓音沙哑又颤栗:“为什么要瞒……”

  他说不下去了。

  季辞的保密对象并不仅仅他一个, 准确来说,小辞四年来都在独自研究,没向包括季淳在内的任何人求教。或许人类自己都没想过,如此离奇的想法,真的有可能做到;在此之前,季淳也不晓得小孩儿有过这种想法。

  人类意外踏上了正确的道路,无数个巧合组成了命定的必然。

  “在知道崽崽的「秘密」之后,我当然希望帮他完成这个心愿。但我不能告诉你,因为这种事情九死一生,不,他需要先死一遍。当年在救霖泽之前,我也无法预料后果,甚至已经做好了若他不是他,我就亲自杀了他的准备。崽崽不认为你会愿意放他去尝试这种办法,所以才要我保密。”

  季辞料想得没错,许游宁可选择他只能陪自己七八十年,也不会为了缥缈的可能性,让他赌下一刻生命终结。

  “当然,这件事是他留下的后手,在秘境森林里崽崽没有主观意愿去「自杀」,你大可放心,也无须愧疚没有保护好他。只是一种……阴差阳错。”

  “阴差阳错……吗……”许游低着头喃喃。

  见年轻的那一个如此失魂落魄,季淳轻叹,崽崽身上背负的与你有关的命运,又何止这一桩呢?

  已被埋藏二十多年、更加荒诞的秘密,还是等当事人亲自来告知吧。

  “崽崽和霖泽当年的情况还是有所不同的,所以他需要的不仅是虬骨。”季淳说,“我能替他搜集来别的,但虬骨———只有你能找到。”

  *

  极地,冰川之下。

  少年赤/.shen./裸./Ti蜷缩于几十米的厚厚冰层底,苍白得和冰块同一个颜色。他好似感觉不到冷,睁着眼睛望着面前一大群磷虾游过,卷起淡红色的风暴。旁边噗通一声,跳进来一只企鹅,岸上毛茸茸的身体现在油光水滑,箭一样向着鱼群弹射而去。远处好似有鲸的呜咽。

  极地的生物是他从前不曾见过的,有意思得很。他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睡眠,每天做个观众。

  在这儿呆久了,似乎呼吸和血液都被冰冻住,生命失去温度,变得绵长。

  龙是火属性的生物,虬是它们的近亲,同样不爱冰冷。他却在这里找到了久违的平静。

  他外表是个十八、十九岁的少年,实际上来到这个世界也才三年。但这三年里他经历了别人三十年、三百年都不可能有的动荡,从名字的变迁就能看出来。

  他不止一个名字。

  一开始,在那座郁郁葱葱的奇幻森林里,在高大的、直插云霄的豌豆藤绵亘千百里的根茎中,在暗无天日鲜少有人造访的那些年,他叫做「那颗蛋」。

  敬畏的,惊恐的,充满了各种猜测。他好似不祥之物,无人胆敢靠近半步。

  后来,光出现了,三个从未见过的两脚直立、无毛无羽的生物打开那扇门,其中最沉静的那个将他抱在怀中。

  Ma,他想。Ma是什么?他不知道。只觉得这个人,就应当被称作Ma。

  Ma带走了他,说,就叫簌簌吧。

  他有了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簌簌。读起来沙沙作响,像春天万物抽长的声息,夏夜篝火配合着舞蹈的欢快鼓点,秋天自由自在的落叶,冬天轻飘飘坠下的雪花。

  他以为那就是家,然而很快他也不再是簌簌。

  海蓝色双眸的男人从天而降,握住他冰凉的小手,将哭泣的幼崽带回富丽堂皇的庄园重新饲养,用哀伤的先知为他命名,叫做耶利米。

  他还有了姓氏,赫定。他不再是季家的小簌簌,而是耶利米·赫定。

  现在,他连耶利米都不是了。

  没有名字,就没有归属。

  他是谁呢?有人知道吗?有没有人能告诉他?

  里三层外三层的虾群不回答,嬉戏的企鹅没理他,鲸群又远了,沉默的海水也不晓得。唯独冰原仍在,囚住他稚嫩的、还未发芽就已死去的心。

  *

  少年感到无趣,难得闭上眼睛睡了觉,却翻来覆去做着噩梦。

  一会儿梦到季辞和许游,一会儿是埃隆。他们把他抱在怀中疼惜地哄,筑好甜蜜安全的梦;又突然伸出双手扼住他的喉咙,要他顷刻灰飞烟灭。

  他猛地醒来,失魂落魄地望着四周无情的冰川,意识到世界上最爱他的人都已经离开了自己———彻底的。

  他们都死了。再也没有人会爱他。

  好冷。

  有没有人救救他?

  谁———谁来救救他———

  喀嚓。

  向来纹丝不动的冰层忽然出现了裂缝。就像他当初诞生于世一样,纹路之中,新的命运降临。

  冰山下面是很黑的,不透光,这时候突兀出现亮,刺得他眼睛酸痛。可惜在海里是不能流泪的。

  少年费劲地睁开眼,看清来客后愣住了。

  “爸爸……”

  将他推下悬崖的人,如今又在层叠的冻点之下握住他的双手。

  水里不能掉眼泪,幸好,也不能说话。所以他的心声,不会泄露给任何人。

  *

  身为一头巨龙,许游对于进入冰原这件事简直是全身心的抗拒,去一趟能要了半截命。但没办法,为了他的宝贝儿,天上下刀子也得敞开怀抱接着。

  现在许游窝在严严实实的科考站房子里(没错,这群精英人类哪里想得到,领头的那一个也是龙类),恨不得把所有防寒服都穿身上,才能缓解刚才深入零下几十度海水和冰层的锥心之寒。

  对面的小少年却只披着薄毯,连件衣服都没,抱着茶杯,热气袅袅上升,在眼前旋散开来。许游看不见他的表情。

  人类的皮肤在冻伤后会显出血管的红,但虬不一样,虬变得……透明。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少年被「打捞」出冰山后就一直缄默,低着头发呆,目光失焦。许游耐心地等待,并不急着告知来意,也不忍心说,我救你,是为了要你的命。

  他们的关系实际上处于非常尴尬的位置。

  一切的最开始,簌簌的到来是为了用银焰花救许游;

  后来龙崽出生,一大一小对彼此的感情,都是以季辞为中转站的爱屋及乌;

  季辞出了事,许游在挣扎后选择用簌簌去交换;

  现在,仍旧因为季辞,他再寻了个底朝天,找到躲在这里的虬,要他的骨去救季辞。

  许游六百多岁了,谨小慎微,没给自己留下过后代,也是头一回做父亲。他当然清楚自己做得非常不好,值得一个负面典型。可已成定局,更改不了。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还会那样做。

  *

  “爸爸……”少年悄声开口,颤巍巍的,被冰水浣出一层同真实年龄相符的稚嫩与委屈,“当初为什么要送走我?”

  饶是许游,在被问到这个问题也鼻头一酸。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他爱的只有季辞,其他所有人都不重要。

  然而这句话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毫不迟疑、坚定地说出,除了被这份百分之百爱意所牺牲掉的无辜的孩子面前。

  许游沉声道:“原本打算把小辞送到家后,我就返回去救你。那时候埃隆还没多大本事,我自己估量没问题。但后来出了些差错,而且他对你也很……”

  不用他说,少年也知道后一位监护人对自己有多好。他们是两株暗夜滋长的藤蔓,是彼此赖以生存的养分,只有互相倚靠才能活下去。

  许游正是发现了他们这种特殊到有几分变态的依存关系,才判定簌簌,不,那时已经是耶利米了,不再适合跟自己回去。

  “要恨就恨我吧,你不要怪小辞。”许游说,“他没有同意———他根本不知道,我会把你送给埃隆,也一直坚持让我带你回来。他很爱你,真的。他从来没有要放弃你。”

  突如其来的剖白击穿了孩子的心,少年扬起脸,泪珠扑簌簌掉下来:“可我……我伤害了他……伤害了你们……”

  他仍能记得当日从月亮下带走城堡里的季辞,后者毫无抵抗之意的顺从;记得他要与自己同归于尽时的视死如归。

  在那哀伤的神色之下,仿还是能看到当初那个因为思念妈妈而哭泣的小男孩。许游心痛难当,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耶利米不是季辞,他做不了什么,除了走过去在他的头顶轻轻摸了摸,像在对一个很年幼、很年幼的小孩子。

  也的确是。

  毕竟也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耶利米很快调整过来情绪,吸了吸鼻子抬起胳膊擦掉眼泪,再开口已经冷静了下来:“爸爸,你说吧,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你,只要能救妈妈。”

  真到这个时刻,许游反而更加难以启齿:“是有办法。”

  小孩眼睛一亮。

  “也唯独你做得到。”

  *

  所谓虬骨,并非想象中由有机无机物组成的骨头,甚至连形状都和传统定义中的骨头毫无关系。如果要一个形象的描述,它更像一颗心脏。

  透明的,玲珑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心脏,被淡淡的光晕所包裹,即便脱离了原主,依旧倔强地跳动着,显出勃勃生机。

  许游有点儿不敢触碰,迟疑道:“你把这个给我,会死吗?”

  少年浅浅一笑:“放心吧,爸爸,它不是我的心脏,有点儿像是不是?但它不是的,它是我的肋骨。”他的表情有几分落寞,“就是我再也不能飞,不能离开这里。”

  他没有告诉许游的是,肋骨尽管不像心脏那样定生死,但再过几小时后,他便会陷入沉睡,且没有时限。也许在下一只虬诞生时结束长眠,也许再也醒不过来。

  活着,也和死了差不多。

  不过没关系,反正他对这世间也没什么留恋了,若这样的付出能换回季辞,就当是他对母亲的赎罪。

  许游的心思全在虬骨上,没留意小孩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将玲珑心装起来。这是能唤回小辞的最后机会吗?有了它,他们是否就能长相厮守?

  他起身要走,又想起什么,问少年:“你想留在这里帮他们做做事情吗?领头的那个是A级,很好说话。其他人类也不难相处,你在这儿,他们……”

  少年摇摇头。

  他此刻是如此迫切地想要回到冰川和寒流中,远离一切需要同情感打交道的地方。极寒比人心更好适应。

  许游望着他坚定的神色,想起自己那位在岩洞里「归一」的祖母。每条龙性格不同,最终选择的方式也大相径庭。有人想延年益寿,长生不老,有人想就此止步。

  他不会去干涉别人,哪怕曾经是自己的孩子。

  许游点点头。他们一同走出温暖的房间。

  *

  冰原上的暴风雪开始了,没有人类会注意窗外,许游借着雪的遮蔽回到龙身,受风面积比人身大得多,更冷。

  低头看见少年小小的一个,雪白雪白的,陷在更加素净的雪地上,用力地冲他挥挥手:“爸爸,我很爱你们……对不起……”

  巨龙的喉咙中涌动着一些挽歌似的感叹:“抱歉,我们也……”

  两声迟来的歉意,已经没有了意义。

  巨龙飞远了,金色的光点逐渐消失在极夜到来前的天际。黑暗从视野的边界帘布一样慢慢遮过来,很快,这片冻原将迎来长达数月的永恒夜晚。

  少年转过身,赤着脚踩在雪上,一步步向着结了冰的深蓝大海走去。

  水没过脚踝,然后是小腿,然后是失去了肋骨空落落的地方,再是脖颈、嘴唇、眼睛,直到冰冻的海水将他完全淹没。

  少年随着鱼群的方向游向先前藏身的冰层,意识越来越模糊,好似下一秒将与漫无边际的冰川融为一体。

  他不再是簌簌,也不是耶利米。他是他自己。

  没有名字就没有归属。他不欠任何人。

  他终于自由了。


第一百二十章 前世情人4

  世上有太多爱他的人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 龙不喜欢寒冬,早早期盼着春的到来。好不容易等到气温升高的一天,季悦栀却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心神不宁, 完全没了化化妆出去踏青拍照的兴致。

  她拉开窗帘,望着外面悠悠的蓝天白云, 却只想叹气。

  也是, 他们家最疼爱的崽崽已经昏迷———她不愿用别的词———一个月了,自然做什么事儿都提不起劲。

  前半个月她跟着小舅、弟弟跑遍各地去搜集那些珍贵的材料,尽管受过挫折,好歹结局圆满。后半个月许游负责去寻找最后缺失的虬骨, 至今杳无音讯。

  虬在当天逃出秘境森林后仿佛人间蒸发,没有丁点痕迹。尽管季悦栀清楚许游去找它、包括与它交涉拿回虬骨必然辛苦,还是忍不住怪罪:他们那么多东西都能在半个月里找全, 姓许的只要找一样,怎么这么拖沓?

  季悦栀打算拉上窗帘再回床上睡一觉,就在此刻,眼尖的她忽然捕捉到天际出现的金色光点, 因为过于遥远而小得像个米粒,可就这么一点儿, 还是让她的心脏感到共鸣似的跳了跳。

  她猛地感应到了什么。

  平日里最注重美貌的S级顾不得形象, 顶着蓬乱的头发、鞋都来不及穿, 匆匆冲出房门, 边跑边喊:“老许回来了!老许, 是老许回来了!”

  仆从们听见小姐的声音, 纷纷欣喜:“小少爷等着的灵丹妙药, 是不是终于有了?”

  季悦栀本想下楼去门口迎接, 想了想干脆直接去季辞的房间, 反正许游待会儿也得直奔这里。一进门才看到除了自己其他人早就到齐了,嗔怪道:“你们怎么都不叫我?”

  季越彭揶揄:“你睡得像猪一样,哪好意思打扰。”

  她那向来潇洒不羁的亲弟弟,前段时间也因同样的理由闷闷不乐,现在都重新有心思开玩笑了,接下来一定会是好消息。她充满期待。

  *

  许游推门进来,看见的就是全家人都等着的大阵仗。上到家主、来客,下到仆人,塞得满满当当,几乎站不下。

  他刚才还在纳闷怎么其他地方空空荡荡的,原来都在这儿等着呢。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他,眼睛里写着同一句话:找到了吗?

  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上刀山下火海踏破所有能去的地方,风尘仆仆,满身疲惫,却连口水都舍不得喝,点点头解开外套,小心翼翼从里面捧出特制的盒子。

  匣子打开,骨出现在众人眼前,果然符合它世间最奢侈的名头,玲珑剔透,不染尘埃,不似凡物。

  “就是这个?”

  “看起来也不像骨头啊。”

  “形状不是颗心脏么,真的是它?”

  “这……这要怎么用啊……”

  众人窃窃私语,都有些不可思议。唯有曾见过虬骨的季淳眼神感慨,又带点儿怀念,陷进千百年前的遥远回忆。

  许游一语点醒众人:“开始吧?”

  季淳做了个手势,示意多余的人离开,只留下自己、许游和医护人员。

  许游捧着匣子来到季辞床边,半个月没见,人类没什么变化,除了脸庞没有一丝血色、也感知不到呼吸以外,和平日里安稳的睡颜差不多。

  他也不顾忌长辈在,在那片浅色的唇上印了一个吻:“我回来了,宝贝。”

  很快,你就要再次回到我身边了吧?

  *

  虬骨给了医生后,他才有空打量季辞的身边,先前的花与烛台已经撤下了,取而代之的先前研究清单上列出的材料。

  许游这才知晓,那方盛着季辞的翡翠台不仅是为了好看,更因为其中附着着可以将人体已然休克的器官「保鲜」的特殊物质。

  果然,在季辞预感到今后自己会有危险、并坦诚地告知季淳后,后者就做好了百密无一疏的准备。

  当初愤怒于季家设计将小辞推入「圈套」的许游,如今却惭愧于自己什么忙都没帮上了。

  ——好在,他填上了最关键的一环,带回簌簌最纯净的期盼。

  这个医生团队是季家御用了几百年的,尤其是主刀的那个,季淳信任他,许游也不会怀疑医术的高明。

  然而这场「手术」毕竟包含了起死回生和异种这两个和天方夜谭无异的环节,绝不是轻轻松松几小时就能结束的。

  按照季淳当年的回忆,那将是个非常残酷的过程,要将人类的心脏彻底打碎,替换成虬的骨,这个过程不仅需要极高的医术、精确度,还得季辞自身身体不排斥———这个完全就是运气成分了。

  赌他与虬有没有呼应,赌他的求生意志强不强,赌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努力,是不是真的如此想要以龙的身份重生、从此长久地与爱人、家人相伴。

  就算是最好的医生也不能保证完全成功,季淳理解。不过他还是叮嘱:“要想办法降低风险,崽崽原本就情况危急,经不起折腾。”

  主刀医生严肃道:“我以生命起誓,一定尽全力救治小少爷。”

  他的命是季家救回来的,想要报恩,最好的机会无疑是现在。

  许游最后一次看了眼季辞,眼神满含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无垠眷恋,然后跟着季淳离开,把空间交给专业人士。

  *

  手术进行了整整一个星期,医生们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也没有一秒合眼。好在他们都是龙,这点儿体能消耗虽然累,但撑得住。外面的人也没动过,在门口静静地守了一周,仿佛沉默的雕塑。

  第二个星期清晨洒进第一缕晨光,季辞房间的门打开了,挂着俩浓重黑眼圈的主刀医生出来,声音沙哑:“手术成功了。”

  季越彭腿一软,瘫在了地上。季悦栀也忍不住流泪。老妇人模样的仆从捂着心口,念念有词感恩着龙灵保佑,念云小姐保佑。

  许游看他嘴唇张张合合,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生怕是幻觉。

  幸好季淳还算冷静:“那崽崽……”

  医生纠结地拧起眉心:“我可以确保虬骨已经在小少爷的身体里正常运转,或者说,成功地替代了心脏的职能。但他并没有醒———这是第二场马拉松。抱歉,先生,这个我做不了什么。”

  许游听得心一沉,果然,还没有完。

  医生太累了,副手来替他补全:“在等小少爷苏醒的过程中,还需要一种东西,或者说一种能量,能够像培养液一样保护他的心脏———新生的,还没完全适应,太脆弱了。”

  季霖泽提议:“我们的?”

  副手摇摇头:“他现在还在转化过程中,龙的力量过于刺激了。需要更加温和的,而且,最好能长久地守护。”

  众人思索起来。

  如果……有什么力量,可以像流水一样温和且涓涓不断……

  许游想到了。

  *

  短短几年,许游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多少次光临秘境森林。不过这次他没有深入,只是在交界的边缘等待。

  很快,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出现在迷雾中。

  如同巨龙进不去一样,原住民也不能离开森林边界,比外世界的物种进入更严格。因为季辞的事,许游对森林玄妙之处的调查耽搁了,还没弄明白它形成的原因,以及那个为什么伊迪丝可以在里面自由呼吸的未解之谜。他想着,等季辞醒来以后,再带他一起来。

  他们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一起做,共同探寻世界的美妙。

  小花妖看起来好像长大了一点儿,虽然外世界过了一个多月了,但对他来说,惊心动魄的一切不过发生在昨天,季辞柔弱的身体从空中被抛下,也就是不久前的事。那一幕令年幼的他永生难忘。

  他扁扁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叔叔,你一定要救哥哥。”

  许游的外表其实和季辞已经差不了多少岁了,没在意称呼上的区别待遇,摸摸他的脑袋,想起还是个小孩子形态的簌簌来,然后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温柔:“我会的。”

  阿尔瑟一边的藤蔓拉住小花妖的手,从身后抽长出另一根,缠着半透明的长颈瓶,里面流动着浅绿色的光芒,围着一个轴心无规则旋转,仔细打量好似还裹着金粉,闪闪发光,非常漂亮。

  少女将瓶子递过来:“许先生,这些树灵是从最新抽出的嫩芽中汲取的,虽然看起来很少,但若是放进心脏里,至少可以有三年的保护。如果不够,你随时再来,森林感谢您和您的伴侣做出的一切,只要你们有需要,我们随时都在。”

  “谢谢。”

  许游揣起树灵的瓶子,触感跟装虬骨的匣子有点儿像。他好像最近总在寻宝。

  他转身向外世界走去,听见阿尔瑟在身后轻声祈祷着什么。那是森林的语言,他听不明白,却又好像理解了。

  【万物之母在上,请保佑他……】

  请保佑奇迹。

  *

  等回到城堡,又多了两个新来客:宁延年和小温。

  许久不见,人类的孩子们长大了很多。原本总是懵懂莽撞的宁延年褪去了青涩,沉稳不少;已是炙手可热的影视新星的小温更是亭亭玉立,颇有些当年季悦栀艳光四射的影子。

  他们陪着季辞,从进入人类社会开始,完成第一份仅仅遵循人类法则的社交,帮助他不忘记自己的本源,不被世界隔绝,是他身边最纯粹的「人」。意义非比寻常。

  孩子们显然哭过,眼睛红彤彤的,像两只身陷狼窝的小兔子。宁延年从小就崇拜许游,这时候最熟悉的龙回来,抽抽搭搭:“许叔叔,小辞他真的还能……”

  许游现在其实没什么心情哄孩子,不过毕竟是季辞的好朋友,总不能怠慢,还是耐下性子:“所有药都找到了,给他时间,一定会回来。”

  他把长颈瓶拿给医生,后者欣喜地上了楼。

  女孩子心细,察觉出许游的疲惫,劝同伴:“咱们看了就回去吧,别打扰。”

  宁延年吸吸鼻子:“哦……”

  许游送人出门,看着孩子们坐进车里又降下车窗百般不舍,反过来安慰他们:“小辞很快就会醒的,相信我,好吗?”他眨眨眼,“等他醒了,我请你们到我游乐园里开派对,怎么样?”

  二十几年前S.O.T.开了第一家游乐园,成为他和季小辞关系缓和的转折点;二十年后,S.O.T.的游乐园开了多个连锁,遍布全球,营收甚至超出主业。

  宁延年安下心来———这是他们的承诺。许游从不失约,他知道的。

  车载着人类淡出视线。

  许游在早春和煦的空气中呼出一口气,转身走向季辞的房间。

  季家的龙们,簌簌,阿尔瑟,小花妖,宁延年,小温……他们都在尽力给予,只要季辞能平安。

  这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爱着他的人,季辞不舍得、也绝不会离开他们。许游有信心。


第一百二十一章 前世情人5

  竟然是十九岁的季辞

  许游出发时天蒙蒙亮, 春天刚交接过来,夜长仍胜白昼一筹,他的Virage停在古堡门口, 亮银色,如同划破黑夜的闪电。

  季淳来送他们, 不想搞得太轰动, 没让其他人来,除了加西亚如影随形。

  许游离开,不是独身,还带着季辞一起。当然, 季辞并未苏醒。

  许老板做大做强的公司不要了,蒸蒸日上的事业也无所谓,打拼几百年累积下来的许氏江山, 通通可以不要。他要带着他心爱的人去流浪,见识见识大好河山,期盼鸟语花香能唤回爱人。

  讲起来颇有几分孤注一掷的浪漫主义,很符合许游在爱里情意绵绵的类型。

  不搁家里静养, 反而到处跑,季霖泽质疑过这样到底对季辞的恢复是好是坏。最后还是季淳出面, 说, 我同意了, 你带他去吧, 不过, 等他醒了, 就得立刻回来。

  许游说好。

  季淳说, 小许, 你要对他有期待。

  许游说我一直相信他, 从来不变。

  他相信季辞也心心念念想着自己,也在找办法回到人间。

  今天就是定下来的出发之日,距离季辞在秘境森林牺牲两个月整。许游可算是结结实实体会了一把当年小孩儿苦等自己的心情。

  他的Virage经过万能的加西亚巧手改造,停驻时比房车宽敞,行动时比单车便携。再不济,他可是头巨龙,翅膀一挥,还不是想去哪儿去哪儿?山川湖海,都拦不住他。

  后排也变了样儿,正好嵌进季辞的翡翠台。人类安睡在其中。许游降下车窗,摆摆手:“你们回去吧,我们很快会再见。”

  他说完踩下油门,后视镜里的两个身影越来越渺小,直到季淳垂下头,加西亚抚上他的肩膀,为他披上外衣。

  *

  人类———或者现在也不全是人类了———能不能醒,什么时候会醒,谁也不知道。许游也不再担心,反正他目标明确,要带季辞走一遍他们去过的地方,就像两个人曾经说好的旅行。

  季辞三岁,他们初见的那个电影颁奖仪式现场,许老板包了一天,找到曾经季越彭抱着季辞坐着的位置,同昏睡中的后者一起,把当年季辞作为昙花一现的童星参演过的电影看了个遍。荧幕上的男孩小小软软,可爱得要命,许游后悔那日在蘑菇丛的幻境中没有多看看他。

  季辞十岁,许游曾用堪比求婚的姿势单膝点地,立下永远守护他的誓言。那个酒会的露台还在,许游带他去天台,看了一晚上的星星,在他耳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过去的事儿。二十来年的时光在龙的生命中太短暂了,所以桩桩件件他都记得无比清晰。

  季辞十五岁,车祸前谈话的咖啡厅早就卖给了别人,成了西餐厅。许游就想办法,借了一天他们的后厨,亲自动手做所有季辞喜欢吃的东西。人都说留住男人的心得留住男人的胃,或许唤回一个人,也要先勾起他嗅觉的记忆?

  季辞二十一岁,新年夜古堡的大火扭转了所有人的命运,那片烧焦的土地在几年以后早就恢复了郁郁葱葱的生机,半天看不出曾天降灾厄,自然是最好的修复师。许游记起来那时候季辞总爱去森林里散步,捡松果,堆雪人,二十岁了还是小孩子,对什么都好奇。

  季辞二十三岁,他们跨越种族、寿命的差异,他们相爱,他们一秒都不愿分开。

  ……

  后来,许游嫌加油和停车太麻烦,长距离用飞的,短距离就徒步。

  七位数的车,随手把车钥匙送给了路边的流浪汉。

  要是换了人类,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走不了多远体力就消耗完了,还好龙类别的不多,就是劲儿用不完,完全不是问题。

  三年前就是因为应酬,没有陪季辞一起回家,才让埃隆·赫定有了可趁之机在森林中劫走季辞,许游至今愧疚难当。这回彻底停了工作,就算是龙也可以抛弃金银财宝,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的宝贝儿回来。

  许游碰了碰人类白净的脸庞,想着要是拥有虬变大变小的能力就好了,把季辞缩小装在口袋里,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再也不分离。

  *

  这条地下河许游只带季辞来过一次,那时候是盛夏,人类和龙相反,不喜欢高温和太强的紫外线,哪怕家里开了空调,每天还是蔫蔫儿的。许游想方设法逗他开心,就带他来这里泡泡水纳凉,干净,安静,无人打搅。

  这儿不深,水流也缓,许游把翡翠台连同季辞一起放进河里,飘飘荡荡,小船似的,然后自己也浮在旁边,双手枕在脑后,山洞里点点萤火虫闪烁,好似泼洒了满天繁星。

  他转头看了看季辞的侧颜,眉峰到眼窝,鼻梁到唇珠,线条漂亮得如同精心雕琢出的瓷器。他看着看着,非但没生出旖旎和幻想,反而越来越困。

  不对劲。

  龙本来就没人类那么需要睡眠,这段时间在路上,他更是陪着季辞小憩过很多次,为什么现在会困成这样?呵欠一个接一个,眼皮沉重得怎么也睁不开。

  为了保护小辞,他一路上都很警觉,不可能被别人下药;这条地下河他来过无数次,季辞也来过,以往都很正常,确定没有致幻的物质。

  那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想睡觉?

  许游心感不妙,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不管到底什么原因,现在带小辞离开肯定是上策,只要———

  来不及了。

  他的意识已然坠入深渊。

  *

  许游从冗杂的梦境中睁开眼。

  许游是条龙,远古巨龙。上刀山下火海这种事儿不在话下,直升、俯冲、百米加速更是家常便饭。但这种仿佛在时空隧道中极速掉落的感觉,还是头一回经历。

  他根本不是在做梦,而是晕眩,大脑昏昏沉沉,睁开眼更是怔住了。

  没有萤火虫,没有地下河,甚至不是黑夜,来到了亮堂堂的白天。

  许游反应过来,猛地回过头:“小辞——”

  自然是什么都没有。沉睡的人类和翡翠台,都随着先前暗河的景象消失了。

  在做梦吗?龙可以梦到如此逼真的事情吗?

  作为超A级,无论在龙届还是人届想要挣一番事业,冷静的头脑必不可少。比起搞清楚怎么回事、或者找到突然消失的季辞,他首先要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才行。

  许游环视一圈,初步判定,他现在在一个……村庄里?

  和秘境森林有几分相似,雾气多到处处显着怪异。这座终年大雾的村庄,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绿。

  但同秘境森林的绿又不同,那里的豌豆藤绿得鲜嫩青翠,充满生机;这儿则像潮乎乎的苔藓,隔着空气黏在皮肤上,让人头皮发麻。

  许游低头看了看手,是自己的。他没像小说电影里那样穿越到别人身上———这太可笑了。

  但衣着很怪异。要知道许老板向来是光鲜的,从上到下的行头都是高级定制,往少了说加起来六七位数;现在穿的这身呢?破破烂烂,粗制滥造,还布满灰尘,好像从哪儿捡来的,可能只值个六七块钱。

  大雾,潮湿,古怪的身体。叠加起来,鲜明地跳出元素:恐怖。

  许游又试着将力量与血液汇聚到手部,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手上的皮肤并未硬化成金色的龙鳞,更别提能伸出龙爪了。

  他又试试看其他部位,没有一个能够改变,恢复到巨龙的形态。

  意料之中: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不再是龙了。

  *

  方才眺望雾气缭绕的远山,现在拉近视角,他在一个很古朴简单的小院子里。地上摆着些农具,还有没做完的农活,好像它们的主人匆匆离开。

  许游绕着房子走了好几圈,判定这儿就是「自己」的家。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他穿越了?重生了?有人在恶作剧?还是就只是做了个不对劲的梦?

  然而龙是没那么多梦的,就算有,也不可能失去龙的能力,就像人一般来说不会梦见自己变成猪。所以,现在再也感受不到龙血的沸腾与共鸣的他,应当是通过某种还不清楚的手段来到了陌生的地方———或许是另一个世界。

  既然是村庄,肯定还有其他人在,或许询问是更好的快速搜集信息的方式。许游刚要出去,院子的大门发出响动,有谁从外面走进来,穿着和他不太一样,更……更现代一些。

  来人一抬头,许游傻了眼。

  季辞?

  “宝贝儿,你醒——”

  不对劲。

  这个季辞看起来比他的那个要年轻,刚刚成年的模样。沉默,苍白,眼神中没有从小到大被娇宠着的天真柔软,反而是冷漠与提防。尽管还是一样漂亮。

  年轻人被他的突然开口吓了一跳,皱起眉,但没有多问,估计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这位房东许村民,平时明明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怎么可能张口甜言蜜语呢?

  许游这边倒是很快地分析出来现状:既然自己不再是龙,那么眼前的季辞,很有可能也不是他的那一个。

  阴差阳错,他们一同穿越———姑且就叫穿越吧———来到这个异世界,不知是偶然,还是命运的安排?会不会就是老天对他们的考验?

  他和这个小辞看起来是住在一起的,当务之急,还是得熟悉一下情况,最好能重新建立起信任关系,共同找到逃离的方法,带着季辞回到原来的世界,皆大欢喜。

  *

  很快,第一道难题横亘在许游面前:并不是他想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够真正地开口、被季辞听见。

  就好似他们在玩一个游戏,沟通时需要通过特定的聊天频道,而系统会设置一些关键词进行屏蔽,若他触发了那些词汇,连发送都发不出去,更别提让季辞知道他的情况了。

  这个世界的确诡谲得很。许游绕着那些讲不出去的话,先试探着了解年轻季辞的基本信息。

  和预计得差不多,这个季辞才十九岁,刚成年没多久,之前还是个学生仔。他也不是村子里的居民,通过某种不愿细说的途径来到这儿待一段时间,完成了目标以后就会走。

  他们交谈倒也不是促膝谈心,还得干农活,毕竟季辞说,他是借住的,不付钱就算了,总得做点什么偿还。

  要是在往常,在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许游早就一连串想法让他偿·还·了。然而现在可不是说那些东西的时候,他观察着他,发现这个季辞也不简单。

  十九岁的男孩儿独身来到如此偏远的地方,那张白嫩嫩的小脸上没有多少青涩,反而对陌生环境非常适应,随身携带着锋利度极高的匕首,割开家禽的手法娴熟,温热腥臭的血淌到手上,神色纹丝不动。

  要知道,他们家那个小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心慈悲得很,不管是亲自动手还是看别人杀生,都做不到。

  眼前的季辞,自如地好像只是吃了顿饭。

  要么天生冷酷没有心,要么……就是经历了千锤百炼。

  许游有些难受,他不知道这个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对生死的东西如此麻木。或许本人就整日踩着死亡的钢索也说不定。

  ——尽管不是他的季辞,可因为是季辞,他总希望他能过得好。

  房子破破烂烂的,四处漏风。许游瞥了眼外面天色转暗,夜里估计不好过,哪怕已经不再是龙,还是讨厌冷。

  他提议,去砍点柴生火,如何?

  作者有话说:

  本卷是最终卷,无限流部分不会长,还有几章就完结啦……


第一百二十二章 前世情人6

  小孩儿一口一个许哥

  根据这个季辞的反应来推测, 许游想,在自己「穿越」过来之前,身体的主人应当是寡言少语的类型, 而今日自己骤增的交谈,显然让年轻人很适用。

  尽管季辞对他还有诸多戒心, 但许游没有忽视, 对方望着自己的眼神带着怯生生的、对亲近的渴望。

  是有点儿……喜欢自己吗。

  看来,无论在哪个世界,小家伙仍然与自己有心意相通的可能吧。

  许游当然很想把他搂在怀中,尤其是冰冷、到处灌风的夜晚, 想要抱着他,吻他的耳后,告诉他别怕, 自己一定会带他回家。可惜为了不扰乱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只得作罢。天晓得他要是直接告诉季辞未来发生的一切,会不会有什么系统突然崩塌的连锁反应。

  昨晚他俩坐在院落里一边劈柴,还喝了点家酿烧酒, 好歹让身体暖和了些。龙对酒精的接受度很低,不过他是多年商场历练出来的, 还算习惯;现在是完全的人身, 更是自如。

  问题就是, 睡了一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晕乎乎的, 四肢软绵绵, 不受自己控制。

  不对, 已经不是象征意义的范畴了, 而是字面上的, 不受控。

  天又冷,他还晕着,根本不想起床。然而身体却不由自主动了起来,朝着院子里走去,在那捆还没劈完的柴旁边坐了下来,举起斧头。

  这具身体还残留着稀薄的自我意识吗?如此精准的工作机器,见不得他们农活干剩下的?

  尽管诡异得要命,但还挺省劲儿,根本不用大脑调配,身体就自觉地活动了起来,他低着头看自己的双手,仿佛在驾驶不太听话的机器。

  身后传来响动,看来季辞也醒了。许游想回头跟他说说怪事,但现在已经没有身体的控制权了,依旧背对着来人沉默地干着活。

  季辞愈靠愈近。

  许游意识到,随着人类的靠近,自己的双手正在将斧头握得越来越紧,肌肉紧绷,那是发力的前兆。

  等等。

  这具身体,想做什么?

  ——想对季辞做什么?

  季辞已经到他身后了,许游惊恐地瞪大眼睛,看见手中木与铁铸成的斧头,蓦然变成了无比精巧、闪着寒光的镰刀!

  他失控地被迫转过身,举起死神之镰向着毫无防备的季辞砍去———

  *

  为了保护脆弱的机体,人体拥有许许多多止血的小程序,血管会收缩,血小板能够形成血栓,血液也会快速凝固,各部门配合,严阵以待。

  皮下出血,静脉出血,一般情况下都能在短时间内止住,以免造成更大的伤害。

  但动脉不同,尤其是脖颈处的大动脉。受伤后很难阻止,如果血管破裂严重,将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此刻,季辞还维持着微微张着嘴的表情,眼睛里写满了惊讶、恐惧与愤怒,身体瘫软成一滩烂泥倒了下去,猩红的血液喷涌而出。

  带着恐怖铁锈味的液体全溅在许游脸上、身上。他下意识闭上眼,扑面而来的温热如同一张网,将他彻底困住。

  他……他砍了小辞?

  怎么可能?

  怎么会!!

  片刻后的呆愣后许游成功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冲向血泊中的人,但来不及了。动脉处流血的速度和心脏、脉搏是一致的,现在它们都已经平息,而那双美丽的、曾被他亲吻过的眼睛,失去了神采,甚至还未闭上眼,愣愣地盯着晦暗的天空,没法相信生命竟以此种方式终结。

  怀中的温度快速消散,许游再怎么抱紧季辞也是徒劳。他双眼充血,头疼欲裂,恶心地想吐。

  短短几个月,秘境森林的决战之后,他第二次看见季辞死在自己面前。

  这一次,是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爱人。

  他仰天发出怒吼与悲鸣,无人回应,唯有院落里一棵凄苦的枯树,枝杈上原本停歇着一只漆黑的乌鸦,也应声振翅远去。

  *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发生如此荒谬之事?

  他有没有什么办法救活季辞?

  如果季辞死在这里,和真实世界的那一个能否醒来,究竟有没有关联?

  一大堆问题盘旋在脑海,却没有任何人能够解答。许游把季辞抱回床上,打来水,用毛巾擦干净他身上的血污,还盖了被子,像之前的几个月一样,让人类看起来只是睡着。

  他自己了洗了澡换了衣服,恨恨地搓着凝结的血块,直到皮肤通红。简陋的皂角也来来回回擦洗冲刷好几次。小辞不喜欢难闻的气味。

  等他准备回到房间,太阳正巧上升至最高处,中午十二点,天地陡然扭曲起来,周围所有景致跟着向心旋转,看来这儿又要出现新的大变动。许游下意识闭上眼,等待着抖动止息。

  等他再睁开眼,惊讶地发现先前的血污消失得干干净净,无论是沙土、草木亦或用来劈柴的木桩,包括他随便堆在一角的刚换下的衣服,哪还有半点之前的痕迹?

  作孽的镰刀也没了,还是那个老式的斧头。甚至柴火都保持着昨晚的形状。

  好似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根本不曾发生……过?

  许游还没消化完这边的新变化,一墙之隔,又有脚步声靠近。就他在这儿呆了一天的经验来看,村庄家家户户隔得很远,互相也不走通,他到来之后除了季辞,一个活人都没见到。

  现在,又会是谁?

  许游的神经高度紧绷,丁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如同惊弓之鸟。

  生了锈的大门发出沉重不堪的嘎吱声,和昨天发生的一幕惊人地重叠,季辞,鲜活的,健康的,19岁的季辞,从院子外面而不是房间里走出来,这回没有他的出言打断,自然地打着招呼:“许哥,我回来啦。”

  许游浑身一震。

  ——这个迷蒙的世界,到了正午,会刷新回起点。

  *

  嫩生生的小季辞一口一个许哥、哥,让许游非常受用。

  要知道,他原本世界的那个小家伙,从三岁开始,连句叔叔都没喊过,直呼其名,毫不客气。

  倒不是说他介意,呼唤名字也是一种爱;不过能被年轻的小男友喊声哥哥,那滋味儿还是挺美妙。

  虽然他清楚,这个季辞不是他的。

  无论为什么世界会刷新、季辞又是否知情,许游都暗暗发誓,绝不可能再伤害他。所以立刻把斧头收了起来,家里什么尖锐的刀具全都锁进仓库里,力保创造出安全的环境。

  他掌握了19岁的季辞一些基本信息,交谈也就更得心应手。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建立起信任,让季辞配合自己,才能有效地反过来保护他。

  被清零的好感度想要重新打造,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许游和系统斗智斗勇,绕开所有屏蔽词,尽量把自己得到的消息都透露给季辞。

  更何况系统只能屏蔽语言,不能屏蔽眼神,他连装都不需要,自然而然眼神中就带着热切与神情。或许是前世情人的羁绊,季辞对他的好感度也唰唰飞涨。

  然而事与愿违,午夜时分,许游的身体再一次脱离控制,他看见自己走到季辞的床边,双手掐上人类不设防的细弱脖颈,将从梦中被惊醒的后者活活勒死,窒息,断气,瘫软倒下。

  他现在明明已经是人类了,手劲还是出奇得大,季辞根本没力气挣扎。短短几分钟,温暖的生命在他手中以灰白告终。

  明明知道自己会伤害季辞,却没有任何办法阻止。

  第一次是震惊,第二次,就是麻木。

  许游脱力地滑坐到地上,靠着床沿,撑着额头盯着地面发呆。

  这是个死循环吗?季辞一定会死在自己手里吗?

  到底是什么设定在逼迫他们?

  难道,是这个房子有问题?

  那么,如果去别的地方,会不会就能逃脱诅咒?

  *

  许游枯坐一夜,直到第二天正午,太阳上升至顶点,世界再次刷新。

  这回他掐着时间等季辞回家,在季辞进门的刹那猛然拉住他的手向外跑去。后者吓了一跳,弄不明白怎么昨天睁眼都没瞧过自己的房东,突然如此……热情。

  “许、许哥,怎么了?”

  “别问,你先跟我来。”

  他们奔跑了很久,直到两人都精疲力尽,直到把村庄都远远甩在身后,许游才总算敢停下来歇一歇。

  清澈见底的小溪在脚边潺潺蜿蜒,许游找了块平滑的石头坐下来,季辞则站在不远处,抱臂望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那是个守备的姿势。现在的季辞还没刷好感,不能急于求成。许游挑挑拣拣说辞:“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我是说,这个世界,怪怪的?”

  季辞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成年到现在,也见识过不少关卡了,见过形形色./色的NPC,他们往往不清楚自己是NPC,自诩普通的人类,所以玩家在载入游戏后,也必须把他们当做常人一样相处和对待。

  每个关卡的规则不同,有些地方可以提示NPC、也能找NPC要求提示,但有的地方不能。

  他暂时还没判定出许游是哪一种。

  察言观色是每一个成功商人的必备技能,仅靠这短暂的停顿,许游就辨别出季辞一定有什么瞒着自己:关于这个世界的奥秘,季辞应当更清楚。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直觉,他感到自己同季辞在这个诡异的世界中,扮演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角色。就好像一个游戏里会有两类玩家,他们分别得到不同的提示,或许目的就是干掉对方,或许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不得不干掉对方。

  哪一种都不是许游想要的结局。他是来带季辞走的,也许这个世界的季辞活下去、顺利「通关」——若比作游戏的话———那么他原本世界的那个季辞,说不定就能醒来。

  许游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以后,低声道:“或许我们可以合作。”他直截了当,“你的目的是什么?是杀了我吗?”

  这是他想到的最好的判断,不然为什么自己的身体总想着先下手为强?

  年轻人的脸色有一丝古怪:“当然不是。我是为了来守护……”

  他的话戛然而止,表情定格在恐惧。

  *

  许游顺着季辞的视线仰起头,半空中忽然投下细细闪闪的光的碎片,直到它们聚成一个小身影。

  是个……小男孩?

  五六岁模样,五官精致如画,面无表情,白肤银发银瞳,身上穿着纯白的病号服,因为过大而显得空落落的。整个人只是某种高端技术投下的虚影,半透明且缥缈。

  许游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孩子,如霜似雪的色调让他想起簌簌,却又比簌簌、或者后来的耶利米都冷漠得多,不似真人。

  也许本来就是假的。

  男孩垂着眼睛,如同无慈悲的神明注视着悲哀的信徒,开口声音稚嫩,却没有丝毫语调起伏,的确是电子合成出的虚假:“玩家季辞,贿赂NPC,系统做出违规判定。惩罚措施:扣除2000点积分,并在全区通告警示一次。本次游戏清除存档后重启,若有下次,直接淘汰。”

  小孩说完就消失了。天空澄澈,没留下一丝痕迹。

  但许游清楚不是自己的错觉,因为等他回过头去,季辞连手都在颤抖。

  许游初来乍到,对2000点有多宝贵没了解,但他看出了季辞在听见「淘汰」二字时眼里惊恐更甚。刚才信息量太大,又是玩家、NPC,又是游戏、存档,他想来想去只问出一句:“那是谁?”

  年轻人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系统。”

  季辞话音刚落,身周的轮廓也开始模糊,直到影影绰绰,好像随时要消融。许游唰地站起来:“小辞——”

  后者因为他这句亲昵的称呼抖了一下,但没有再看他,听天由命闭上了眼。

  许游想去抓住他,却已经迟了,人类的身体如同电子合成出现差错般扭曲好几下,最终和刚才那个小男孩一样,消融进空气里。

  许游眼见着他离去,仍旧不能挽留,膝盖一软,跪在草地上。几步之遥的溪水潺潺向前,不为任何人、任何事停歇。

  第几次了?这是第几次看见季辞死在自己面前?

  看着爱人的双眼一次又一次失去光华,世间最痛彻心扉的酷刑不过如此。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要受得如此惩罚?

  作者有话说:

  止血部分的知识参考百度百科。

  特别说明:这几章里所有的「杀」人与被「杀」,都不是现实意义上的杀死,而是指游戏中的淘汰。玩家(主角)在被游戏情境淘汰后,回到系统里会复活。攻受没有伤害对方或他人的主观意愿。


第一百二十三章 前世情人7

  他被困在这循环一日

  前两天都是在正午时分刷新世界, 今日他清早就拽着季辞出门,系统裁定随之而来,这么一通操作之后, 距离明天中午还有一天多的时间。

  事已至此,着急也没办法, 还不如趁这个空当好好理清思路, 起码先从那个全息投影的只言片语中大致还原一下世界观。

  首先,这里是个游戏。

  逼真程度无法判定,很可能同现实世界是完全连通的,不能随随便便受伤和死亡。先前自己杀了季辞、后者还能回到原点, 很有可能并不是游戏的一部分,而是因为自己意外穿越进来,产生的BUG。

  其次, 季辞是玩家,而他是NPC。

  和他之前的猜测重叠了一部分,那就是季辞在这儿遇到他,一定是为了某种目的。许游还是玩过不少游戏的, 自然知道NPC有的是帮助玩家,有的则是阻拦, 既然自己已经杀了季辞好几次, 那么应当是后者。

  如果这些基础推测没有问题, 那么, 只要他能够帮助季辞完成任务、通关游戏, 应当就能回去了吧?

  通常游戏不会只有一个玩家, 尤其是做得如此繁复用心的游戏, 若是每次只有一个人参与, 许老板从经济角度考量, 也太浪费了。

  许游想,既然他是NPC,那么就应当与整个游戏是一体的,可以到处走动,在不违反保密原则的前提下也可以和别的玩家、NPC对话———他恍然大悟,之前开不了口,就是因为被系统屏蔽了可能泄露的关键信息。

  他想帮季辞胜出,首先得知道玩家的任务是什么吧?

  许游觉得自己的思路没什么问题,于是回到房间挑选了一套最符合人设的衣服,扛着锄头出门去了。

  *

  既然是村庄,人烟再稀少,有一个地方不会缺人:农田。

  不出所料,许游果然在那儿看到两个女人,一个面黄肌瘦,身材矮小,干起活来却非常有力,动作流畅好似重复过千万遍;另一个打扮得还挺时髦,涂了浓浓的紫色眼影,左耳缀着个巨大的耳环。

  两人老远就察觉到他靠近,也不在乎是不是会被听到,聊了起来。

  “哎,不是那个谁么。”

  “村尾的许副呗。”

  “为什么叫许副?”

  “是咱们的副村长。这么叫起来高级些。”

  “就是姓季的那男孩儿绑定的那家?”

  “对。”

  “可惜了。我没记错的话,小季应该分配到的是龙吧,还挺……”

  ——龙。

  后面的话没听见,许游只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他皱起眉,这个世界,也有龙的存在吗?

  他已经差不多了解了自己的人设,沉默寡言,不爱跟人交际,同他在自己世界里左右逢源的性格完全相反,也不知道这些村民有什么理由推选他当副村长。

  许游略一踌躇,放下锄头,走过去:“小……季他,怎么样了?”

  女人们没想到他会主动过来搭话,惊讶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时髦的那个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怀疑是被魂穿,不过还是回答:“他违规被系统惩罚了,不就一个小时前的事么?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问,“你们为什么知道?”

  女人再次用那种不可置信的眼神审视他:“因为系统公告所有人都能看见啊。”

  在她说完这句话的同时,许游突然发现她俩的头顶上悬浮着一串光标,时髦女是紫色的,写着「玩家」二字以及她的名字;农妇则是黄色,名字前是「NPC」。

  不仅这两个标记,点开来,还有更详细的资料,包括拥有的点数。当然,只有玩家有。

  时髦女现在的积分只有五六百点,许游想起季辞之前被扣掉的2000点,估计不是个小数目。

  这一切,和他玩过的网游,没有任何差别。

  *

  玩家能够得到关卡的部分背景资料,许游身为NPC,则可以看到更多。

  倒不是因为系统赋予了更高权限,存粹因为理论上来说,NPC并不会关心玩家遭遇了什么、又想得到什么,他们毕竟只是一段程序,跟机器没有差别,按照设定去运转就行了。

  谁能想到,老实巴交的许副村庄其实是个有真实思想、有精确行动目标的BUG呢?

  他连看资料带套话,总算把世界观补了个大概:本轮游戏一共12位玩家参与,要守护村落里古老的12生肖石像,每一个玩家被分配到其中一个,能在村子里找到、并且保护好它不破碎或者被别人夺取,坚持整一个月,也就是到10天后的正午时分,就算通关。

  季辞已经找到了那个石像,没错,巧的是,他被分配到的正是龙。命中注定,他的生生世世都与这个奇幻而瑰丽的物种有关。不过生肖中的龙是东方的,而许游则更靠近西方幻想中的形态。

  时限一个月,说来不长,好像守护个没生命的物体也挺艰难,实际上遭到的挑战数不胜数。最重要的是,这个关卡没指定每个玩家最后只能带着自己被初始分配的生肖,也不阻止他们自相残杀,那么很有可能有人悠悠闲闲度过前面29天,只要最后一日伏击、夺走别人的就行。

  许游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季辞身上。

  但问题在于,在许游到来之前,季辞已经找到了龙的石像,并且战战兢兢过了20天。却因为他的突然出现,努力全部作废,一切从头开始。

  清档是把双刃剑,一方面,石像地点也会随之刷新,他得重新去找;另一方面,季辞重新进入之后,只要撑过十天就够了。

  残阳如血,许游一人待在院子里,站在那日他举起镰刀的位置,霞光披在身上,好似又回到了惊心动魄的刹那。

  我要保护你。他想。我一定会救你。

  *

  人类不比龙,需要进食和睡眠,哪怕是系统的虚拟程序,为了增加真实性,还是得该吃吃该喝喝。

  夜里许游睡了一觉,被季辞———他的那个———在秘境森林自绝前的模样惊醒了。

  那时候人类含泪望着他,说,等我回来,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再往更早之前追溯,季辞勇敢表白、他们心意相通后,小孩儿也讲过这种话,好像年纪轻轻、家里千娇万宠着长大,却背负着什么深不可测的过去似的。

  除了当事人,季霖泽也叮嘱过类似的话。如果季霖泽知道,那就意味着季淳也晓得。其他人呢,还有没有别人知道?不会跟季辞准备好重生一样,他作为伴侣,又是最后一个才被通知的吧?

  许游突然坐起来,近乎成型的猜想钻进他的大脑。

  他一直没仔细去想现在的世界到底是怎么形成的、他又是怎么被「抓」过来———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可能性,这儿不是虚拟的游戏,而是季辞真实的记忆?

  难道人真的有前世今生?

  他所经历的,正是季辞的上辈子?

  许游蓦地想起二十来年前,季小辞才三岁大,见到自己第一眼就又惊又恐,并且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对自己充满了没来由的敌意。那时候许游还觉得挺委屈,明明也没招惹这孩子呀,怎么就这么被讨厌呢?

  若猜想成立,那么就都说得通了:在他的视角,他们的确没见过,才觉得莫名其妙。

  可对于季辞来说,他就是上辈子的仇人,再相见,怎能不惧怕,怎能不抗拒?

  而且,按照这几天的季辞对他的态度,实际上是带着点若有似无的亲近的,说明作为玩家的季辞,反过来对他这个NPC颇有好感。

  被一个喜欢的人亲手杀死,是什么感受?许游不敢想。

  他们已经有两世因缘了,他忘得干干净净,只有季辞独自记着所有———这就是季辞要告知他的那个秘密。

  许游呆呆地望着月色下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眼眶酸涩,几度欲落泪。

  前世今生,几度轮回,穿过岁月生死的回响,他们依旧密不可分,或许这就是既定的命运。

  *

  第二天下起了雨,许游没法通过太阳的位置判断时间,这个破落的、看不出年代的小村子连个钟表都没有,身为龙,又没有人类的作息和生物钟,许游别无他法,只有等。

  他在落着雨的门廊下转了483圈,终于迎来了季辞。

  年轻的那一个背着双肩包,很拘谨的样子,对他自我介绍,满眼冷漠。

  许游心里一沉,果然重新载入之后就清除了之前的记忆,好感度归零,不仅是寻宝的季辞,他自个儿也得从头开始。

  有了先前几回累积的经验,许游没再从口头上试图泄密,而是不管季辞去哪儿都陪着,兼任助手和保镖。系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吱声,那应当就是合规的。

  或许是他殷勤过了头,季辞反而不怎么愿意亲近他,时刻保持着距离。许游失落之余,惊喜地发现他的身体没再脱控对季辞做出威胁安全的事情。季辞没死,有惊无险地撑过了第二天正午———没有刷新!

  接着是第三天和第四天,季辞都还活着。离截止日期越来越近,季辞也有些焦躁,还好他运气不错,第六天在那座几乎被雾气淹没的山腰上找到了生肖龙的石像,如获至宝。

  几日阴雨连绵,这座山太过原始,几乎没路,处处泥泞湿滑,走起来很艰难。下山更是陡峭,季辞差点摔下去,还好许游反应快,一把抱住他。

  两人滚了几十米才勉强停下,好在没受多少伤,就是沾了一身的泥巴,狼狈得不得了。

  反正脏都脏了,许游也不急着起来,绵绵细雨里把他搂进怀里,喘着气,笑道:“幸好你没事。”

  糟糕,他忘记自己的木头人设,把这个当成自己家的小朋友了。

  他刚想找借口糊弄过去,却发现季辞看自己的眼神变了。

  还真是阴差阳错。

  “可以吗?”

  “……”不说话就是默认。许游低下头,在那两瓣朝思暮想的柔软嘴唇上,印下一个清浅的吻。

  *

  心意相通的欢喜持续到晚餐,他们一起用地里新鲜采摘回的蔬菜和刚宰的家禽做了饭,还喝了点儿酒,身体暖烘烘的。

  两人聊了许多,大部分是季辞在讲,讲自己以前的人生,进入这些个致命游戏前,也曾是个普通的学生,有父母、家人和朋友。那是许游所不了解的,毕竟他世界里的小辞,是个意外被龙类收养的孤儿。

  季辞卸下心房后,轻快了许多,像每一个刚19岁的大男孩儿一样,回忆时双眼闪动着光芒,许游着迷地看着他。

  原来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哪个世界,他们都会爱上彼此。

  系统一直安安静静,没有跳出来煞风景。

  当晚他们相拥而眠,许游久违地找回了熟悉的温度,陷入好眠,还梦见二人苏醒,一起回到古堡,日子重新走上轨道。

  然而夜深人静,他的躯体再一次脱轨,杀死了在怀中酣睡的季辞。

  他怔怔地看着惨白月光下季辞定格的苦痛表情,不明白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再一次,陷入死循环。

  许游活了六百多年,从未感到如此绝望。连在秘境森林时都没有。

  他清楚自己必须想办法带季辞离开,才能让两人都在真实世界醒来。可偏偏至今没有任何人、任何提示告知他如何能打破僵局。

  ——他被困在这一天出不去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前世情人8

  改写命运钦点的结局

  许老板两年前投资过一部电影, 以土拨鼠之日的设定为基础,讲述一个女孩和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爷爷相依为命,却意外进入了单日的时间循环。她想尽办法打破轮回后, 还奇迹般地治好了爷爷的病。

  女主由季辞的朋友小温担任,当年那个看着叫他心烦的阿邹则饰演女主爷爷年轻的时候。

  两个小年轻演技不错, 剧本也好, 颇受好评。

  电影是新年档上映的,要的就是合家欢,同时赚足眼泪和票房,中间要感人至深, 结尾要皆大欢喜。

  许老板意识到,自己也被困在土拨鼠之日了。

  可惜现实不是剧本,没人能保证happy ending, 他必须要想办法自救,以及救出小辞。

  循环之所以是循环,正因为无论停在哪一处,往前、往后都是同样的路径, 每一个节点没有任何改变。

  把思维逆过来:一旦找到变节的开关,是否就能让无尽的圆停下来?

  许游不停地思索, 究竟什么才是变故?

  前几天的季辞无一例外很快死在他手中, 唯独最后一个, 撑过了前三天。变数就出现在他身上。

  这个季辞, 和其他的有什么不同?他所没捱过去的最后一天, 和前几日相比又有什么变化?

  年纪、穿着、性格, 通通没变。他这边刷新出来的, 全都是那个19岁的熟练玩家季辞。

  既然外表是固定的, 那么内里呢?比如情绪, 眼神……

  眼……神?

  许游猛然意识到,最大的不同,就是之前的季辞从开始对他就很信任,而后来的这个则因他失了分寸的靠近而充满了反感。

  一直到下山出了意外,他果然英雄救美,才让年轻的那个生出一点别样的悸动,融化了心防;季辞爱上了他,所以———

  对,节点就在于,季辞会爱上他!

  不管这个游戏是谁捏出来的,以死亡为赌注,实在残酷又变态。无论如何,创建者一定是想要通过层层淘汰挑选出最强有力且最无情的胜利者,和养蛊无异。

  因此,一旦玩家对NPC撤出戒心,放松警惕,就会导致NPC的自我防御程序是被触发,主动攻击玩家,抹杀不安定的因素。

  反过来,若是季辞不动心,就能安然度过NPC这一关,挑战别的难题。

  得出结论找到破绽的许游一点都开心不起来,烦躁地抹了抹脸。让自己的爱人不再爱上自己———这什么破世界啊,趁早毁灭吧。

  *

  又是新的一天正午,世界再次刷新,冷酷玩家季辞出现在家门口。

  许游得了教训,再也不刷好感度了,离他远远的,连个正眼都懒得施舍。反正他再了解季辞不过,小孩儿讨厌什么他做什么,保准半天时间好感度就能为负。

  话虽如此,许游还是不放心让季辞一个人出去任务,必须得陪着,还得找借口不能被发觉自己的保护意图,可真够为难他的。

  离死线只有不到48小时了,好在季辞这回刷新没有回到原点,而是从在山上发现龙石像开始;毕竟他俩意外生情是在下山路上,清空存档后并不冲突。

  这48小时,季辞唯一要做的就是守护好石像,不让任何人抢走,也注意别丢了自己的小命。

  想来想去外面哪哪儿都不安全,两人干脆待在家,从院子门到家里全上了锁。虽然许游很怀疑这破房子能不能承受得住一击冲撞,反正当他是龙时,简直随手一个小风卷的事儿。

  玩家之间是有沟通频道的,NPC也能看见。不过这种单人任务很少会有人聊天,毕竟自己的信息暴露多一分,危险也就多一分。

  然而再少,还是会有些零散的通知。许游从碎片合成出主要的信息,那就是初始进入的12个人,现在只剩下5个了,包括他曾在田间见过的时髦耳环女,她对应的生肖是虎,几十斤的石像,走哪儿带哪儿。

  多一分警惕心没什么不好,毕竟系统也说了,虽然只要能守护一个石像成功就是通关,但每多得到一个,能加3000点积分。

  3000点!每一个任务完成只能奖励100-200点不等,兑换一个道具却至少要800点,收入与消费如此矛盾的情况下,3000点是何等诱人的数字?

  能活下来的每一个玩家都是精英,干掉对方、抢占石像绝非易事,还容易招来杀身之祸。但在利益的诱惑下,还是有人愿意铤而走险———这一点,无论在什么样的世界中,都是相通的。

  时髦女住得离许游家不远,偶尔安静下来还能听见她和农妇的争吵。

  许游会想,也不知离了关卡,真实世界的她、他们,都是什么样儿?

  他带着各种想象入睡,祈祷最后两天能平安无事。

  当晚午夜时分,距离截止日还有整整36小时,时髦女的屋子里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叫。

  *

  时髦女死了。

  这对剩下的四个玩家来说,是非常大的刺激。本来人人都以为彼此达成了默契,把其他几个石像瓜分完毕后不再打还活着的玩家的主意。

  但有谁破例了。

  NPC嘴很严,不如说系统就没赋予他们太多自助思考的能力,从农妇那儿根本套不出话。

  每个人都能提供不在场证明,他们各自绑定的NPC同样不会作假,凶手不在他们中间。

  那……又会是什么人?

  已知不可怕,未知才最惊骇,一时间人人自危,看谁都像仇家。

  东方泛起鱼肚白,再有几小时,时髦女的尸体就要被系统回收了,留在这儿也研究不出个所以然,大家收拾好心情各回各家。

  回去路上季辞一直眉头紧锁,还有三十来个小时,凶手是否会再次犯案?他该如何自保?

  许游走在他后面一点,同样愁云密布。他不是NPC,他是个有思想有感情的活人,面对这样的意外,和季辞、或者任何一个玩家感到同样的心慌。

  他们回到家,嘴上说着再休息一会儿,各自躺在床上,谁都睡不着。半小时后,交流频道发来消息。

  【要不咱们聚在同一间屋子吧,NPC也都带上,让他们监视,总不能再看不出谁是凶手了吧?】

  这个提议很快获得了其他人的赞同。反正也就30个小时了,游戏世界里食物摄入需求量会变少,不吃不眠一天多还是做得到的。

  在什么地方耗着不是耗,不如彼此制衡,来得心安些。

  除了季辞,现在剩下的还有三人,两男一女,对应的属相分别是兔、鸡和牛。他们住在村庄的另一边,距离许游家要横穿几亩地。

  他们最终定下在兔男家的磨坊相见。

  *

  季辞的龙石像没什么特别,和常见的东方图腾大差不差,蜿蜒盘踞在石柱上,身如蛇,角如鹿,爪如鹰,鳞如鱼。跟许游自己既有相似之处,也有诸多不同。

  到了磨坊,见了另外几人,许游才发现这所谓的12生肖并非同一套风格,每个都有差别,比如兔男的这只小兔子,雕刻得十分可爱,比起正统严肃的石像,更像给小朋友捏的泥人。

  牛女的牛过于潦草,几乎分辨不出是哪种家畜;鸡男的那个过于逼真了,仿佛浇筑后的标本。

  看来看去还是他家小辞的龙最威猛嘛。A级巨龙许游与有荣焉。

  兔男家的NPC是个看起来挺宽厚的老头儿,还给他们端来些吃的。几人怀抱着各自的石像,围坐在小桌旁,人人神经紧绷,生怕谁杀心突起。

  磨坊里就像个已经足够膨胀的炸./yao桶,只待那丁点火星落下。

  从他们进来开始就发现兔男状态就不太好,总捂着肚子,脸色发青。一问才知道昨天吃坏了肚子。

  忍了几个小时,终于憋不住了,要去上厕所。其他几人一听,眼神纷纷变了:生理要求不是不能理解,但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找个借口弄个不在场证明,谁能放心?

  更何况这里还是他家的地盘,要是早就在哪儿安了炸./yao,走出去就起爆,他岂不是一人独享12樽石像?

  三万多点的积分,够安逸躺上好几年了,换做其他人,难保不会有这种想法。

  兔男真的很痛苦,他外表干净得体,向来也曾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愿意做出当众解决的行径来,再说了,游戏中时时刻刻都是要录像存档的,还可能随机被直播,他活着走出这一关,还要继续活下去呢!

  见另外二人不好攻破,他转向在座年纪最小的季辞,哀求道:“我保证,真的只是去趟厕所,绝对不会做别的……”

  季辞有些为难。倒不是对兔男心软,而是考虑到这将是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他们之中谁都有可能突然遇到,必须得开个好头。

  许游感受到他的情绪波动,沉吟片刻:“我们随机选一个人,陪他去吧。”

  他说的「我们」,指的是在座的NPC。因为NPC是系统的一部分,不会说谎,不会倒戈。

  他们当然不会料到,作为NPC的许游可以有二心。

  兔男一旦离开,剩下的几人反倒会更团结一心,而且还有其他几个NPC在,许游无须担心磨坊里的小辞会有什么危险。

  反倒是这个兔男,着实可疑。

  想在「随机」这件事上做点手脚,对叱咤商场几百年的许老板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

  兔男犹豫了好几下,最终还是不信任他,自己抱着石像进了厕所。许游等在外面,确定周围无处可躲后,观察起了太阳高度,略一测算,马上又要十二点了。

  距离截止时间,还有24小时。只要这24小时大家都相安无事,就是携手通关,何乐而不为?

  或者明天的正午到来之后,他就能带着小辞一起回到现世,迎接全新的生活。那个场景想一想都叫他心脏暖烘烘的。

  然而游戏越是到最后越是困难,这24小时绝不可能轻轻松松就让他们过去。当兔男在里面已经待了有一小时后,许游总算觉得不对劲了。

  他没有手表,计时并不精确,但一定超出了常人解决的时限。磨坊那边也有别的NPC出来用肢体语言询问他什么情况,许游耸耸肩一摊手,表示自己站在这里哪儿也没去。

  【喂,好了没?】

  【你再不出来我们可去捞你了啊。】

  【大哥,说句话啊。】

  鸡男和牛女忍不住了,在公共频道里给兔男发消息。

  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许游关掉频道显示,上前敲门:“先生,你怎么样?”

  安静。

  再敲门:“先生?”

  无人应答。

  里面发出了轻微的响动,许游把耳朵贴过去,听见摔破东西、痛苦的挣扎,还有……咀嚼的动静?

  咀嚼?

  厕所哪儿来的———

  不管是什么都叫人恶心,里面肯定不对劲。许游不再犹豫,一脚踹开了厕所本就摇摇欲坠的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那只第一眼看上去就很可爱的小兔子,被许游认定可以出现在儿童节目里的玩偶似的小东西,竟然半脱离了石像,成了活物,而他方才听见的咀嚼声正是它发出来的!

  石像,突然有了生命的石像,正一口一口磨牙吮血,吃掉了玩家!

  许游还是来迟了,兔男被啃得只剩下了半张脸,场面极其骇人,还奋力地转动着已然凸出来的眼球,仅剩下一半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对许游发出求救。

  他早就没了喉咙,当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饶是见惯了风雨的许游也被震撼到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乖顺雪白的小兔子,在吃完人之后咧开满是鲜血的三瓣嘴,对自己粲然一笑,表情神态与人类无异,然后又回到石像中,仿佛无事没发生过。

  许游目睹全程,他以为自己身经百战,然而他毛骨悚然。

  什么「守护生肖石像就算通关」,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局。他们这些无知无觉的玩家,根本是被投喂给石像的祭品。

  守护一样东西有多难?不吃不喝不眨眼,虽然挺难受,但就坚持24小时,好像也不困难。

  除非被守护的物品本身,才是最后的关卡!


第一百二十五章 前世情人9

  给很多很多的吻与爱

  系统对NPC的见闻都有保护, 许游无需费心编造,身体再一次脱离管控,自动为闻讯赶来的玩家们编出个完美的自己不知情证明。

  仿佛脱离躯壳, 他的灵魂游走,于另一视角沉默观察每个人, 很快得出结论:其他NPC均清楚内幕, 而且玩家们对此毫无察觉。

  联想到之前系统对季辞的惩罚,如果NPC多跟玩家说几句话就能算「贿赂」,那么一定是因为NPC知道得太多了。

  他不知道,因为他是个BUG。

  不用试也猜得到, 这种重中之重的关键信息必然是系统设置了屏蔽的,他不可能无碍转达给季辞。换个别的、属于系统的NPC,也不会想着透露给玩家。

  所以, 许游想,制胜法宝、扭转全程的关键,就在于自己是真实的人类(他竟然能顺畅自然地承认自己是人类了,习惯真可怕), 他必须找出方法利用这个BUG,告知季辞。

  兔男死后, 最终角逐的只剩下三人。除了两个至今未找到的石像, 三人对其余石像进行了瓜分, 尴尬的是, 恰巧多出一个, 它该属于谁, 或者说得更明确些, 多出来的3000点积分被谁白拿走, 又成了一场博弈。

  许游当惯了有钱人, 尽管不大清楚这个世界的物价,但看不上3000点或者30000点。他只想让季辞不争不抢快点儿赢,带他回到他们的世界,到时候别说三千三万,三千万也是小数目。

  *

  白天战战兢兢过去,午夜就快来临,按照人类的8小时生物钟,只要这一觉能安稳睡过去,醒了之后四小时随随便便消磨一下,他们就算胜利了。

  问题是,睡眠中的人类是最孱弱、最不设防的,他们可不放心把背后交给随时想杀了自己的人。

  三人在屋子里找了相距最远、又彼此都差不多的三个点,形成等边三角形,和衣靠着墙壁歇息,由几个NPC来回走动巡逻。这是他们能达成的最大妥协。

  夜色越来越暗,只有中间桌子上的烛光晃了晃。

  玩家们各自把石像抱在怀里,冷冰冰的,连带着身体温度都在下降,不过没人敢松手。许游看了只想叹气,要是他们知道自己怀中抱的是豺狼虎豹,又会如何?

  和其他几个机械转圈的NPC不同,许游的目光到处瞟,很快发现玩家的困意愈弄,石像的表情似乎就愈发兴奋。当鸡男打起了呼噜,石像上那只潦草的鸡双眼都发出了兴奋的红光;相反,季辞想尽办法让自己清醒,他怀中的龙也就静悄悄的。

  光是发现这个还不够,石像的魔力是他暂时还无法估量的,否则就算成活,一只柔弱的小兔子怎么能吃掉一个身经百战的成年人?

  或许只是提醒季辞远离石像还不行,许游脑海中出现另一个猜测,既然能变成怪物,很有可能它们都是假的,真正的石像还在别处。

  只有不到12小时了,现在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有卡住系统BUG告知季辞石像是吃人怪物、帮助季辞干掉生肖、以及寻找真正的雕像。要如何一一解决难题、活到最后?

  季辞做得到吗?

  不,一定能做得到。

  无论哪个世界,哪一种时空,许游都不会违背自己当初对季辞立下的守护誓言,「永远在你身边。」

  *

  上一回季辞触发系统惩罚,是因为向NPC透露情报。尽管NPC理应对全局了如指掌,但不能直接同玩家交流。

  然而许游也记得系统说过,初犯是清档,再犯就直接判定淘汰了,那就是抹杀。他不可能让季辞去冒这个险。

  再之前呢?那些每到正午时分刷新的缘由,是许游强迫季辞提高了好感度,导致他这边加载过量,程序崩溃。

  这倒是个安全的办法,只刷新许游,不刷新季辞,反正他是假的,没有生死。但问题是刷新点固定,今日的正午就是死线,卡得太死,没有操作时间。

  还有什么办法能够逃过系统的检测,制造出悬浮空间?哪怕不是整个游戏暂停,只要系统能屏蔽他俩一段时间就行。

  想快速了解年轻人,和他们玩同一款游戏是最好的办法。许老板以前为了调研市场,也去玩过好几款,并且为了符合标准配合着测试各种抓取。

  虽然每个游戏的规则都有细微的差别,有一种屏蔽情况倒是一致的,就是……呃,少儿不宜的场景。

  少儿不宜分为许多种,血腥,暴力,恐怖,和其他。这种逃生游戏囊括了前面几种,过分程度应有尽有,唯独最后一个许游还不曾见过。也不难理解,逃生游戏能活下来都不容易,还有人有心思想什么情啊爱啊的?

  系统只规定了玩家不能爱上NPC,没说NPC不能对玩家倾心吧?

  尽管许游确实很久没碰过自己的小男友了,但他如今思索这种可能性还真不是为了自己,希望年轻的小辞能体谅他这份……苦心。

  反正做什么都可能九死一生,为什么不试试呢?

  许游放慢了巡逻的脚步,快到季辞旁边时,发现后者也睁着眼望向自己,白玉般的脸庞爬满了疲倦,眼瞳在烛光的映照下却含着微微的无措与祈盼。无论如何,这个NPC都是他在这儿唯一亲近的人,他下意识寻求他的靠近。

  不管了。

  许游眼一闭心一横,单膝跪在季辞面前,捏住他的下巴,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用力地吻了上去。

  *

  世界骤然变得安静。

  磨坊的转动,风,呼噜,NPC的交谈声,全都消失了。

  许游再睁开眼,磨坊、石像、玩家、NPC统统不见了,只剩下他和季辞面对面,周围漂浮着无数黑白灰的色块……俗称马赛克。

  许游欣喜若狂,他没头没脑的尝试竟然真的成功了!哪怕只是一个吻,在只见过互相残杀没见过浓情蜜意四的系统眼中也是不能够被接受的尺度,他俩立刻就被检测出局,进行了屏蔽。

  小年轻瞪大了眼睛,一不明白为何如此惊心动魄的倒计时自己突然被亲了,二更没理解他俩跳转到了什么空间。

  许游来不及解释更详细,系统能把他们屏蔽多久,谁也说不好,必须争分夺秒倾倒已知信息。他捧着他的脸颊,让季辞直视自己:“小辞,宝贝儿,宝贝,不管你有什么疑问,先听我说完,好吗?一定要仔细听,我接下来说的每个字都很重要,知道吗?”

  季辞嘴唇颤了颤,还是「嗯」了一声。

  许游简单地介绍了下来龙去脉,重点说了季辞必须成功通关、他们才能回到真实的世界,还没等年轻人消化完这个叠加了前世今生和穿越轮回的双重震惊,许游又快速告知了眼下的难题:石像会吃人,石像是假的,必须找到真的石像,否则就算活下来也没有意义。

  季辞听完,没对其他部分做出评价,只是问:“我真的可以信任你吗?”

  任谁听到这么一股脑乱七八糟的,也很难接受。

  许游深吸一口气:“我刚才吻你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熟悉?就好像我们,你和我,曾经做过很多很多次这样的事情?”

  “……”许游俯身,手掌贴在他心脏的位置,又亲了他一下:“现在呢?”

  季辞缓慢地眨了眨眼,那种怦然心动……不是假的。

  我相信你。

  他说。

  *

  两人在独立空间其实没待多久,但屏蔽的换算时间不同,等马赛克消散、回到游戏情境后,天光早已大亮。

  令人惊骇的是,磨坊里空无一人,另外两个NPC不见踪影,鸡男和牛女也不在,他俩的生肖像倒是东倒西歪躺在地上,中间有一道深深的裂缝,还有几块斑驳的、可疑深色痕迹,像是已经凝固的血。

  季辞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许游,后者摇了摇头,看来在他们被系统屏蔽的那段时间,这不设防的两人终究是没捱过去,死在了自己守护了月余的石像口下。

  玩家被淘汰,绑定的NPC自然跟着立场,眼下,整个游戏中季辞再无「活」着的对手。

  然而这并非成功的直通票,毕竟,季辞还没有找到真正的石像。

  他和许游合力将生肖龙砸了个粉碎,当初结束了季辞生命的那柄镰刀,如今用来清楚对他的威胁,虽然龙头在被敲碎的刹那许游感到一丝不合适的疼痛,但好歹也赎了罪。

  离正午只有几个小时了,接下来就是最后一关:找到真正的石像。

  12生肖,已经退场的那些玩家没有一人找到了正品,其实是件好事,这意味着季辞并不一定要找出龙,随便哪一个都行。坏处在于,也没人帮他排除了———天晓得他再挖掘出来的是真是假?若是假的,岂不是得再经历一番对决?

  急也没办法,许游决定陪着他回到自家那个漏风院子里先开始找。

  *

  原本他俩肩并肩,谈论着可能的线索,许游还得一遍又一遍告诫他「你千万别爱上我」「千万别动心听着没」「否则我不能保证自己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情来」,无奈又好笑。

  走了一段路,许游发现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竟然好几次被季辞落在后头。

  要知道,他们原本的那个世界,他是龙,季辞是人,体力的差值可不是随随便便几个数字就能列举的;他活了几百年,跟季小辞认识二十来年,向来只有小朋友在后面跌跌撞撞、或者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走不动路要他抱———还是头一回自己成了跟不上趟的那个。

  可能因为还不习惯人类的身体,可能因为过去的30个小时几乎没有进食和休息过,还有可能快到中午了太阳晒得人发晕,许游给自己罗列一堆借口,直到余光看见有什么青灰色的东西。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双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石化了。

  难怪他越走越慢,提不起劲,谁能拖着石头走路?

  许游摊开手掌,虽然速度慢了些,但皮肤也都在硬化。照这个速度下去,很快他就会成为石头人了。

  好家伙,千猜万想,没想到最终谜底搁这儿等着呢。

  前面的季辞注意到了不对劲,转过头,睁大了眼睛。

  “许游……”

  这还是这个世界的季辞,包括之前出现的每一个,第一次连名带姓喊他。

  许游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比起什么许哥、哥、许先生,更怀念被小辞叫全名的感觉。

  名字是最短的爱语,不是吗。

  季辞的声音在颤抖:“你……是不是你,才是那个石像?”

  *

  NPC只是程序,没有固定形态。他们可以是人,是动物、植物,当然也可以是任何一种物体,有生命的无生命的,反正随系统需要来就行。

  石化的速度非常快,一分钟前还是只有双脚,现在已经爬过了膝盖,而指尖的也已蔓延到了小臂。他现在连拥抱季辞都做不到了。

  太阳越升越高,离正午的最后节点恐怕只剩下几十分钟,但自己等不到了。

  他有点儿遗憾,本想见证一下小辞的胜利瞬间,看看他3000×11的积分都能买什么好东西,然后再讲点甜言蜜语……还真是龙算不如天算啊。

  “只能陪你到这里了。”许游笑,“还打算给你留个潇洒帅气的谢幕方式呢,没想到是这种———哎,别哭啊,宝贝儿。”

  他最见不得季辞的眼泪,年幼的也好,后来的也罢,季辞一哭他就没办法,得使上浑身解数哄才行。给糖果,给拥抱,给很多很多的吻与爱。

  但他现在什么都做不到。

  季辞想靠近,却又仿佛脚下生根,几步之遥望着他,张了张嘴,先掉下的是断了线的眼泪。

  “我真的能在另一个世界与你相见吗?”

  “当然。”许游想,变成石头还挺好,不怕晒了,冰冷坚硬的表皮覆盖了他的胸膛,“我从来不骗你的,等你醒过来———等你想起来,就能印证我这句话的真实性。”

  男孩儿擦了擦眼睛:“那你等我。”

  许游像哄小时候的崽崽一样微微笑:“一定。”

  可惜做不出拉钩的动作了,石化已经攀升至喉咙。他快要不能说话了。

  游戏终结的倒数时间开启。

  季辞再次惊讶地喊出声:“许游,你看——”

  许游的呼吸也停止了,只剩下眼球还能转动,他仍不愿移开眼,只想把最后的时间全都花在季辞身上。

  但即便不看,他也知道。就算全身都化成了石头,嘴唇不能亲吻,喉咙不能倾吐,眼睛不能凝望,双手不能拥抱,双脚不能奔跑,可还有一个地方是不会变的,还有一个部位,一个器官……

  他知晓季辞看到了什么。

  ——这颗心脏,永远为你生生不息跳动。

  作者有话说:

  下章完结!心情那个澎湃啊……

  小可爱们除夕快乐,阖家团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前世情人10(正文完)

  乐园依旧等待小王子

  周围的世界逐渐变得斑驳, 时空隧道再次开启,五光十色的碎片霎时间海浪一样向他奔涌而来,形成巨大的漩涡, 猝不及防将他拉入其中。

  有了之前的经历,这回许游不再惊慌。他想自己预计得没错, 既然逃离了那个荒诞的游戏, 多半是已经帮助季辞通关了,才能回到现世。

  若前世的季辞真是死在自己的刀下,那么这一通扭曲的体验,是否是在赎罪?他帮他赢得了游戏, 是不是就能获得宽宥?

  他回来了,是不是季辞很快也能醒过来?

  光消散了,周遭再次陷入黑暗。但不再岑寂, 有人的脚步声,低语,还有仪器滴答。

  许游动了动手指,还想起身, 被谁摁住了。

  “少爷……”

  是伯恩。

  带着哭腔的苍老声线,不是他的好管家还能是谁呢?

  他抬起手, 碰了碰眼睛, 还好, 黑的是眼罩, 没瞎。

  伯恩这回忍不住了, 扑到他身上呜呜哭泣:“少爷, 你终于醒了, 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终于醒了……”

  “哭什么, 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他好笑道, “我睡了多长时间?”

  “您哪儿是睡啊,根本就——”没呼吸没心跳的,就和死了差不多。伯恩咽下这句话,“从在地下河发现您,到现在有三个月了。”

  许游并不关心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那小辞……”

  “季小少爷就在隔壁病房呢,等您能下地走动了,就可以去看他。”

  “他还没醒?”

  伯恩没吱声,多半是在摇头。许游叹了口气,但并不很失望,毕竟自己比小辞先一步离开游戏,那对方回来得迟些也很正常。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伯恩。”

  “怎么了少爷?”

  “交代你件事情。”

  “您说。”

  *

  许游又昏睡了整整一天,再次醒来是傍晚,眼罩已经被摘掉了,他做了个深呼吸,动了动眼球,慢慢睁开眼。

  不是家里的装饰,他环视一圈,应该是医院,龙类专属的那种。他住的楼层挺高,外面没别的建筑物遮挡,烟紫的暮色穿过窗柩淌了一地。

  他第一件事,就是摊开手掌,确定是光滑的人类皮肤、而不是长着青苔的石头后,又做了最想做的事儿,调动手部的血液聚集向指尖,金色的龙鳞渐次显现———太好了,他还是那个龙,没变。

  一旦脱离生命危险,以A级的体质,恢复起来就是飞速。看护的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许游拔掉了身上粘着的各种监测仪器,直接去了旁边的病房。

  推开门,里面还挺热闹,季家的几位都在,宁延年和小温,甚至好久不见的赫定家二位,伊迪丝和卢修斯,都围着那张清透精致的翡翠台。

  季辞躺在里面,神色安详。闭眼之前还是19岁的男孩儿,睁开眼后见到的,是25岁的那个,大了几岁,更加成熟迷人,也只有这个才是他的小辞。

  算算看,等到入夏,就该26岁了吧?

  许游瞥了眼旁边的仪器,惊讶地发现季辞已经重新拥有了心跳。

  要知道,从秘境森林回来以后,季辞的状态无论交给谁来判定,都是板上钉钉的死亡,任何能符合人类存活的体征都没了;但现在,他有了最鲜明的标志:心跳。

  尽管跳动的幅度很小,可这意味着起死回生———意味着几个月来,找材料、换虬骨、手术移植、游戏解救———许游和所有人的努力没有白费。

  *

  季辞的心脏重新工作了,许游的心也从万米高空落回肚子里。他百感交集,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化成轻柔的呼唤:“季辞……”

  他没有叫他小辞,也不是崽崽,或者宝贝儿。

  他叫他的全名,名字才是最短的爱意与咒语。

  许游话音刚落,那道几乎没什么波澜的曲线忽然有了一个明显的跳动。

  小温惊讶地看了看仪器,从其他人眼中相似的吃惊证明不是眼花,激动道:“他在回应你!”

  “啊?”

  “许先生,再叫他一次!”

  许游懵懵照做,这回不仅是全名,平时叫过的称呼通通来了一遍,怎么肉麻怎么来,把卢修斯和季越彭听得连连翻白眼。

  每一次,季辞都在用鲜活的曲线回答。

  季淳微笑着摇摇头:“我们怎么跟他说话,他都没多大反应,看来啊,还是得对的人来。”

  季悦栀问:“我哥当时是怎么醒的?小舅,也是你在喊他吗?”

  “应该没有吧?”季淳认真地回忆起来,“我想想哦,当时霖泽还是挺坚强的,等我去的时候,他已经醒过来了。”

  季越彭还挺失望:“啊,那就不知道谁对大哥来说是最重要的人了。”

  季悦栀用胳膊肘碰碰他:“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季淳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我也很好奇呢。”

  莫名被牵扯进来的季霖泽:“……”

  平时总是冷着脸的大哥,难得能捉弄一回,季悦栀充满成就感。转头看见幼弟心情又沉重几分,这家医院,近几年来的比之前一百年加起来都要多,实在是运气不好。

  隔三差五就不是这个昏迷就是那个沉睡,季悦栀拍了拍许游的肩膀:“你呀,你俩还真是苦命鸳鸯。”

  许游安慰自己:“再苦命,也是鸳鸯。”

  天造地设,只羡鸳鸯。

  *

  许游接手照顾季辞,大家纷纷自觉离场,把空间交给坎坷的小俩口。

  季悦栀一边揽住宁延年,一边搂着小温:“走,姐请你们吃好吃的去。”

  俩小孩激动坏了,仰慕已久的童年女神,谁能淡定?

  季越彭本来想赖着小舅,转转眼珠,决定跟着赫定家那两个:“本少爷给你们个面子,请我吃饭吧。”

  卢修斯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蔼可亲:“你没发烧吧?”

  季越彭莫名其妙:“没啊。”

  “那你说什么胡话呢?”

  “你什么意思!”

  伊迪丝在旁边看他们闹,这俩家伙差了好几百岁,怎么都还是小孩心性。她漂亮的、向来没什么情感波动的眼瞳中流露出无奈,转眼看见季淳,微微颔首,就当打招呼。

  季淳也挥了挥手,向着反方向走去。他不用征求别人的意见,自个决定就行。加西亚在左边,季霖泽跟在右边,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准确来说,是不能让自己远了,更不能让对方离季淳更近。

  走的时候朝着不同方向,说要不醉不归,把照顾小少爷的活儿都交给许游,结果还没俩小时呢,不约而同都偷偷回了医院。

  巧的是,所有人都这么想的。于是浩浩荡荡一群人,又都在医院门口遇上了,看见彼此眼中同样的情绪,了然笑道,哪儿有心情做别的呀,乖乖回去守着他们的宝贝儿吧。

  每个人都带了季辞爱吃的东西,权当给许游加餐。等他们推开门,病房空空荡荡,翡翠台上的人「不翼而飞」,唯有窗户拉开了一半,缱绻晚风掀起帘布一角。

  *

  此刻,S.O.T.游乐园。

  这座许氏集团出资创建的游乐园,已经诞生了22年,初次营业,还是在季小辞三岁那年。现在它成了知名的乐园品牌,连锁遍布世界各地,可若有人想要参观最豪华、最有企业文化的,还是得回到初心地点。

  白天和任何一个网红乐园都大同小异,人挤人,化着精致的妆从头打扮到脚的姑娘们,扛着相机背着大包小包的小伙子,看到什么都想要的小朋友,以及身累心累钱包更累的家长。

  哪哪儿都排起长龙,工作人员应接不暇仍坚守岗位,处处是音乐,处处是笑容,热闹得不得了。

  到了晚上,乐园清场,开启完全不同的纬度。

  依然有络绎不绝的游客,可他们不是人类,每一个扬起帽檐露出的双瞳都闪闪发亮———那是属于龙的眼睛。机器装置全部更换,放大,放宽,安全扣形状调整,为特殊来客量身打造。

  这里,是被夜幕拉开的巨龙盛宴!

  当年游乐园首营业的那天,所有的灯光都亮着,许游放下所有事务,专心陪伴他的小男孩儿。

  兜兜转转二十来年后,又回到了同样的地点,这一次没有其它游客,所有装置却还在运营,也没有缺失哪怕一盏灯光。

  整个游乐园,都只为了他的小王子而存在。

  许游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好好的医院不待,让伯恩安排好,趁着其他人都出去吃晚餐,悄摸摸把季辞「偷」到这儿来。

  他只是有种预感,今夜,就是小辞苏醒的时刻。

  *

  许游想,自己的直觉还是挺准的,最近发生的桩桩件件也算是佐证。

  季辞醒来也许是龙,也是还是人类,也许是非龙非人的怪物,谁都拿不准———不过没关系,哪一种都可以,只要小辞的双眼还盛的下他的倒影,他就抛下所有身外之物,心甘情愿陪他一辈子。

  崽崽三岁时,许游把他抱到花车上来巡视整个乐园,还差点儿把小东西吓哭了。

  现在恶龙同样陪着小王子坐在南瓜马车里,期待午夜十二点奇迹降临。

  巨龙的听力极好,在那群人进入乐园时许游就分辨出来了。不过他没分心去招呼他们,来都来了,总不能把他们赶出去。

  半小时。

  反正都是小辞最重要的家人朋友,让他们见证这一刻,也是好事儿。

  花车按照定好的轨迹优哉游哉绕了乐园一圈,最终停在中心的大喷泉前。许游跳下马车,再把季辞抱下来,轻轻一跃跳进水池中央的花瓣形状的王座。

  十分钟。

  这是个童话主题,白天给人类看的时候会升起一樽栩栩如生的侧卧微微垂目的人鱼像,喷泉的水珠和光点溅在她晶莹的皮肤上,光影交织,美轮美奂,官方推荐最佳拍照地点之一。

  现在,无论是小人鱼还是睡美人,都不重要。季辞才是今夜独一无二的主角。

  零点就要到来了。

  三分钟。

  低低的,远处又有人在吟唱着龙语的祷告。

  三。二。一。

  时针、分针、秒针,咔哒重合。

  什么也没有发生。

  *

  午夜十二点,时钟转到了末尾,马车没有变回南瓜,龙骑士没有离开,童话世界不声不响倔强地维持原样,但魔法却未生效,小王子依旧没有醒来。

  许游的心沉沉地,沉沉地浸入了冰凉的深渊。

  难道他的想法出了差错?并不是今天?或者干脆努力全是白费……季辞根本不会醒来?

  他已经无心去捕捉其他人的心声,哪怕现在所有人都在说话,高声哭泣,窃窃私语。听觉唯独灌满冷冷的晚风。

  许游的腿有些发麻,或者麻木的不仅仅是腿。他温柔地亲吻了一下季辞的额头,木然地闭了闭眼,起身打算带季辞离开。

  没事,龙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一年、十年等不到,一百年、五百年,他总会等到他醒来的那天。

  许游正要走,忽然感觉有什么勾住了自己的衣角。

  ——是季辞的手指!

  那是即将苏醒的肌肉反应,像以前很多次赖在床上不要他离开一样,虚虚地、又决绝地勾住他的心。

  许游大气都不敢出,跪在旁边眼睛一错不错,如同最虔诚的信徒祷告。

  「神明啊,如果你能听见我的祈求……

  让我的爱人

  醒来吧

  看看这个世界

  看向我啊

  为了这个

  我愿交换一切」

  季辞的睫羽如蝶翼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幻化出钻石般灼亮璀璨的光泽,那是一双世间最高贵圣洁的、铂金色的龙瞳———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此结束!不过等等不要走———

  还有六个番外,分别是:

  ①千年前的季家、蒲公英家徽与秘境森林(作话附全文时间线)

  ②加西亚的故事

  ③季淳、加西亚与季霖泽……

  ④耶利米和埃隆

  ⑤老许小辞成为龙后的甜蜜小日常

  ⑥崽崽三岁时的某日(有新文角色串场)

  推一下基友北柒一的同题材预收文……

  《小机器人在逃计划(末世)》高冷人类科学家攻x间歇性炸毛小机器人受。

  一个可爱小机器人探索人类社会的冒险故事。

  =第七卷~番外=


第一百二十七章 番外一(附全文时间线)

  季家、蒲公英与秘境森林

  坐好, 孩子们,尤其是你,维拉, 乖乖地不要乱跑。今天我要讲一个故事。

  在开始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有谁知道我们生活的森林叫什么名字吗?好, 菲丽丝, 你来回答。

  ——没错,就是秘境森林。

  那么这个名字是谁起的?我想大家应该都不清楚。是的,这就是今天我要给你们讲的故事。

  大约三千年前,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就已经出现了。三千年前, 是什么概念?没有你们,也没有我,连我们的豌豆藤都是株小苗儿。这片森林也还不算森林, 只是几棵植物组成的绿地。

  其中,就有那棵巨———大的蒲公英。

  不久前的战争中,蒲公英为了我们正义这一方的胜利做出了重大牺牲,我们要铭记于心。不过, 不用伤心,依莲娜, 它还会重新生根发芽的, 每一根羽刺、冠毛, 都是它的种子。

  无论陷入怎样的绝境, 总能渗出希望,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就是蒲公英给我们的启迪吧。

  那么, 我们再来说说巨龙。

  这是一种比我们都要神秘、同森林差不多年纪的古老生物, 或者更加悠久。侵略者埃隆, 是巨龙, 后来帮助我们的许先生与卢修斯先生,还有从天而降的神女伊迪丝小姐,他们都是龙。

  薇薇安,你说的很对,龙也有好坏之分。任何一个物种,包括我们豌豆树精,都会有好人与坏人。这不能一概而论。

  那个人类,带走我们存放在豌豆根茎的「物」的年轻小孩儿,大家都记得吧?他叫季辞。

  季辞虽然是个人类,不过也是季家的一份子———季这个姓,或许各位有所耳闻。

  季家是巨龙中最古老的一支血脉,血统纯正,是最当之无愧的贵族家。

  三千年前,季家就已经成型了,他们到处探索、开辟领地,那时的大陆处处是荒漠,他们却在某处发现了一株巨大的蒲公英。

  柔韧,多子多孙,飘散到哪里都能活下来,蒲公英蕴藏的含义得到了季家当时领主的赞同,他们决定把蒲公英作为家徽。

  一整棵植物过于显眼,还有些幼稚,领主们商议后决定,选取蒲公英郁郁葱葱冠毛中的一根,再加点儿变体,形成了季家最终的家徽形状。也许有人见过,的确非常高贵。

  再说回我们的森林。你们一直住在森林里面,大概有所不知,我们的动物植物和外面世界的体型大小是相反的,也就是说啊,咱们生活的豌豆藤,蜘蛛先生们所在的玫瑰田,这些植物在外面的世界,只有很小很小一棵,而象和猛虎,都有山坡那么大。

  很神奇,是不是?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当初的季家是从外面的世界找进来的,他们发现了各种奇异之处,开始研究咱们的森林究竟有什么不同。越研究越妙,就把这儿取名为「秘境」,意思是神秘的地方。

  你们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咱们天天待的地方对他们来说很神秘呢?成天看到的、走过的都是同样的地方,到底哪里好玩儿?这就是世界的奥妙之处了,你的已知,总会对某一个人而言是未知,反之亦然。

  好了,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孩子们,听话修炼,或许将来有一天,你们也能够去外面的世界瞧一瞧、逛一逛。

  不过,也别想得太轻松,要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就会有多么无奈。

  但记住,伤心疲惫时就回来,秘境森林永远欢迎你们,豌豆藤当成为你们最坚持的港湾与后盾。

  *

  小树精们听得意犹未尽,不过还是听话地散了场,纷纷回自己的树屋。阿尔瑟微笑着挨个同她们告别,看着自己的子辈孙辈繁荣昌盛,豌豆藤枝繁叶茂,森林生生不息,就是她最大的心愿。

  送走最后一个小家伙,阿尔瑟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去了芝麻田,夜幕降临以后能从那儿的云海之上看到森林里独特的月亮,独特的景象总让她感到安心。

  事实上,森林的来源并不只有这么多。只是后面的话,不太适合跟孩子们说。

  现存的两大纯血家族,季家比赫定家要早得多,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能够发现并独占虬。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能够对巨龙和其他物种有巨大提升的神奇动物,是各方觊觎的对象,季家想尽办法寻找最合适的据点。

  秘境森林有天然的屏障,季家的领主们利用这一特性,制造出可以释放毒雾的结界,彻底将森林圈起来。

  奇妙的土地成了季家的私有物,他们在里面豢养虬,只有得到许可之人才能进入。这样,外面的巨龙无法进入,里面世世代代的生物也没想过要出去,成了最安全的堡垒。

  这个秘密计划持续了两千年,季家祖祖辈辈皆是如此,直到一千年前季念云接过家主之位。她和父辈们有诸多不同,心善,心软,知晓秘密后一直觉得这样对虬很残忍,对关在森林的囚牢里的原住民们亦如是。

  季念云想要改变这一切,然而命运的轨道扭转得猝不及防,她和斯科特·赫定在关于虬的问题上产生了无法谈和的分歧,直至大打出手,两败俱伤。

  她还没来得及跟唯一的弟弟交代完家族内务,就死了。

  世间不测不幸多如浮云,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

  巨龙那边,季淳顶上,森林这一边,接力棒则到了阿尔瑟手里。

  她和其他树精们相比的确有统领的资格,甚至于是整个森林的主心骨之一。然而若是和巨龙相比,还是太年轻。

  之前的统治者有断层,到了她这儿,没再详细讲过森林的来历,她自然也就不清楚季家、森林结界、虬的交易内幕。

  在豌豆藤发现虬的龙蛋是个偶然,还是家里的小孩子发现的,贪玩想要偷出来,结果刚靠近,整个豌豆藤都颤抖起来———要知道,大树可是森林的命脉,连它都颤抖了,森林会不会毁于一旦?

  树精们吓了一跳,阿尔瑟匆匆赶来,告诫所有人务必远离这一不祥之物。

  她不认识虬,不晓得龙蛋的重要性,为了意外不重演,只想快点把它送走。无奈森林与世隔绝,她出不去,更没外人进来,只能把龙蛋锁在地底,希望暗无天日能让他安宁。

  直到埃隆纵火,许游昏迷,三个人类临危受命进入森林寻找银焰花,阿尔瑟撒了个小小的谎,让他们带走了未孵化的虬。

  她哪里能想到,一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小变动,竟然在日后差点毁掉了整座森林。

  再后来的事儿,深居简出的她并不大清楚,只隐约听说季家收养了虬,虬却叛变跟随了赫定家,直至埃隆入侵,他比季辞与朋友们更是个意外,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残酷超出了单纯的原住民的想象,将腥风血雨带来这片宁静百年的土地。

  阿尔瑟问过自己,后不后悔撒那个谎?

  她或许后怕,但她不能后悔。毕竟只要龙蛋在,觊觎者永远会有,而她和她的森林足够幸运,这一次能拥有与埃隆·赫定抗衡的力量。若非季辞与许游在,下一次,还能不能保得周全,谁也说不定了。

  *

  她看了会儿月亮,正要起身离开,旁边多了个眼熟的小身影。是玫瑰园的小花妖。

  当初她让他成为测试的一环也是阴差阳错,如今,有和季辞相处的共同经历,倒是将玫瑰花妖和豌豆树精两个族系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她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男孩眨眨眼:“秘密哦。”

  阿尔瑟在家族里当惯了年长者,对外族的小孩子也总是习惯性地疼爱,于是也不走了,陪他聊聊天。

  男孩托着下巴眺望远方,显出不符合年纪的孤独:“那个人类哥哥和龙叔叔,还会再来看望我们吗?”

  他们正共同经受打碎后重生的煎熬,涅槃的疼痛,或许不是他们这两个小小的妖精可以想象得到的。但她不愿破坏孩子美好的幻想,安慰道:“等小季先生的伤养好了,他们一定会再来的呀。”

  小男孩问:“他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也许是因为我们也曾经救过他们。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对别人好,善意的举动总是流传的。”

  他们用银焰花救了许游,许游反过来帮助他们驱逐埃隆;

  再往前,季念云曾被人类救过,季家对人类的态度很好,到了季淳这儿也不曾更改;

  季辞不仅是他的孩子,更是他主张和平决心的表现,所以一定要保护好他;

  阿姐走得早,季淳没法了解森林更多,只能独自摸索,但也不知道让秘境森林继续保持这样好,还是打破结界释放出来更好,就让许游去探索。

  一切回到原点:四年前季辞的意外闯入,更改了之后所有的进程。

  当初设下结界的,是季家人,如今打破结界的,依旧是季家人。因果宿命,大约如此。

  深奥的东西小妖精是不懂的,男孩注意力总是容易分散,这样无瑕的景色看一会儿就困了,躺在她用藤蔓编出的小床上,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口齿不清:“他们在一块儿……是不是很、很幸福?”

  阿尔瑟微微笑:“是啊。”

  她想起他们看向彼此的模样,唯有深爱之人,才会有那般眷恋的目光。

  既然生死的鸿沟都无法将他们分开,往后的岁月长河,定能携手渡过。

  作者有话说:

  ——本文时间线(以这一世的季辞出生为原点)——

  -3000:季家成型,发现巨大的蒲公英,作为家徽……

  -2900:季家开始研究秘境森林的不同。

  -2800:利用并制造结界,豢养虬的原型……

  -1300:【季念云、斯科特·赫定出生】

  -1000:【季淳出生】

  -900:【伊迪丝·赫定出生】

  -800:【卢修斯·赫定出生】

  -700:【季霖泽出生】,季淳将其从人类转化成龙……

  -680:这件事被斯科特发现,以此作为威胁……

  -650:季念云和斯科特交换护心之鳞与虬

  -600:【许游、埃隆·哈瑞斯出生】;斯科特开始培育虬血战士

  -450:季家和赫定家冲突越来越明显,而且季家的呼声更高。

  -430:心急的斯科特吃虬骨,被伊迪丝发现,找季念云……

  -420:斯科特威胁季念云不准说出去,季念云不听;斯科特派人杀了季念云的丈夫。

  -400:【季悦栀出生】

  -350:【季越彭出生】,季淳寻找银焰花……

  -330:赫定家的虬受不了,自杀,斯科特认为是季念云干的……

  -320:季念云与斯科特决战,以生命为代价同归于尽……

  -300:季淳带领季家退隐,驻扎古堡……

  -100:埃隆找到凯拉,恢复伊迪丝·赫定之名

  -19:【上辈子的季辞出生】

  0:【这辈子原先的季辞出生】;季家雨夜收养遗孤;许游初见季辞

  1:【小温出生】

  2:上辈子的季辞在山村副本中遇到许游;【宁延年出生】

  3:季辞死在逃生游戏中,重生到这个世界;意外走红成为童星

  13:季辞进入人类社会,结识宁延年……

  16:季辞高中,结识小温……

  17:许游被派去寻找并策反卢修斯

  18:许游被派去结交伊迪丝·赫定;归来

  21:埃隆袭击季家,古堡被毁;许游为救季辞昏迷

  22:季辞进入秘境森林寻找银焰花,结识阿尔瑟;带回龙蛋

  23:许游醒来,季辞表白;「簌簌出生」;许游、季辞心意相通……

  24:季辞被埃隆绑架,许游用簌簌交换季辞,簌簌改名耶利米……

  25:许游、卢修斯与埃隆交战,耶利米害死季辞……

  26:【季辞以龙类新生】


第一百二十八章 番外二

  加西亚、主人与趋光性

  你生来, 就是为了等待有朝一日,能够为季淳而死。

  这是加西亚从小听到大的话。

  万能的、所向披靡的影卫加西亚,当然不是出生就成了纯血贵族家最锋利的刃, 也有过懵懂年幼的小时候。

  而那个童年里,他并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无忧无虑, 在别的龙崽才刚刚学会飞行、跟在父母尾巴后面撒娇时, 他已经开启了无比艰辛的课程,没日没夜地修炼,只为让自己快速成长起来。

  加西亚所在的家族是季家的一脉旁支,祖祖辈辈训练有素, 暗杀、护卫、情报……成为合格的杀手。

  家族中的孩子们会被挑出最优秀的苗子,加以培养,等到成年后送去主家, 成为真正能派上用场的「影」。

  不同人有不同的去向,这些职位中最高的殊荣,自然是伴在家主身边。

  事实上加西亚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选中的,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优秀、或者有什么他人缺失的特质, 但「她」,那位季家掌权的大小姐季念云, 偏偏在一群年纪、身手差不多大的A级幼龙里看中了他。

  她没有把他放在自己身边, 而是送去给自己唯一的、最疼爱的弟弟, 季淳。

  很多人都看出来了, 若非父母早逝, 念云小姐其实并不想掺和进政事里, 她有点儿小女人的性子, 更多的期待是有自己的小家庭, 有相敬如宾的丈夫, 儿孙绕膝,过和和美美的日子。

  而不是主持一个纷乱、繁杂、时有动荡、还夹杂着血腥味的大家族。

  再过个几百年,等她的弟弟成熟些,若季念云想要退隐,那么,这位珍贵的雄性S级,就会是季家的下一任家主。

  到时候加西亚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在叫人艳羡。

  年轻的A级巨龙两耳不闻窗外事,丝毫不关心自己未来能不能有什么实权。他只知道自己做所的一切努力,都是等待着长大以后,能够成为「他」的护卫,为那个人战斗,或者死。

  *

  加西亚第一次见到季淳,按照人类的年龄换算,也就十岁大。

  他向来是同伴中起得最早、练功最认真的那个,无论三伏炎夏还是数九寒冬,风雨无阻,日日刻苦,从不懈怠。

  这天下了雪,外面冷得很,龙最不爱低温,别说同伴了,就连师傅自己都还赖在被窝里,然而加西亚已经换好衣服去了院子里。

  地上薄薄一层雪,他依次擦了剑、盾和盔,执起剑柄练得认真,有模有样。

  龙的听觉极强,没有丁点儿异响能逃过他们的捕捉。小加西亚神色一顿,毫无畏怯抽出剑指向簌簌坠落雪雾的大树,凛然道:“什么人!”

  起初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直到他再次威胁道:“你可以主动出来,或者被我擒获。”

  似是觉得被小小少年这样威胁很有趣,比那人身影更先出现的是他的笑声。这个年龄的孩子最讨厌被看不起,好在加西亚懂得隐藏情绪,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耐心地等那人从树后走出来。

  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几百年后,加西亚都会记得当日见到季淳的第一面。

  男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穿着在那个年代颇为时尚的纯白衬衫,裤子也是浅色,若不是胸口绣着朵明黄色的小花,几乎与背后的雪景融为一体。

  他很年轻,而且……非常漂亮,气质温润无害,好似春日冰雪消融后的溪流,一双浅金色的眼睛宛若阳光下的宝钻,熠熠生辉。

  *

  A级的幼龙在见到S级的瞬间应当最先感觉到的是无可抵挡的血统压制,但也许是季淳刻意收敛了压迫感,或许是小加西亚已经完全被「美貌」所俘获,来不及分心去注意别的,总之,平日里向来警觉的小孩儿的震惊长达十几秒,直到男人都走到自己面前了,才猛然回过神,下意识后退几步,剑柄挡在面前:“你是什么人?”

  男人变戏法似的把胸前刺绣的小花换成了真正的柔嫩花瓣,准确无误地让它飘落在男孩的刀背上,稳稳地停了下来。

  “加西亚,对不对?”他的声音和面相一样温柔,“的确如他们所言,是个优秀的孩子。”

  少年顾不得对方是如何知晓自己的名讳,讲这番话又是何意,他现在大气都不敢出,生怕那朵娇滴滴的小花儿破碎。

  男人伸出手(加西亚着魔似的注意到,他的手也很好看)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捻起花瓣,放到男孩的手心里:“你的剑很锋利,能够剿清所有障碍。不过,也要记得保护好花。”

  彼时年幼的加西亚并不能完全参透这句话的深意。多年后回想起来,那或许就是他二人间的魔咒。

  *

  直到师傅和分家主闻讯匆匆赶来,加西亚才后知后觉男人的身份,可不是什么窃贼或者随随便便误入之人。

  分家主向来不苟言笑,在孩子们面前总是冷的,加西亚第一次看见他对谁如此赔着笑脸、行此大礼,小心翼翼极了,生怕哪句措辞不当,怠慢了贵客。

  无波无澜的小少年心中难得涌起异样的感情,不服气的同时,也充满了好奇,所谓的「宗家」,或者说眼前名叫季淳的男人,真的这么值得敬佩吗?还是说他们只是巴结而已?

  他被师傅提溜着,陪季淳到处逛了逛分家,小少年抱着剑沉默地跟在后面,对远处许许多多不同的目光熟视无睹,只怀疑地盯着季淳的背影———这个似乎对谁都温和以待、总是笑盈盈的男人,就是他将来要守卫的人吗?

  一点儿杀气都没有。

  胳膊和腿都不粗壮,估计没什么力气。

  看着就不能打。

  难怪需要被保护。

  S级都是这样吗?

  少年其实平日里没多少想法,空洞又麻木。等发现今天竟然对季淳有了诸多感想,甚至是腹诽,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晃晃脑袋,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像自己了?

  *

  饭后季淳差开其他人,要单独和他聊聊。

  师傅走前给他使眼色,暗示这个直来直去独来独往的小家伙千万别乱说话。

  面对他的警告,加西亚转开了脸。

  师傅:“……”你小子好之为之。

  少年还是抱着剑,挺拔得像外面落了雪的小松树,跟男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还是充满戒备。

  季淳招招手:“来,坐这儿。”

  他那姿势、语气,都像在逗一只小动物。加西亚不太想被当成小猫小狗,但男人有魔法似的,一开口,他就很没骨气地照做了。

  “你想一直抱着它吗?”

  “什么?”

  季淳努努嘴,加西亚低头一看,才反应过来自己紧张地把剑当成救命稻草攥在怀里。他有点儿尴尬,但此刻要是放下来就更尴尬了,犹豫半天问出一句:“我可以吗?”

  会不会,揣着武器是对主家的冒犯什么的?

  季淳笑了:“当然可以。不过你可以放松点儿。”他支着下巴,“我应该没那么可怕吧,嗯?”

  “……”男孩不知道怎么回答。

  季淳没有为难他,换了下一个话题:“你已经知道要跟着我做什么了吗?”

  加西亚点点头。

  “愿意吗?”他说,“你看起来好像和其他孩子的反应……”他做了个模棱两可的手势,“不太一样。”

  季淳想起去看加西亚练功前,遇到的那些或激动、或畏惧、或憧憬,甚至有像成年龙一样圆滑谄媚的小龙们,再跟这个自始至终淡定又疏离的小少年一比,的确很不同。

  如果师傅在场,大概是要摁着他的脑袋掐着脖子也叫他必须得说「愿意」。然而这儿没有别人,加西亚完全可以听自己的心声。

  他的心声是……

  面前这个好看的、温柔的男人,自己想要接下来几百上千年,或者说一辈子,都守护在他身边吗?要知道影卫与其他工种不同,需要时时刻刻陪在左右,那几乎就是种永不分离的绑定。

  少年想起那朵被他放进口袋里的小花瓣,心里一动,点点头:“我愿意的,主人。”

  季淳笑了:“叫我先生吧。”

  *

  原本加西亚应当等到成年后才会分配到主家,但那边改了心意,在加西亚按照人类的年龄满十六岁时,接去了季家。

  年轻的影卫新上任的第一个月,就遇到了挑战。

  战争开始得猝不及防,季念云需要留在家族里和长老勾心斗角,以抵挡更多异心者的分歧,只能忍痛让弟弟亲自带队,以稳定军心。

  那场战争并不是和巨龙同族,而是与人类。这么说来也不准确,是曾经对季念云有救命之恩的人类国度,受到了外来者的入侵,向他们求助。

  巨龙和人类的战斗力有天壤之别,季淳当然不可能直接用原身去进行降维打击,带一小队龙族伪装成人类,提供更尖端的武器,用更高明的策略,以「人」身进行战争。

  事实上,这对龙来说并不容易,尤其是加西亚这样从小就被以最严格和最高的标准训练的战士,好不容易等来第一次操练几回,竟然得掖着藏着,类似于大象装作猫去捉老鼠———实在是为难。

  好在,他们可以尽情地体验一把人类的□□。在那个大多数国家还只能用冷兵器的时代,能用上枪和子弹的,绝对是少数。好在龙的科技领先数百年,才能让这群幸运的人类体会一把。

  加西亚天赋高,学习能力强,又沉得下心钻研,没两天就已经熟练掌握了枪支的用法。他无须进攻,唯一的任务就是确保季淳的安全。

  然而他毕竟年轻,又没有任何实战经验,以为敌人找上门来都是坦坦荡荡真刀实枪,哪里料得到人类会有叛徒和偷袭这样奸诈的举动。

  所以子弹猝不及防袭来时,他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躲开,而是,为什么?

  为什么昨天还笑着问自己吃不吃得惯、睡得好不好的人类大叔,会在自己帮助对方时调转枪口?

  他的大脑骤然受到感情的伤害,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子弹以既定的轨迹高速飞旋。

  加西亚闭上眼。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出现,却听见一声闷哼。

  他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讶异地发现竟然有谁挡在了自己面前———是季淳!

  *

  尊贵的主人为小护卫挡枪这种事,在巨龙史上简直闻所未闻。远处得知消息的师傅和分家主心跳骤停恨不得昏死过去。

  然而还在战场上的当事人手脚冰凉,根本没心思想自己日后得要以死谢罪还是被投放进大佬暗无天日,他关心的只有———季淳怎么样了?先生还好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替自己挡这一下?

  他明明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影子,换掉或者干脆死了,都随时有无数优秀的人才等着替上。他既不会拍马屁,也不能替主人分忧解难,甚至唯一会做的安保这件事也办砸了。

  他只是沉默的木头。

  为什么先生要对他这么好?

  那枚子弹是特制的,对龙伤害很大。饶是S级的纯血也需要月余才能恢复。季家派人来接回了少爷,换更铁血的去解决人类那点不起眼的纷争,加西亚跟着一起回了季家。

  季淳卧床的那段日子,加西亚寸步不离,有几次想开口问季淳缘由,终究是忍住了。

  他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后来有一日,季淳想要出去透透气,加西亚把他抱上轮椅,推着他沿着花园的小路散步。

  季淳很平和,无论是养伤还是现在,似乎对什么都能淡定接受。他弯腰拨弄那边含苞待放的鸢尾,问,你是不是想知道,那天我为什么要救你?

  加西亚在他身后摇摇头,意识到先生看不见后,又出声:“嗯……”

  少年原本以为,先生会再讲一通似是而非的大道理,说些敞亮的场面话,结果季淳只是笑,眼睛弯弯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坦然道。

  *

  怕这傻小子白白送了命,不能让坏人奸计得逞,仗着自己是纯血就可以为所欲为……

  事后能给出的解释和理由有很多,当时身体的反应比理智分析更快,直到现在也不后悔。

  季淳也想过,那时候若换做其他人,自己还会做出同样的「牺牲」吗?

  答案是不会。

  加西亚,这个倔强、忠诚而安静的少年……是特别的。

  木然如加西亚,听到这样的回答也无法不动容。

  所有的鸢尾花都低头看着他们,浅紫色的海洋中,他单膝点地,跪在季淳旁,抬起眼,大胆地僭越:“主人……”

  季淳并未诧异于他的举动,歪着头:“叫我什么?”

  “先生。”

  他满意地点点头:“嗯,这才对嘛。说吧,想说什么?”

  加西亚望着他明亮的眼睛,摇了摇头。他一直不是能言善道的类型,此刻也没什么要说的,只是想喊一喊他,听到对方鲜活的、生动的回应,确定他还在自己身边。

  加西亚原本应当受到重罚,但季淳拦住了。他不知道先生究竟是怎样据理力争才保住毫无地位的自己,也不想知道。

  他清楚的是,也许以前还有所保留,从今往后自己的忠诚,将百分之百交付。

  很小的时候加西亚就明白,自己生来是替季淳准备的「影」。

  现在,也可以毫不犹豫为了他而死。

  然而加西亚更想好好活下去,长久站在先生的身后,永远追随着「光」。


第一百二十九章 番外三

  季淳、加西亚与季霖泽

  一百年前, 良浦对外港口,旅店。

  小翠儿过了新年就十五岁了,原本跟着阿姊在私塾读书, 可自打两年前侵略者入境,一簇流弹要了先生的命, 私塾也散了, 爹也怕了,要她和阿姊回来帮着看店,哪儿也不去。

  在港口做生意是要左右逢源的,翠儿爹就是个很活络的人, 跟本国人也好外国人也罢,都聊得来,那几口最常用的招揽鸟语, 讲得比读过书的阿姊还地道。

  阿姊害羞,书念得好,往往在后面帮忙算账。小翠儿人机灵嘴甜,就在前台招揽客人。别看她才二七, 已经见识过不少人了,男女老少, 土的洋的, 形形色色, 一眼就能看出个七八分。

  最近天冷, 他们家虽然在外面的海港, 可里面的河容易结冰, 走货是淡季, 没多少客人, 过了子时更是寥寥。阿姊和爹都歇下了, 只有小翠儿和一个厨房的伙计守着。

  门口就她一人,小姑娘趴在台边儿上昏昏欲睡,想省点钱票,没开灯,只点了蜡烛。门窗都关得好好的,没有风,可烛影却猛地摇晃了下。

  小翠儿一睁眼,发现面前站着三个男人,个顶个的好看———诶不对,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呀!明明没听见动静,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这是要打尖还是打劫呢?女孩儿冷汗都要下来了,后悔没让伙计陪在前面,哆哆嗦嗦,也不知现在呼救阿爹能不能听见。

  “小姑娘,现在还有空房吗?”中间那个男人开口。

  他声音温润又好听,像块玉。小翠儿的神经放松了些,长得又好看,声音又好听,应该不会是坏人……吧?

  她颤颤巍巍:“有的,您……要几间?”

  “两间,都要单床。”

  “单床?”女孩儿不理解,他们仨个个比阿爹都高,怎么挤单床?

  她怕他们以为没房,解释道:“我们空的多。”

  “就按照他说的开吧。多少钱?”这回是旁边那个高些的,声线冷硬,看着也严肃。

  小翠儿最怕冷面的人了,有些发怵,缩了缩脖子给他们记账。

  *

  登记完以后,小翠儿拿着钥匙,领他们三个上楼。她刚才悄摸摸观察了他们一会儿,心里对仨人的身份有了大致画像。

  中间那个温柔的,看起来低调,但雪白的锦裘下面的里衣穿的是最最上好的绸缎。小翠儿虽然自个儿没有,可感兴趣,还去店里学习过,底料是好是坏、刺绣是优是劣,一眼就能看出来。

  别说最上好,就算是一般的缎子,往前几年还没那么稀罕,最近侵略者搜刮一空,阿爹用好些东西央求才留下阿姊出嫁时要穿的唯一一匹;这男人却能尖料子从头到脚,绝非一般的富家公子,应当是什么大家庭的。

  右边的,就刚才那个气势骇人的,披着黑色大氅,里面看不太清,但像军装,帽子也像,只不过小翠儿见了那么多人,还没分辨出他是哪个军,军衔胸章都被遮住了,不过看他那副贵气的模样,怎么也是个挺有份儿的长官。

  左边的从进来开始就没说过话,裹件黑色的风衣,拎着行李,也只有他拿着东西,有点儿像管家或者下人一类的;但小翠儿可没见过长这么好的下人,放在别人家,那都是富少爷的模样。

  就是这样迥然的三位,却是同行人。

  他们三个是什么关系呢?小翠儿想。

  不过她更好奇的是,他们一共仨,要怎么挤两张单床呀?

  刚才管家给她结账,小费快比房钱都高了,也不像缺钱的样子,为什么不开三间房呢?

  开完门锁,交了钥匙,她就该走了。可小丫头好奇心重,磨磨蹭蹭到了楼梯口,还是没忍住回头,看见那长官进了左边的房,富少爷和管家进了另一间。

  诶……

  好像怪怪的,又好像也没什么不合理。

  *

  小翠儿前一晚守夜,白天起得迟,醒来后看见阿姊在对账本,亲亲热热凑过去:“姊姊!”

  阿姊捋捋她翘起的头毛:“你呀,都是要出嫁的年纪了,怎么还毛毛躁躁的。”

  小丫头撅起嘴:“皇帝在时,才那么早出嫁呢!现在时代不同了,我要读书,到二十岁,再想着结不结婚。”

  阿姊看她温柔,目光又含着烟一样的哀伤。北方的战事一茬接一茬,他们家远房的叔伯都被征走了,也许很快就轮到这儿。动荡的年代里,谁都不知能不能好好活到明天,更别说五年以后的二十岁。

  但阿姊不想让她担心,笑道:“好,那等我们翠儿出嫁,姊姊一定给你绣最漂亮的鸳鸯。”

  姐妹俩讲了会儿小话,小翠儿发现阿姊脸色不对,一抬头,又跟昨天一样,看见那几个男人中的一个,毫无声息地出现在面前。

  是那个管家。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小翠儿淡定许多:“先生,要什么呀?”

  管家蹙起眉,犹豫片刻,开口:“有没有早餐?”

  这还是小翠儿头一次听见他发声,似乎是不常说话的样子,他吐字有点慢,但也很好听。

  小翠儿还在发愣,阿姊拍了她一下,解围道:“有的,你去后厨看看,有什么他们都会做。”

  男人点点头算是致谢。

  他走了之后,阿姊嗔怪道:“你刚才发什么怔呢?”

  小翠儿不好意思地眨眨眼,又贴过来跟姊姊咬耳朵:“昨天夜里,来了三个客人,都是男的,他就是其中一个。他们要了两间房,单床。他和另一个住一间……姊姊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呀?为什么要挤一间呢?他会睡地上,还是床上?要是床上,两个男人也……”

  越说越浑了,阿姊赶紧捂住她的嘴:“爹爹怎么教的来着,不准议论客人!”

  她放开以后,小翠儿吐了吐舌头:“好奇嘛。”

  阿姊瞪她:“再好奇也放肚子里。爹爹听见了,准揍你!”

  *

  小翠儿本以为这桩打探会持续到客人们离开,没想到第二日上午,那富家公子竟然主动来找她,说自个儿第一次来良浦,能不能带他们出去转转,小费管够。

  以前店里闲,小翠儿也干过向导的事儿,不要钱;现在更不能放过这八卦———不对,是挣钱的好机会。

  今天管家不在,只有公子爷和军爷两位。公子在前面逛,和小翠儿说话,军爷就只管跟在后面掏钱。

  小翠儿既想知道管家去了哪里,又想知道他们仨的身份,对什么都感兴趣,可谨遵阿姊教诲,又不敢随意说,只能挑了个最普通的:“先生,你们是哪里人呀?”

  结果就这么个问十人九人都能随口答的问题,富少爷却是唯一要保密的那个:“很远的地方。”

  小翠儿不甘心:“我这儿听过很多客人的来处呢,您说说,指不定我听过。”

  先生不答,眼睛倒是看见别的:“送你一件这个,好不好?”

  女孩子视线跟着转,看清了之后瞪大眼睛,那———那可是东街最好的衣铺子!以往一件量体裁衣的就顶她家一年的收入,更别说现在被敌人给征去了,普通老百姓,靠近点儿都不敢。

  小翠儿连连摆手:“不不不,不行不行……”

  先生和军爷对视一眼,后者摇摇头,又一种无奈又纵容的语气轻叹:“你呀。”

  先生冲他弯弯嘴角,然后用又轻、又不容拒绝的力道揽着小姑娘向店那儿走去。

  门口把守的兵一个个凶神恶煞,吓人的要命,小孩害怕地闭上眼,但没等来带着口音的凶巴巴问话,她捂着眼睛,从指缝里偷看,就看见军爷过去讲了几句话,那些一天到晚眼睛长在脑袋顶的洋兵子,竟然点头哈腰,脸上全是谄媚的笑,比装孙子还孙子。

  然后小翠儿生平第一次(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被以贵宾级的待遇邀请进店里,全程专人承接,想要什么拿什么。

  最后身上换了一套新,又提了好几袋子,女孩晕晕乎乎回不过来神,诚惶诚恐:“先生,这、这得多少钱?”

  “不要钱。”

  “真、真的?”

  “当然。店主跟我讲了,要全送给你。”

  小丫头说话直结巴:“为、为什么?”

  先生微微笑:“看你可爱呀。”

  小翠儿还没被人这么夸过,激动地两颊飞出两朵红晕,彻底把先前想问的问题抛之脑后。

  *

  她回了家,白拿别人这么多贵重东西,被阿爹好一顿教训。但先生用了什么办法劝住阿爹,没让她还。

  大人们的交情都很复杂,小翠儿搞不懂,也不打算去琢磨。

  三人住了一个月。临走时,小翠儿很舍不得。

  先生也挺喜欢她,有把她带在身边的意思。可阿姊和阿爹舍不得她,她也更舍不得他们,左思右想还是留下。

  送人送到码头最里面,再往前一步要掉海里了,小翠儿恋恋不舍攥着先生的衣角,眼泪在眼眶直打转:“要保重。”

  先生说:“你要好好长大,有机会,一定再去念书。”

  先生给他们留了不少钱,够她上学,够阿姊嫁人,够阿爹养老。阿爹总说,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能遇此善人。

  船要开了,先生最后一次同她挥手,转身向船舱走去,军爷给他披上锦裘,管家拎着箱子在后面跟着,一切都和初见那时差不多。

  可眼圈红得像小兔子似的翠儿,心情却大不同。

  她想,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面。

  *

  他们走后的第三天,战争就爆发了,梦魇终于烧到了她脚下的土地。这回别说她家小小的旅店,整个良浦港都遭了殃。

  原来海上的大炮比陆地上的子弹还可怕,一炮轰过来,比雷响得多,阿爹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的小旅馆化为废墟。

  小翠儿哭着要去抢救里面的东西,被伙计拦腰抱住扛在肩上,跌跌撞撞跑。

  一家人东躲西藏,越往后,人越少,渐渐地只剩下姐妹俩和阿爹。流亡的日子不好过,第三个星期,已经没食物了,小翠儿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本来饭量就大,这会儿已经饿昏了。

  洋兵子的枪指在爹的脑袋上,爹嗓子早就哑了:“没钱,真的没钱……”

  洋兵子就说,女儿抵给我们,也行。

  爹扑过来拦在他们面前:“我跟你们走,放过我女儿,放过她们……”

  洋兵子哪会儿要这么个面黄肌瘦的小老头呢?一把推开他,阿姊又要护着妹妹,又想去扶爹,却哪一个都做不到,被洋兵子绑起来扔进车里。

  小翠儿清醒了,吓得直哭,咬他们的手,被狠狠扇了一个巴掌,流了血,跟眼泪掺在一起。

  洋兵子怒了,不地不道地说她敬酒不吃吃罚酒,方才抵在爹脑袋上的枪,对准她的心口。

  翠儿闭上眼睛,她才十六岁,没嫁人,也没来得及上学,就要死了。

  她不想死的,但是没办法。

  *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和冰冷都没有出现,她闭着眼睛也感到一阵烁然的金光闪过,然后身体一轻,耳边有风的声音。

  她哆哆嗦嗦睁开眼,发现自己在空中,两边是云。

  她死了吗?

  小翠儿低头,看见自己脚下……脚下是山峦起伏的脊背。

  这是什么?是什么!

  小翠儿转头,见到的竟是之前的那位客人!

  先生看起来跟之前没什么差别,温文尔雅,容光焕发。他关切地望着她,柔声道:“还好吧?”

  她一摸嘴角上的伤口,消失了,脑海里的一根弦颤了颤:“我阿爹和阿姊——”

  “他们没事,一会儿就醒。”

  先生侧身,让她瞧见他身后,阿姊和阿爹靠在一块儿,还都昏迷。

  小翠儿刚安下心来,转瞬又提起:“你、您是……我们现在……”

  先生竖起食指抵在唇边:“要保密哦。”

  她知道自己在空中,但不是天上飞的飞机,小心翼翼往下看去,好像……像是个巨大的鸟儿。

  这世上有这么大的鸟吗?翠儿不敢问,怕惊扰了什么秘密。

  先生在这儿,军爷和管家在哪里?她也不敢问。

  她悄眼看向先生,发现他的瞳孔不再是东方人类的黑色,也不大像西方,或者根本不似人类。

  铂金色的,细细一道竖线,像某种脊索动物。

  他的颈侧裸露出的皮肤,则被一层同样颜色的鳞片所覆盖。

  很难不让人想起……诸如龙之类传说中的神物。

  小翠儿难以置信地抖了抖,等再重新看过去,又是柔和的栗色瞳孔与洁白柔软的皮肤了。

  刚才,一定是自己眼花了吧?

  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龙呢。

  *

  小翠儿睡了一觉,等到再醒来,不在天上,也没有什么龙,晃晃悠悠的,好像在水里。

  她睁开眼,阿姊和阿爹都在旁边,见她总算醒过来,松了口气。

  一问才知道,一家三口被好心人送往了去国外的渡轮。

  “是不是先生?是不是他们?”她抓住阿姊的胳膊急急地问。

  阿姊却一脸莫名:“你在说什么呀?”

  接下来她所回忆的一切,那快乐的一个月,三个谜团似的男人,阿姊和阿爹都不记得。

  原本她还想用几件漂亮的衣服做证据,后知后觉想起,它们早就在逃亡过程中被抵出去了———除了自己,没有人对那仨人有印象,也再也没什么可以证明他们出现过。

  好像他们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醒后烟消云散。

  小翠儿想哭,可眼眶干涩,一滴泪也聚不起。

  甲板下面摇摇晃晃,海浪声像小时候娘还在时,会唱的摇篮曲。

  小翠儿在阿姊的膝头蜷着,迷迷糊糊地想,是不是,是不是神仙呀。


第一百三十章 番外四

  耶利米、埃隆与往生

  二十年后, 卢塞河畔,咖啡厅。

  坐在凉棚下正好看得见河流转弯处,此岸游人如织, 彼岸则是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砖红色小房子,家家户户装饰不同, 仿佛身在童话世界。这家咖啡厅以景色优美和饮品口味醇正出名, 才开业两三年,早就是远近闻名的必去打卡点。

  除了第一次踏足的游客,附近美院的学生也总来这里写生,或素描或油画或工笔, 青春靓丽的大学生们支着画板神色认真,引得不少路人驻足观看,也同样成了风景线。

  其中一个姑娘正低头找橡皮, 耳边突然响起迷人的嗓音:“可爱的小姐,请问,我能有这个荣幸被你画入画中吗?”

  这是个热情又浪漫的国度,她遇见过的类似要求并不少, 可这个声音———她抬起头,眼睛一亮:“埃隆!”

  被称作埃隆的男人穿着青灰色的衬衫, 打了条亮蓝色的领带, 浅色的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 很是优雅。他有一双和领带同色的眼眸, 从背后变出一束娇艳的玫瑰:“嗨, 我回来了。”

  女孩儿赶忙招呼周围的同伴:“是埃隆!埃隆·赫定回来啦!”

  朋友们闻言, 纷纷放下画笔聚过来:“嘿, 你这小子, 总算舍得回来了!”

  “周游世界的感觉如何?”

  “有没有遇见新鲜的美人儿?”

  “要是真遇见了, 哪里还舍得回来?”

  “哈哈哈哈哈……”

  调侃归调侃,朋友们还是很欣喜于他的归来。要知道,这位埃隆·赫定可是个鬼才,天赋一流,却在上了两年学后突然申请了退学,说是要出去走走看看,找回被中断的灵感。

  他们学校可是世界一流的美院,没那么好进,结果埃隆就这么说退学就退学了。导师舍不得,让他换成休学,他不肯,说什么没必要浪费导师手下的名额云云。

  再具体点儿他们也不清楚,总之,埃隆·赫定挥一挥衣袖离开了,两年间杳无音讯,在他们即将毕业的前夕,又再次出现。

  他就像朵云,来来去去,没人抓得住,无论学业、事业或爱情,谁也留不住。

  *

  众人谈笑半晌,埃隆注意到旁边一直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倒也不是罕见事儿,他对自我的魅力有评估,从小到大爱慕者不少,别说偷偷打量,直接扑上来示爱的都遇见过。

  但这个不同———他也说不上来差别,就是直觉告诉他,这人和其他人不一样。

  察觉到埃隆的心不在焉,旁边的朋友疑惑地歪过头,顺着看过去,猛地一拍脑门:“差点就忘了,来,耶利米,介绍一下,这是我过去的好朋友,埃隆·赫定。”

  名叫耶利米的少年走过来,温顺地在他们旁边坐下。他很漂亮,看起来年纪不大,十七八,最多不超过二十岁,发色和瞳色都极为浅淡。他一过来,埃隆立刻确认了,方才的目光就来自于他。

  没有人会讨厌被美人儿恋慕,埃隆也不例外,他饶有兴致地问:“这位是?”

  同学笑呵呵地揽过少年的肩膀:“是从别的国家交换来的大一新生,现在是我们的学弟,他还没见过卢塞河,今天说要来玩玩儿。他以前可不爱出门呢,今天来一次就碰见你回来,是不是很巧?”

  “是嘛?那的确是命运的安排。”埃隆笑着,目光落在少年的身上。后者下意识想要躲开同学的接触,但及时稳住了自己,没给学长难堪;他看起来不喜欢亲密,但望着自己的眼神格外……热切。

  明明干净玲珑如透明,却意外的……藏着很多秘密。

  有趣。埃隆想。

  朋友们还真不是瞎说,他离开的这两年,的确在环游世界,去了很多国家和地区,都市乡村自然风光,什么都看过,也什么人都见过。他分辨出每个人对自己的善意或恶意,唯独眼前人,竟然有些捉摸不透。

  他主动伸出手:“再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埃隆,埃隆·赫定。交个朋友?”

  少年微微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也伸出手,皮肤很凉:“耶利米。”

  那是他们相识的开始。

  *

  阔别两年再回来,以前租的房子早就退了,埃隆不得不重新找公寓。他是个对生活质量有讲究的人,房子可以小,但布置不能差,每个角落、每张桌子、每束花怎么摆,都是有要求的。

  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埃隆入住的第一晚没有邀请朋友,而是自己买了菜做饭,高脚杯里倒上葡萄酒,再拿出今天新买的柑橘味的香薰蜡烛,对着星月夜,烛光晚餐颇有情调。

  蜡烛的光自然是差了点儿,他还是开了落地灯。只不过饭吃到一半灯啪嗒熄灭了,他皱着眉去调试,没反应,又换了客厅的日光灯,还是一片黑暗,才反应过来停电了。

  是自己的房子短路,还是整幢公寓都这样?埃隆想了想,吃掉最后一块牛排,用餐巾擦了擦嘴,整理整理衣服去敲了邻居家的门。

  他今天第一天来,还没来得及郑重拜访,实在有些唐突。

  一分钟后,门开了,他抬起头,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转了个弯:“是你?”

  少年对他的到来一点儿也不惊讶,弯了弯眼睛:“你也住在这里呀。”

  命运真的能安排到如此的巧合吗?埃隆笑:“该不会,其实冥冥之中你将我指引到这里、一切都按照你的计划走吧?”

  耶利米眨眨眼,讲得模棱两可:“也许。”

  埃隆还想再说什么,瞥见他身后屋子里也黑漆漆一片,记起自己的来意:“哎,果然都停电了。你家有没有蜡烛和应急灯?”

  耶利米摇摇头。眼睛里有一层水光,很无助的样子。

  埃隆很难不对这样一个小美人生出怜悯之情,做了个绅士的邀请动作:“有兴趣和我共进烛光晚餐吗?”

  *

  耶利米吃得很少。

  更喜欢热的食物。

  口味清淡。

  不喜欢喝酒。

  这回没有灯,是真正的只能靠着烛光。对方不太讲话,埃隆在大多数沉默的间隙中观察他,像端详一件宝物。

  “你是哪里人?”埃隆说,“我去过很多国家,说不定在某处曾与你擦肩而过。”

  耶利米说了个非常拗口的单词,埃隆几乎记不住发音,果然这世界太大,人一生绝不可能将足迹印上所有国度。

  埃隆接下来又有的没的问了些关于他个人的问题,耶利米要么不回答,要么回答得听不大明白。埃隆也感到对方不愿在自己面前暴露隐私,他不至于这么没眼力见,不留痕迹地引开话题,谈美术,谈艺术,谈卢塞河。

  耶利米很快就吃饱了,支着下巴看他:“我以为你会学商。”

  埃隆失笑:“为什么?因为你今天见到我的时候,我穿了西装吗?”

  “不知道。”耶利米问,“你喜欢画画吗?”

  “当然。绘画和音乐,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两种语言,而且他们全世界通用,不分种族、性别、年龄和际遇。可惜我五音不全,只能放弃音乐。”

  “你都画什么?”

  “画景色多些,尤其是自然景物。我喜欢不变的事物,人变得太快了。”

  “是啊。”耶利米低声喃喃,不像讲给他听,“人会变的。过去的事情,很快就忘记了。”

  那话语中的伤感让人无法忽视,连带着埃隆也不自觉低落起来。

  他想了想,收起餐盘,拿出旅行路上淘到的古董唱片机,悠扬的音乐吱吱呀呀播放起来。埃隆站到耶利米面前,向他伸出手:“跳支舞吧?”

  *

  他们跳了很久,下半夜街区重新通上电,外面黑暗的街道变得明亮。

  他们依旧没有开灯,一圈圈在屋子里旋转,直到蜡烛燃到了最底,直到双腿沉重,直到双双跌落在沙发上。

  耶利米很轻,压在他身上像一片没有归处的叶子,纤细的腰身一只手就能环过来。埃隆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庞,后者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密密的睫毛止不住颤栗。

  少年人过于神秘,他想过拉近距离,但都没成功。此刻,哪怕是如此亲密的拥抱,都无法填满他对他的好奇。

  埃隆试图抗争过,还是败在诱惑之下,哑声开口:“告诉我,你成年了。”

  “十九了。”

  “相信我吗?”

  耶利米没有说话。

  沉默就是他的回答。

  唱片还在继续走着针,低吟浅唱着寂寞的心事。

  蜡烛终于烧到了最后一截,彻底熄灭,清甜的香味在空气中越来越淡,直到被另一种浓情所取代。

  晚风将掀起窗边的薄纱,秘密地拂过交颈的年轻情人。

  *

  埃隆在入住时可没料到会这么快就有同伴,卧室里还是单人床,此刻两个人挤,摇摇欲坠,四四方方的木材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重量,有点儿动静都会发出痛苦的声音。

  埃隆已经睡着了,但双手依旧牢牢搂着他的腰,好像怕他掉下去,又好像怕他离开。

  耶利米在他怀中蜷了一会儿,毫无睡意,睁开眼睛,偷偷用手指描摹着这张朝思暮想二十年的面孔。

  额头。

  睫毛。

  鼻梁。

  嘴唇……都是他记忆中的样子。轮回转世,也没有变过。

  他不会跟任何人诉说,这二十年间寻找的困苦、疲惫,在希望和绝望中反复撕扯以至于麻木的心。就像他也无从知晓,埃隆·赫定过去的二十年又在何处落脚,经历了什么,才能获得此刻澄明的心。

  忘记了一切,包括他。这对他们而言,究竟是幸或不幸?

  那些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几近辗转,往生之后,他们洗脱身上背负的罪孽与血,以无瑕的新生再次相遇。

  我找到你了。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终于找到你。

  再也不会放开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番外五

  季辞、许游与新生活

  随着网络、智能机和各色app的飞速协同发展, 越来越多的事情可以在手机上完成,也就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低头族」。

  吃饭,走路, 站着,坐着, 眼睛都黏在手机屏幕上。刷新闻, 刷咨询,刷八卦,就好像虚拟世界真的比现实世界有趣得多,哪怕根本没新消息, 一分钟不看都浑身难受。

  医生再怎么恐吓视力问题、专家再怎么倡议都没用,带娃的父母,上班族, 年轻的学生们,街上来来往往的哪一个不是抱着手机,甩都甩不开。

  被动着接收咨询的副作用,就是很多人类失去了主动欣赏的能力。很久没有人再抬头看天空, 无论是白昼的蓝天白云,还是夜晚的星星月亮, 在他们眼中都比不上某某明星的新恋情。

  这样不可抵挡的大趋势倒是给巨龙的活动提供了便利, 毕竟人类不抬头看, 那他们就不用掩人耳目, 可以自由自在翱翔于空中了。

  季辞跟着季越彭后面, 稍微调整了一下龙翼的角度, 一个俯冲堪堪擦过电视塔的边缘, 停在塔尖。他明明看见了这个点还有游客在最顶上的观光台上, 可小哥说了不怕、人类都是大近视, 看不见他们。

  季辞收敛了龙翼,没有回到人身,他挺喜欢自己的新身体。

  季越彭欣慰地看了他,叽里咕噜吐出一串龙语:“嘿,还是咱们S级的铂金色最好看。”

  “你可别让大哥听见。”龙语并不是巨龙天生就会说的,幼崽也要牙牙学语。季辞现在正缓慢摸索中。

  “说不定他心底也暗暗羡慕呢。”

  “为什么铂金色就比金色好看呀?”

  “谁知道呢,反正人类挑选珠宝也偏爱白金嘛。”季越彭想起以前做代言上秀场佩戴的各种装饰,“巧不巧,他们人类对稀有金属的喜好,跟龙的血统等级排序是一致的。”

  *

  ——「他们人类」。

  季越彭又说了一次。

  这感觉可真奇妙,季辞想,人类,以前还是「你们」的范畴,现在和从此以后,都是「他们」了。

  就像他从三岁开始骑着小哥出门多少回夜间飞行,二十六岁这年,自己成了龙,尽管经过的还是同一片澄净的夜空,擦肩而过的还是同一轮明月,却已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一个月前许游将他从鬼门关带回,潜心研究的办法生了效,他从一个只有短短数十年生命的脆弱人类,进化成了长命千岁、无所不能的龙类———而且是纯血。

  季辞清楚,自己体内这颗跳动的心脏来自于谁。他曾觉得愧疚,又觉得侥幸,本以为种种强烈情绪交织将苏醒的他压垮,可季辞惊讶地发现,他其实并没有体会到太多:巨龙本就不是善感情的生物,他的生理脱离了多愁善感的人类躯体,心理自然也到了新境界。

  好在,他依旧深爱着许游,爱着季家的每一个人,并没有因为成为龙就丢失了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从某种程度而言,现在的他并非肉体凡胎组成,而是由许游和季家对他的爱重新捏出的「季辞」。

  成了龙以后,看待世界有了全新的方式。虽然季小辞就是在龙背上长大的,从来亲近天空与风,但用自己的双眼、双翼去感受,目穷千里,耳听八方,认知的纬度也变得不同。

  他很喜欢现在的自己。

  不是因为龙更有力量,更高贵。

  而是以龙的躯体,他可以陪伴许游和季家更长时间,更多年。

  *

  作为新鲜的龙,哪怕是天资最强的S级,季辞依然是个稚嫩的「新生儿」。

  醒来的第一个星期,他甚至没办法自如地在人和龙的形态间切换,不是收不起来龙尾,就是伸不出龙翼,甚至激动时好几次尖利的龙爪抓破了许游的皮肤———没错,作为最亲近、7*24待在一块儿的选项,许游当然是受伤最多的那个。

  好在「受害龙」心甘情愿,且甘之如饴。

  第二周,季辞总算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新身体,然后就要开启身为龙最重要的一项课程学习:飞行。

  对于人类而言,这绝对是个大挑战,毕竟没有翅膀的人类恐高是刻在基因里的。

  别说真正的飞行,就是站在高点儿的地方,双腿发软,各种应激反应都可能出现。

  但同时,他们对天空的向往同样是自古以来沿袭。

  无论是古时候的飞行器,还是近代的飞机,又或者现代的各种航天工具,渺小的人类做出无数努力,只是为了能够离天际近一点,再近一点。

  好在,季辞是个被龙养大的孩子,对高空习以为常,克服心理恐惧这一关轻轻松松。

  然而接下来的其他步骤就没那么简单了。试想一下,大部分人都有双腿,都会跑步,但能跑到奥运冠军速度的能有几个?

  用新长出的部位去挑战一项从来没有过的运动,可比那难得多。

  毕竟不怕高的人多,不怕受伤的人几乎没有,季辞也没能幸免。

  *

  第一次站在山巅上,以前抱着龙的脖子眼都不用眨跟着俯冲的高度,现在竟然腿肚子直打颤。

  要知道,人那两根火柴棍似的腿颤抖没多大动静,巨龙可就不一样了,简直是山上一场小型地震。

  就像人类的小宝宝第一次学走路总是万众瞩目一样,小辞的飞行试验也得到了一家人的围观和支持。由最爱夜行、深谙飞翔之道的小哥带领,姐姐负责摄影,许游和加西亚两位忠心的骑士一左一右保驾护航,大哥殿后,小舅全场调度。

  现在小哥在上空转了几圈,降下来播报:“天气晴好,风向合适,周围的鸟都被驱散了,崽崽准备好了没?”

  季辞:“……”

  现在说想回家还来得及吗?

  真真儿是体验了一把什么叫骑龙难下。

  小哥只催了那一遍,季辞没说话,其他人就安安静静地等。反正龙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他们有耐心得很,今天小辞没准备好就明天,今年没准备好就明年,这种事儿急不得。

  但季辞不想拖下去了,他在城堡和森林已经练习了好多次,今天……即今天一定能行。

  真的能行吗?

  “放心,有我在。”许游看出他的踌躇,冲他微微笑,“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季辞信他。

  这句话,许游说过好几次,从不失约。他答应的,就一定会做到。

  季辞做了个深呼吸,闭上眼,尽量地舒展双翼,感受到被气流托举。

  他变得很轻,很轻。

  直至风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

  就算是半个月后的现在,新生的纯血飞起来也没多稳当,风一大,遇上鸟儿,或者心情紧张,就跌跌撞撞的,看着叫人捏一把汗。

  季越彭心大,丝毫不觉得带着新生的幼弟逛街有什么不妥,还是季霖泽提着他的耳朵让他务必把时长控制在俩小时内、别让小辞出门太久,才在闹钟计时到的时候,心不甘情不愿带着小辞回了古堡。

  客厅里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俩。

  小舅一如既往在躺椅上看书,他什么都看,千岁老龙的漫长人生实在过于无聊,只有阅读能够缓解枯燥;

  加西亚靠在旁边闭目养神,离小舅一米距离。虽然谁都知道他不可能真的睡着,随时捕捉到任何一丝异响;

  大哥在翻财务报表,最近生活平静,商场也没什么挑战,他打算进军一下新产业,重新给自己来点儿挑战;

  姐姐霸占了整个沙发,抱着膝盖看电视剧,侧脸的线条精致如雕刻,荧幕的光照得冷艳又高贵,不过季家人都知道她在家里是毫无形象的,等会儿看到搞笑处就什么也不顾忌了;

  小哥刚回来,是要去洗个澡的,等出来以后说不定就要跟二姐抢电视,不过多半抢不过,歪在旁边打游戏,发誓要通关这个制造商的所有门道。

  季辞想起年幼时的场景,似乎二十多年定格,时光没有带走分毫,经历过的生死、血污都不存在,他们一直都是这么幸福快乐吉祥的一家小龙人。

  不同的是,那时候他怕许游的到来,今日许游有事情不在,反倒心神不宁。

  小舅看出他的走神,合上书页,安慰道:“明天就会来了,厨房有做好的宵夜,要不要吃点儿?”

  季辞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么大人了,还让家长操心自己的相思病。

  爱果然是世间最狡黠的精灵。它让人变得不像自己。

  *

  和许游视频通话、确定后者明天上午就能结束事务以后,季辞看了看时间,到睡觉的点了。

  其实以龙的精力来说,人类的身体根本消耗不了多少能量,完全不需要天天睡觉。但季辞毕竟是活了两世的人,还是保持了些优良传统。

  他很享受被窝里的安心感,也享受做梦。

  毕竟,过去唯一的梦魇、上辈子的死亡,也在许游努力拯救他以后,烟消云散。

  从此,都是美梦。

  许游走之前,特意留了梨子味的熏香,尽管26岁的季辞已经没那么需要它来助眠了,不过多多益善,他睡得安稳又香甜。

  本该一觉睡到天亮,却忽然被某种尖尖细细的怪调子吵醒。

  季辞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

  三更半夜的,谁在外面闹?

  他迷迷糊糊地循着声音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见月亮下的身影时清醒了。

  还能有谁呀。

  二十多年了,这个人怎么还没玩腻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把戏。

  季辞内心有一丢丢嫌弃,又觉得好笑,更多的,是对刚才梦里还在思念的人转眼出现在家楼下的欣喜。

  他从创口探出身去:“干嘛?”

  许游双手背在身后,压低声音:“小少爷,可否赏脸,让我……带你私奔?”

  还私奔呢,他这么一靠近,守卫早就知道了。季辞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许游每回把自己「偷」出去都不是真的避人耳目,而是有家长们的默许。

  不过,说私奔就私奔吧,也是情调。

  他用力推开窗,利索地爬上去,也不看自己离地多远、也无所谓对准没有,不管不顾直接往下跳。

  因为恶龙肯定、百分百、绝对会接住他的小王子。

  *

  “我要飞吗?”

  “你想不想?”

  季辞摇摇头。

  今天在山谷里好几次差点坠机,现在的他实在对飞行这事儿心有余悸。

  “行,我的宝贝儿不想飞,那就不亲自飞。”许游打横抱起他,背后化出一双翅膀,打算以人的形态带着他飞。

  的确比骑着龙更浪漫,但是……

  季辞犹豫地问:“这样不累吗?”

  单独变出龙翼是很消耗体力的,也许以前他还只是有个模糊的概念,自从自己也变成龙以后,季辞就设身处地地体会了一把。

  许游啧了一声:“相信你男人,行不行?”

  季辞撇撇嘴,心想,看你能坚持多久。

  许游超乎想象,一直带他去了森林最高的那棵树才停下,竟然脸不红气不喘的。季辞惊讶道:“你不会吃什么药了吧?”

  “能别用这种质疑的目光吗?”许游说,“我特意为了你,加强锻炼。”

  人类为了运动会可以练跑步速度,跳高高度,投球力道,运球灵活。那么龙也可以。

  季辞勉勉强强相信他的说法。

  没办法,夜色太美了,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没意义的争论上。

  许游把他放下来,拢起双翼,同他并肩坐在尖顶上。

  “是不是和我晚间散步,比和你小哥更有意思?”

  “你大老远跑来,不会就是为了争这个吧。”

  “我想见你,还要找理由?”

  “想见我,也是一种理由。”

  结果还是说了些废话。

  或许爱人间的甜言絮语,原本就不需要什么意义。

  从这里看得见森林的全貌,现在的时间点万籁俱寂,静静的夜色弥漫四周,林间的飞鸟走兽早已歇息,月光如一层轻纱,笼着森林深绿色的波纹轻柔摇曳,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

  这样的景象太过阒寂,也太过美丽。尤其当共赏月色的人是彼此,一切都梦幻得恰到好处。

  他们心意相通的那一晚,许游也带他来看过月亮。或者不止那一回。

  每一次,好像都在不同的阶段。相同的,是身边总是这个人。

  季辞靠在他的肩窝,两人不说话,也没做别的,生怕搅扰了片刻的安宁。时间不再流动,凝固在月亮的垂眸之下。

  唯有两条尾巴悄悄地、悄悄地勾在了一块儿。


第一百三十二章 番外六(全文完+预告)

  崽崽、综艺节目与小朋友

  这是季小辞小朋友三岁时发生的故事。

  跟着季悦栀在综艺节目上一炮而红之后, 季辞接到的各种广告、代言、影视剧邀约雪花片一样飞来。

  娱乐行业的人对热点洞察最敏锐,谁都想趁东风把小家伙挖到自己麾下。

  纯血巨龙是不会缺钱的,那个时候局势还算安稳, 季淳也没有冒出把崽崽送到公众视线中的想法,所以对做不做童星出道这事儿, 没什么好恶。

  不过季家毕竟有闲的没事干去娱乐圈玩玩、结果混得风生水起的姐弟俩, 他们很喜欢被万众追捧的感觉,于是偶尔也带着季辞出去玩玩。

  可惜的是,在三岁那年,季越彭和季悦栀的亲戚关系还没曝光, 所以季越彭被剥夺了带崽出镜的权利,只能眼巴巴看着姐姐蹭一波季辞的热度,舆论再上新高。

  亲弟弟从小和自己争到大, 终于有一回能吃瘪,季悦栀看他的丧气模样非常满意,抓住崽崽的小手在他脸上拍了拍:“老弟,可不要太羡慕哟……”

  然后亲了一口崽崽:“还是跟姐姐亲吧?”

  崽崽有些为难。

  家里这几个大人, 他每一个都喜欢。小舅和大哥不会问「崽崽最喜欢谁」这么幼稚的问题,但二姐和小哥就不同了, 一定要争出个高低来, 他没办法, 只能耐心哄大人, 今天说喜欢姐姐, 明天说喜欢哥哥。

  今天看来不问出答案是没完了, 崽崽犹豫半天, 忽然眼睛一亮, 然后扭来扭去要姐姐把自己放下来。

  季悦栀不明所以, 把他放在地上,小家伙哒哒跑向另一边,她抬头一看,是季淳下楼了。

  季淳也不明所以,不过崽崽都来了,当然要蹲下跟他处于同一海拔的视线:“崽崽怎么了?”

  季小辞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啪叽印下一个亲亲:“我最———最最喜欢小舅啦!”

  三个大人均是一愣,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季越彭,笑得很放肆:“季、悦、栀、热脸贴冷屁股了吧!”

  季悦栀无奈地摇摇头:“这小东西,还真会看谁是一家之主。”

  季淳把孩子抱起来,眼里全是温柔的笑意。

  希望你十年,二十年后,也还能喜欢着我,爱着这个家啊。

  *

  这天季悦栀应邀赴一个亲子美食综艺节目,好像是那个什么S.O.T.集团进军美食界的新风向,选在CBD的某个观光楼层上开了第一家餐厅,砸重金邀请不少明星参与,炒炒话题。

  她听过这家企业,老板挺年轻有为,长得还帅,姓许,很会造势,话题度不亚于三四线小明星。

  不过季悦栀也不怎么关心,她更关心的是今天自己的妆发到没到位,崽崽的衣服有没有搭配好。

  自从见识到一米七几、八十斤的季悦栀能单手抱着三岁孩子轻轻松松走完整场秀,吃瓜群众除了「超模」这个头衔,更是给她安上了「超人」的名号。

  为了迎合综艺的温馨主题,今天「超人栀」打扮得也很休闲,化着当下最流行的元气桃桃妆,扎了清爽的高马尾,湖蓝色的连帽卫衣衬得肤色白皙,下面的奶白色热裤更是显出修长笔直的双腿,蹬一双看起来就很舒适的纯白运动鞋。

  季小辞跟她穿了同款同色系亲子装,只不过运动鞋的鞋带上面粘了两个毛绒玩具,鞋周围还有小灯圈。他戴了顶浅牛仔蓝的棒球帽,粉嘟嘟的小脸蛋上还特意抹了几道亮蓝色的、小猫胡须似的油彩,可爱得要命。

  为了炒热度,这次综艺分为现场直播的超前点映,和加后期的正式版。现在直播间已经爆炸了,虽然来的明星很多,但现在季家姐弟俩正是热搜头条常客,很快关于他们的弹幕就淹没了其他评论。

  【栀栀今天只有十八吧?!】

  【大胆点,十六!】

  【别乱说,我老婆早就到了合法嫁给我的年龄了。】

  【妈滴好崽崽———今天怎么这么可爱呜呜呜!!】

  【节目组,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出猫猫辞的周边。】

  【笑死,这就是艳压群芳吗?】

  【抱走姐弟俩,我们不跟别人比,所有引战的发言都是披皮黑。】

  【\季悦栀/\季悦栀/\季悦栀/】

  【超绝奶萌季小辞国民崽崽季小辞可爱化身季小辞】

  ……

  *

  场内的姐弟俩对狂热的网民反应一概不知,他们正听着节目组讲规则。

  今天的嘉宾一共是九个大人九个孩子,俩俩一组,在规定时间内合力完成一道菜,可以是正餐,也可以是甜品,甚至是饮料。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出效果。

  大人们都是有名的演员、歌手、爱豆,小孩儿们倒不全是童星,有像季小辞这样意外走红的,有真正的星二代,有平台小红人,也有从报名参加的孩子们中挑出来的。

  年领倒是很一致,分为三岁组,五岁组和七岁组,各三个人。

  巧的是,三岁组的小朋友们都是男孩儿。这两个孩子都不是星二代,随机分配给了其他明星。

  认认真真穿了黑白小西装打红领结的叫方爻爻,白净可爱,家教也极好,很乖地坐在旁边,大人说什么就做什么,甚至很会用儿童厨具,有很强的自理能力。就是目光有些胆怯,不敢和别的小朋友主动说话。

  另外一个挺特别,没有姓,叫眠礼,穿得也怪,一件空落落过长的驼色外套,好像偷穿了大人的衣服;他有一头亚麻色的小卷毛,据说是天生的,不是混血,卡了副小墨镜,一直被抱着不愿意下来走。

  再加上有些「高冷」的季小辞,三岁组的孩子们性格迥异,又是最软萌的年纪,自然摘下最高的欢迎度。

  【方又又好可爱哦,白白嫩嫩的,又好乖,像奶油小方,一口吃掉!】

  【你丈育吧,那是爻。】

  【方叉叉。】

  【方叉叉叉叉……叫方四叉算了。】

  【好难听的名字!话说,这小孩儿来头不小呢,啧啧。带资进组吧。】

  【什么来头,展开说说,我5G满格,电量100,话费充足。】

  【好像是方氏集团老总家的儿子……】

  【哈?私生子?】

  【造谣一张嘴呗,那我也能说,眠礼是我和Jara Q.的儿子,你看,头发颜色都一样。】

  【这小孩好拽哦,幸好长得可爱。】

  【我老公性格真好,到现在都哄着他。啊,老公好帅!】

  【长得好真的可以为所欲为,换个样子,那就是熊孩子了。到现在还不自己走路呢,怎么了,他那双25码的脚很贵重吗?】

  【25码的脚笑死……】

  【啊?我倒觉得小礼很可爱啊,你们看到跟拍了没,他说自己其实是个神耶XDD】

  【噗,现在的小孩子都在想什么啊。】

  【救命,小神仙,好像有点萌!!】

  【嗑一口爻礼,看似乖巧实际上腹黑的富家小少爷×和看似炸毛实际软糯的高冷小神仙,竹马竹马,互相压制,有没有姐妹get到?】

  【疯了吧,他们才三岁,不要把你的肮脏想法放在孩子身上好伐?】

  【多少沾点。】

  【别吵了,不要污染我辞辞宝贝的弹幕,净化净化!】

  【停下都停下,还是崽崽最可爱,谁同意谁反对?】

  【辞粉收收吧……】

  *

  季悦栀在过去的几百年间对人类幼崽都没什么兴趣,玩儿吧,总哭;吃吧,还不够塞牙缝———而且小舅也不准他们吃人了。

  直到家里来了季小辞。软软一团人类,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古老家族注入截然不同的活力,让他们每一天都新鲜于他的成长。

  本来她看自家弟弟就怎么看怎么好,现在跟其他小孩儿一比,更觉得崽崽可爱。

  今天特意喷了高定香水的女明星可不想沾上油烟味儿,所以季悦栀带着弟弟选择做一道清新的饮品,火龙果酸奶奶昔。

  其实步骤很简单,但为了营造更多效果,切水果这件事要交给孩子来办。当然,用安全的儿童菜刀。

  火龙果很软,哪怕是钝钝的小木刀也能切开,就是形状不太好看罢了。而且红心火龙果极易染色,小男孩没一会儿手掌上都沾了紫红,洗都洗不掉。

  贵族家的孩子娇生惯养,季小辞是有点儿洁癖的,这时候看着自己红彤彤的手掌,脸蛋皱成一团,小苦瓜似的,刚好被摄像机拍下来。

  【】

  【可是他好甜哦!】

  男孩回头向无所不能的姐姐求救,可向来宠他的姐姐今天竟然无动于衷,脸上挂着笑准备牛奶和酸奶,柔声细语:“小朋友要有自己解决困难的能力哦……”

  小辞不信。在家的时候,姐姐明明有什么困难都是交给别人来处理吧?

  不过既然现在姐姐甩手不干,只能自己想办法。小孩转回去,又搓了搓手掌。

  三岁组的桌子一字排开,季辞在最左边。主持人适时出来引导,蹲在方爻爻和眠礼中间:“现在小伙伴遇到难题啦,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方爻爻和女歌手做的是杨枝甘露小丸子,正在用小手一个个搓圆;眠礼则和男演员炖冰糖雪梨盅,被工作人员抱着,有模有样地监管火苗。

  听到主持人的话,之前几乎没怎么说过话的俩人都默契地停下手中的工作,一致决定,去帮帮小伙伴。

  *

  工作人员把三个孩子抱到儿童座椅上,面前几样常用的清洗工具,镜头给特写,看他们如何交流。

  【非正式会谈·宝宝ver。】

  【右边那小屁孩儿到现在都不摘墨镜吗?不会是有什么眼疾吧?】

  【噫,离我家辞辞远点儿!】

  方爻爻拿出自己的小手帕,怯怯地递过去:“用我的吧。”

  网上立刻有好事者通过镜头发现了那块手帕,正式方氏集团旗下某个牌子的定制款。不过这不能验证之前关于他是方氏总裁私生子的猜想。

  季小辞接过来,蹭了蹭手指,为难道:“擦不掉……”

  方爻爻也皱起小眉头,想了想,问:“姐姐,能不能把、把那个递给我?”

  他指的是摄像机下面的洗手液,正正好好扬起脸对准了镜头,仿佛在问观众似的。别说远在网络另一端的弹幕骤增的围观群众,就连在场的工作人员都被萌到了,赶紧把一大堆小瓶子都推给他。

  【叫我姐姐了5555是在看我!】

  【买,买买买,小宝贝要啥咱买啥!】

  然而果汁意外得顽固,用了好几种办法都没能清楚掉,倒是把小男孩娇嫩的皮肤搓疼了。

  为了节目效果稍微配合配合还行,要是真弄伤了小辞,季悦栀怎么可能答应。她赶紧过来解围:“好啦,过一会儿就能自动脱色了,咱们继续去做奶昔吧,好不好?”

  【女神这张脸真是360°无死角,这么近的无滤镜直播也毫无瑕疵……】

  【草啊,这皮肤我慕了。】

  【辞辞好听话哦,姐姐说完立刻不闹了,真是姨姨的好乖崽。】

  *

  正当工作人员准备撤掉儿童椅、结束这一小插曲的录制,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撑着头看的小眠礼,忽然叫住他们。

  这小家伙高冷得很,之前都不爱发言,现在好不容易主动交朋友了,导播立马使眼色切镜头。

  季辞对他也有点儿好奇,主要是想知道墨镜底下的眼睛是什么样儿的。于是也没动,看着他。

  眠礼说,手给我。

  他讲话都像在发号施令,奶声奶气的,条理清晰。但并不颐指气使,反倒天生有上位者的气质———哪怕只有三岁。好似小小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神明的魂灵。

  【哦哟,】

  【嘶,好奇怪,怎么他讲话我有种不自觉想要臣服的微妙感……】

  【毕竟人家可是小……神……仙——】

  季辞照他说的做。

  眠礼穿的衣服完全是大人的号,袖子长得跟水袖似的,扒拉半天,还是旁边工作人员帮忙挽起袖子,总算露出小手。

  很多人都发现了,他戴着手镯。

  手镯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在场的很多小孩子都戴着金银保平安,明星们更是为了各种品牌代言。

  但眠礼的不同,一是因为质地,并非稀有金属,也不是玉或水晶,说不上来像什么,介于凝固的水流和缥缈的云朵之间,疏疏软软的,不似凡物;

  二是因为,这个镯子……和他的皮肤没有任何接触。不是挂着、倚靠着,也不是大小正合适箍在周围。

  完全是悬空绕着他的手腕。

  【特效?这是加了特效?】

  【给我立刻加入购物车,看不起姐姐的购买力是不是!】

  【好漂亮啊,有同款卖吗?】

  对观众们还能说是借位、视角问题,但在场的人肉眼可见它是悬浮的,实在弄不清有什么怪力。

  眠礼晃了晃镯子,发出清脆的叮咚声,然后伸出双手,把季辞的小手虚虚包裹其中,几十秒后再放开———

  季辞方才还沾了果汁的手掌,现在干干净净,毫无残留,哪里还有半点痕迹。

  不止季辞,所有人都吃惊地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魔法吗?

  *

  直播骤然中止。但还是有成千上万的观众看见了这神奇的一幕。

  哪怕后来的正式节目把这里剪得干干净净,关于眠礼究竟是不是小神仙的传闻还是遍布大江南北。

  #眠礼 神#

  #方氏集团澄清谣言#

  #百万特效师#

  #季辞和火龙果有仇#

  #季悦栀 同款#

  #你永远不知道小朋友能有多可爱#

  #冲萌娃去看的综艺给看饿了#

  #果汁沾到衣服上怎么洗#

  当天热搜又是激烈的打架,三岁组的三个孩子各占几条,其他的九位明星也个个要有,节目组、经销商瓜分剩余,还要考虑观众的反应和有趣的弹幕评论……娱乐版面一共就50个位置,全被这台综艺承包了。

  各大论坛更是为出镜时长撕得腥风血雨:

  @热心网友34237785:能给我们影帝多点镜头吗?是他不值吗?

  @季辞不糊不改名:凭什么小屁孩站C位?他是有作品还是有能力?不就是长得可爱点?

  @猫猫辞辞喵:小孩子不要可爱要什么,要研究天体物理量子力学冲出太阳系走向银河系吗?

  @今天有太太产爻礼爻了吗:就是说啊,还能不能看见我们爻爻和礼礼再上节目了呀……

  @资本家都给我挂路灯:众所周知,辟谣=承认。那小孩就是方氏私生子吧。

  @说谁神棍呢:呜呜,礼礼,我的神,我新世界的little卡密酱!

  @季悦栀是我老婆:快!把姐姐弟弟的彩蛋给我放出来!!

  ……

  总之,节目组赚了个盆满钵满。

  *

  片场的节目结束后,小朋友们被统一带去换衣服拿小礼物,明星们则要留下来接受短暂的采访。

  巧的是,S.O.T.的许总也来了,不过他是微服私访来看看餐厅的运营情况,没打算大张旗鼓出现在公众面前,墨镜口罩捂得严严实实。

  走廊正巧与带孩子的大部队擦肩而过,许游问分公司的总经理:“就是今天的小嘉宾吗?”

  “是的,许总。”

  “表现怎么样?”

  “您放心吧,收视率———这个数。”

  “不错,这样的创新可以多办几次。”

  “好好好,一定。”

  热热闹闹一群人从旁边走过去,啪嗒掉下来个浅蓝色的棒球帽,正好坠在许游的脚面上。等他弯腰拾起来,那边已经走远了。

  他拿起来,转了转看看大小:“是不是哪个小孩儿的?”

  “我看看……估计是的。”

  经理赶紧让助理送过去。

  许游插着口袋,看助理一路小跑,总算在关门之前送给那边工作人员,正巧是后者怀里抱着的那个掉的。

  小孩卡上帽子,帽檐压得太低,也看不清脸,只露出还没擦掉的蓝色小猫胡须。

  那男孩趴在大人肩头,朝他看过来。许游难得觉得小孩儿可爱,也冲他挥挥手。

  小家伙还有点儿害羞,把脸埋在工作人员颈窝里,想藏起来。

  许游低下头笑笑,人类幼崽,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他想起自己从三年前布下暗线的计划,未来,同那孩子的交锋,也一定会充满乐趣吧。

  另一边的季辞,则被早已恭候多时的加西亚接走,先季悦栀一步向着夜色下的古堡奔行,有一瞬间想起刚才和自己打招呼的捂得像坏蛋似的叔叔,下一秒就把他给忘了。

  那是季辞和许游第一次遇见,尽管彼此都没意识到。

  上辈子支离的纠葛恩怨,这辈子缱绻的情爱因缘。辗转轮回,生生世世,都为与你再度相逢。

  ——生生世世。

  眠礼小朋友来自幻耽预收《凶萌主神小崽崽穿进现世》

  方爻爻小朋友来自都耽预收《不要命和不要爱(EABO)》

  作者有话说:

  小眠礼的故事见完结文《凶萌幼神穿成现世团宠》,崽爹们的关联预收:《饲养恶魔后漂亮神明祂带球跑》

  全文完!51w+,从来没有写过这么多字,很漫长的一个故事,写得很开心,希望你们也能收获快乐。

  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小伙伴,那我们下本见啦=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