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陷入浓稠的黑,顾清侧躺在床上,枕着发麻的胳膊,透过半阖的窗户向外望。
雪下了半夜,直到凌晨才堪堪停住势头。
月亮终于从云层中露出一角。
莹白的月光洒在雪上,清清冷冷的,静谧却空洞。
辗转半夜,他依旧毫无睡意。
寒意丝丝缕缕地渗进来,顾清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围住被冻到发凉的脖子,发呆。
他已经好久,没有回忆过前世的事了。
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样一个平常的夜晚,遇见那位道士。
……
冰碎得毫无预兆。
恐惧冲垮理智和感官,他慌不择路地挣扎着,冰水漫过鼻腔时的痛苦并不怎么明显。
身体下坠,眼皮像是被绑上了沉重的铅块,也跟着下沉,阖上的同时夺走了漫进眼睛里的光线……
像是过了好久,又像只是一瞬间,他睁开眼的时候还是在水里,只是没了痛苦,也失去了知觉。
一切就像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梦,他从梦中“醒”来,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混沌的思想不知何去何从,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该去哪,于是没日没夜地游荡在那条河的岸边。
像是没有根的浮萍。
游荡,没有归途。
日升日落、四季变换,来到河边的人多了起来,人们像是忘记了这条河淹死过人的事,所以又开始肆无忌惮地在周边玩耍。
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他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游荡了那么长的时间,他终于知道自己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了——
那是他在河边游荡的第五个冬天。
越对比,越惘然,不被看见也不被听见的自己,是个胆怯的孤鬼。
第六个冬天,天空还是那样昏沉沉的,像是快要压下来。
他一如往日地窝在河边。
有个蹦蹦跳跳的小孩,和六年前的他一样,兴致勃勃地在结了冰的水面上玩耍。
事情发生就像是一个换皮不换心的故事。
冰裂、落水、扑棱、下沉。
他又看到了自己,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
痛觉在那一刻复苏,伴随着愈演愈烈的绝望。
冰水漫过胸腔,一点点夺走他肺腑中的空气,
他好像变成了一个提线木偶,身体被不容抗拒地往下拉。
痛,全身都痛……
痛感迟钝了六年,让他变成了和男孩一样的溺水者,扑棱着,拼命地渴求空气。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死成。
十二岁的沈浊一点儿也不高大,他没有强劲的躯体,也不像成年男子那样能给人足够的安全感,但在那一刻,沈浊把“他”拽上了岸。
他的新生,是沈浊给的。
他跟沈浊回了家。
可是,他近乎虔诚地尾随,对沈浊来说,却是致命的。
那几天,他懵懂地趴在沈浊身边,看他因发烧而变得潮红的脸颊,看他艰难的喘息,不过是短短几天,沈浊就已经瘦得几乎脱了像。
他看到得出沈浊很难受,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只是在沈浊高烧不退的时候,笨拙地靠上去,与沈浊贴得很紧,祈求用自己在冰水中泡了多年的灵魂来帮他降温。
然而他却忘了,一捧无形的魂火,没有温度,更救不了人。
更糟糕的是,他在一次次的尝试中发现,自己就是病源,靠得越近,沈浊就病得越重。
在沈浊又一次被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时候,他终于明白这个事实。
一捋不被欢迎的鬼魂,应该离开。
可他不想。
于是,他团成小小一团,窝在房间中离沈浊最远,又能看见他的地方,静静地瞧着。
很快,沈府中来了个道士,他知道那是来捉他的。
可是他不想走。
他窝在角落,同对方僵持,具体内容已经忘了,只是有一点他还清晰地记得,道士说他的存在会害死沈浊。
他不明白什么是“害死”,他只想留在身边,就像是一个刚破壳的雏鸟,固执地守着,不愿离巢。
最后,道士只好让他发誓,让他保证,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去触碰沈浊。
他以游动的魂火的样子,留了下来。
那一年,沈浊十二岁,他被勒令待在离他三丈远的位置。
那场持续了三月之久的大病就像是一个成长的开关,痊愈后,沈浊很快就变了样子。
他就远远地看着,看他慢慢褪去脸颊上的稚嫩,变成一位翩翩公子。
看他在殿试上大放光彩,受到皇帝连连夸赞,成为燕朝最年轻的状元郎,然后身带红花、骑着高头大马游走于燕京最繁华的街道上。
顶好的相貌,和谐的家境,无量的前途,世人所艳羡的那些或许一辈子都遥不可及的东西,沈浊都拥有着。
可老天爷好像非要和这位青年才子做对,不久后,他父亲被诬陷,他被连累,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流放、遇袭、断腿、逃亡……
他跟着沈浊狼狈的背影跨过了大半个燕朝,看他从风光霁月的京城公子,变成告示栏上被重金悬赏的朝廷逃犯。
他真的好想学着世人的样子,给落魄的少年一个拥抱,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不要伤心”。
可是他不能。
那一年,在他多年的试探后,他来到距离沈浊一丈远的地方。
一丈之远,好似天堑。
他焦急地望着,却始终不能触碰……
他就像是戏场中扶额叹惋,却始终无可奈何的看客,看他被太子识破身份,在阴谋算计中,成为对方手中一把锋利无情的刀。
看他一点点被新帝推到高位,然后又被无情地碾进泥里,背着万人唾弃的污名进到牢狱。
狱中的青年被折磨到支离破碎。
沈浊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怨天尤人,他只是过分平静地,拖着他的伤腿,端坐在漆黑的牢房中。
有时候,他的面前会有一小盏油灯。
火光很小很小,就像是黑云层叠的夜空中一颗微不足道的星星,散发着微黄的光,却起不到丝毫的照明作用。
但每每那盏很小的油灯被点亮,沈浊的平静到毫无波澜的眼中就会有一丝很细的亮光,才会显得不那么灰败。
或许是牢狱中的环境太过压抑,那些狱卒苦中作乐,于是总是自诩高人一等地,说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装模作样地咒骂。
每一次听到那些内容,他都想上去和他们干上一架。
可是到底,他也只是一个连实形都没有的魂体。
无能为力……
他总是停在能达到的,离沈浊最近的距离,自欺欺人地陪着对方。
距离是三步远。
相比于之前的三丈,他应该能够更清楚地看清沈浊的样子。
可暗淡无光的牢房没有给他机会,纵使时不时会有丁点儿的亮光,也于事无补。
那时候他才明白,相比于之前的三丈,那个快要却不能触碰到的距离,才是真正的天堑。
是他终其一生,都不能跨越的距离。
血肉模糊的指尖碰到酒杯时,早就在折磨中习惯了疼痛的沈浊皱了下眉,凝结了血块的睫毛抖了两下后,他就将眼底的情绪收拾干净。
他平静地望着二皇子。
平静地将酒杯拾起,像以往无数次一样,杯沿轻轻触碰嘴唇。
仰头饮尽。
眸中唯一的光点也消散殆尽,归于黑暗……
死亡是什么?
说来可笑。
他一个在世间游荡了十数年的亡魂,明明在八岁落水的时候就经历了死亡。
在十四岁被道士告诫不要妄想触碰沈浊时,就听过了死亡。
在游荡的世间的数年里,就见过了无数场的生离死别。
到头来,他却是在看到沈浊咽下那口毒酒的时候才真正明白。
死亡,即诀别,即永不相见……
哪怕,他与沈浊从没有真正相见过。
他被困在三步之外,呆愣愣地,目睹一个残破生命的泯灭,绝望地迎接再不能相见的以后。
他又要回到那仿佛沉于水底的,暗无天日的样子了……
那双被无数人夸过的,他最喜欢的桃花眼,在阖上的同时,滚出一滴鲜红的血泪。
那滴血泪滚烫似火,灼痛了他空白了十数年的,早就不能称为心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