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口处发出动静,沈浊转头,就见一个也就十三四岁的少年走了进来,少年穿着双不甚合脚的布鞋,套着一身别扭极了的粗布衣裳,端着吃食来到他床前。
许是沈浊打量的视线太明显,少年手足无措,端着托盘在床侧踌躇。
“公,公子好,我叫二楞,少爷让我来照顾您。这,这是饭,你……您先吃。”
二楞紧张极了,把托盘放下,端起碗送到沈浊面前。
碗中的白粥微微晃动,沈浊抬眸,就见这少年在抖。
他是觉得少年的名字挺有意思的,就是不明白为何这样害怕。
“二楞?我很吓人吗?”
沈浊的声音有些哑,乍一听的确有些威严,二楞更抖了。
“不,不吓人……”
沈浊接过粥,看向口是心非的少年,“既是你家少爷派你来的,那他是怎么交代的?”
“少爷说,公子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可得仔细伺候,要是我照顾不好,或是惹你不高兴了,就让我……滚蛋。”
沈浊:“……”
“他真是这样说的?”
沈浊刚问完,就见少年狠狠点着头,活像一个拨浪鼓。
“为什么?”
二楞揪着衣角,一副快要急哭了的模样,“因为顾将军嫌我烦了,不想要我,所以才让我来伺候你,这样的话,你一不高兴,顾将军就有理由赶我了……”
“顾将军为何要赶你?”
“因为顾将军本来就不喜欢我,他刚捡我的时候……我要偷他的钱袋子……”
沈浊听完二楞颠七倒八的描述,终于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原来,前几日行军的时候,顾清曾去途中的街道溜达。
二楞那时候不叫二楞,还只是一个街上无名的小叫花子,他那段时间饿得狠,又见顾清像个吊儿郎当、不大聪明的二世祖,于是就动了歪心思,想摸些钱去买包子吃。
不料顾清看着不正经,但功夫却是实打实的,非但没让二楞得逞,反过来就把二楞不轻不重地揍了一顿,末了,还给这孩子买了两个肉包子才离开。
二楞尝到甜头,也不管挨揍的事了,亦步亦趋地跟着顾清。
顾清本就是瞒着老将军偷溜达出来的,不敢耽误时间,再加上二楞死抱着他不松手,只好把人带回营中,并给人起了个“二楞”的名字,说你这小孩一看就是个二愣子。
等给人安排了住处,顾清又附言,“别在我眼前晃悠,省得我哪天看你烦了,就把你丢出去。”
二楞在军中老老实实的呆着,好日子没过几天,就又被顾清找来照顾他,所以,这孩子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是顾清寻的赶他的理由。
沈浊扶额,他虽是昨天才认识顾清,但从昨天顾老将军的反应和二楞的事儿上,也的确能看出顾清这人,是个不太靠谱的。
只是不靠谱是一回事,沈浊拍了拍二楞的肩膀,安慰道:“我虽是不了解你们的顾小将军,但是,据我猜测,你家将军的那些话,只是吓着你玩的,至于赶你走这件事,应该是你想多了。”
二楞闻言眼睛肉眼可见地瞪大,惊喜地看向沈浊,“真的?”
沈浊点点头,顾清若是真不想收留这少年,二楞根本就没有抱着他大腿不松手的机会,毕竟,顾清的武力,他昨日可是亲眼见识过的。
那样的实力,根本不可能会被一个半大的瘦小子掣肘。
“好,我信你,你快喝粥,这可是我让炊事兵舀的最稠的部分!”
得到安慰的二楞突然活了过来,喜出望外,整个人都变得话痨起来,拉着沈浊扯东扯西,不一会儿就被翘出了家底。
沈浊对二楞的家事不感兴趣,倒是因为二楞说得话怔愣了片刻。
小孩子啥都不懂,想一出是一出的把肚子里知道的那点事往外倒,虽是说得不清楚,但还是让沈浊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原来,因着秋日已至,匈奴又开始蠢蠢欲动,近来更是肆无忌惮得挑衅大燕边疆的城镇。
当今皇帝气极,让顾老将军带兵北上,争取一举将匈奴打回草原深部,还边疆安宁。
若是北上对战匈奴的话,那和他的目的就一样了,沈浊心想。
他要去北疆查明真相,就必须跨过重重关卡,可是他戴罪之身一个,既没有信排也没有通关文牒,若是自己独自北上,怕是免不了不少麻烦。
那既然他与燕军的目标都是北疆,那要不要借了这股东风呢。
要借的话,该怎么借?
沈浊思忖着,眼前浮现顾清有些单纯呆傻的神情,这或许是个不错的突破点,沈浊暗道。
“叮叮当当……”
碗勺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沈浊想得出神,一时没注意到。
这声音落在二楞耳朵里,可是尤其刺耳,在他看来,这就是不想喝的意思。
二楞苦瓜着一张脸,踌躇许久,忍不住出声提醒。
“……这肯定比不上大少爷平常的吃的,但你好歹喝一点,然后快点好起来,不然,少爷的罪可就白受了。”
沈浊搅拌的动作一顿,“受罪?”
“是啊,你昏着不知道,昨儿顾将军动家法了,又让少爷在主帐外跪一夜,直到前不久,才允许少爷起来。少爷的营帐被公子住着,所以他就去和别的将士挤着去了,你还别说,不愧是顾将军,竟然还随身带着戒尺,那戒尺老粗了,我看见就害怕。”
沈浊把碗放下,看了眼身边的摆设,才想起昨儿情况特殊,顾清直接把他抱紧了自己的营帐。
就算治完伤,也没把弄自己出去吗,沈浊摇了摇头,越发觉得顾清是个难得的赤诚之人了,想着,就撑着身子下床。
“诶?你伤还没好,黄老交代过不能乱动的。”
沈浊对二楞的话充耳不闻,艰难地穿好鞋袜,翘着一只伤腿跳着往外走。
顾清是因为他才受罚,他不是不懂感恩之人,纵使不能帮忙,也要去瞧一瞧,最起码,要把这将军营帐还给对方。
二楞看着一蹦一跳着往外的沈浊,生怕这人一不小心就摔了,然后给他扣个照顾不好的帽子,于是只好上前,任劳任怨地架起伤患,往顾清所在的营帐走去。
可惜沈浊并没有如愿见到顾清,而是被半道截住带去了主帐。
二楞被呵斥在帐外,没了人掺扶,沈浊只好一瘸一拐走了进去。
偌大的营帐被分隔成两部分,中间以厚帘阻隔,沈浊只瞟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看向坐在主坐上的顾林。
这位声明远扬的老将军并没有看他,而是自在地斟着茶水,青烟缓缓升起,沈浊后知后觉的记起,顾林数年之前,还是一位风雅的南风团队才子。
相传顾林是前朝的探花郎,作得一手好文章,就连先帝都对他赞赏有加。
再后来,敌军来犯,局势危在旦夕,向来重文轻武的大燕推不出堪当重任的将军,就在人人自危之时,年纪轻轻的顾林毛遂自荐,立下生死状后领兵出征,最后大胜归来。
从那以后,顾林在朝中的角色,就彻底转移到武将的行列。
沈浊前世几乎没和顾林打过交道,对顾林的了解也只停留在道听途说的阶段,至于世人口中的书生将军的评价,他向来持怀疑态度。
文与武的界线太明显,他从不相信能有人能把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融合到一起去。
现在看来,竟是他孤陋寡闻了。
不过,沈浊还是有点对现在这位堪称文雅的老将军接受无能。
毕竟昨日,那气急败坏着骂人的样子可不是假的。
如此一看,能把自己父亲气成那般模样的顾清,也的确是个人才,沈浊心道。
斟完茶水的顾林终于转过头,鹰似的目光掠过沈浊全身,最后落在那张足以祸世的脸上。
尤其是那双桃花眼,太过妖孽,即使无波也能撩人万分。
顾林心中预警,想起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依昨天那模样,难保不是被这张脸蛊惑了。
一想到这个猜测,顾林骤然拉下脸,开始琢磨怎么把人给赶出去。
“你叫什么名字?”
“小生许回,拜见将军。”
“许回?”
疑惑声传来,沈浊身子应声一僵。这明明是他前世用的化名,顾林不可能知道,可为什么……
心中的不安越发放大,纵使心中已经有了数个不祥的预感,沈浊面上依旧平静。
“敢问将军为何疑惑?”
“没什么,只觉得这名字太素了些,有点配不上你。”
“将军盛誉,”并不是最坏的结果,沈浊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这名字是小生自己乱取的,实在没什么讲究。”
“是吗,说来听听。”顾林说着,把斟好的茶水放在一边,又拿了个新的杯子。
“回将军,小生是个孤儿,有记忆时只记得自己姓许,又实在想回家,就给自己取了个‘回’字。”
“哦,没想到竟还是个可怜人。”
顾林毫无感情地感叹了句,审视的目在落在沈浊身上,昨日顾清交代此人只是个半道被山匪撸了去的普通人,可他并不这么觉得。
除去消瘦的身形,无论是这美得过人的脸还是泰然自若的气势,都不像是普通人家能养得出来的。
顾林想着,执起杯子,往前一伸,抬眼看向沈浊,“你腿上有伤,这么站着也挺难的,来喝杯茶,到一旁坐着吧。”
沈浊知道顾林在试探他,也没推拒,一瘸一拐着上前,伸手准备接过来。
可他碰上茶杯时,顾林并没有松手,而是轻轻动了下手腕,满覆的茶水直接淋到沈浊手背处,烫出一片红痕。
沈浊吃痛,但没有放手。
不然杯子要是落了地,就更难收场了……
沈浊本是弓着腰接茶水,现在这样顿住,手臂上举的姿势维持太久,衣衫滑落,露出手腕上整圈的红痕。
他今日穿的,是顾清翻出的嫌颜色太素就没穿过几次的衣衫,这巨大的色差一对比,就显得手腕上的疤痕更加触目惊心。
罪人被流放时,总是以镣铐做束缚,坚硬的铁质来回摩擦,轻易就把皮肉磨得鲜血淋漓。
狰狞的伤口正正袒露在视线下,顾林处理过无数俘虏,不可能看不出这伤痕是怎么来的。
沈浊身子一僵,抬眼就对上混着杀意的视线。
“这伤,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