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儿童病房

  穿着病号服的孩子们玩腻了过家家的游戏,于是放下手中的玩偶公仔,随手揪住一个路过的白大褂。

  “请讲个故事来听听吧!”为首的、较为大胆的孩子道。

  这是他们在医院为数不多的娱乐之一。每每望着医生们为难又无奈的面孔,就会产生一种恶作剧成功的喜悦——好像让他们一下从面色凝重、让抽血打针的医生变成了邻家亲切的叔叔阿姨一样。

  这个时候,如果医生面色匆匆地说“有事”,他们也无可奈何;但是,大部分时间,路过儿童区的医生还是会愿意停下脚步,花一两分钟讲一个简短的故事。

  “欸?”

  这次被抓住的白大褂是个以前没见过的生面孔。他的视线在孩子们或是剃得光秃秃的脑袋、或是贴满绷带的手腕、以及全部充满期盼的目光中掠过了——就像之前的每一位医生一样。

  然后,白大褂挠挠头发,无可奈何地半蹲下来。

  “好吧好吧……”他耷拉着眉眼,沉吟片刻、然后握住了为首者递来的狮子公仔。

  白大褂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古老的王国。国王和王后每天都向上天祈祷,说:但愿我们能有一个孩子。终于有一天,他们的祈愿得到回应,仙女送给他们一位漂亮的女儿……”

  故事声飘得很远很远,穿过匆匆忙忙的推车滚轮、绕着大堂排队取药的播报声打转,最终慢慢消散在日光中。后者就像海绵,吸纳了种种嘈杂饱满的情绪,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将湿哒哒的光线投射在每个房间。

  尽头的病房敞亮,明媚。一片寂静。

  女孩躺在病床上,双眸紧闭,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她的右手被小心翼翼地拢住,褐发少年侧头靠在病床边缘,朝上一侧的脸还贴着纱布。他睁着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少女,好像下一秒就能看到她醒来。

  由于时间过长,少年的思绪与肢体一道陷入僵硬。他自己却恍若未觉,仍茫然地维持着现状。走廊中压抑的对话声清晰传入他的耳朵。

  “我要带优离开。”

  “你要带她去哪儿……我已经请最好的医生来看过。”

  “我是她妈妈,想带她去哪里就去哪里。日本不行就到国外,总有能治好她的地方。”

  “医生说要让她待在熟悉的环境。”

  “这里怎么会是她熟悉的环境?”女人的声音陡然变高,但又很快压低,“你有没有去她现在住的地方看过?一栋破破烂烂的房子…叫什么‘宿舍’,她就住在里面的一个房间。一个房间里!”

  “我知道。”男人平静地重复,“爱子,让优留在这。这里就是她现在最熟悉的环境。”

  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不明白,”女人语气虚弱,像在反驳什么,“她为什么不来告诉我……我能帮她的。”

  男人没说话。这时,另一道低低的声音插入:“董事长,下午在财团还有一个会议,会长请您务必准时出席……”

  “…我知道了。”男人带着倦意应道。

  “小姐,千穗理夫人的午茶邀约就在今天……”

  “我哪也不去。”女人打断秘书,“哪也不去,就留在这里。”

  走廊里的谈话告一段落。片刻后,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褐发少年转过头,与西装革履的男人对上视线。

  须王让似乎有些尴尬,只是匆匆往病床上看了一眼,就说,“我晚上再过来。”

  沢田纲吉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点点头。这几天,男人都是这样匆忙往返于医院和工作之间。

  看得出来,他已尽量协调了时间,现在两只眼睛下方都堆着憔悴的乌青。可来了也没什么用,反而在町内掀起一番议论。

  莫名其妙的,少年总有种感觉,假如优不是尚处在昏迷中,男人是绝不会像这样出现在她面前的。

  早已习惯了和妈妈朝夕相处的他,难免对这样的亲子关系感到惶惑:关怀来得不合时宜、别别扭扭;在双方看来,好像都是不见面更轻松点……

  当然,在不久的将来,与阔别已久的父亲重逢后,少年又会对这样的相处模式有更深一层的体会和理解。

  男人离开后,女人立刻推门而入。是优的妈妈。看到他在,她似乎吃了一惊。

  “你是…优的男朋友吧?”短暂的愣怔后,她竭力友善地说,像是怕吓到他一样。

  沢田纲吉还是只好点点头。

  优的妈妈也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看起来很和气,而且年轻得出奇。从她轻快的眼神中,可以轻易察觉到她正过着一种无忧无虑的优越生活。而当这样的脸蒙上愁绪时,也是一种很天真很漂亮的忧伤。

  “…她这一年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优的妈妈走到病床的另一侧,一开始似乎也想握住少女的手,那目光充满爱怜——但在发现她的左手正在打点滴后,女人无措地顿了顿,最终轻轻抚了抚少女的脸颊。

  沢田纲吉下意识想阻拦她,但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优的妈妈就已收回了手。

  “她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女人很忧郁地问他。

  沢田纲吉不知道怎么回答。那天他明明打败了六道骸,自己也重伤被送到医院,那时才听到她昏迷的消息;现在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她却仍然没有任何醒来的征兆。

  医生做了很多检查,可是没有任何异常,说她好像只是睡着了;彭格列也派幻术师来看过,对方却说没在她身上发现幻术的痕迹,并且同意医生的观点。

  这个时候,就像是认为刚刚的措辞不够合适一样,优的妈妈又问:

  “为什么她会醒不过来?”

  沢田纲吉还是没说话。他忽然有种奇异的笃信:对方只是故意展露一种母亲的姿态,但因不太熟练,给人的感觉反而像幼稚的女孩玩过家家。

  “……”

  之前他一直觉得,必须要向优的父母交代清楚才行:是他没有保护好优,才会害她遇到危险,被六道骸那样的家伙伤害。可当真正面对他们时,少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全都是他的错。沢田纲吉眼神一黯。害她遇到这样的事,又对她现在的处境无能为力。

  “明明不是这样的!”一个手上贴着纱布、戴着粉色帽子的小女孩大声叫起来。

  “大叔你是不是看了盗版的《睡美人》啊——诅咒公主的才不是她的老师,而是坏仙女才对!”

  “差不多啦,我这是意大利版本。”白大褂蹲在儿童病房的活动区,懒洋洋地回答,“真麻烦…那就既是老师又是亲戚、还是漂亮的坏仙女怎么样?”

  这番话立即引发了认真且激烈的反对。

  “坏仙女明明长得很丑,白头发和长长的鹰钩鼻!”

  “仙女和人类才不可能是亲戚!”

  “为什么会有老师诅咒学生啊?这样的人才不会是老师呢!”

  白大褂“嗯嗯啊啊”的敷衍着,最后只回答了最新一个问题:“嗯……大概是因为有仇吧。”

  孩子们勉强接受,表示愿意继续听下去。白大褂就搓搓下巴,现编道:

  “后来,为了报仇,坏仙女就买通了黑市的医生……”

  他故意拉长声音,本意是为了吊小听众的胃口。然而,率先发问的却不是孩童,而是另一道冷冷的女声。

  “然后呢?黑市的医生做了什么?”

  白大褂忽然消失了,快得只剩一道雪白腻歪的残影。孩子们跟着愣愣回头,结果看到了倚在门口的紫粉色长发外国大姐姐。

  她正冷淡地拿脚猛踹地上的一摊不明物体——该物体满头蛋糕,依稀是人的形状;从‘它’虚浮叫唤的“碧洋琪妹妹~”中,依稀可以辨认出方才白大褂的不正经语调。

  “这么多年了,对着小孩胡说八道的习惯还是没改啊。”大姐姐冷笑。

  “你不要把我说得像个活该下地狱的变/态……”白大褂义正言辞,“碧洋琪妹妹,我对你的真心天地可鉴!”

  “你爱做什么做什么,以后给我离隼人远一点。”大姐姐看了病房中的他们一眼,然后扯着白大褂没被腐蚀的半边衣领,强行把他拖走了。

  孩子们面面相觑。半晌后,小女孩委屈地叫起来:

  “然后呢?公主最后到底有没有醒过来?”

  “她从小就是个要强的孩子……优。”病房里,女人边低声说话边掖了掖少女的被角,“有时我不知道怎么和她相处。”

  沢田纲吉并不喜欢她此刻的目光,仿佛她已经接受了女儿不会醒来的事实。她的悲伤是踏实且安定的。

  “她睡着的样子简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女人忽然说。少年当然不知道优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女人便投来了然的一瞥。

  “她小时候很黏我。”像这样笃定地说完后,她又顿了顿。

  “每年圣诞我都会扮成魔女的样子,给她送礼物。她表面上装得不在意,但我会提前问她,‘长裙好还是短裙好啊?’她也不直接回答,看都不看我,要等很久,才憋出一句‘长裙更配卷发。’我那时刚好是卷发……”

  她忽然再也说不下去,情真意切地捂住了脸。那种富有感染力的情绪从地板漫延过来,慢慢往上、令人窒息,仿佛聆听的人都必须跟着她一同悲伤似的。

  沢田纲吉有点麻木,只是凭直觉回答:“优和我说过的,圣诞节的事。”

  “…她怎么说?”女人小声抽泣着。

  “她说她不再需要那些礼物了。”

  抽泣声顿时一停。女人难以置信地看过来,泪珠挂在她优美的睫毛上。

  “怎么会这样。”她很难过地说,“她不要我了。”

  …事实难道不是恰恰相反么?

  比起生气,沢田纲吉更多是感到无力。和对方好像说不通什么道理,她有一套自己的处事逻辑。

  “…之前,有一个阿姨来找优。”他就说,“和伯母一样,都是京都口音。”

  女人一愣,“千穗理?”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少年摇头,嘴唇抿成一条严肃的直线,“她说……她威胁了优的安全。”

  女人一下站了起来,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很惊惶,“她怎么会…她不可能——”最后她低声说,“那件事只是个意外。”

  “我不知道‘那件事’是指什么,”褐发少年板着脸垂眸,“但如果可以的话,还请您劝劝她吧。”

  一阵寂静。之后女人小跑出了房间,姿态几乎是迫不及待的,离开前她似乎还说了什么,“照顾好优”之类的话,沢田纲吉没仔细听。他只是松了口气,现在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低头望着昏睡的少女,她的指尖一片冰凉,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刚刚的那些话。他默默紧了紧握住她手的力道,先是在心里保证,“绝对不会再让你一个人。”紧接着又道歉,“没保护好你,对不起。”

  话音刚落,被拢住的手指忽然动了动。沢田纲吉一呆,赶忙望向床头。

  少女眉心微动,眼看下一秒就要苏醒。

  “你究竟对那孩子做了什么?”碧洋琪面无表情把另一大盆有毒料理扣到夏马尔头上;后者不闪不避,任头顶青烟蒸腾,身后的墙壁连带着管道都被腐蚀殆尽。

  “私人生意的细节……唔哇哇,”他被迫张大嘴巴,让一大条虫子钻了进去,“细节、按规矩是不能透露的……”

  碧洋琪点点头,举起另一盆料理。

  “按规矩,那就先干掉你,再去研究你那群可笑的蚊子。我一直很想把它们做成料理,成品想必和你本人一样令人恶心。”

  “还请务必手下留情啊碧洋琪妹妹!”夏马尔手舞足蹈,“我不当杀手很多年,这你是知道的……”

  碧洋琪动作一顿,随即把第二盆料理摁了上去,“废话少说,老实交代。”

  另一头的走廊里,女人捧着手机,深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去难为优?”她冷冷问,“你告诉我,在你一边问我‘欧洲怎么样?’的时候,你竟然还在一边恐吓我的女儿?阿穗,为什么要这么做?”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随即响起的声音若无其事。她们使用的都是京都话,柔和中密密藏针。

  “我也算看着优长大,知道你有多‘爱’她。以前,你们也就新年前后会待在一起。”千穗理奚落她,“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吧?”

  “不,你不知道。”爱子斩钉截铁,“我已经在并盛的医院了。我会守着她。”

  千穗理笑笑,“别担心。我确实说过威胁她的话,但并没有要在现在履行。”

  “…什么?”

  “我是看着优长大的,她的弓道是我教的,我比你更了解她。又怎么忍心真的杀死她呢?”千穗理又说,“爱子,你的孩子还活着,我的却已经离开。你不知道这是多么令人绝望的一件事。”

  “你疯了。”爱子说。

  “我要一个真相。”手机那头,千穗理静静望着窗外,“她不肯说出来,我就逼她自己去找。”

  病房中,医生正对少女的一系列体征进行检测。沢田纲吉站在角落,一直盯着优看,可她的目光正专注跟随医生的迷你手电筒光源,一丝一毫也没分过来。

  “嗯,很好……接下来我会再问你几个问题。”医生温和地说,“想不起来也不要紧,作答的时候不要太勉强自己。”

  “我明白了。”少女回答得很客气,褐发少年却看出,现在她心里其实不大耐烦。

  这时,她的视线恰好落到他身上。沢田纲吉立即站直了,想靠近一点,最终却垂下了脑袋,没有走过来。

  “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医生问。

  “须王优。”少女不假思索地说。

  “就读的学校是?”

  “樱兰初等部,二年A班。”

  医生的笔尖顿了顿。

  “年龄呢?”

  优用余光观察缩在墙角、仿佛做错了事的陌生少年,无精打采的样子、无端让人想起被抛弃的小狗。看到这种景象,她内心涌起轻微的焦躁,脸上却没显露,只是冷漠地回答道:

  “14岁。”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爱这种狗血展开哦,列大纲的时候觉得好牙酸,实际码的时候却一直在傻笑。(闭嘴啊)75章27幻想和学姐是平辈,121章希望能早点认识她,狗血篇就是两个愿望一次性大满足!感谢我吧十代目!(被打死)下章回归恋爱轻喜剧画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