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邦没回答。良久的沉默后,他端起猎/枪,枪托顶在肩膀,枪口对准前方;嘴唇紧抿着,线条冷酷,像位参与狩猎的少年贵族。

  “唔喔,这位客人的姿势还真是标准!”漆黑的店员尽责地夸赞道,“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名了不起的犯罪者!”

  这是什么可怕的夸赞方式!?

  沢田纲吉目瞪口呆。

  眼看光邦关闭了保险,接下来只剩扣动扳机这一个步骤,店员兴奋地用手捂住耳朵,站得更近的优却没有任何动作。

  她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在道场听见光邦的祖父公然训斥他孱弱。“身体的孱弱可以依靠后天的勤奋补足,心灵的孱弱则无药可救!”那时光邦只是沉默着聆听,一句话也没有反驳。

  光邦的祖母轻声解释,说送给孙子一个兔子玩偶,他很喜欢,走到哪里都要带着;这让丈夫很不开心……老人遥望着孩童受训的小小身影,目光爱怜忧虑,半晌后又道,可他还小。

  一个恍神,光邦彼时抱在怀里的兔子变为虚影,又化作真实的猎/枪。他深吸一口气,手指缓缓收紧,棕色的瞳孔幽深。

  一只金色的兔子从草丛形状的纸板间跃起又落下,速度很快;表面大概是涂了什么特殊颜料,熠熠生辉、就像活的一样;它身后的皇宫背景梦幻,如同不染尘埃的童话世界。

  由于这段小插曲,光邦动作一顿。他很快回过神来,重新维持住射击瞄准的姿势,手指扣着扳机,蓄势待发的样子。店员再次兴奋地捂住耳朵,优平静地看着他,像在等待着什么。

  五分钟过去了。

  光邦没有任何动作。

  十分钟过去了。

  按理来说,这样的姿势维持起来很艰难;可光邦没有丝毫懈怠,甚至连一滴汗也没流。

  他在挣扎吧……

  偷偷旁观的三名少年不约而同地想道。

  明明姿态稳若磐石、表情也平静淡漠,但那长久的沉默实在是压抑,无端让人觉得他是在和什么东西苦苦对抗着。

  又过了五分钟,店员率先忍不住了,搓着双手、以过来人般的语气规劝道:

  “客人,在关键时刻心慈手软可是大忌啊!千万不要因为脑子里的一些想法就放弃犯罪。人生可是很残酷的——有的时候,只是在抢便利店途中忍不住去打了几把小钢珠,一不留神就欠了好多钱,然后彻底被黑暗の世界抛弃,沦为了游乐园里的员工……”

  ……这就是在讲自己的故事吧?听起来完全是自作自受啊!

  沢田纲吉听得嘴角狂抽。

  “……”

  见光邦不为所动,店员似乎更着急了。就像急于哄诱大哭的孩童般,他慌忙翻箱找柜,最后拿出两件被塑料袋封装好的物件,激昂地大力推销着:

  “本店使用的是大口径猎/枪,威力惊人。所以基本上只要射出子弹就能获得奖励!三等赏是从鸟取蜘蛛屋的丝线与燃烧的魔犬小型手办间自由选择,假如能幸运射杀那只黄金兔子,更是可以获得大赏!客人要好好考虑清楚喔……”

  他兀自说了一大堆,光邦却好像只听见两个字。

  “射杀…兔子?”小小的金发孩童轻声重复一遍,声音甜润微颤,让人莫名联想到破了馅的草莓大福。

  “啊……”店员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讪讪道,“当然、只是纸板糊的假兔子,我这里还有一筐替换装……”

  然而,这句话并未起到任何安抚的作用。光邦脑袋微垂,唇角不悦地向下,声音也跟着变得冰冷。

  “兔子……”他缓慢道,“是假的?”

  店员似是察觉到某种危险的预兆,不由愣在当场冷汗狂飙。

  光邦抬起头,平静道:“让开。”

  “是!?”店员寒毛耸立地跳开了。没人知道他究竟直面了怎样的眼神,但看他此刻抱头缩在角落噤若寒蝉的样子,不清楚状况的还以为他是在自己的结婚典礼遇到了毛利小五郎呢!

  现场重回安静。光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继续着专心致志的瞄准动作。

  又是漫长的五分钟过去了。

  “光邦。”优终于开口。虽然只是简单叫了名字,但呵止的意味不言自明。

  “…再一下下。”少年闷闷道,“我很快就开枪。再过一小会儿就好。”

  “没必要勉强自己。”

  “我才没有在勉强自己!”他立即说,“反正小兔子…小兔子都是假的……”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即便到了现在,他在提到“小兔子”的时候语气都会不由自主的一轻。像是这么温柔又严肃地把话说出来,反而会让人觉得是在自我欺骗了。

  见状,靖睦和狱寺都纷纷移开视线(他们两个的性格都对这种需要温柔安慰的状况没辙)。唯有沢田纲吉更紧张了。要说为什么——

  褐发少年担忧的视线飘向优:他一直都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学姐内心有一部分是坏死掉的……她根本就是最糟糕的寻求安慰对象啊!

  “光邦,你在哭。”

  果不其然,她面无表情地指出了一般情况下别人绝不会直接指出来的事实。

  闻言,小小的金发少年嘴唇剧烈抖动一下,然后匆匆抹掉了在眼眶内不断积蓄的泪珠;他倔强地维持着瞄准的姿势。

  “没有的事、我一定会开枪的!”他听起来微微鼻塞,“你就等着看吧,优!”

  千万别说些什么“我已经从刚刚等到现在了”之类的话啊……沢田纲吉默默在心中祷告。

  “可我已经从刚刚一直等到现在了。”优说,“光邦,你开不了枪。”

  沢田纲吉痛苦地捂住了脸。

  “够了,优……”光邦低声道,“如果不是你一直在旁边说话,我早就已经结束这一切了。安静一点。”

  “明明清楚自己完成不了,却还是对着别人胡乱发火么?”她面色不变,“样子未免太难看了吧,光邦。”

  他们冷然相对,谁都没有退让的意思,火药与硝烟味在半空中弥漫开来。

  沢田纲吉还有靖睦都有些紧张——尤其是现在这两个人周围还围绕着一堆杀伤性火器——他们随时准备着跳进场内劝架。

  “…过分的人明明是小优才对吧?”光邦回呛道,“从见面开始就在挑衅我。而且还一直在变本加厉。”

  “啊呀,我可没逼你偷看兔子城堡,更没有不准你吃蛋糕。”优脸上的笑意冰冷虚伪,眼中闪过冷冷的寒芒。

  “可我已经决心舍弃那些软弱和天真了……!”光邦说,小小的拳头捏紧了,“就算、就算现在还没能完全舍弃,可是只要努力修炼,有朝一日,一定可以达到父亲、还有祖父那样的境界!”

  “伯父不是也很爱吃羊羹和栗子糕么?”

  “咕唔!”他像被打中七寸般炸了下毛(摆明了自己也这么想过),“但是…没人会说父亲的不是!周围的人、他们说的都是我个头太小……”

  “身体是天生的、无法改变,其他方面就更不能懈怠。所以…我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样,喜欢可爱的东西。身为埴之冢家的下任当家,如果被人小瞧,家族也会跟着丢脸。要用实力让所有人闭嘴……”

  光邦的声音越来越轻,到了最后,几乎是在无意识地复述着他人的教诲。他骤然收声,咬着嘴唇:

  “——像这样的事,优难道无法理解吗?你明明应该是最能理解的人吧!”

  “我确实是一点也没办法理解。”优冷冷应道,“如果我能理解,当初就不会离开家、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糟、糟了……

  他们话音刚落,沢田纲吉就敏锐地感觉到了气氛的再度改变。他担忧地望向优——虽说学姐现在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但他总觉得她是被光邦的那番话激怒了……

  像是同样感知到了什么,光邦流下冷汗,过了一会儿才不知所措地开口。

  “小、小优……”他的话立即被打断了。

  “说什么不想被人小瞧?”优露出不加掩饰的嘲讽笑意,“光邦,你该不会是真的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吧?”

  “欸……不好吗?!”小小的金发少年如遭晴天霹雳。

  欸……所以说、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无遗的事吗?

  眼看光邦摇摇晃晃、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三名少年不禁心生恻隐(甚至连狱寺都挪开了视线)。然而,优完全不为所动,继续着冷酷无比的输出。

  “再没有比你现在的样子更笨蛋的了。”她斩钉截铁,“简直比你小时候说要骑着崇飞到月亮上的时候还要可笑。”

  救命……明明他都没有见过那位崇さん,但为什么脑子自顾自地勾勒出了一位沉默寡言受苦受难的形象啊!?

  沢田纲吉大张着嘴巴。学姐口中的那一幕实在是太有画面感,他脑海中已经清晰闪过了金发少年乘着坐骑朝夜空快乐进发的景象。

  “不要再说了……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光邦哭着把猎/枪抛到一边,捂着自己的脑袋疯狂摇头;那样子和任性耍赖的小孩没什么两样。

  “其实还是听得见吧?”优冷笑着道,“现在这里可没有崇会帮忙捂住你的耳朵。”

  光邦顿时身形一僵,白皙圆润的脸上写满控诉。可优才不惯着他,按照他刚才说的话做的事一条一条嘲讽回去,认真又狠辣。

  “决心舍弃软弱和天真?光邦,你难道不是一直在重复些半吊子的事么?因为想要证明自己而拿起枪,又因为喜欢兔子而不愿开枪;真有那么不愿意的话直接离开就好了,像现在这样忸怩地僵持着,说一堆冠冕堂皇的话,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吗?”

  她每说一句话,就好像有一根利箭凭空刺穿金发少年的身体。到最后,后者被扎得跪倒在地,变成了一只含泪的刺猬。

  “可是、这是不对的…如果就这样直接说出来,一定会被骂的……”

  他嗫嚅着道,身体看起来小小的一团,十分叫人怜爱。

  光邦さん…其实真的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吧?

  心思细腻的褐发少年,在此刻竟然奇异的和女友的竹马共了情。虽然在他看来,舍弃可爱的东西实在是微不足道,但这种违背个人意志的体验不是有点像么——和被莫名其妙的婴儿逼迫着接受成为Mafia首领的训练……

  这么想着,沢田纲吉看向光邦的眼神多了几分感同身受。

  是啊,他先前举着枪的时候一定非常矛盾痛苦:一面是家族的希冀与厚望,一面是他自己的想法和意志……

  不过,从刚才的语气听,光邦さん已是内心动摇,离敞开心扉痛快宣泄只差临门一脚了——

  “…听好了,光邦。”优很认真地看着他,“在这里,会骂你的人,除我以外,连一个也没有。但是你的话,应该早就习惯被我骂了吧?”

  这是什么烂到家的安慰啊!?

  年纪轻轻却已经有着丰富育儿经验的沢田纲吉一头栽倒:这个时候应该要好好鼓励他的啊!

  所幸小小的金发少年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心生退缩。他含着泪点点头,活像一只饱受迫害的小动物。

  “其实……”短暂的迟疑后,光邦咬了咬牙,孤注一掷般紧紧阖上了双眸。

  见状,褐发少年不禁在心里为他加油鼓劲:没错!光邦さん!请勇敢地面对自己!在这里、会嘲笑你的人连一个也没——

  “比起金色的兔兔、我更想要整套的兔子下午茶摆件!”

  埴之冢光邦握着拳头,很大声地宣布道。

  沢田纲吉:“…………欸?”

  开了一个头后,接下来的宣泄就变得容易了许多。光邦再也止不住抽噎;大颗大颗的泪水从他眼中涌落,他顾不上去擦,一股脑儿地说道:

  “明明、明明所有的兔兔都那么可爱,我却想着为了得到下午茶兔兔而射杀金色的兔兔什么的,一定会被其他兔兔骂的!……但是、金色的兔兔有一整筐,而且、而且……”

  光邦棕色的眼眸一瞬间变得幽深,背景里好像有无尽的黑暗在缓缓流动。

  “而且店员さん说,金色的兔兔是假的……”

  这个人究竟在说什么可怕的东西!?除了“兔兔”以外一个字都听不懂,而且莫名觉得最后变得好黑暗!

  沢田纲吉瞠目结舌,过了很久才勉强跟上事情的节奏。

  …也就是说、难道说——少年缓缓瞪大了双眼——刚才光邦さん根本不是在家族的重担和自己的喜好间苦苦挣扎,而是在纠结两边的兔子哪一边更重要?

  认真的!?这人的脑子里是只有兔子么!?

  “就算拿到奖励,那不是违背了你封印可爱东西的决心么?”优提醒他。

  “…嗯,我不会真的要的。”光邦垂眸,“但是、哪怕只是短暂的拥有过……优说了的吧?在这里,没有一个人会笑我……”

  “明白了。”优点点头。

  …不,你究竟都明白了些什么?

  沢田纲吉忍不住在心底发出诘问。

  “光邦,你说要为了家族努力变强……现在的我没有置喙的立场。但是,在我面前就没什么伪装的必要了吧?”

  说着,她冷冷举起了猎/枪,并打开了保险栓。

  “捂住耳朵。”

  话音刚落就是一声轰响,震耳欲聋。那只跃动的金色兔子停在半空,半边身体、连带着一大片皇宫背景都被轰飞,成为了一片焦黑。

  优转过头,浅栗色的发丝微扬;明明是在与光邦对视,沢田纲吉却莫名觉得,她有一瞬是在看着自己。

  “至少在我看来……想要的就努力去得到,有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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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院内,金发少年陶醉地捧脸,望着面前的兔兔下午茶摆件,时不时发出“嘿嘿嘿”的傻笑;

  优将餐厅给的体验券递给一身漆黑的店员,后者十分兴奋,对她一枪轰中大奖的壮举大加赞赏。

  “你在黑暗世界一定大有可为!”店员一脸笃定,“依我看,不只是Terrorist,你简直可以去当Mafia!就是那种老大幕后坐镇的女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在老大意外身亡后扛起整个家族的大梁……”

  默默旁听的沢田纲吉莫名觉得自己被诅咒了。

  “谢谢,但我个人没什么兴趣。”优轻声谢绝,并把枪还给了他。

  还没等转过身,光邦小小的身体就扑了过来。她凭借着肌肉记忆拽住他的手,神情木然地被他拉着旋转了720度,粉色的小花花在背景里上下纷飞,比童话世界还要童话世界。

  “小优小优,我们接下来回城堡去好不好?先吃100块蛋糕,然后再去坐100遍旋转木马~”

  沢田纲吉一脸苦闷地盯着他们交握的手:光邦さん,总觉得卸去伪装后就直接变成另一个世界的物种了……这么一看,他还是回到原本的样子比较好!

  “可以。”优淡定应道。这回答似乎让光邦更开心了,飞扬的小花花直接多了一倍。少年的眼睛亮闪闪的,眼看就要扑进她怀里——

  “不不不不不不可以!!!”沢田纲吉眼眸一缩,连滚带爬地自草丛间现身。

  然后,他就和被摁住脑袋扑棱手臂的光邦以及摁住他脑袋阻止他飞扑的优陷入了一阵面面相觑。

  一片死寂。

  “…小优,这位是?”光邦率先开口询问;说话时,他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稚嫩且圆润的脸蛋白里透红……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高中生!

  “男朋友。”优淡定地作着介绍,好像早就知道他藏身在那里一样。

  沢田纲吉就有些讪讪地站直身体,一瞬间内心闪过无数复杂的心理活动:怎么办,现在这样好像有点尴尬。他是不是不该就这么直接冲出来?不对不对,要说尴尬也应该是对方……毕竟面对的是青梅的正牌男友,这个时候,如何保有边界地作自我介绍反而才是难题……

  结果,小小的金发少年冲他露出了无比灿烂的笑颜。

  “你好!”

  “我是小优的青梅竹马,埴之冢光邦!”

  欸,竟然连一秒钟也没有犹豫?

  沢田纲吉愣愣地望着他,心里凭空冒出一股直觉——光邦さん、好像是故意这么说的……

  ……欸?

  直面女友竹马毫无破绽可言的笑脸,沢田纲吉变成了豆豆眼。

  旁观的时候,明明对他还是非常可爱天真的印象;可轮到实际面对时又觉得——

  这家伙、果然是个有城府的高中生啊!?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个道场组的相处设定;小时候,u因为毒舌所以常把光邦气哭,所以后来,每当她要开口输出,崇都会进行预判,然后默默提前捂住光邦的耳朵……u就和他们面面相觑,对面一个沉默如山(常态),一个散发着小花花(故意的)。最开始写的版本安排了honey开枪,但越写越不对味,修改后总算是满意一点,比起沉重的对峙,还是沙雕中带着丢丢认真的画风更樱兰嘛_(:з」∠)_随着靠近学姐的故事,樱兰那边出场的角色也会越来越多,有些忐忑……希望不会太ooc!--下章回收一个文案剧情诶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