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喜欢热闹, 就有人安于平淡;有人喜欢权势,就有人甘守寂寞。

  万年县那边,湘云的日子过得很热闹, 探春的日子过得也很充实。两人都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意思,并为此不断努力,以图实现自我价值。

  京城之内,黛玉和宝钗继续做她们风生水起的时事评论家,凤姐和平儿也在各自的岗位上发光发热。

  东昌长公主与河阳长公主的儿女陆续都进入了朝堂,黛玉的哥哥林樛也子承父志,顺利考入会试前十。

  圣人干脆就凑了个趣,也将林樛点为探花郎,成就了林家“父子双探花”的美名。

  对于这个结果, 林家人早有预料, 既没什么骄傲的, 也没什么好失落的。

  对自幼受林如海教导的林樛来说,科举只是走上为官之路的手段。只要不让自己落入同进士的行列里,名次高低其实没多大影响。

  在他之前有那么多的进士老爷,后人提起他们时, 最多也就是“谁谁是哪一科的进士”, 哪有人专门把考的第几名还算上的?

  这些人里, 考上状元的泯然众人者不少;名次仅在孙山之上的,做了首辅的也不是没有。

  有那么多的前车之鉴摆着,名次高低对未来又有什么影响?执着于名次,不过是庸人自扰。

  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但也不是每个人的追求都很热闹。

  比如惜春。

  这姑娘生性清冷, 记事之后便跟着母亲学画。随着年岁一日日增长, 她的性格并没有活泼多少, 反而格外耐得住寂寞。

  练习技法的时候,学习调色的时候,她往往一埋头便是半天。若是没人喊她,她竟是连吃饭睡觉都忘记了。

  也是天道酬勤,正因她如此废寝忘食,在绘画一道上的进步简直一日千里。

  原本绘画只是她的爱好,母亲游夫人想让她继承自己的衣钵学漫画,她也就跟着母亲画漫画,根本没想那么多。

  可是,偶然有一次,她随手描的一副无骨荷花夹在了画稿里,被尤夫人的编辑看见了。

  那编辑能在漫画部混得风生水起,并且多年屹立不倒,自然是有真材实料的。

  看见那幅明显是随意描画的无骨荷花,编辑当即惊为天人,觉得以惜春的天赋和功底,只去画漫画实在是可惜了。

  她当即就联系了尤夫人,问她有没有意愿送女儿的画作,去参加下半年在山东吕城举行的画展。

  山东吕城,那就是傅玉衡的老家。

  这个时代的人乡情重,傅玉衡来了之后也不能免俗。在深耕于京城的同时,他也没忘记发展故乡。

  再加上山东本就是孔孟之乡,文化气息十分浓厚,傅玉衡便每年春秋两季都自掏腰包,在老家举办书法展和绘画展,也是给天下学艺术的男女一个机会。

  这天下做父母的,哪一个不盼着自己的儿女好?

  ——当然,畜生除外。

  一听说女儿还有能有更好的发展,尤夫人哪有不愿意的?

  不过,她也没有擅作主张,而是回家询问了惜春的意愿。

  对此,惜春倒是无所谓,“我只是喜欢作画而已,画什么不是画呢?只是……”

  她歪着头看向母亲,“娘不是一直想让我继承您的衣钵吗?”

  尤夫人搂着女儿笑道:“这世上画漫画的多了去了,少你一个,这一脉也不会断了传承。”

  他们家又不缺钱财,她对女儿从来没什么大要求。之从前之所以让女儿跟着自己画漫画,只是为了给女儿找点事做,免得女儿日子过得无聊而已。

  至于儿子贾环,那小子生来就没什么艺术细胞。倒是读圣贤书、做八股文是一把好手。

  贾环一过五岁,尤夫人便把他的教育问题丢给了他的长兄贾珠。

  因着他们的父亲贾政已经死了,尤夫人也带着一双儿女分家出来了,兄弟二人可谓是半点利益冲突都没有了。

  在这种情况下,李纨自然清楚,若是把贾环培养好了,日后在朝堂上和丈夫贾珠,儿子贾兰相互扶持,他们这一脉的富贵才能更加长久。

  因而,对于常住自己家里读书的小叔子,李纨照顾的简直是无微不至。凡是贾兰有的东西,她一定备一份一模一样的给贾环送过去。

  贾环也感念这个嫂子的恩德,对她很是尊重,对和自己几乎同岁的大侄子贾兰也很是照顾。

  如此两好处一好,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见李纨行事越发大气有分寸,尤夫人暗自点了点头,更不担心儿子的前程了。

  既然儿子不用多操心,她自然要多操心一下女儿。

  特别是女儿生来便性子寡淡,好像除了作画之外,对什么事都不大感兴趣……不,或许就连作画,也是因为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想让她学,她才跟着学的。

  尤夫人温柔地摸了摸女儿的发髻,柔声道:“不管学什么,都不能闭门造车。你既然入了绘画这一门,便要学出个样子来。去参加山东的画展吧,每年都参加一次,也和同好之人相互交流切磋一番。”

  “嗯,我听娘的。”惜春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根本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见她如此,尤夫人暗暗叹了一声,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心里害怕呀。

  害怕女儿再这样下去,早晚会生出出世之心。

  倒不是她歧视出家人,而是她对世事了解得太过透彻,太明白这世道的黑暗。

  好些尼姑庵表面正经,实则藏污纳垢。

  而这些地方除非你是深入其中的,不然只能看得见表象,哪里知道他们是好是歹,是忠是奸?

  尤夫人是想让女儿成长,却绝不会选择这种方式。

  惜春道:“既然要参加画展,必然得有作品。女儿就先行告退,下去准备了。”

  “好孩子,去吧。”尤夫人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又叮嘱了入画要好好照顾姑娘,别让姑娘为了作画耽误了休息饮食,这才放人回去了。

  见她面有忧色,桂儿不禁问道:“太太,您是在担心姑娘的画展不顺利吗?”

  她摇了摇头,“惜春才几岁?又是头一次参加画展,本来就是以涨经验为主的,能不能被人赏识又有什么要紧?”

  真正让她忧心的,还是女儿的性子呀。

  只看惜春如今的性情,她都不敢张罗着给女儿找婆家。

  万一到时候这丫头不配合,突然说自己看破红尘了要出家,那哪是结亲呀,根本就是结仇吧?

  只是这些话,她也不能和别人说,只好自己闷在心里。

  作画对于心境平和的惜春来说,并不比吃饭喝水更难。在画展开始的一个月前,她就准备好了三幅画作,由母亲尤夫人陪着,一起去了吕城参加画展。

  ※※※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

  平顺的日子总是转瞬而过,一旦有一条新闻插入,便如滚油锅里滴入的热水一般,噼里啪啦炸响全场。

  这一日,海滨的电话直接播到了兵部,兵部尚书并两位侍郎立刻进宫面圣,禀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大夏水师大获全胜,已将茜香国族灭!

  最让兵部的三位天官激动的还不是这个消息,而是福建水师提督王子腾报告,说是在茜香国境内,发现大量银矿、金矿乃至铜矿。

  这三种金属,自来便为中原所缺。如若不然,也不会选了它们来铸造货币。

  这个时候可没有专门的经济学科,除了极少数的有识之士,谁都想不到国家富强与否,不是看金银铜的储备量,而是国民的生产力高低。

  金矿银矿给人带来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大到第二天早朝时,兵部尚书正式禀报之后,竟然没有一个人参奏王子腾有失大国风范,直接将属国灭国这回事。

  看来财帛动人心,这句古来已有的话,也是颠簸不破的至理呀。

  高居丹陛之下的圣人心中暗笑,直接询问群臣,关于新打下来的茜香国治理问题。

  肥肉已经吃到嘴里了,现在要做的自然是赶紧嚼烂了咽下去,谁还愿意再吐出来不成?

  自从各处义学兴起之后,读书人数量猛增,朝廷的官员储备量,也与圣人登基之初不可同日而语。

  派遣官员肯定是不费事的,吏部侯职的官员有整整两本花名册呢,随便挑一挑,就能把新地盘的中下层官吏给补全了。

  但上层官员,肯定得从朝廷内部抽调。

  可这些人却并不好找。

  第一,新打下来的地盘,上层管理者必须得是圣人心腹,简在帝心的那种才够格;

  第二,得不怕吃苦,不怕劳累,还得不怕刺杀。毕竟茜香国刚灭,肯定有余党到处流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一次刺杀;

  第三,就是得有铁血手腕,敢杀,能杀,会杀。有些势力要杀得彻底,有些只需要把他们杀服了就完,还有些一个都不能杀。

  挑出符合这三个条件的本就不容易,有三个条件都符合的,人家也不见得乐意到那偏远之地去呀。

  且不说那地方物产贫瘠,就说漂洋过海这一样,谁敢保证不会半路翻船?

  茜香国的金子银子再多,那也得有那个命,才有机会弄到自己手里呀。

  圣人也知道,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一个早朝就解决了。

  而实际上,早朝也根本就不是解决朝堂大事的地方。

  早朝更多的作用只是通知,顺便解决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正的大事,朝臣都会回去思索商议之后,写成折子递上来,再由圣人裁度。

  若含有难以抉择的,圣人便会召集重臣、心腹和相关的官员,开一个小朝会再行商议。

  所以早朝很快就散了,一众大臣都面沉如水,脚步匆匆。或三两个结伴而行,或独来独往疾步而去。

  下一次朝会在五天之后,不管是有意到西茜香国去的,还是想推荐什么人的,都得在这五天之内尽快做好准备。

  以免想去的被人捷足先登,或者是不想去的稀里糊涂被人推出去顶缸。

  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给新得的地盘取一个更符合大夏口味的名字。

  反正“茜香国”这个名字,是要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里了。至于底下的郡县,还劳烦不到这两个中央部门,只需要官员到任之后,自己取一个喜欢的就是了。

  同样忙碌的,还有敬王门下的文化宣传部,他得调度人员,往那边儿派遣记者,建立报社。

  ※※※

  原本这些和傅玉衡是没什么关系的,他只需要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圣人看着赏赐他些什么也就是了。

  可是,就在他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候,圣人召他们夫妻入宫。

  这不年不节的,也没发生什么和他们相关的大事。突然让他们进宫,夫妻二人心中都万分疑惑。

  但天子召见,他们也不能抗旨不尊,只能兽炉焚香,艾草沐浴,穿上比较正式的常服,入宫觐见去也。

  等过了交泰殿之后,夫妻二人正要分开,傅玉衡去甘露殿见圣人,徒南薰去立政殿见皇后。

  但引路的刘如意却笑眯眯地拦住了徒南薰,“长公主,皇后娘娘也在甘露殿呢,圣人请二位一块过去。”

  这可就更反常了。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心里思索:究竟是什么事,既和他们相关,还值得圣人如此不寻常理?

  电光石火之间,傅玉衡心中恍悟。再看徒南薰,她眼中也是一片明了。

  他就知道,妻子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傅玉衡深吸了一口气,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就要往刘如意手里塞。

  “诶,侯爷,您这是做什么?”刘如意吓得直往后躲。

  满皇宫的奴婢谁不知道,寿宁侯是天下独一份的奇葩,从来不在宫中行贿。

  当从来不干某件事的人突然干了,作为直面反常的当事人,刘如意能不觉得惊吓吗?

  那玉看得出来是好玉,但他怎么就觉得会烫手呢?

  行贿不成的傅玉衡:“……”

  ——这年头,还有给钱都不要的?刘公公正直呀!

  “正直的刘公公”其实很心虚,作为圣人的贴身人,他自然知道这次圣人和皇后宣诏长公主和寿宁侯进宫,为的是什么。

  莫说是他这个御前的奴婢了,就算是圣人和皇后,这会儿也正心虚着呢。

  夫妇二人跟着刘如意一起进了甘露殿,参拜大礼还没行完,上首的圣人便叫他们起来了。

  “都是一家人,别拜了,坐下吧。”圣人先给他们赐了座,接着就吩咐刘如意,“给皇妹和寿宁侯上茶。”

  刘如意麻溜地沏了两盏徒南薰爱喝的茶呈了上来。

  至于傅玉衡?

  这么多年了,也没人知道他到底爱喝什么茶。

  倒是很多人都知道寿宁侯对酒有很深的研究,自己也是酿酒的高手,但他本人偏偏却不爱喝酒。

  接下来就是皇后和他们俩拉家常,把他们家上上下下都关心了一遍。

  当今天下最尊贵的两个人,对她们夫妻非常和颜悦色。但被和颜悦色的一对夫妻,感觉却一点都不好。

  说是受宠若惊吧,那也不对,就感觉好像自己眼前有一个大坑,圣人正指挥着他们俩往坑里跳一样。

  傅玉衡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讪笑道:“圣人,您有什么吩咐还是直说吧。您这样……臣害怕。”

  上首的圣人和皇后对视了一眼,神情都有几分尴尬。

  到最后,还是圣人清了清嗓子,“五郎呀,这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不想活在父母的荫蔽之下,想自己出去闯一闯,也是人之常情。”

  说完这句就盯着他看。

  傅玉衡也不好让圣人的话头掉地上,只好点了点头接口,“圣人说得有理,少年人志在四方。”

  皇后笑呵呵地说:“我就说嘛,五郎和三妹妹都是明理的人。”

  傅玉衡心说:这种高帽子就别戴了,很多时候,我还真不是那么明理。

  与此同时,他的心思飞快转动,结合最近朝中发生的事,再联系自身,对自己刚刚的猜测又肯定了几分。

  眼见圣人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口,他暗暗叹了一声,索性自己先点破了。

  “是悠悠主动的吧?”

  皇后神色一僵,满脸讪讪。

  反观圣人的段位可就高多了,傅玉衡话音刚落,他立刻就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之态,“不错,的确是悠悠主动上书的。”

  他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正瞌睡呢就送来一个枕头,他也就顺水推舟了。

  傅玉衡很难不怀疑,先前圣人那一番作态,就是为了让他主动打破局势。

  不过他再怀疑也不可能当面质问,谁让人家是天子呢?

  再者说了,既然是他女儿主动请缨,他这个做爹的,自然是要支持女儿事业的。

  傅玉衡心思数转,面上却皱起了眉头,“这孩子,真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那茜香国……啊不,如今是扶桑省了,咱大夏的扶桑省。

  那扶桑省是新近归附之地,人心不稳,局势扑朔迷离,又岂是她一个刚满二十的小丫头能玩得转的?伤了她自己是小,耽误了陛下的大计就万死莫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