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傅玉衡一条小船领着几艘大船刚刚靠岸, 人还未曾下完,就听见手下差役报道:“侯爷,西南方来了许多旗帜招展的大船, 将要靠岸了。”

  傅玉衡先是一愣,接着就有些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了。

  因为他已经猜出来了,来的必定是王子腾的福州水师。

  只是先前他们特意请旨让王子腾来,为的是找自家孩子。如今孩子前脚刚回来,水师后脚才来,这可真是……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了。

  傅玉衡摇了摇头,吩咐道:“快去通报荣侯及你家知府,就说是福州水师来了。”

  至于王子腾有没有亲自来,目前还不知道。

  他又吩咐熟悉水脉的差役乘小船去给水师引路, 以免靠岸时触礁或和别的船只发生冲突。

  不多时贾赦和傅悠就来了。

  两人先是接到消息, 说是自家女儿(姐姐和姑姑)回来了, 接着就得知福州水师也赶到了,心情顿时和傅玉衡如出一辙。

  贾赦“啧”的一声,忍不住道:“这来得也太及时了!”

  还是傅悠这个晚辈安抚他,“赦伯父, 不管怎么样, 人家肯来就是情分。待会儿见了面, 可千万不能露出异色来。”

  “行了,行了,我心里有数,你就别操心了。”贾赦摆了摆手,哭笑不得道, “你这丫头, 小时候那么可爱, 怎么越长大就越古板?我跟你说啊,你小孩子家家,可不能学你爹,不讨人喜欢的。”

  傅悠挑眉,“那你还跟他那么好?”

  贾赦无语,索性就背着手大步走在前面,不搭理她了。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妖孽。干事比他厉害也就罢了,耍嘴皮子他也耍不过。

  身后的傅悠得意一笑,快步追了上去。

  等他俩赶过去时,傅玉衡已经基本完成了接待工作,却是王子腾亲自来了。

  继收获了傅玉衡的吃惊之后,王子腾又收获了贾赦的惊讶。

  “子腾兄,你怎么亲自来了?”贾赦快走了过去,一把按住王子腾的肩膀,神情激动的不行。

  跟着王子腾一起回来的贾琏缩了缩脖子,忙不迭地给亲爹行礼,“孩儿请老爷大安。”

  别看贾琏在外面挺会来事,可只要见了自己的亲爹,那比老鼠见了猫都不如。

  贾赦瞥了他一眼,随口敷衍道:“嗯,嗯,安,安。”接着就又满脸感激地去看王子腾了。

  王子腾哈哈笑道:“琏儿都亲自去请了,又是自家外甥女出了事,我哪里还能坐得住?这不,拿到圣旨之后,我是一刻也没敢耽搁,立刻就带着提前点好的兵过来了。哪知道……”

  他看了迎春等人一眼,带着羡慕妒忌说:“哪知道这几个孩子这么精神,还没等我去救,自己就把海寇的老巢给捣烂。赦兄有女如此,傅兄有侄有妹如此,真令我羡慕万分呀!”

  这话半点不掺水,他是真羡慕。

  作为一个连续四十年没有一儿半女的中年老男人,他这辈子最大的忧虑就是后继无人。

  现如今虽然两个儿子都养住了,侄女凤姐眼见也成才了。但儿子还小,如今尚看不出贤愚;凤姐已经嫁到别人家去了,日后有再大的成就,也是贾家占据大头。

  陡然见到世交家的孩子这么伶俐,他岂能不心中生羡?

  这么好的孩子,真是恨不得抢回自家去养着。

  贾赦被他一捧,登时得意洋洋。

  好在他还知道嘴上谦虚,“子腾兄快别夸她了,这次能回来纯属侥幸。像咱们这样的人家,何曾求孩子有多大本事呢?安安稳稳的就是尽孝了。”

  这话却又说到了王子腾的心坎里,他不禁点头道:“说得不错,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

  三个长辈寒暄着走在前头,傅悠和贾琏跟在后面,却是没话可说。

  京城权贵子女里,但凡是和傅悠年龄差不多的,像贾琏这样的学渣,从心里就有些怯她,在她面前本来就大气不敢喘。

  偏偏对于贾琏来说,傅悠还有另外一重身份,那就是老婆的闺蜜。

  为什么贾琏到台州来,凤姐一点不担心他乱来呢?

  台州可是傅悠的地盘,只要贾琏敢胡来,凤姐那里立刻就能知道。

  贾琏虽然不老实,但却实在是很怕自己干的混账事被凤姐知道了。

  傅悠早安排好了接风洗尘之事,众人进了府衙,稍一洗漱,换了轻便的衣裳,便都花厅入席。

  至于王子腾带过来的三千水军,更是不用他操心,傅悠手底下的人早就安排下酒肉了。

  因着傅乐、迎春和玉桂三个干了好大的事,这次也被特准入席,敬陪末座,反倒贾琏只能站着给长辈们斟酒。

  不过,亲爹和岳父都在,就算让他坐下,他也吃不安稳就是了。

  一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子腾问及几人如何漂流岛上,又如何定计灭海盗之事。

  三个姑娘正是兴奋的时候,就连平日里最是寡言的迎春都兴致勃勃的,话比从前多了十倍不止。

  众人都听得眼中异彩连连,王子腾看向傅乐的眼神,更是火热异常。

  “傅兄呀,你这个侄女,不知道舍不舍得送到军中来?这可是个好苗子呀,若是耽误在闺阁里,实在可惜。”

  傅玉衡道:“这得问孩子自己的意愿。”

  说着,大家的目光都转到了傅乐身上。

  傅乐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就是狂喜,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王伯父肯收下我吗?”

  好嘛,这就麻溜改口叫叔父了。

  王子腾乐得哈哈大笑,捋着胡须点头,“只要你愿意,就跟着我去福州吧。如今朝廷水军已训练完备,过不了多久,朝廷就要发兵茜香国了。”

  那茜香国从数年前就不大老实,有挥师西来之意。

  只可惜天不佑此獠,次年那老茜香王就一病死了。

  她的几个儿女争王位,次女于三年前获胜,到如今才重新整束了朝堂,急需一场大功彻底稳固自己的统治。

  茜香国的国力较之当年并没有增加,朝廷的水军却是今非昔比了。

  这些傅乐当然不可能知道,她也不用知道。

  对她来说,能有机会进入正规军,就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

  “我当然愿意了!”傅乐半点磕绊都没打,大声道,“伯父若是愿意收下我,我愿意做一小卒,跟您撑篙划船。”

  王子腾笑道:“撑篙划船用不到你,不过既然进了军中,就要服从军令,吃苦是必然的。”

  “伯父放心,我不怕吃苦。”

  直到这个时候,傅玉衡才笑着开口,“子腾兄有所不知,我这个侄女,自小就喜欢研究兵书,还磨着她祖母给她请了一个教习,专门教导她武术。如今这一身所学,总算是有所皈依了。”

  王子腾奇道:“如此说来,她的兵法竟然是靠着兵书自己摸索的?”

  见傅玉衡点头称是,王子腾更觉得这姑娘了不得了。

  要知道,傅家在这方面并没有什么渊源的家学,而这个时候世上流传的兵书,是不教基础的。

  就像《孙子兵法》、《李卫公书》等,都是给有一定军事基础的将领做提升用的。

  原本王子腾听着傅乐打海盗时的指挥虽然稚嫩,却也颇有可取之处,还因为傅家是专门请了军中老卒教导过军事基础呢。

  哪曾想,人家竟是看着兵书自己学的。

  只看王子腾的神情,傅玉衡就知道是他误会了,急忙道:“她看的那本兵书,适合零基础的学。”

  说完,他扭头问傅乐,“你那本《纪效新书》,可曾带在身上。”

  “当然带着了。”傅乐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喏,在这里呢。”

  在傅玉衡的示意下,傅乐把那书送到了王子腾面前。

  王子腾迟疑了一瞬,见傅家叔侄都十分诚恳,这才按耐不住心头痒痒,伸手接了过来。

  大略翻了翻之后,王子腾立刻惊为天人。

  因为他发现,这部兵书竟然像是为海战量身打造的一般。

  见他看了过来,目光中有询问之意,傅玉衡含糊道:“子腾兄不必多问,这书的来历有些奇特,我不能明说。等到了福州之后,就让乐乐给你抄一份。”

  “啊呀,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丫头多是纸上谈兵,到时候还要劳烦你多指点呢。

  而且你才是水师大将,这兵书在你手里,比在这丫头片子手里发挥的作用更大十倍。若能减轻朝廷损失,也是这丫头的功德了。”

  “既然五郎都这么说了,那王某人就却之不恭了。”

  “本就不该推辞。”

  “那我敬五郎一杯,五郎也不许推辞。”

  “什么话嘛,再来三杯我也奉陪。”

  这时,一旁的贾赦不高兴了,“往日里叫你陪我喝两杯你就推三阻四的。怎么子腾兄一来,你就不说自己喜欢喝茶了?”

  傅玉衡十分坦然,“有求于人,自然要殷切几分。”

  众人皆大笑起来,王子腾更是觉得寿宁侯这人坦荡豪爽,很是能处,怪不得简在帝心呢。

  大家的关系拉近了,有些话就更好说了。

  比如让王子腾白跑了一趟的事。

  王子腾却是微微一笑,“那倒也不一定。”

  虽然都知道王子腾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替贾、傅两家找孩子,但圣旨上肯定不能这么写。

  所以他收到的圣旨,是让他帮忙剿灭台州附近的海盗。

  傅乐新收的仆人沙秃子乃是附近海盗出身,对于这一大片海域的海盗窝点都有了解。

  若是有他做带路党,这功劳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们是都满意了,傅玉衡却又有了麻烦。

  ※※※

  却原来,傅乐和玉桂姑侄两个,都是背着家长偷跑出来的。先前两人在海上遭难,生死不知,傅玉衡自然不敢往家里去送消息。

  如今既然人已经回来了,未免老家叔父、婶子和弟弟、弟妹担心,他自然得打个电话回去。

  既然是打电话,那傅乐到福州水师任职的事,自然也是由他说给家里人。

  他二婶卫氏最是溺爱儿孙,哪里忍心让孙女去军中受苦?

  当下就哭天抹泪,让傅玉衡一定把傅乐安稳送回来。

  傅玉衡好说歹劝,再三保证福州水师提督王子腾是他的至交好友,傅悠在那里绝对不会吃亏,这才勉强止住了卫氏的眼泪。

  只不过,止住眼泪却不代表能消了她的心思。

  电话那头的卫氏叹道:“她若是要去做个文官,我是不会阻拦的。可如今要去军队里厮混,里面全是男人,传了出去,日后可怎么嫁人呢?”

  傅玉衡干笑道:“咱们家的女孩儿,便是不嫁人也能活得自在。大不了,就招赘一个嘛。”

  “招赘,招赘,又是招赘。”卫氏恨声道,“你妹妹玉桂前些年就是招赘了一个,整日里不是喝酒就是放刁。他一个无家无产的庶子,到了我们家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反倒像是委屈了他似的。

  后来还是玉桂自己发了性子,一纸和离书把人送走了,家里才得了清静。可你妹妹到底也耽搁了,媒人再上门时,说的人家更是不堪了。”

  说来也是有意思,二婶卫氏虽然对儿女都溺爱,骨子里却很是重男轻女。

  如果家里只剩一个窝头,她绝对不会儿女一人分一半,只会先给儿子吃一半,剩下一半还给儿子留着。

  可若是家里有了万贯家财,她却不介意女儿多用多花。

  在她看来,儿子是用来传宗接代,乘继香火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自然是要优先保住儿子的性命。

  待到一切无忧时,她就又想到女儿嫁人之后日子不好过,在家时就要多疼爱一些了。

  也是因为这种心思,当疼爱女儿的人家都流行招赘的时候,她先主张给玉桂招婿。

  本想着招一个女婿,女儿一辈子在膝下养着,便是将来他们夫妻没了,也还有兄长可以依靠,一生都不必去婆家受委屈。

  哪曾想真有本事的男人不肯入赘,偏偏没本事的还多有心高的,招来的女婿真不是个东西,平白耽误了女儿的终身。

  卫氏心中十分悔恨,轮到孙女时,就坚决不肯打那招婿的主意了。

  正因为理解她的心思,所以傅玉衡说着给傅乐招婿时,着实颇为心虚。

  见二婶果然驳了,他便叹息着扯了个谎,“如今朝廷的调令已经下来了,任命乐乐在福州水师做百户。若是抗旨不尊,那可是杀头的罪过呀!”

  “什么?”卫氏大惊失色,“怎么会这么快?”

  傅玉衡苦笑,“实在是咱们乐乐熟谙兵法,又有灭海寇的功劳在身,王提督见猎心喜,爱才心切,送了八百里加急的文书入京,兵部已经批下来了。”

  这话也就是欺负卫氏不懂朝廷体系,不知道八百里加急是用来送紧急军情的。

  且如今有了电话,边关前一刻有了异动,下一刻就可以通报到京城去,八百里加急只用来备不时之需了。

  卫氏听了他的话,信以为真,觉得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只得再三叮嘱,让他多多请托王提督,好好照顾她大孙女。

  傅玉衡自然连连应是,总算是哄住了二婶,心下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二婶问:“那玉桂你什么时候给我送回来?”

  他下意识看向玉桂,就见小妹正满脸哀求地冲自己摆手,意思是不想回去。

  好嘛,看来这件事又要着落在他身上了,傅玉衡不禁苦笑。

  苦笑过后,傅玉衡也只能打起精神,急需和二婶周旋。

  “婶子也知道,玉桂自从休夫之后,在家乡没少受人闲话。她虽然嘴上不说,心中却一直郁郁不乐。

  如今她既然到了台州,又有她侄女在这里做知府,也没人敢给她脸色瞧。婶子何不就让她在这里多住个一年半载,全当散散闷?”

  听他提起这个,卫氏又想到女儿这些年所受的苦楚,不禁心下凄然,也不忍再逼迫女儿回来。

  “罢了,罢了,她不想回来,就先住在那里吧。你把手机给她,我叮嘱她几句话。”

  玉桂先是连连冲他拜谢,才接过了手机,走到廊下去聆听母亲教诲。

  或许是得偿所愿的缘故,不管对面的卫氏说什么,玉桂都是四个字——“啊好好好”,“啊对对对”,“啊行行行”……

  总而言之,母女二人的这次沟通非常顺畅。

  至此,傅玉衡一行来台州的全部目标都达成了。

  京城里却还有一摊子事,比如贾政死了,贾赦这个哥哥和贾琏这个侄子,都得赶回去上香,贾琏还得守孝。

  再比如傅江夫妇和傅海夫妇都担忧玉桂和傅乐,在电话里听了不算,非得傅玉衡觌面分说清楚了,长辈们才能放心。

  一行人便辞别了傅悠和王子腾等人,仍旧乘了来时的船只,杨帆回京去也。

  王子腾来台州之前就知道京城贾家会有人来,就把这几年在福州积攒的东西都装船运来,托贾赦和傅玉衡帮忙带回家里,交给妻子史夫人。

  回京一路正是顺风,只用了来时一半的时间,便到了京城码头。

  两家都有下人整日在码头候着,远远地看见了船上自家的旗号,便分派人回家去赶车,留下的人则是前去迎接,先到码头上的酒楼里歇脚。

  等各家的马车都来了,傅玉衡便与贾赦作别,各回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