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有此事?”尤夫人也吃了一惊。

  桂儿道:“婢子绝对没有看错, 那就是时常陪大奶奶说因果的马道婆。”

  尤夫人沉吟了片刻,借着思念贾政的借口,到贾政的书房搜寻了一圈, 果然在内室暂歇的榻底下,摸出了两个黄纸剪的小人。

  她捏着那两张小人微微一笑:这赵姨娘倒是有些意思,只是做事不干净。

  发现了诅咒用的小人之后,她并没有声张,也没有拿着去威胁赵姨娘的意思,回到屋子里,就趁着祭拜柳先生的时候,把那两个小人给处理了。

  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 贾政是被人害死的了。

  孝期的日子十分枯燥, 除了李纨时不时请马道婆上门之外, 就是尤夫人每隔半个月,就派人出去交一次画稿。

  相比于死水般的贾家,台州那边掀起了带着生机的波澜。

  这件事还得从那场海难说起。

  却说当日船被海浪打翻了之后,玉桂、傅乐和迎春等人比较幸运, 一人抱住了一块浮木, 却也只好随波逐流。

  几人在海上飘荡, 别的本事没学会,倒是学会了徒手抓鱼,还是单手。

  因为总得有一只手,来抓牢身下提供浮力的木板。

  好在新鲜的鱼肉里有足够的水分,让他们不必担心水源的问题。

  几人就靠着海鱼飘啊飘, 也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在一处海岛上靠了岸。

  幸运的是, 这岛不是个荒岛;不幸的是,这里是一窝海盗的老巢。

  幸运的是海盗们出去“做生意”了,大部分人都不在;不幸的是留守的人很快发现了他们,并挥舞着武器冲了过来。

  好在护卫们在海里飘的时候,没把腰刀给扔了减轻质量,海盗们的武器不如他们精良,很快就被他们给反杀了。

  恢复了体力之后,一群人也不敢分开,在迎春的提议下,结伴在岛上搜寻。

  在一处地牢里,他们找到了一群被海盗们求困住的苦主们。

  那些苦主里,有夏人,也有高鼻深目的色目人。

  经过和里面的夏人交流之后,他们得知这群海盗十分残忍,每次抢劫回来之后,就会把新俘虏关进地牢,旧日的俘虏则是会被拉出来,用木桩盯住手脚,再用铜盆扣住一只老鼠,牢牢固定在俘虏身上。

  老鼠饿了之后,就会从俘虏肚子里吃进去,直到把五脏六腑全部吃干净,才会从人体的另一头啃出来。

  到那个时候,人早就受尽折磨而死了。

  为了表示自己的话可信,他们还带着迎春一行人去看了海盗们的刑场,当场吓吐了好几个。

  不过傅乐倒是一点不怕,她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翻了一下死者略微泛黄的骨头。

  然后,她说:“等咱们把那群海盗杀得差不多了,也留下一两个,让他们也试试自己发明的刑罚才好呢。”

  众人一时静默,都用一种崇敬又复杂的目光看向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

  玉桂心中暗道:祖父母和父母都不同意的时候,都敢撺掇着姑姑一起跑路的丫头,胆子能小得了吗?

  要知道,她们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可是除了私房钱,什么都没带。

  是傅乐计划了路线,半是利诱半是胁迫地从发小那里诈了一条船,借了十个船夫,从吕城沿海路直接去了台州。

  这一路上,也是她展现出来的胆识和豪阔,一直震慑着那十个船夫,让他们不敢因着己方只有两个女孩子就轻举妄动。

  等到了台州之后,她又做主给了那些船夫厚赏,把人安稳打发了回去。

  虽然那些回去之后,只要被傅家人找到了,肯定免不了说出她们姑侄的去向。但玉桂也可以肯定,若是傅家人不去找,他们是绝对不会主动出卖的。

  到了台州之后,也是傅乐在极力说服傅悠,告诉傅悠海上贸易有多少巨利,这才有了他们这次的出海探查。

  哪曾想,头一回出海就遇到了大浪。他们随行的水手再有经验,面对这等天灾,也只能徒叹奈何!

  傅乐笑眯眯地看了回来,“怎么样?你们觉得我这个提议好吗?”

  众人干笑。

  俘虏里的一个夏人道:“好是好。只是咱们一没兵二没将的,怎么杀那些强盗呢?”

  傅乐歪着头问道:“你觉得,我的胆识,不配为将吗?”

  那人迟疑着点了点头,“姑娘胆识过人,上了战场也必然是一流人物。”

  他之所以迟疑,是本朝从来没有过女子为将。

  “那就好了。”傅乐拍手一笑,道,“诸位有所不知,我不但胆识过人,也很有几分力气。”

  说着低头找了一块有两个西瓜大小的石头,“大家看这块石头。”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就见傅乐一脚踹了过去,那石头就应声裂成了四五瓣。

  就那种分裂法,只要不瞎的都能看出来,不可能是一开始就裂着被人取了巧的。

  胆识和勇武都明白展现了出来,傅乐不但迅速成了这个暂时团体的领头羊,还在一定程度上提振了士气

  不管怎么说,首领勇绝,总比懦弱畏缩更让人信服。

  现在勇武和胆识都有了,缺的也就是一个动脑子的智慧了。

  傅乐微微眯了眯眼,直接指着迎春道,“诸位不知,我这位妹妹虽然年幼,却有甘罗之才,出谋划策不在话下。”

  见那些被救出来的人看着明显年幼的迎春,只觉得她是在开玩笑。

  迎春也没掉链子,立刻用一种仿佛永远平静无波的口吻说:“乐乐姐,他们觉得你是在开玩笑,要么就是觉得你疯了。”

  众人:“……”

  ——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不过,迎春这突然开的一句口,也让众人相信了,这姑娘年纪虽小,却实在不简单。

  ——她若是真看出了众人的心思,其心智堪称妖孽;便是全靠自己瞎猜的,能立刻就说出这等近乎挑拨之言,也足以展现自己的急智了。

  傅乐冷笑道:“我等上岛之后,就把那些留守的海盗杀了个干净。如果不是我这妹妹提醒,可能有被他们抓来还没来得及杀死的好人,我们早放火把整座岛屿烧干净了。”

  若是他们真放了火,这些被困在地牢里的人,就只好不明不白的做了罐子肉了。

  傅乐冷笑了一声,直接对迎春道:“妹妹,咱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被傅乐这么一说,迎春就成了他们的救命恩人。

  想到方才他们竟然质疑自己的救命恩人,能听懂中原话都露出了羞愧之色。

  其中有一个精瘦汉子大约是懂色目人语言的,还特意把傅乐的话翻译了一遍给那些色目人听。

  那些色目人相互看了看,竟然排众而出,对着迎春磕起头来。

  迎春抬手虚扶,“诸位先起来吧。”

  双方虽然语言不通,但这个手势都知道是什么含义,那些人陆续起身。

  迎春却看向那精瘦汉子,行礼问道:“不知这位先生尊姓大名,又是哪里人士?”

  那汉子上前两步,拱手还礼,“不敢当先生之称,我不过是个跑商的小头目,因经常和色目人打交道,因而会几句他们的话。

  小人姓钟,也没个大名,只因上头还有两个兄长,父母和周围人都喊我小三。后来小人成了家,大家伙又都改口喊我老三。小人乃是金陵人士。”

  “啊!”迎春立刻面露喜色,“原来竟是同乡。”

  见钟老三面露疑惑之色,迎春道:“既然是金陵同乡,那应该听过家祖的名号。”

  听她这样说,钟老三就知道她的祖父定然不是一般人,不由更小心了几分,拱手问道:“未干请教令祖又是哪位?”

  迎春道:“家族的尊讳小辈不敢提及,他老人家本是老圣人的伴读心腹。也曾立下赫赫战功,凭战功平袭了高祖的荣国公之位。

  如今家里的爵位,已经传于家父了。家父虽然不及家祖,却也随分从时,当今圣人看在家祖的脸面上,仍旧让他袭了侯爵之位。”

  她这一开口,果然是声名显赫之族。钟老三立刻肃然起敬,再拜道:“怪不得姑娘说是金陵人士,却是京城口音。既然是老国公的后人,也怪不得如此少年聪慧了。”

  荣国公的名头还是很响亮的,众人一听说她是荣国公的孙女,看她的目光立刻就不一样了。

  就像蜀汉之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诸葛亮的儿子一定是绝世名臣一样,有了荣国公的名头加成,就算傅乐说迎春排兵布阵的本事是娘胎里就会的,也会有相信的人。

  虽然诸葛瞻最终被父亲的名头给压死了,却一点也不耽误后来人继续有这等美好期盼。

  毕竟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嘛。

  借完了荣国公的名头之后,迎春也没放过寿宁侯。她又问众人,“诸位里可有山东的朋友吗?”

  山东也是临海之地,自然也有在海上讨生活的。巧的是这个船队里正好有两个山东籍贯的向导。

  “贾姑娘,我二人都是山东人。”

  迎春便指了指玉桂和傅乐,“那你们一定知晓这二位的底细。她们一个是寿宁侯的妹妹,一个是寿宁侯的侄女。”

  不管哪个时代,国人都用同乡情节。

  正所谓: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

  特别是在交通和信息都不发达的古代,若是有同乡投奔你,你却不接待,被人知道了,绝对要被人戳脊梁骨。

  所以对于自己同乡出了什么大人物,绝对很快就能在十里八乡流传开来。

  因而那两人听了“寿宁侯”的名号,立刻就能说出傅玉衡所有的升迁履历。

  “原来是寿宁侯的家人。寿宁侯打小就是个神童,十岁出头就中了童生,十二岁中了秀才。不幸他尊祖过世,耽误了三年,十五岁头上一下场,就成了举人老爷。

  这时候又不幸了,才享了没几年福的祖母一高兴也过世了,侯爷至孝,又守了三年丧。等十八岁时一下场,就被老圣人钦点为状元,又把第三位公主许配。

  不过,侯爷的爵位却是实打实自己挣来的。如今家家户户看的电视、电影,许多人手里都有的手机,可都是寿宁侯弄出来的。”

  那些不清楚的人听他说了这一串,觉得跟看话本似的。真是话本子也不敢这么写呀。

  人都有慕强之心,而迎春也利用这种心理,借助几人的身份,迅速整合了人心。

  而后,她才问那些被救的人,“你们有谁知道海盗的大体数量吗?”

  “我知道,我知道。”立刻就有人道,“他们抢我们船队的时候,我躲在船舱口大体数了数,参与的有一百多个。”

  “到一百五了吗?”

  “不到一百五,大约一百二三左右。”

  一百多个不算多,这么说这股海盗的规模原本就不大,不然去抢劫的也不会只派那么点。

  不过,还是谨慎些的好。

  迎春指了指那些色目人,“钟先生,你问问他们,抢劫他们的海盗有多少人。”

  钟老三拱手应是,走到色目人中间,低声询问他们,有没有看清海盗的数量。

  据那些色目人说,劫他们船队的海盗,也有一百出头,皆是穷凶极恶之辈。

  迎春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傅乐却道:“等等。你们不是一个船队的?”

  那瘦小男子一愣,摇了摇头,“不是。我们是经常交易的伙伴,他们把自己国家的稀罕物运过来,我们把咱大夏的好东西运过去,双方约定好了在一个小岛上交易。”

  傅乐又问:“海盗袭击你们的时候,你们正在交易?”

  “不是,海盗们的优势在海上,自然是轻易不肯上岛的。我们船队是刚交易完不久,被那些海盗们得手的。”

  说着他又指了指那些色目人,“在地牢里的时候小人也问过他们,他们也是刚离开交易的岛屿不久,就被海盗给追上了。”

  傅乐挑眉,“方才是谁说的,海盗每抓一批新俘虏,就会把旧俘虏全部处置掉?”

  众人皆是一愣,那些俘虏们迅速转头,看向一个低着头想往人群里缩到人。

  两个护卫得了傅乐的示意,立刻上前把那人抓了起来,压到了傅乐面前跪着。

  迎春面上有些羞愧:她竟然都没想到这一层。

  不过,既然两个商队都是离开交易岛屿不久,便被海盗赶上的,那海盗们的数量还得再翻一倍。

  嘶~将近三百人,是他们在场所有人的三倍了。

  而且,这个岛屿还是对方的主场。

  迎春仰头四下看了看,便低声和傅乐说:“这个人既然是潜伏在地牢里的海盗,必然了解岛上的地形,得想法子让他说实话。咱们虽占人和,却不占天时,至少也得和对方共享地利。”

  傅乐对她点了点头,“妹妹放心,我有的是手段叫他把实话吐出来。”

  说完,她点了两个自家带出来的护卫,让他们压着那个人跟着自己走。

  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弄的,反正等他们一行四人回来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是笑眯眯的,两个护卫的脸色不大好,那个海盗奸细更是面青唇白,仿佛遭受了极大的精神折磨。

  走到众人近前之后,傅乐问他,“我们想知道这个岛上的所有地形,你能帮助我们吗?”

  “能,能,小人能,小人肯定能!”那人几乎是抢答一般,生怕自己说慢了半拍,就被傅乐给这样那样了。

  傅乐装模作样地感慨道:“果然便是海盗之中,也有忠义之士呀!”

  那人笑得比哭都难看,恬不知耻地迎合道:“不错,小人就是个忠义之士,看不惯那些海盗谋财害命,愿意弃暗投明,只求将功折罪。”

  傅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承诺道:“你放心,等剿灭了这些海盗,咱们回到台州,我定然到知府面前为你说情,许你功过相抵。若是你功劳够大,说不定还能混个出身。”

  就在傅乐的手接触到对方的肩膀时,那人几乎是立刻浑身僵直,脸上却还不得不维持着谄媚的笑脸,别提多滑稽了。

  可听见傅乐说他有可能混个出身之后,他立刻就精神了,竟然连害怕都忘了大半,敢问傅乐此言是否当真了。

  傅乐不高兴道:“我们傅家人素来言出必践,一口吐沫一个钉,还会骗你个盗贼吗?”

  她提醒对方:你还有盗贼的名头没有洗干净呢,最好老实点,不然怕是想好死都难。

  那人又打了个哆嗦,不过却是对傅乐说的话更加信服了。

  随后,他不但把岛上所有地形都说得一清二楚,甚至于那些海盗的活动规律,还有藏宝的地方,藏兵器的地方,都交代得干干净净。

  至此,众人对傅乐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对她整治人的手段却是讳莫如深,谁都不想尝试。

  ——能把一个穷凶极恶的海盗整治得连怨恨她都不敢,甚至还诡异的对她生出了效忠之心。

  此等手段简直闻所未闻,怎么不令人胆寒?

  如果傅玉衡在这里,就会告诉他们: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病,叫做“斯德哥尔摩综合症”。